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迁子女家庭抗逆力框架的整合研究
2022-10-14冯跃
冯 跃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城镇化与经济社会的迅速发展带来人口流动性的大幅提高。与流动儿童及随迁子女有关的对教育公平、社会融合等问题的讨论逐渐提到公共政策范畴。不断颁布的一系列法律法规,均有在人口流动的流入与流出地区,分别给予政策支持上的回应,以确保义务教育范围内随迁子女接受一视同仁的教育待遇。然而,社会系统运行的整体性与复杂性、学校教育系统的内在规律性与连续性,在遭遇多样化的家庭系统流动带来的更多变化性因素的注入时,往往会迅速提升洞悉问题的难度与复杂程度,以至于在考量随迁子女的政策执行问题、受教育的实际状况问题,乃至于家庭发展问题时,不断出现教育政策支持的真空地带与盲点地带,如家庭化流动带来的教育需求与教育资源匹配错位等等。本文基于对家庭抗逆力模型的理论分析脉络,围绕多年来对城市、近郊以及周边地区随迁子女多样化流动状况的持续观察,概括归纳契合随迁子女家庭抗逆力的模型演绎轮廓,尝试通过家庭主位意义上的内部理解视角,概括家庭抗逆力的整合性演绎轮廓。
一、家庭抗逆力内涵回溯
作为独立研究领域,家庭抗逆力(Family Resilience)的产生及发展相对较晚,较有代表性的三个定义:一是作为适应方式的家庭抗逆力,在Hawley等人看来,家庭抗逆力指的是家庭成员面对压力时的适应及转变过程,他们以自己独特的方式积极面对危机境遇,整合风险及保护因素,彼此间达成共识性愿景并生成发展性路径①Hawley,D.R.and DeHaan,L.,“Toward a Definition of Family Resilience:Integrating Life-span and Family Perspectives,”Family Process,vol.35,1996,pp.283-298.;二是作为保护性因素的家庭抗逆力,McCubbin及其同事通过多年的家庭抗逆力模型研究②McCubbin,M.A.and McCubbin,H.I,“Resiliency in Families:A Conceptual Model of Family Adjustment and Adaptation in Response to Stress and Crises,”An Essay in Family Assessment:Resiliency,Coping and Adaptation,Madison: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96,p.16.,从自我修复的角度,指出家庭抗逆力是个体和家庭成员在面对压力和逆境时表现出的积极的行为模式和应对策略,以帮助作为功能性实体的家庭尽快从危机中恢复出来,确保家庭成员的幸福安康;三是作为关系构建中的家庭抗逆力,在Walsh看来,作为独立功能单位的家庭,当面对重大逆境或破坏性的生存挑战时,常常要通过不同的应对方式加以调适③Walsh,Froma,“Community-Based Practice Applications of a Family Resilience Framework,”in Dorothy S.Becvar,ed.,Handbook of Family Resilience,Springer Science,2013,p.65.。因此,家庭抗逆力指的是家庭在面对种种不利环境时获得的机智灵活的反弹能力,以及从中体现出积极的危机承受能力、挑战能力以及自我修复能力(self-righting)等。家庭抗逆力不只是压力管理或经受逆境考验,更包含了个体及社会关系层面的潜能转变与提升的含义。
