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曲家王黎光的创作取向及艺术成就(上)
2022-10-14祁占平
文/祁占平
引言:生活叙事是理解个体价值观的一把钥匙
生活叙事是讲述个人生活经历和体验的活动。叙事者总是过滤掉一些内容,聚焦某些主题,所以在个体主导的生活叙事中,哪些部分被重点呈现、哪些轻描淡写地带过,往往都是叙事者认知取向、价值取向的反映。
分析生活记忆选择、叙事模式,对于理解艺术家尤为重要。因为任何文艺创作都以创作者的个体生活经历和体验为基础,去展现自身感受、认知和想象的世界、人生。在这个过程中,艺术家的个体价值观往往凝结为作品的灵魂。
笔者因工作关系,多次在高校课堂、会议论坛中聆听作曲家王黎光讲述青少年时期成长道路、艺术创作道路,在他生动乐观的叙事中,五彩斑斓的北大荒生活令人无限神往,体现出强烈的个人色彩和价值观影响,与同一时代和背景的知青伤痕文学形成了鲜明对比。
一、王黎光的生活叙事与价值观
(一)王黎光生活叙事的生活美学特点:乐观向上
王黎光出生成长在北大荒,那里环境之艰苦在广为流传的《北大荒歌》里真实呈现出来,“天低昂,雪飞扬,风颠狂,无昼夜,迷八方。天地末日情何异,冰河时代味再尝。一年四季冬最长”。但在王黎光的叙事中,描述寒冷不是滴水成冰,描述艰苦不是披星戴月,描述农耕劳作不是落后蒙昧,日常生活总是被审美化呈现。他这样形容北大荒:“棒打狍子瓢舀鱼,野兔钻进火炕梢;滚滚苍天暴风雪,温暖脚下靰鞡草。”乐观是王黎光生活叙事的最重要特质。
对严寒厚雪的记忆也定格为童年玩耍的场景:“东北的雪非常厚。‘刮烟炮’之后,雪面形成洁白坚硬的雪板,我们经常挖开冻硬的雪表层,踩凹下面的绒雪,压出几米深的空间来,呈现出一个童话般的大雪屋,玩得不愿意回家。”
在大家眼里极寒荒芜的环境中,王黎光发现了小小的冰凌花,白茫茫的冰天雪地之中,嫩黄色的小蓓蕾穿透冻土,在严寒中悄然绽开,打破了隆冬的沉寂,展现平凡的生命力量。有感而发,他创作了第一首歌曲作品《冰凌花》,虽然他说当时没有掌握作曲技术,但这首歌如同北大荒的冰凌花一样展现出坚韧的生命力,并获得了长久的传唱。永远难忘多年以后在天津开往佳木斯的火车上,他和同事们听到广播里传来大连歌舞团独唱演员房勇演唱的《冰凌花》。《冰凌花》带给他的不仅仅是成就感,更引导王黎光形成了艺术创作一定要来自生活的理念。从容、温暖、坚韧的风格从此贯穿了他的创作历程。
(二)王黎光生活叙事的劳动美学特点:劳动崇高而优美
在他的叙事中,生活的艰辛一再被乐观幽默消解。冰冷环境中劳动的记忆定格为劳动结束时烤火的场景:“劳动时间很长,又非常冷,午间我们一般就地吃大锅菜和玉米面饼,渴了就吃点雪。最幸福的就是傍晚农活一结束,大家围坐在篝火旁烤土豆聊大天儿,‘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的特殊滋味终身难忘。劳动之后,什么都是香甜美好的。”
他的叙事总是包含着对艰苦劳动的美学升华。“伐木是当时的工作之一。东北的树特别粗,两个人抱不过来。抬木头下山的时候,大家齐声唱劳动号子‘哈腰挂’,统一脚步,音乐把劳动艺术化了,歌声响起来的时候,抬再沉的木头,也觉得踏实、快乐。”在他朴实无华的讲述中,北大荒艰苦的垦荒生活充满诗情画意,令人神往。“北大荒的大豆田宽阔无边。大豆杆特别容易拉破手,收割一天大豆,满手都是小口子,再一出汗,那个火辣辣的疼啊,直钻心。秋收时节,风来了,吹过豆田,豆荚哗啦啦的响,宛如丰收的歌。” 1982年他创作了《晚风的歌》,在当年全国建设者之歌创作大赛中,获得黑龙江省一等奖。他这样讲述创作思路:“风吹过山,没有依依不舍,掠过水,没有流连忘返,飘过豆田时,风停了下来。大自然是有灵性的,晚风好似感受到了丰收的气息,它摇响豆铃的天籁之音,仿佛歌唱出劳动人们的喜悦!这种拟人化的感受瞬间涌上心头,现在回想起来,没有北大荒深刻的生活体验,无法领悟到这种只有在书本和课堂中才会学到的创作技巧。丰富多彩的劳动生活使我们无师自通。礼赞丰收,正是礼赞勤劳勇敢、艰苦奋斗的北大荒精神,这是这首歌的灵魂所在!”后来他又进一步以灵气、灵性、灵魂来解析神秘的艺术创作过程。他感慨到,“神州大地赋予创作者灵性,美好的生活赋予创作者灵气,家国情怀赋予创作者灵魂,非如此不能创作出好的作品。”
