它是热血动物
2022-10-17江苏
江苏/马 温
咕咕——咕咕——
是树上的布谷还是水里的蛤蟆在叫呢?
讨论了一会儿,没有结果。
我们站立的地方不须讨论,路牌上写着——“石狮沟”。这是个经得起拷问的具有现实主义风格的地名:这儿真的有一条河沟,沟边有一对石狮。河的起源已无法追溯,而石狮来自南朝。
一千五百年前,石狮轰轰烈烈来到此地。它像一杆施工旗,它的到来意味着一项国家工程的正式开工。这片荒野将要建起一座肃穆的陵园,来安葬一位年轻王子。
国家意志不可战胜,陵园竣工了。标准配置:神道,华表,还有石狮。石狮是守护神,没有谁比它更称职了。
咕咕声不绝于耳。
石狮也是这种叫声的听众。它已听了一千五百年。
这么长的时间,不回避,不厌烦,专注地听,这就是忠诚。这是守护神的核心品格。
我们人,谁都不要轻易说出这个词。我们拥有的时间太短促,短促到无法检测我们是否具有忠诚度。
树老了会长疙瘩,青铜器老了会生绿锈,而悠久的历史则会产生许多秘密,吸引着你却又无解。
咕咕声是蛙鸣还是鸟叫,是我们在石狮沟遇到的第一个秘密。
巨大的石狮,每只都有几十吨重,如何将它们运来?走水路,要造一条多大的船才能承载?走陆路,需要多少纤夫合力拖拽?也是无解。
石狮虽大,可是在陵园里只是小小配角,主角是那座梁南康简王萧绩墓。奇怪的是,守护神犹存,墓却失踪了。各种方法都找不到,是藏在洛阳铲探不到的更深的地下,还是隐匿在被风水罗盘忽视的哪个方向?这是更大的谜。
附近有口水塘。有一个传说,萧绩墓也许就在水塘下面。没人认真对待这个传说,因为没人准备抽干水塘。没有秘密就不像历史了,揭秘或解谜会让有趣的历史索然无味。我们不想做无趣之人,我们站在石狮的阴影中抽起香烟。
天热,阴影变得可亲。
有道栅栏围着石狮。石狮是南朝文物,这是它应该享受的待遇。隔着栅栏,我的手摸不到它。过去没有这道栅栏,石狮只是附近村童的大玩具。他们爬上去,仿佛骑在牛背上,呵呵地笑着,摆动小手,手中有一根我们看不到的鞭子,要将这头巨兽赶进水塘。这样的场景,是不是有点像李可染画的牧童戏牛图?
现在,石狮几乎听不到童声了。二手烟也很难闻到。这是一处景点,可是游览线太短;这儿有历史,可是没有摊开;这里有艺术,可是缺少呈现。作为一个文化单元,这儿只是现场,基于专业立场的审美阐释和基于商业追求的周边设计都还没有出现。没有包装,自然也就冷清,至多,秋叶飘零的季节,有一片细眉形的叶子落在石狮宽阔寂寞的背上。
当什么鸟或蛙又咕咕叫的时候,我们走了,石狮还要留在这里继续倾听。忠诚是需要激励的,寂寞是盼望打破的,而这叫声正好给石狮提供了一种力量,它能鼓舞精神,它能稀释寂寞。那么,亲爱的鸟啊,亲爱的蛙啊,可劲地叫吧,叫得更响些!
石狮是南朝产物。还产什么?庙宇。“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南朝很短命,只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却干了两件大事,一是造庙,二是造墓。庙好了,交给僧尼念经,墓好了,光有石狮在此辟邪还不行,还得有人点烛焚香、扫除落叶,这样的人叫守陵人。
石狮和守陵人,说穿了,都是来陪亡灵的。石狮不要紧,六根清静,不会拈花惹草。守陵人却是七情六欲健全的一颗种子,慢慢地,种子发了芽,就长出家庭、家族,长出许多人口、不同的辈分,长出一间间茅屋、一块块农田,最后就有了一个村庄。从古至今,它一定有过不同的村名,而现在,它叫“石狮沟”。
守陵人是一个特殊社群,职业要求他们向一段埋瘗在地下的历史表示恭敬,而不必计较那段历史的妍媸与黑白。守陵人这个行当早已消失,具体到石狮沟,自从萧绩墓神秘失踪,石狮沟人和这座陵园的合约也就自动解除,成了地地道道的种田人。那是石狮沟人的解放日,陵园不再缚住他们的手脚,就是长出稻谷、长出油菜、黄豆的土地也不能让他们心平气和,大趋势、大数据影响着石狮沟。年轻人进城打工去了,孩子们在城市的街心广场玩滑滑梯,村子里的人口一天天减少,他们几乎把那片墓园忘记了。一个曾经热闹的村子,正在快速地衰老。衰老的终极图景是一座村子变成空壳。
想想,还是石狮厉害:一个村子斗不过时间,斗不过历史,可是石狮斗得过,那么多时间的冲刷,那么多朝代的折腾,它都挺过来了。它老了,可是它不衰老,鸟虫的鸣唱让它听得入神,连嘴巴也张开了,张得大大的,你不会想到“怒吼”,而是觉得它可爱,活到它这种岁数,它还有必要为什么事生气么?
石狮沟的历史,石狮是见证人。它看着这个村子从无到有,又看着这个村子从热闹走向萧条,这几乎接近于一个完整的轮回了。这样的变化被石狮冷冷看在眼里,它的心也是冷的?
以下的事尚未发生,但终归是要发生的,在最后一个村人告别石狮沟,当这个起源于南朝的古村真的成了空壳,那一天,树上还有鸟,水里还有蛙,石狮依旧站在千年未变的哨位上。石狮扭过头,看着悲情的村庄,开口说话了。石狮说:“嗨,伙计,有我呢!”一千五百年来,这是石狮说的第一句话。在目击了一个村子的轮回后,它做不到沉默。它是热血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