近年来,家庭抗逆力研究逐渐经历了要素能力论、适应调整论、结果评价论、整合论等的转变阶段④冯跃:《家庭抗逆力的过程与类型:以慢性病儿童为例》,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版,第195页。,越来越多的研究经验表明,早期要素论中关注的保护性因子,本质上存在情境化、语境化和个体化的特征,会导致多样化的后果,保护因子可能出现在帮助一个个体的恢复之中,也可能对另一个个体的情况则完全不同。⑤J.L.Johnson and S.A.Wiechelt,“Introduction to the Special Issue on Resilience,”Substance Use and Misuse,vol.39,no.5,2004,pp.657-670.对抗逆力研究从外在构成因素的观察归纳,逐渐走向系统论、内在体验论的趋势导向中,也迫切需要对抗逆力研究议题的复杂性与差异性有更深入的探究。笔者曾初步勾勒出文化相契性对家庭选择带来的影响,“宗教、信念、理想、生命观等发挥着不同意义上的缓冲功能。抗逆力的发生,往往是在个体及家庭伴随上述体验过程中,通过人与环境间的交互收获整合意义上的体验。家庭抗逆力的演绎,在个体行动与环境系统契合之间,既是一种态度、做法,又是某些品质、能力和过程,更有可能是成功突破某种困境的结果”⑥冯跃、杨蕾:《家庭抗逆力与文化相契性研究》,《华东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6期。。家庭抗逆力的表达,不仅有必要在更多外在的行动模式与社会情境交织中获得线索,更有必要在内在的精神世界中挖掘信念、价值、情绪、情感等方面的实践组合,提升其更富真实境地的内涵解析思路。
二、家庭抗逆力的模型反思
以随迁子女家庭整体作为研究系统,往往在抗逆力的达成与评估上带有微妙而又变化的线索尺度。比如,家庭的形式意义与实质意义的分离与团聚即是一个评估难点,亲子间的在家与离家无法简单以某一两个线索上的逻辑来评估,家庭的内部视角与外部视角间的错位和不一致,也是抗逆力生发的重要评估依据。对那些选择寄宿方式只能周末团聚的打工父母来说,能多挣一些钱,提高家庭生活水准也是一种行动主体意义上的积极选择。这些既为抗逆力的启示性研究带来难度,也为家庭政策制定与更多服务介入带来指导依据上的难度。
过往家庭抗逆力内外整合意义上的研究模型,虽然在整合的角度、方式、内容及整合条件上不尽相同,但可以互相借鉴、互相补充。Patterson对受到危机和压力冲击家庭(如慢性病、亲人离世、难民家庭等)的研究基础上,深入展示了危机压力背景下的家庭生态系统的适应性调整与改变模型①Patterson.J.M.,“Integrating Family Resilience and Family Stress Theory,”Journal of Marriage and family,vol.64,2002,pp.349-360.;Walsh对家庭抗逆力的核心构成框架“信念、组织、沟通”三大系统的提炼,整合了家庭抗逆力达成的内部关键因素与外部联结因素②Walsh,Froma,Strengthening Family Resilience(2nd ed.),New York:Guilford Press,2006,p.4.;Henry等人提出了生态系统框架下的家庭各要素间的互动、适应性应对过程及更多干预策略,跨越了家庭系统本身,而把家庭嵌入到更多复杂的外围情境中寻找关联线索,比较契合对迁移家庭在抗逆力模型上的分析构成,但还有未尽之义。以下围绕Henry的家庭抗逆力模型③Henry,C.S.,Sheffield Morris,A.and Harrist,A.W.,“Family Resilience:Moving into the Third Wave,”Family Relations,vol.64,2015,p.30.展开分析讨论。
