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我是猫》的文明批判对鲁迅改造国民性的影响
2022-10-14高旭东
夏目漱石和鲁迅之间的文学关系研究一直是有关鲁迅研究领域的重要问题,主要涉及二人在文学观(余裕文学观)、文学创作手法(讽刺、反语)、人生经历(海外求学体验、家族由盛转衰等)、精神气质(个人主义、国民作家)等方面的比较研究,然而以往的研究对于二人在“文明批判”方面的比较研究较少,缺乏有深度的学术探讨。本文通过对两位作家之间影响关系的梳理和考察,着重分析夏目漱石代表作《我是猫》中的文明批判精神对鲁迅改造国民性思想的影响,并围绕两位作家在文学表现形式、文学倾向和精神追求等方面所呈现出的相似点和差异性,去探究他们在国民性批判、社会和文明批判中叙述视角、批判立场和文化倾向等方面的差异。
一、夏目漱石与鲁迅的文学因缘
1906年3月,鲁迅抱着“改良思想、辅助文明”的社会理想弃医从文,一改此前希望从科学入手解决中国问题的基本思路,转而从文化角度思考重塑国民性问题。此前鲁迅的目光还多集中于自然科学,先后发表论文《中国地质略论》,与人合作编纂出版了《中国矿产志》,编译了科幻小说《月界旅行》《地底旅行》《造人术》等;而从1907年起陆续发表的《摩罗诗力说》《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破恶声论》等作品来看,鲁迅明显由科学转向人文(与其弃医从文是一致的),并注重文明批判与改造国民性。鲁迅或立意于以拜伦、雪莱等“恶魔诗人”“不取媚于群,以随顺旧俗”的反抗精神“发为雄声,以起其国人之新生”;
抑或从中国的文化土壤出发,对西方的“崇物”思想加以批判,“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
又或强调对民族精神文明独创力的培育,主张“发国人之内曜,人各有己,不随风波,而中国亦以立。”
可见,这一时期鲁迅的文学活动已经具有自觉的文明批判意识,潘世聖认为这种意识结构决定了留日时期鲁迅作为文学创作主体接近日本文学的方式,并突出体现在其文学趣味的偏好上。
据鲁迅回忆,留日时期他“最爱看的作者,是俄国的果戈理(N.Gogol)和波兰的显克微支(H.Sienkiewitz)。日本的,是夏目漱石和森鸥外。”
而此时的夏目漱石正因其长篇小说《我是猫》的发表(1905年1月—1906年7月)名震日本文坛,小说以极为风趣幽默的笔触,揭露了当时日本社会各阶级(知识分子、资产阶级实业家、官僚、农民)的国民劣根性,将批判矛头直指明治社会制度、时政、经济等各方面,并以此对日本近代资本主义文明进行了彻底批判,夏目漱石因此被视为明治时期作家当中文明批判的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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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1906年春夏之际鲁迅从仙台回到东京,对好朋友许寿裳说退学了,那个时间点正是夏目漱石的《我是猫》名震日本文坛的时候;鲁迅弃医从文的直接动因是有感于国民的精神麻木而要改造国民性,而《我是猫》恰好是致力于文明批判的佳作。可以说,从对国民性问题的关注到对社会文明的审视与批判,在这一点上夏目漱石与当时弃医从文立志要以文艺改变“愚弱的国民”精神的鲁迅不谋而合,这种“共情”式的文化思考或许正是鲁迅为什么会无视当时盛行于日本文坛的自然主义文学,却偏爱站在自然主义文学对立面的夏目漱石的重要原因。对于夏目漱石的《我是猫》与鲁迅作品的影响关系,尽管增田涉等人仅仅关注其嘲讽中的轻妙笔致,然而鲁迅选择异域作品很少只着眼于艺术表现技巧。可以说,文明批判与改造国民性,最终促成了两位文学大师之间的精神共鸣。