王黎光北大荒主题的音乐作品绘出的是一副风光奇崛秀丽、人与自然相互成就的壮美画卷。这种美学感受是昂扬的思想立场和敏锐的艺术眼光的反映,体现的是叙事者个人价值观的魅力。创作这两首歌的时候,他还没有经过任何作曲专业训练。只能说明,除了自身极高的作曲天赋,他也极为擅长对于普通生活的美学体察和艺术表达。
(三)王黎光生活叙事的宏观视域特点:关注进步大潮,坚信光明前景
他的生活叙事主题可以凝练为:乐观、振奋、进步。宏大主题下的每个叙事都是实在的、真诚的,饱含生活的艰苦与挫折,身边群众的疾苦与坚韧,又没有停留在个人的迷惘、痛苦、自悲自悯之中。
“那时候北大荒文工团的慰问演出哪里艰苦去哪里,我走遍了农垦兵团的101 个农业团。年复一年,我们一个地方接着一个地方演出。尤其到了夏天,背着沉重的手风琴,步行四五十里地走到演出地点,全身都被汗水浸透。我常常跑到队伍的最前端,把手风琴放下来,看着远方感受夏日的习习凉风。一望无际的麦田尽头,拖拉机像个小火柴盒一样,天地之间‘万绿丛中一点红’,这景象壮阔得令人感动。当时的条件非常艰苦,但是在精神层面上,我们却感到很快
乐。”这种快乐的根源是什么呢,我认为是体验到了劳动创造美好生活的本质,充满对未来的希望,所以快乐。他讲到:“一望无际的荒原上一辆拖拉机‘突突突突’地开过,一柱烟直直的升到天上,现在你们看是污染,但在二十世纪70年代,这是最振奋人心的画面。弓着腰劳作很久之后,腰疼的换不了姿势,勉强锤两下,一点一点直起身来,看到麦浪滚滚直达天际的画卷,马上就振作起来。那时候每个人都害怕落在后面,都比着干,唯恐自己比别人干得少。”
他在自己的辛劳中看到的是身边人的伟大,也更加确认,每个人都如此勤劳,这样的时代又如何会不进步呢。对生活经历的思索感悟逐渐凝结出艺术创作的理念:把为劳动者和广大群众服务作为永恒的主题。
二、王黎光的艺术人生路与价值观
(一)文艺作品是作者价值观的昭示
王黎光生于北大荒,成长于北大荒,正值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垦荒与知青贯穿了他的童年记忆。离开北大荒多年后,在创作电视剧《年轮》主题歌《天上有没有北大荒》时,他选择当年他和小朋友们欢迎知青到来时,拍着手唱民歌《鄂伦春小调》的记忆场景再现于艺术作品之中。
北大荒知青们留下了大量对于北大荒生活的文本描述,形成了知青文学这一主题。王黎光与知青文学创作者有着许多的生活交集,有共同的生活记忆。对这两者叙事特点和作品倾向的对比,可以鲜明凸显文艺工作者不同的价值观,以及不同价值观对文艺创作取向的深刻影响。
相比王黎光的生活叙事和艺术表达,“伤痕/苦难意识渗透在几乎所有的知青文学中。……对下乡经历,不约而同地发出青春被耽搁、理想受愚弄、真诚被欺骗、人格受侮辱、精神遭摧残、生命遇毁灭的痛苦哀述。”他们的认知和记忆是灰色的。
在王黎光的认知中:劳动是美的,生活是艰苦而快乐的,群众是热情而善良的,时代是进步着的。有着极为深沉的劳动者立场或更准确称之为奋斗者立场。这样的对比,令人沉思。它昭示着伤痕知青文学的缺憾与限度。“单纯地眷恋过往自我的苦楚,不仅无助于现今,也无助于未来。”“这一时期的文学开始与现实社会疏离,文学失去了过去引导社会实践的地位和存在价值,逐步陷入边缘化的境地。”
王黎光认为:“喜剧不只是带给人们欢笑,欢笑之余让人深刻思考才是喜剧的真正意义;悲剧不只是悲伤,悲伤之余没有沉沦而迸发出奋进的力量才是悲剧的意义。停留在肤浅的悲喜层次上裹足不前,就弱化了文艺作品的重要功能,放弃了文艺应有的社会担当。”他强调,人民群众真正需要的是传递真善美、弘扬正能量的艺术作品,给他们以困苦时的激励和平凡生命的升华。
(二)王黎光的创作方向选择及艺术人生道路