Henry等人在《家庭抗逆力:进入第三次浪潮》一文中,详细勾勒了其基于文献研究基础上的家庭抗逆力模型(Family Resilience Model,FRM)。这一模型覆盖了家庭系统、亚系统、人类适应系统等多个门类的系统理论,同时也是多学科的研究整合。在综合考虑了家庭生态系统的结构化运行模式的基础上,构成家庭抗逆力的最外围系统是生态系统(Ecosystem),其次是家庭适应系统(Family Adaptive Systems),最后是家庭情境的意义系统(Family SituationalMeanings)。在家庭情境的意义系统中,包括了四个基本要素间的彼此互动:(1)家庭风险的出现;(2)家庭保护因素的增强,以平衡家庭的需求与能力,避免更多风险的出现;(3)家庭对潜在风险及累积性风险的易感性;(4)短期调整与长期适应。其中,家庭适应系统是一个在压力与外在环境促动下动态的复合体系,基本适应体系的构成要素大致包括家庭情绪系统、家庭控制系统、家庭意义系统和家庭维护系统。
图1 家庭抗逆力模型
基于上述家庭抗逆力模型的构架,需要看到的是,以家庭实体为研究单位,有助于建立促进家庭构建的整体性与系统性思维、动态的变化性思维、复杂性思维与实际政策制定的化繁为简思维。Masten把这一动态的系统间互动称为多层动态机制(multilevel dynamics)①Masten,A.S.,“Resilience in Developing Systems:Progress and Promise as the Fourth Wave Rises,”Development and Psychopathology,vol.19,2007,pp.921-930.,意在形容一个系统领域对另一个系统领域的影响,进而结构性地改变家庭的日常运行轨迹,这一变化如滚雪球效应一般,具有发展的串联性(developmental cascades)②Masten,A.S.and Monn,A.R.,“Resilience in Children and Families:A Call for Integrated Science,Practice,and Professional Training,”Family Relations,vol.64,no.1,2015,pp.5-21.。
逆境的构成与每个家庭的应对之间,常常带有错综复杂的组合含义,如“以风险为中心的策略”,如果嵌入到家庭抗逆力模型的不同系统中,往往带来抗逆力评估上的困难,如对高流动性家庭而言,家庭生态系统意义上的高风险性(如家庭分离的形态),往往难以解释回应家庭意义系统上的团结性,风险因素与保护性因素同时被不同的意义系统所检验。考虑到这一问题的棘手性,本文集中以随迁子女家庭的个案群分析为例,在上述分析模型基础上,尝试勾勒可供深入了解随迁子女家庭的抗逆力整合模型。
三、研究方法与过程
项目组近五年来陆续通过公立及民办学校的问卷调查与参与式观察、校外托管机构的参与式观察、家长问卷调研与家访、聚焦式座谈(包括教师研讨、家长座谈、儿童成长小组)等实现对随迁子女家庭的扎根研究过程,并经历了以下几个阶段:(1)记录随迁子女在城市公办及民办学校的教育状况;(2)追踪记录中心城区公办学校毕业班学生外迁状况;(3)以非正式走访方式参观周边地区的公办中学、民办中学、公办小学、私立小学与职业学校;(4)通过调研函方式联络教育部门,跟进了解教育行政系统的数据和学校信息,通过目的抽样方式,选取随迁子女占比较高的公办类完全学校2所、民办类学校2所,发放班主任调研问卷165份,覆盖学生数8780人;(5)家长会期间发放迁移家庭问卷450份,回收440份;(6)通过代课教师实习身份展开参与式观察,辅助开展教育教学研讨交流、家校合作等家长沟通工作,连续三年形成4~6个月不等的研究生接力实习团队,累计记录儿童观察与家庭访谈有效案例65个,田野笔记30万字以上,并通过MAXQDA软件加以访谈资料词频编码统计分析;(7)召开教师研讨、家长座谈、儿童成长小组等,展开聚焦式座谈5次,非正式访谈若干次;(8)对校园周边的托管服务机构进行了目的性调查。