据现有资料显示,鲁迅和夏目漱石两人并无直接接触,两位“国民作家”在时空上距离最近的一次是1908年4月鲁迅、周作人等5人搬入夏目漱石故居——东京大学附近西片町十番地吕字七号屋,后称“伍舍”(1907年9月漱石从此搬离),但这并不影响鲁迅对夏目漱石作品的欣赏与接受。据周作人回忆,鲁迅“对于日本文学不感什么兴趣,只佩服一个夏目漱石,把他的小说《我是猫》《漾虚集》《鹑笼》《永日小品》,以至干燥的《文学论》都买了来,又为读他的新作《虞美人草》订阅《朝日新闻》,随后单行本出版时又去买了一册”。
从这些作品出版的时间来看,1906—1909年间鲁迅对夏目漱石及其作品的关注是具有连续性的。归国10余年后,在1923年出版的《现代日本小说集》中,鲁迅翻译了夏目漱石的两部短篇小说《挂幅》和《克莱喀先生》,成为第一个将夏目漱石的作品翻译到我国文坛的人,并在《关于作者的说明》中大赞其《哥儿》《我是猫》等作品“轻快洒脱,富于机智,是明治文坛上的新江户艺术的主流,当世无与匹者。”
至1936年鲁迅去世,他对夏目漱石的关注也未曾减弱,在其书账中显示当年他购得《漱石全集》共9册,其中第14册是在他逝世前10天(1936年10月9日)购得的。
在《狂人日记》中“狂人”作为“异类”的同时还携带着两重身份:第一,他是“觉悟的智者”,在这个“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社会,狂人是唯一保持“清醒”并希望“救救孩子”的个体,并且他越是“清醒”,就越是看透吃人的真面目,就越是为众人所不容,在这个意义上狂人是具有象征性的传统叛逆者。第二,他是被迫害的叛徒,狂人因为“有病”受到排挤和敌视而成为整个社会的叛徒,被日日关在黑沉沉的屋子里没有自由,在这个意义上狂人也象征着被腐朽的封建文明所禁锢的国人。这两重身份,前者代表了鲁迅“知识分子”的社会身份,后者确认了鲁迅永远与平民站在一起的阶级立场,鲁迅正是基于这种“异类叙述者”的叙述视角,使“狂人”作为文化象征的艺术典型,在狂人与智者、平民与先驱的身份交互中,从多个角度将国民的劣根性、社会的黑暗、文明的腐朽等问题放大凸显,试图以此捣毁中国传统的铁屋子。可以看出,鲁迅的改造国民性是在两个范畴内分两个阶段完成的:一是以犀利的笔锋对国民劣根性极尽讽刺,以国民性批判从内部推动国人的自省,以解决思想问题;二是将国民性改造视为社会改革的一部分,激发人民群众的革命意识从外部推动社会变革的发展,鼓励中国人勇敢面对自身的弱点,并通过抗争和反抗的途径去改变社会现实。
留日时期,虽然鲁迅在《破恶声论》中的情感仍然偏向于传统,却在《摩罗诗力说》中提出了诗歌乃至审美形态上怎样摆脱传统走向现代的构想,且此文中鲁迅对国民性的批判甚至已经隐含着阿Q的影像:“中落之胄,故家荒矣,则喋喋语人,谓厥祖在时,其为智慧武怒者何似,尝有闳宇崇楼,珠玉犬马,尊显胜于凡人。”
而在《文化偏至论》中鲁迅更是提出了以立人进而立国的更为复杂的文化选择方案:“外之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
可以看出,这种文化选择方案与夏目漱石对西方文化的辩证态度非常相似,但不同的是,鲁迅的关注点并不在于西方文明之善恶,而是在于它是否有助于改变国民之精神面貌。
公用辅助一体化:为了合理利用能源、减少消耗,根据化工区区内化工主体项目,形成供水、供电、供热、供气为一体的公用工程“岛”,实行区内能源的统一供给。