乐观积极的价值观帮助王黎光克服环境的限制,突破人生困境,走上了文艺创作道路。“我从小特别喜爱音乐,但很难接触到真正的乐器。我们小时候用瓜秧自制乐器。后来还组建了瓜秧乐队,第一次当众表演是吹奏国际歌。瓜秧才能出几个音啊,我们能吹的地方吹,不能吹的地方唱。简陋的乐器一样带给了我们音乐的快乐。” 1977年高中毕业后,他以手风琴演奏的特长调入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三师二十一团毛泽东思想宣传队,1980年考取北大荒文工团。1986年,考入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在以后的创作生涯中,自小形成的价值观又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选择成为什么类型的作曲
家,创作什么风格导向的作品。在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毕业后,同学们都致力于创作规模宏大的交响音乐作品,希望成为享誉世界的作曲家,这是每一个作曲科班学生的梦想。但当王黎光到了北京电视台,以更宽阔的视野观察整个社会时,他立即感受到,老百姓十分需要高品质的音乐,但不是曲高和寡的交响乐,是审美情趣和大众生活相融合的交响乐。中国是个多民族国家,各个民族丰富多彩的民歌形成我们民歌大国的特点,他发现,歌曲是易听、易懂、易唱的音乐表达,是大众最为接受的艺术手段。于是他毅然把早期的创作重心转向了歌曲创作和影视音乐创作。歌曲创作是“音乐+语言”的形式,影视音乐是“音乐+画面”的形式,都更加有利于大众理解和传播。但以传统学院派的视角来看,这属于自降层次,放下艺术的尊贵。对于以优异成绩毕业于中国最高音乐学府的他来说,这是一个舍弃显赫的小众舞台和显而易见的光明前途,低下身子服务更多数百姓的个人价值观选择。
价值观还深刻影响了他的创作方向和方式。艺术家的叙事,易发生两类缺憾:一是只重视宏观历史和大事叙述,缺乏足以感染人心的生活细节;二是缺少超越性的视野,只注重社会个案和微末细节,无法将碎片化的记忆以有利于社会进步的主题统一串联起来。王黎光毕业后进入北京电视台从事新闻工作。所以在有些文艺创作者为了寻找灵感,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日夜苦思冥想的时候,他白天在繁忙严谨的新闻工作中,关注社会万象、百姓酸甜,夜间在短暂的闲暇中匆匆用音乐记录和表达生活感受。幸运的是他找对了文艺创作的方向。在十二年的新闻工作中,他既站在足够高的平台上纵览大局,直观感受社会的发展进步,又在记录百姓冷暖、民生百态的丰富素材中感悟到一个个普通人如何以自己的奋斗与汗水创造令世界瞩目的成就,促使他更加自觉地把艺术视角对准百姓生活。
三、王黎光的艺术创作实践与价值观
(一)由乐观积极、满怀希望的价值观,形成了展现真善美、传播正能量的创作取向
艰苦的环境,贫穷的生活,父亲的早逝,这些磨难没有让他放弃对生活的美好向往,他把对生活的深切体会转化为艺术创作的丰厚土壤,孕育出作品中温暖的阳光与刚健的枝芽。
他用作品告诉人们:幸福就在身边。2010年电视剧《老大的幸福》,片尾曲《知足是福》旋律琅琅上口,易于哼唱,受到广大观众喜爱。创作之初他就决心尽最大的可能去寻找对于百姓而言最亲切的音乐表达,作曲技术与市井文化紧密结合,大家听到的不再是刻意与生活拉开距离的“艺术作品”,而是生活的本来面目。《知足是福》似乎是父母的一个日常嘱托,朋友的一个亲切提示,让大家感悟生活中应当珍爱和追求的是什么。作品获得广泛的传唱,帮助人们在市场经济大发展的物欲冲击中唤回内心的真诚和生活的动力,在平常、自然的情感共鸣中完成了价值观的引领。