在对随迁子女的家访案例群③征得访谈对象同意后,通过家庭入户访谈、儿童校内与校外托管机构的参与式观察实现资料搜集工作。的半结构访谈资料的扎根三级编码中,通过开放式编码,分析提炼家庭搬迁过程、原因、困难等家庭意义识别系统,并通过滚雪球方式,不断积累访谈家庭的选择策略差异,逐层提炼共性信息,归纳汇总随迁子女家庭化迁移的动力机制属性,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提炼出二级编码系统中的家庭成员全部团聚类型、部分团聚类型、周期性团聚类型④部分团聚与周期性团聚两种类型,主要以时间为区分主线,超过一个月以上归类为部分团聚,一个月内为周期性团聚。以及受单亲、离异、丧偶、寄养等更多可能而导致的无法归案提炼共性特征的第四种类型,由此进一步提炼出三级编码中的全家迁移、部分迁移、候鸟迁移与无序迁移四种类型。表1以候鸟家庭的迁移编码为例,概要列举编码过程。
表1 候鸟家庭迁移编码分类框架示例
四、家庭抗逆力的模型构建
在上述对随迁子女家庭的资料整理与分析编码的基础上,我们修订并提炼出随迁子女家庭抗逆力的整合模型(参见图2)。发展的串联性让每个系统内的选择行为以球状滚动的方式,彼此间不断在更替、重组或叠加等状态中组合出新的轮廓,系统内部的要素与系统间的组合,让抗逆力的外部表达清晰可见,但也越发充满意义理解上的复杂性。
图2 随迁子女家庭抗逆力的整合模型
1.家庭生态系统
构成随迁子女抗逆力产生的家庭生态系统,包含了与家庭内外互动往来有关的可能性选择,主要包括:(1)全家迁移,指随迁子女跟随父母或监护人进城务工,搬到大都市或周边中小城市工作生活,此类家庭多从事餐饮业、个体零售业、自由职业等,家庭挑战主要包括在新居住地的适应性问题、户籍和学籍问题等;(2)部分迁移,指夫妻一方在原工作地工作,另一方以陪读为主,陪伴子女转到迁入地,主要家庭挑战是落户问题、夫妻关系问题、学历与再就业问题、教养方式问题、租房问题等等;(3)候鸟迁移,主要指家庭成员以周期性的分离团聚为特征,夫妻双方都在原工作地工作,子女以投靠亲属、寄宿校外托管机构等为主,主要家庭挑战是亲子关系、子女教育、身份认同等问题;(4)无序迁移,涉及更多个体化家庭迁移缘由,如离异家庭、丧偶家庭、重组家庭、隔代抚育家庭等,主要家庭挑战是带有不同程度上的不确定性以及家庭成员间的交往关系问题。
上述四种迁移类型比较容易清楚地看到此类迁移家庭表现在迁移行为层面的类别属性,这是家庭以外的学校、社区等层面的生态系统衔接中表现出的适应性调整策略,其中既包含着主动适应过程,也有权宜之计上的反复调整,每种类型上的适应性策略也反过来构成家庭成员在下一轮抗逆力循环体系中的风险及保护性因素的策略,从而让生态系统与其他三个系统之间发生此消彼长的作用关系。
选择了全家迁移方式来B市落户的四年级同学刘ST①2019年12月7日,访谈对象,LST-M,LST。,父母通过贷款买房落户在了B市,也顺利解决了她的学籍问题,摆脱了A市多年来漂泊的日子,但B市的工作机会相比A市少了太多,全家的收入也少了三分之一,小刘父母只好凭借以往从事餐饮行业的经验,在B市寻找零散工作,按照小刘父亲的想法,只要孩子能稳定地上学,收入少一些,至少全家不用租房子了,贷款慢慢地还。不想回老家,是因为毕竟出来打工很多年了,也都适应了城里的生活,如果下一代能通过上学摆脱自己现在靠出苦力过日子的状态,那就更好了。
相比全家迁移方式面对的收入骤减、工作机会减少的风险性挑战,部分迁移家庭通过一方陪读方式有效化解了一部分家庭收入压力,保证了子女教育的稳定性,但又需要面对是否落户的两难考虑,而夫妻分离带来的夫妻关系问题也是部分迁移家庭面对的实际问题。对候鸟式的家庭,似乎实现了家庭收入最大化和工作的连贯性,但两地分离状况引发的直接问题是寄宿学校带来的人际交往、学业督促等等问题。每一种家庭外围生态系统的选择方式,都在某种意义上呈现出家庭成员的适应性选择策略,我们的确很难评估究竟哪种是绝对意义上的家庭利益最大化方案,但都在不同面向上展示出随迁家庭应对生态系统改变而带来的解决既定生态化情境问题的具体做法,同时也预示着下一轮抗逆力循环的具体演绎事项。