不可否认,在当前鲁迅与夏目漱石之间的影响研究中存在着泛化的现象。比如,鲁迅的散文诗《过客》《死后》所受夏目漱石的散文诗《梦十夜》中的第四梦、第八梦的影响,因为都写了留学时期的异国老师就断定鲁迅的《藤野先生》是夏目漱石《克莱喀先生》的结果……事实上,《过客》《死后》等以尼采式的愤世嫉俗明显表现出了与夏目漱石散文诗的审美差异。这就触及了比较文学影响研究的深层结构。我们认为,鲁迅小说同情下层民众的情感方式主要取法于俄罗斯小说,象征技巧源自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与安特来夫等人的象征主义小说,反语幽默技巧源自夏目漱石、果戈理等作家,而鲁迅小说与杂文中的改造国民性主题则源自拜伦斥责希腊陋劣国民性的误读与夏目漱石的文明批判,
然而迄今为止,学界对于鲁迅在文明批判上所受夏目漱石的影响还缺乏深入的反思。
许多学者认为鲁迅的《狗的驳诘》《狗·猫·鼠》《兔和猫》等作品中出现的动物视角便是受了《我是猫》的影响,且勿论中国文学传统中本就不乏借动物之口叙事评述的先例,单就鲁迅本人来看,他对于“‘出诸动物之口’的智识”是不以为然的,
而且鲁迅向来被认为是“仇猫”的。
虽然我们并不认同这些论断,但其却也提示出《我是猫》的“异类叙述视角”对于鲁迅文学创作有可能形成的影响。周作人曾明言鲁迅所受夏目漱石《我是猫》的影响,却又说“看不出明了的痕迹”,那么,我们就从“异类叙述视角”出发,对于鲁迅在改造国民性上所受夏目漱石的影响进行反省。
二、“异类叙述”中的文化批判与国民性批判
与《我是猫》不同,鲁迅笔下的“异类叙述者”是以人的形象出现的,比如“狂人”“阿Q ”“疯人”等,这类艺术形象仍然具有人的身份,但在精神塑造上鲁迅又将他们做了“非常人”的异类化处理。这样他们虽是人,但仍能与“猫”一样从旁观者的视角来观察外部、描述自己、揭发社会真相。以《狂人日记》为例,这部作品的主人公是一个患有“被迫害妄想症”的疯子,他无时无刻不觉得别人要“吃人”,别人在他眼中都是“青面獠牙”的恶魔,鲁迅在此想借一个病态的、满口胡言的狂人,叙述对这个标榜着“仁义道德”吃人社会的最清醒的“人性”认识。也许在鲁迅看来只有“最疯癫的狂人”才能将新文化的价值承担者嵌入传统文化价值新构建之中,而这个角色也只能以狂人、疯子这样的“异类”艺术形象出现,其原因在于狂人越是清醒,在传统的眼里就会越加疯狂,才能够完成对中国传统道德价值的颠覆和重估,因此“是人却非常人”的“异类叙述者”的叙述视角就成了小说构思最为精妙之处。类似的文学形象还出现在《阿Q正传》(秉持“精神胜利法”的阿Q)、《长明灯》(执着于吹熄长明灯、放火烧毁吉光屯的“疯子”)、《孤独者》(因言行古怪被众人视为“异类”的魏连殳)等作品中,文学形象的塑造在艺术构思上要复杂于《我是猫》单层次的“非人化”动物视角,他们是“人”却又非“常人”,因此既可以以人的身份感同身受般地体认社会现实压迫下人的情绪与精神反应,同时又不是人,作为一个异于常人的“异类”,或许又获得了与“猫”一样直抒胸臆的便利。读者因此既能以人的身份对作品中的人物产生同情、怜悯的情绪反应,以至于达到共情的效果,又能借其异类的视角反观“人”的问题,这一点对于鲁迅“改造国民性”特别是在揭露国民劣根性的过程中起到了尤为重要的作用。