他用作品鼓舞人们:用爱温暖爱,用善良传递善良。电影《天下无贼》的主题歌《知道不知道》改编自山西民歌《知道不知道》,王黎光察觉到它的音律感觉很适合电影主题——人性本善,真善美是可以在全社会传递的。电影公映以后果然引起强烈反响,成为民歌成功改编的典范,获得“观众最喜爱的歌曲改编奖”。它保留民歌悠扬伤感的内在气质,同时将浓郁的民间田野味道彻底掩藏,先是吉它缓慢委婉地诉说,而后管弦乐队千回百转直至泪如雨下,最终天地辽阔,包容万事……干净、空灵,仿佛不沾世俗尘埃,纯净的令人如痴如醉。改编后的作品完全没有了民歌的直书胸臆,把人生中细腻哀怨的情怀演绎得淋漓尽致。戏里,剧中人由此获得了克服困难、战胜自己的勇气和信念;戏外,许多观众在反复聆听的过程中感受到了艺术作品洗涤灵魂、净化心灵的强大功能。
他用作品引导人们:守望正义、践行道义。1995年电视剧《宰相刘罗锅》热播,而该剧片头、片尾主题歌《清官谣》与《故事里的事》热度更加持久,火遍大江南北,当时各媒体盛赞作品“深入人心”。《清官谣》荣获“20世纪90年代听众最喜爱的歌曲创作奖”。《清官谣》中的“天地之间有杆秤,那秤砣是老百姓”(张和平、晓城作词),不仅老百姓耳熟能详、喜欢随口哼唱,还被政府工作报告引用,为便于当时人们寻找这首歌,歌曲不得不改名为《天地之间有杆秤》来回应大家。流行音乐大浪淘沙,几十年来繁荣背后,又有多少作品可以被称为经典,被传唱二十多年呢,特别是这样并非流行文化主题的作品。可见,把真诚奉献人民作为艺术的最高追求,不以市场风向而摇摆,不以技艺炫耀为追求,这样的作品必然经得住百姓的考验、时间的考验,达到社会效益和市场效益的高度统一。
他用作品启迪人们:平凡岁月里充盈着温暖。1998年的电视剧《一年又一年》,记录了1978年以来的百姓生活。在创作同名主题歌的过程中,他认为文艺创作既不可完全无视百姓小家庭的曲折与感伤,又不可停留在一时的挫折失落之中,不去聚焦这20年百姓生活向好的趋势。他指出:“如何让人们对音乐有切身的认同感,我把主题聚焦在温暖两个字上。”在这种心境下创作的音乐像是从往昔岁月里涓涓流出的溪流,自然、清澈,滋润人们的心田;又以温暖、柔和的力量抚慰人们的心灵伤痕,帮助大家以阳光乐观的心态回顾建国50年来的历史大转变,鼓舞人民看到更加光明的未来,积聚继续前行的力量。他说,音乐是语言的终极,是最好的情感宣泄方式,本就最能打动人、感染人。《一年又一年》获第18 届中国电视金鹰奖最佳歌曲奖。百度发现,历经20年之久,2018年这首歌仍有网友传播讨论,表达喜爱。歌曲长久的生命力再次印证了王黎光的话:“实践证明,我们的受众和我们的学生一样,不是听不进好话、记不住实话,关键问题是表达什么和用什么样的方式表达。”
他用作品描绘感人亲情,疗慰百姓心灵。《父亲,你是安静的》以最质朴的亲情作为音乐构思的源泉,刻画出勤劳朴实的父亲形象。作品一如既往延续了作者摒弃浮躁、潜心抒写现实生活中真挚感情的一贯风格,诉说如山般深沉博大的父爱,没有渲染悲痛,但却深入骨髓,具有很强的艺术震撼力。真诚,是这首歌给人的第一感觉。听这首歌我们会坚信,作者的的确确融入了自己全部的体验和感情去创作作品,把自己对父亲所有的感恩和眷恋毫无保留的涌流出来,再适应中国人对爱的一贯内敛表达方式,以音乐审美的手段去倾诉,让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与父亲的经历、自己与父亲的情感,让每个人都可以在聆听音乐的过程中体会永恒的人间真情。正如王黎光所说,高音立不立得住,并不是声乐艺术的根本,艺术魅力的主要来源不是高深玄妙的技术,而是记录生活中最美好的、最值得珍藏的东西,所以艺术第一要感动自己。
他的艺术创作理念是:艺术作品既要以正能量鼓舞人民,又要以真诚贴紧人们的生活。他认为,艺术的高雅和“高于生活”,并不是脱离生活,恰恰相反,艺术首先需要回归生活。同样,艺术的道德教化功能不是来自于精致的表达和输出,而是来自于其天然的人文关怀属性。生活并不完美,有很多缺憾,艺术却能弥补生活中的遗憾。艺术工作者所需要做的,就是把人们在生活中的情感体验艺术化、审美化,引导人们从纷繁复杂的社会现实中看到阳光就在眼前、美好就在身边,让人们在平凡的生活中翩翩起舞。(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