2.家庭表达系统
通过对上述类别化家庭迁移行为的归纳,我们进一步梳理了家庭表达系统:(1)适应,指逐渐获得并达成了家庭内外系统要素与关系组合间的相对平衡状态,如对迁入地工作、生活与教育的适应;(2)顺应,指家庭内外系统的要素组合关系基本达成了平衡,即便存在一些起伏中的抵触,家庭成员还是通过依从性选择,获得相对的平衡,如选择寄宿学校、按入学条件准备资料等;(3)协商,面对居住地的教育、工作与生活无法与家庭现有基础磨合顺畅的情况,家庭成员往往通过沟通与对话方式推进问题解决,如改变学籍、转学等;(4)抵抗,当社会、学校系统与家庭需要系统发生摩擦碰撞,乃至家庭成员内部出现不公平性对待,无论是客观事实还是主观解读意义上,往往会促使家庭成员采用一些抗拒的方式,如投诉、家庭争吵等等;(5)反抗,与抵抗的主动程度有所不同,反抗的表达程度更为强烈,如强烈的叛逆性冲突、家庭上访等。
家庭表达系统在外围家庭生态系统的影响下,构成了连接内隐意义系统层面的态度系统,其中包含了观点、情绪与行为三个面向。从对现有生活满意度评价层面看,适应、顺应、协商、抵抗与反抗五个方面演绎出抗逆力体系的梯级序列。我们看到,上述五种态度,或是发生在言语层面、或是情感的表露、或是外化出的做法,但也都在联结其他三个系统层面发挥中介与调整功能。
我们记录到,刚刚转学过来的马X①2019年9月5日,电话访谈对象,MX-F。,其父母对原来孩子在A市的打工子弟学校关停事情颇有不满,在关停学校校长的介绍下,来到了B市,但一家人并不确定会停留多久,毕竟两个人的工作都还在A市,走一步看一步的观望态度,让马X父亲没有立即选择买房落户,而是通过借读生方式先适应一下,再做考虑。在马X父亲看来,落户是大事,目前在A市虽然上学是个问题,但好歹也就几年的时间,再坚持一下,实在不行再说。我们在马X一家人身上,看到了包含着适应、顺应和协商几种成分的混合态度,构成了表达层面的具体轮廓。
3.家庭内隐意义系统
McCubbin及其同事提供了家庭认知与评价的五个维度,由高到低依次是,“架构”(Schema,CCCCC)、“凝聚力”(Coherence,CCCC)、“范例”(Paradigms,CCC)、“对处境的评价”(Situational Appraisal,CC)和“对压力的评价”(Stress Appraisal,C)②McCubbin,M.A and McCubbin,H.I.,“Family Coping with Health Crises:The Resiliency Model of Family Stress and Adaptation,”in C.Danielson,B.Hamel-Bissel,&P.Winstead-Fry(Eds.),Families,Health,and Illness,New York:Mosby,1993,pp.21-64.。在McCubbin看来,家庭抗逆力的达成是在行动者建构的一套认知与评价图式中得以开展的。这套认知图式类似头脑中的行动地图一般,规划勾勒出抗逆力的呈现样貌。