《我是猫》最突出的特点就是作者借一只没有身份、没有名字,甚至没有外貌描述而自称“吾辈”的“猫”进行叙事,作品中一切有关国民性批判的思想内容也都是借“猫”这个“非人”的“异类叙述者”进行表现的。一方面,“猫”作为“非人”的异类提供给夏目漱石的是一个不受限制的文化身份,借此身份漱石便可置身于东西方文化之外,冷眼透视日本社会的一切弊病(东方和西方的、传统和现代的),警醒在西化浪潮中逐渐丧失自我传统的日本和日本人。另一方面,夏目漱石因“猫”获得了一种“非人化”的异类叙述视角,这种全知全能的叙述视角使漱石拥有了“绝对的自由”,借此视角众多阶层人物得以陆续登场,连同他们内心的真实想法也一并呈现在读者面前,而作者对以苦沙弥、迷亭、铃木、寒月为代表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以及实业家金田、哲学家独仙君等人的批判,则全面揭露了日本西化进程中逐渐扭曲的“文明人”的丑陋本性,以及造成人性扭曲的黑暗社会现实。此外,对读者而言“非人化”的异类叙述视角会形成一种“召唤结构”,它使读者将自我与“人”的身份拉远,向“猫”的身份靠近,以便与“猫”一起从旁观者的角度去重新审视和思考自己也身处其中的“人群”“人的社会”以及“现代文明”,如此那只没有名字的猫既可能是夏目漱石,同时也可能是在书桌前翻读着《我是猫》而对个人处境、家国命运有所思考的读者。夏目漱石正是借此手段实现了对作为读者的日本人精神世界的冲击,试图将文学世界里的国民性批判推向现实社会中的“自省式”国民性改造实践,显示了漱石试图“将个人意识和国家社会集体观念重合”的文学创作手法。
转子采用的是三叶型转子,并且是容易加工的同心圈结构,其优点体现在:95%以上的优越的体积效率和较高的机械效率,有效的减少了能量损失;比起第一代二叶转子真空泵,明显减少了噪音、脉动、震动、压力偏压,并且提高了性能稳定指数.
然而,异类叙述者使夏目漱石在获得“猫族”身份的同时,也失去了人的身份,换言之他始终外在于人类世界,作为猫对人的世界的所有否定性评价均是无力的,这种以旁观者的姿态观察世事,孤独地与一切世俗抗争的精神体现了夏目漱石精神的“贵族”性。但同时,这也揭示了漱石批判国民性思想的弱点,他试图依靠主体以外的第三方去促进个体主体性和自我意识的觉醒,又寄希望于缺乏“自觉心”的现代人去主动完善自我、发展个性,这对于推动社会层面的变革难免过于理想化,而且“从社会效果来看,他的那些批判,并没有起到变革社会、使社会朝有利于人民的方向发展的作用。”
当然,《我是猫》作为夏目漱石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他本人也曾表示这部作品的创作动机是为了发泄自己心中的愤懑和郁结,这就难免造成作品中“改造国民性”思想自觉性的欠缺。但是,这一点并不削弱《我是猫》的国民性批判力度,因为“非人化”的异类叙述视角既是“非人性”的、也是“人性”的,夏目漱石以“非人性”思考“人性”,以“非人性”的主体进行“人性”的判断,将自我关于国民性的思考在两者的相互讽刺中和盘托出,在取得幽默诙谐艺术效果的同时,也向读者敲响了文明批判的警钟。
夏目漱石的“余裕文学观”对鲁迅影响颇深,两者的相似点在于对作品“余裕性”的追求,即力求以一种从容不迫、自由自在的艺术精神来审视、提炼和刻画文学形象,构建文学世界,这种相似性充分体现在两位作家文学创作中对各自“国民性思想”的表述策略和叙述视角上。夏目漱石在《我是猫》中将“猫”这一“异类叙述者”作为表达自我的喉舌,在有趣的情境中既实现了批判社会的目的,又获得了“轻快洒脱”“诙谐风趣”的艺术效果,该作也因此被视为其“余裕文学的典范”。
而在鲁迅作品中,“异类叙述者”却并非动物形象,而是被置换成了“狂人”“疯子”等更具艺术价值和思想深度的文学形象,并且通过这类形象实现批判国民性的艺术诉求。
由此可见,构式“确认过眼神X”是带有感情色彩的,具有一定的立场表达性。使用该构式可以促进正面义的幽默表达和带有讽刺意味的负面义的委婉表达,同时这种表达更幽默风趣,深入人心。其中特别是对人的委婉讽刺,相对地增加了话语的礼貌程度,确保交际在友好的氛围中进行[10]115。此外,构式具有典型的语境适切性[11]41-50,即要理清说话人是处于何种语境条件下使用的。“确认过眼神X”构式在其发展演化的过程中,构式义经历了动态的演变过程。判定其是积极义或消极义需要结合一定的语境条件,而不是简单地从构式的表现形式进行推测。
不能否认的是,夏目漱石和鲁迅对于国民性批判的出发点是很相似的,他们都受到过尼采个人主义思想的影响,试图通过对作为个体的人之价值的肯定和个性的尊重,挣脱社会群体对个体之精神的钳制以实现人的自由,这也是两者国民性批判的底层逻辑。但是,他们对于“个人”与“群体”关系的不同理解,也让其个人主义思想的内核大不相同,夏目漱石的个人主义始终面临“自我本位”与“他人本位”的矛盾冲突,在他看来“个性的完善不仅是个人自我意识的觉醒,也包含他人自我意识的觉醒,不尊重他人的个性必然会引起冲突……但是,过于尊重他人则会扼杀自我。如此看来,人的自由与解放注定不能如愿。”
这种将“自我”与“他人”对立起来的方法,忽视了个人与他人、群体之间的辩证关系,仍然将作为个体自我价值的实现依附于群体的关系之中,最终致使漱石的个人主义难逃集体主义的钳制,只能沦为追求自我道德完善的理想构图,就像《我是猫》中那位不知姓名的哲学家与苦沙弥自觉“如我流者,永远也不会与社会合拍的”,
于是断然选择不顾他人看法,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这与尼采“排除庸人只取天才”的观点颇为相似,哲学家口中的“如我流者”即便是具有理想人格的“超人”显然也脱离了大众,他既无法强求他人趋同于己,也可能如哲学家一样无视他人的存在,体现出夏目漱石作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思想局限性。
(5)增长质量。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人们从追求高产量转向追求高品质,要求所购买的产品是绿色健康的。理论上来说,农业技术人员的增加对农业绿色发展具有正向作用,农业技术人员是受过培训,具有一定农业生产技术方面知识的人才,具有较强的资源和环境保护意识,在农业生产过程中能够采用较多的环境友好型技术,合理配置和管理农业生产要素,达到自然资源的高效利用,降低农村环境污染,提高农产品质量。本文使用各地区农业技术人员(人)与各地区总技术人员(人)比值来表示增长质量,用x5来表示。
所以,夏目漱石和鲁迅虽都以“异类叙述者”叙事,但其艺术效果却大相径庭,“猫”在闲谈讥笑中将读者引入了一个广阔清新的天地,而“狂人”却在阴郁恐怖的氛围中,以逼迫的节奏将读者与狂人一起逼向绝境。如果说夏目漱石利用“猫”这个异类叙述者的身份,以“出乎其外”的方式将自己以及他所代表的近代日本知识分子群体藏在“猫”的身后,跳出了文化身份和社会身份的限制,为批判人性、社会以及文明的全面性和彻底性提供了可能;那么鲁迅对叙述视角的处理,立意则“出乎其外,又入乎其内”,恰恰是通过“狂人”作为人的身份将具有启蒙思想的知识分子的社会身份以及他们与广大人民站在一起的阶级立场同时置于读者面前,狂人发出的呼喊应当是现代中国知识分子急切的呼吁,也应是数千万受压迫国人的呼救,并以此逼迫读者在“吃人”与“改过自新”中做出选择,最终实现将国民性批判推向国民性改造的社会实践。因此,虽然两者都是从“异类叙述者”的视角出发去批判国民性,但夏目漱石因无法从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身份中剥离出来,也就只能止步于批判,却永远无法迈入真正的思想革命实践,就像最后淹死在水缸里的“猫”,只能无奈地感叹“既然明知逃不出去,还想要逃出去,这显然是硬要做办不到的事儿……岂不是愚蠢透顶吗?”