引发家庭外围生态系统层面的多样化选择策略,以及表现在表达系统的应对观点,与内隐性的家庭意义系统的建构有直接关联,这也是家庭抗逆力表达的内核系统。在意义系统层面,风险作为家庭实体识别出的压力与困境,直接给家庭成员带来应对层面的保护性与易感性两方向的作用,这两种力量的此消彼长也会同时作用为家庭成员在适应性内容、方式与路径上的不同。这也意味着,风险性作为内隐性的压力识别诱因,通过保护性、易感性两个可能方向上的作用,共同促就了灵活性层面的反弹,也是抗逆力得以达成的过程基础。四种因素作为抗逆力实现的“种子”基础,也充满着种种可能演绎出的量所积累出的方向,但也带有极大程度的主观性与意义性色彩。因此,笔者将原有模型中“适应性”替换为“灵活性”,理由有二:其一,“适应性”带有与外围系统间的关联色彩,不足以解释意义系统层面的内涵;其二,“灵活性”是在个体主观层面应对压力诱因以及风险和保护的意义识别因素,也许并不一定以外化方式显现,但在回应内隐意义系统层面的演绎轮廓上是充分的。比如,同样在面对转学适应问题时,即便同样在母亲陪读的家庭中,也往往因着认知方式与意义系统的不同构建,演绎出母亲在支持强度、力度与深度上的不同。
四种要素间的此消彼长,逐渐演绎出动态意义上的抗逆力演绎模型。值得留意的是,构成意义系统的风险性与易感性不仅来自家庭外部系统的影响,更是家庭内部对外部影响的辨识力与敏感力的体现,而应变的灵活性与保护性反过来也在与微妙而多变的外部环境相作用时不断改写着抗逆力的演绎轮廓。
4.家庭动力机制
在Walsh看来,家庭抗逆力不只是压力管理或经受逆境考验,更包含了个体及社会关系层面的潜能转变与提升的含义,这就为探索一般家庭抗逆力的研究体系提供了十分清晰的研究框架。我们在提炼挖掘随迁家庭的抗逆力属性特征时发现,受到多地生存状态的政策时机、家庭成员内外系统的关系组合以及可供调集的资源是三个高频被表述使用的迁移动力导因,这与Walsh提炼出的家庭抗逆力基于潜能转变与家庭提升方向上的三个系统演绎出的信念系统、组织、沟通不谋而合。迁移时机的选取、现有家庭内外关系的觉知、可供调取的资源体系,共同促成了家庭抗逆力意义上的信心觉察、关系与资源组合以及沟通调整意义上的改变。
对家庭内隐意义系统的提炼识别也让我们进一步发现,牵动随迁子女家庭抗逆力构成的核心驱动机制推动内隐意义系统的构建与重组,风险性与保护性要素随时会随着时机性要素、可供选择使用的家庭资源以及家庭成员关系要素发生联动反应,并通过家庭表达系统的互动性串联,向外演化出家庭生态系统层面的家庭选择策略,这一过程跨越了其他三个系统,带有使动性特征,从而让家庭抗逆力的系统模型随时可以通过动态轨迹加以分析检验。
(1)时机。时机性线索在家庭抗逆力模型体系中发挥着危机与契机间的起承转合功能,也是家庭系统在与外在生态系统发生关联时应变能力的体现。受到不同居住地的教育政策、居住政策等外围系统影响较多,时机性线索更多表现在家庭系统是否可以充分调集信息来源与组合模式,快速给予应对策略,有助于区分家庭适应与调整的过程与不同阶段上的具体含义。对迁入地的入学政策、工作与居住政策等的熟悉程度等,都与家庭迁移行为直接有关。比如,同样是通过买房落户方式选择迁移Z市的家庭,按照Z市2018年出台的《Z市户口迁移管理实施细则》第二章第四条第一项规定:申请落户家庭需要满足稳定的住所、合法稳定的职业证明、稳定的社会保险缴纳记录三个条件。2018年前只符合其中一个要求即可落户,构成了积极的抗逆线索,但2018年后则需要满足三个条件,显然构成了逆境局面。
(2)关系。关系性线索有助于了解洞察家庭意义系统与家庭内部视角的真实含义,这对于深入观察亲子间因工作变动、家庭搬迁、转学升学等外部事件背后的内隐原因构成了重要的分析线索。在集中走访Q校周边小饭桌状况时,我们发现,同样是父母无法监管而寄宿小饭桌的随迁子女,家庭成员在亲密度、沟通交流等关系轮廓上存在很大不同。当问到与父母的关系指数时(0~10分),五年级的夏多多给父母打出了接近满分的分数,并很肯定地告诉我们,父母是出于工作需要无法早晚接送她,但不等于父母不爱她;而另一位四年级的男孩王梓梓,父母同在北京打工,问及与父母的关系指数时,仅给了1分,他平日里独来独往,容易冲动,但很讲义气,也拥有一群铁哥们儿,彼此间分享更多的成长体验,虽然这一套知识体系会与学校系统构成一定的对立,但由家庭关系的弱化缺失带来的个体替代性补充,乃至长期在小饭桌习得的类家庭化的间接支持系统,又是另外一个值得深挖其含义的话题。抗逆力常常也在风险性与保护性中交替而生,让每个人在家庭的形式与实质之间寻找信心与动力的平衡之点。从其学校适应性上看,尴尬的学习成绩与叛逆的行为举止构成了明显的逆境处遇与成长性风险,但从其寄宿同伴中生发出的情感支持系统,却让人看到顽强的成长动力。