但鲁迅不同,他要做在怒吼中为革命献身的“狂人”,所有鲁迅作品中国民性思想的落脚点其实都在于推动社会变革,这也是鲁迅“国民性思想”区别于夏目漱石的最大不同——国民性改造的实践。
而鲁迅的个人主义思想从一开始就将“个体”视为基础、本质,“任个人而排众数”不是要置“个人”于“众数”之上,而是要通过彰显人之“自觉”与“个性”以建立“人国”。因此,鲁迅的个人主义是建立在救助他人、集体、民族国家的目的之上,当他试图以尼采式的“超人”唤起“国人之新生”,并欲以此掀起集体斗争的时候,自我与他人、个人与集体之间的对立关系就消失了,反而呈现出相互构建之势,但这并不代表鲁迅对自我个性发展的放弃,正如瞿秋白所说:“只有同着新生的社会主义的先进阶级前进,才能够实现,才能够在伟大的斗争的集体之中达到真正的‘个性解放’。”
鲁迅将自我个性的发展寓于民族国家的现实语境之中,摆脱了尼采思想中“个人即全体”的英雄式主张,其个人主义思想较之夏目漱石更加完善,且具有现实可行性,而这或许就是他们虽然都致力于国民性批判,最终却走向不同方向的重要原因。
三、历史语境的差异与文化背景的类同
鲁迅对夏目漱石的欣赏不仅仅是一种文学志趣的偏爱,更是一种社会理想的趋同。夏目漱石留英归国后将“经国济民”的理想寄托在文学事业上,他要用“维新志士那种拼个你死我活的强烈精神”来从事文学;
鲁迅弃医从文后要以文艺来唤醒麻木的国民,使中华民族从沉睡走向觉醒。正是这种对推动社会变革的强烈愿望,让他们都选择了“以文立世”的道路,并推动二人最终将对国民劣根性的批判导向了对整个社会和文明的批判。但是,他们所处的社会历史文化语境是不同的。日本当时已通过明治维新步入近代,却因全面西化而导致“消化不良”使日本逐渐丧失了“自我”,“文明开化”所引起的国民精神危机和社会内部矛盾是漱石面临的主要问题;而中国则处于传统之中,又面临被列强瓜分的危境,在此情况下鲁迅带着深重的民族危机感步入文坛,捣毁传统走向现代进而使民族重获新生就成为鲁迅的文化诉求。这种文化语境的差异,造成了文明批判与改造国民性的深刻差异。
20世纪上半叶,沉浸于明治以来“文明开化”成果中的日本社会,对西方建构的“开化—半开化—野蛮”之文明等级论深信不疑,将西方文明视为衡量世界各国文明程度之价值标准的观点几乎成为日本社会各界的共识。在此氛围中,能够冷静看待并敢于戳破西方文明之弊病的夏目漱石是非常不易的,《我是猫》中的苦沙弥和独仙君对现代文明的不同评价,揭示了漱石文明观的理性一面。苦沙弥认为现代文明的发展导致人性的扭曲——“现今人的所谓自觉心,可以说是过分的懂得自己与他人之间有一条截然的利害鸿沟。而这种自觉心,随着文明的进展,一天比一天变得敏锐……这就是现代人的心态,这是对文明的诅咒,真是可笑极了。”
而独仙君则指出现代文明在“反抗精神”和“个人意志”方面对人性的重塑,并否定了压抑人性的旧文化传统——“如今是这样一个社会:不管你是殿下也好阁下也好,想要超过一定限度来压迫别人的人格已经不可能了。现在的社会,对方越是有权利,那么受欺压的方面就越发感到不愉快,越要反抗,所以过去与现在不同。”