(3)资源。内外资源性线索有助于洞察可供调集的家庭抗逆力生成的保护性因素与家庭潜能的内涵构成。以高流动性作为迁移家庭的主要形态,资源性对家庭抗逆力的启动带有内容、形式与相互性的变化影响,其中包括资源积累的轮廓、信息渠道的畅通性以及资源积累链接的丰富程度等等。
来自山西与四川的刘丹夫妇,家访中向我们介绍了一家人的北漂故事。高中未毕业就开始北漂的夫妻俩,16年来从事过建筑、装修、建材等很多行业,后来在北京房山区注册了一家小公司,先后有了6岁的女儿和4岁的儿子,刘丹在家相夫教子,孩子们出生后,夫妻俩规划出一条可进可退的流动型家庭路线,刘丹丈夫选择了每周往返三四次的两地生活,刘丹则常驻Z市陪伴两个孩子上学与生活,并在Z市购买了商品房,把孩子的户口迁到了Q学校附近,夫妻俩的户籍分别留在山西和四川的农村老家。土地承包出去后,还翻盖了自己的房子,但大部分时间是父母看守着。对目前的Q学校,刘丹夫妇向我们表达了一些抱怨情绪,但也认为:“走一步看一步吧,毕竟才小学阶段,我们多给他们报一些额外的课外班弥补一下,原来也考虑去民办学校,但听一个民办学校老师说,你只要是去了,就得一直上着了,而且每年都得至少10万以上,再想回公立学校,孩子都适应不来了,那一套跟公立校不一样。”(刘丹家访记录,2020年1月8日)
以刘丹家庭为例,我们看到了随迁子女家庭积极谋划生活的努力,虽然在子女教育问题上,资源获取途径显得散乱而庞杂,缺乏有序而稳定的规划,比如,对教育环境以及民办教育体系的理解不无一些片面化,在可供使用的家庭资源上,按照刘丹夫妇的立场,一家人在一起是非常重要的,选择Z市居住,虽然是退而求其次的做法,但可以利用两地的物价差,让日子过得更舒服些。在Z市也断续生活了四年多,夫妻俩与居住地的往来并不频繁,对居住地的学校布局、教育状况所知十分有限,更多的还是在辗转两地中忙于生计生活,很多信息来源于身边有相似经历、同样是外来人口的朋友的口耳相传。处于迁移流动状态中的随迁子女家庭,在与迁入地的信息互通与衔接方面十分不稳定,存在种种碎片化的信息缺失与错位状况,当然,如何对处于不稳定居住状态中的流动人口给予有针对性的咨询、服务与指导,是值得另外体系化讨论的议题。
五、反思与讨论
通过整合性分析视角,我们构建了随迁子女家庭抗逆力的分析模型,补充了抗逆力产生的动力机制,构建了由意义、表达与生态系统共同构成的随迁子女家庭抗逆力的类属化演绎轮廓,可能会对每个嵌入到复杂社会系统中的家庭整体在抗逆力演绎上表现出的轮廓有进一步的识别了解。同时,折射出的几个共性问题,有必要在以下几个层面进一步讨论。
1.对家庭动力机制的补充有助于回应家庭抗逆力演绎过程中的核心驱动问题
过往的家庭抗逆力研究模型,往往是提供一个理想类型般的结构框架,用以理解家庭抗逆力的内涵。如韩国学者Lee等人提炼出家庭抗逆力应具备的主要特征:第一是内在的家庭属性,包括一致性、信念、乐观的前景、较成熟的思考力、家庭自尊等;第二是外在的家庭应对压力的反应性、适应性、对家庭常态生活的追求,耐心、压力控制能力、临危不惧的勇气和责任感;第三是家庭成员的定位,包括家庭再组织的灵活性、家庭团结、开放式的沟通、情绪表达、相互理解、家庭成员间的需求平衡等。①Lee,I.,Lee,E.,Park,Y.,Song,M.,Park,Y.,and Kim,H.,“Concept Development of Family Resilience:A study of Korean Families with a Chronically Ill Child,”Journal of Clinical Nursing,vol.13,July 2004,pp.636-645.