可以看出,夏目漱石的文明批判是以个体的人之发展为立足点,他对西方文明采取既接纳又反省的批判姿态,也是基于“现代文明”对“人之个性解放”正面或负面的影响,而且,从迷亭君试图通过“无为而治”以求心安的决定来看,漱石最终是将社会改革的希望寄托于个人“内在自省”的东方式道德理想中。
所以,夏目漱石的思想虽然兼容东西方文化,但从本质上讲,他仍然是一个极具东方精神的知识分子,其文明观固然有理性、进步的一面,但总体上仍然是感性的,且具有浓厚的东方色彩。早期的夏目漱石曾以西方“内发式”的文明批判日本近代以来的“外发式”文明,在他看来“现代文明是日本的悲剧”,
应当在坚持日本文化传统和民族特色的基础上,积极地面对西方、走向现代。但是,后期“则天去私”理念的提出,则直接显示出漱石复归东方文化传统的意图,早前激烈的社会批判也逐渐过渡到较为温和的伦理道德批判,有学者认为:“‘则天去私’的提出代表漱石对‘文明开化’的妥协”。
的确,在其“后期三部曲”《春分之后》《行人》《心》中,主人公均尝试以传统的“精神修养”撼动脱亚入欧后日本社会只重视“物质文明”的弊病,但最终却无一不妥协于现实的困境——须永离家逃往外地,一郎患上了神经症,“先生”在极度苦闷中去世。通常认为,这代表漱石晚年思想中的悲观主义和宿命论,但这其实也映射出漱石自身对东方式伦理道德观念能否遏制西方文明之弊端可行性的质疑,正如刘振瀛所说:“作者(夏目漱石)所探索的不过是个人主义的‘最高伦理’,而探索的结果,又不过是一种近于一切都认了的绝望观。”
采用拟定的路面结构以及各层结构模量值,路基顶面回弹模量采用平衡湿度状态下的回弹模型乘以模量调整系数kl(kl=0.5),为50MPa,根据弹性层状体系理论计算得到路表验收弯沉值la为19.9(0.01mm)。
与夏目漱石不同,鲁迅的文明观呈现出多元包容的特点,他认为中国要发展必须大胆地借鉴西方文明,要用现代性思维对中国文化传统进行批判、解构与重组,鲁迅说:“虽是西方文明罢,我们能吸收时,就是西方文明也变成我们自己的了。好像吃牛肉一样,绝不会吃了牛肉自己也即变成牛肉的。”
正是基于这种认知,当漱石对西方文明极尽批判之时,鲁迅的关注点却在于如何使其成为改造国民性的尖锐武器,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固然有中日社会发展进程的快慢之别,但根源仍在于二人对待社会现实的不同态度。就漱石而言,他虽然认识到过度西化带来的人性扭曲,却“有意忽视”了当时日本社会的另一个重要问题,即封建主义的残余和军国主义的兴起,大冈升平认为:“无论漱石对国家持以什么样的批判态度,对权力表示多大的愤慨,但最终都可以找出妥协让步的地方,服从于国家的权势。”
因此,其作品常见对西方资本主义文明的批判,却少有对日本国家体制和政府不当行为的说辞,但恰恰是后者为日本近代社会的畸形发展提供了养料,而这也体现出漱石在文明批判中悲观妥协的一面。与之不同,鲁迅的文化姿态是激进的,当他震惊于国人之麻木精神时,就深知中国社会的病根在内而不在外,所以,鲁迅的批判矛头主要指向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糟粕,且笔锋所及大有摧枯拉朽之势。