在面对外在的家庭压力源时,家庭抗逆力发挥了缓冲作用,保护着家庭功能的正常发挥,其中包括若干有影响力的、结构性的、具有支配功能的、认知的以及外部关系的建立对抗逆力产生的影响。需要看到的是,生活现象的不确定性始终冲击着人们头脑中的既有认知模式,引发未确定性意义上的挑战。“客观空间、客观时间以及与他们一起的现实事物和过程的客观世界,所有这些都是超越。”②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倪梁康译,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36页。这种超越并不是作为那种神秘的“自在之物”的超越,而是说明这些客观时间经验只是超越于人们内心的直接体验。关注过程性线索的家庭抗逆力模型,基于家庭成员作为行动者的内部世界立场,并不认为会存在一种稳定性、确定性意义上的理想属性,而是在种种内外驱动力量的作用下,以时机、关系、资源等为改变性诱因力量(第四系统),与其它三个系统间发生关联性影响。
2.后结构视角下的家庭抗逆力生成形态不断改写着既有研究观点
基于要素论、过程论与建构论等视角解析家庭抗逆力的生发路径时,往往把其看作是隶属于个体或家庭内涵意义上的某种积极品格与属性,进而尝试提炼构成抗逆力内涵的一般性属性与内涵,如果说要素论偏向实证主义立场上的勾勒,那么过程论更加偏向于既定立场上的带有实在论意义的解读,而建构论从打破二元主客体性意义上的实践层面,梳理检视更多带有生成性意义的实践元素及彼此间的关系互动,这与古尔维奇提出的“连续统”的思想①Gurvitch,Georges,The Spectrum of Social Time,Dordrecht,Neth.:D.Reidel.1964,p.4.有异曲同工之处。在他看来,在微观和宏观这一对连续统之间,依次存在“个人的思想和行为”“互动”“群体”“组织”“社会”和“世界体系”等单位,正是它们组成了从微观向宏观的过渡。作为连接微观与宏观意义上的家庭空间,是在不断的建构与再诠释中连接着个体与整个社会及时代的关联性与互构性,抗逆力议题并不应简单归属于个体心理层面,而有必要在个体与社会间的交互属性中寻找更多观察线索。
家庭抗逆性的内涵构成带有相对性与过程性,从而让逆境意义的识别以更丰富的方式展现出来。其中,以社会、学校等外部立场很难理解家庭成员在较长时间内部运转体系中产生的逆境适应与调整思路,而对家庭适应性调整的精细化识别,显然是有助于提供更具政策契合性意义上的教育与公共服务政策。
处于逆境中的高抗儿童,未见得以学业层面上的适应良好为抗逆结果,而更有可能被学校、家庭与社会评价系统认为是叛逆儿童,他们在逆境中的反弹与挣扎方式给予了我们更多的暗示与提醒,包括家庭沟通的缺失、学业指导的匮乏等等。出于子女教育需要而选择迁移方式的家庭,会频繁遭遇迁入地的就业问题、学籍问题、学业问题、课后托管问题、亲子陪伴与沟通问题等等,基于对家庭抗逆力线索上的应对策略与方式的归纳,既给人以激励、启发,更有必要从社会系统与教育系统乃至京津冀区域教育协同方面,统筹思路,更好地提供基于人口家庭化流动与迁移带来的社会服务与教育需求服务。
3.对随迁子女家庭的迁移路径需要建立整合性分析思路
正如Henry等人所说,家庭抗逆力模型是一个整合的框架,用以清晰考察家庭风险性因素、保护性因素、易感性因素以及适应性因素是如何在既定的家庭意义框架整合加以诠释,不仅如此,更是通过家庭适应系统的作用,通过情绪、控制、意义确立以及压力反应等环节加以动态调整。这实际上也是进一步丰富补充了家庭抗逆力研究的体系建构框架。
类似的整合研究经验还包括了Rolland和Walsh针对疾病人群提出的家庭系统疾病模式(Family systems-illnessmodel)②Rolland,J.and Walsh,F.,“Facilitating Family Resilience with Childhood Illness and Disability,”Current Opinions in Pediatrics,vol.18,no.5,2006,pp.527-538.,作为一种微观系统的理论与实务分析框架,家庭系统疾病模式从疾病表现的状态层面,主要包括“疾病的心理属性”“家庭的生命历程与发展变化过程”“家庭文化与信念”,这些都在模塑着家庭对待疾病的综合反应与潜在的行动影响力,并与更多家庭发展议题发生关联。在对待疾病的反应问题上,Rolland吸纳了Walsh的家庭抗逆力模型框架,包括了家庭信念系统、家庭组织系统和家庭沟通与问题解决系统三个维度,用以辨识家庭抗逆力的核心来源。
家庭抗逆力并非简单地表现为积极情绪与主动意识,而更表现出一种坚持与适应性意义上的转变过程。在对随迁子女家庭抗逆力模型的整合研究中,我们发现,与以往对病患人群身上所展现出的无力感与信心匮乏带来的脆弱性体验有所不同,迁移家庭的抗逆力表征轮廓与主体性体验中,更多地吸纳了如何选择意义上的未确定性,这种未确定性让家庭成员不由自主地审视提供改变性动力意义上的牵引力量,我们把它提炼为时机、关系和资源三重力量。这几方面的核心动力要素,同时与其它三个系统发生连动作用,勾勒出迁移家庭的抗逆力模型。家庭抗逆力的发生往往是在家庭成员伴随上述体验过程中,通过人与环境间的交互收获整合意义上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