可见,从弃医从文到逝世,鲁迅对夏目漱石的关注长达30年,几乎覆盖了鲁迅的整个文学生涯;而探讨鲁迅接受夏目漱石的文学影响,在比较文学于中国复兴之前就已经开始。周作人就说:“日本作家中有夏目漱石,写有一部长篇小说,名曰《我是猫》,假托猫的口气,描写社会情状,加以讽刺,在日本现代文学上很是有名,鲁迅在东京的时候也很爱读。在鲁迅的小说上虽然看不出明了的痕迹,但总受到它的有些影响,这是鲁迅自己在生前也曾承认的。”
陈漱渝认为夏目漱石与鲁迅具有很多相似之处,如人生经历(海外留学、执教经历、病痛折磨),精神气质(“硬骨头精神”“不媚权贵”),文化倾向(“自我本位”),创作特征(双语或多语创作、作品类型多样、讽刺与反语),文学追求与文学理想(“国民性批判”“强国立人”)等。
夏目漱石的“余裕文学观”就对鲁迅文学思想创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有学者统计自1923年鲁迅在《现代日本小说集》中对漱石的“余裕文学观”作简要介绍之后,至1935年为止,鲁迅先后在 9篇文章或日记中共使用“余裕”一词达13次。
夏目漱石的《我是猫》以一种从容不迫、旁观者的笔触,在生活琐事和看似随意性的人物闲谈中对“明治开化”的日本社会进行了彻底的批判,于读者的阅读感受而言这便是具有“低徊趣味”的、“不急迫”的作品,于漱石而言也实现了所谓“有余裕”的社会批判和文明批判。鲁迅的《阿Q正传》在反语幽默之含泪的笑中实现了对国民性的揭露,甚至战斗的杂文也要以反语讽刺给人审美愉悦:“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但自然,它也能给人愉快和休息”。
鲁迅这里所言“愉快和休息”即是指“有余裕”的“低徊趣味”,而“匕首”“投枪”则是指嵌在作品中的、能表达作者精神旨归的社会批判和文明批判。当然差异也是巨大的,鲁迅的战斗品格从来没有“余裕”到夏目漱石那种避世的地步。
如果说在留日时期,鲁迅就以挣脱传统走向现代为主导而与夏目漱石有所区别的话,那么在文化选择上,明治维新的脱亚入欧、全面西化也只有“五四”的全盘西化可以相提并论,而鲁迅作为“五四”的文学主将在文明批判上与夏目漱石就显示出更大的差别。随着鲁迅对社会现实更为深刻的感知,其作品中对传统儒学思想的批判进一步深化,他以生动的文学形象展现了在东西方文明冲突中个体所面临的现实与选择,尤其是其小说中出现的一系列知识分子形象,如狂人、疯子、魏连殳、方玄绰、吕纬甫、子君、涓生等,他们或在与传统的对抗中走向毁灭——大喊“救救孩子”最终却不被理解、饱受迫害的狂人,牺牲自由反抗社会最后却走向人格分裂和死亡的魏连殳;或在与传统的妥协中步入歧途——曾经到城隍庙拔掉神像胡子,最后却在“子曰诗云”中敷衍度日的吕纬甫,对“新生活”充满希望却在婚姻中痛失妻子、终将“遗忘”当成先导的“新青年”涓生。这一系列形象代表着从辛亥革命到五四运动时期,在西方文明与文化冲击下中国知识分子的觉醒和挣扎,也代表了鲁迅在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思想矛盾与斗争,而这些人物在与传统的纠缠中纷纷走向迷失、分裂与毁灭的结局,则表明了在新文化运动中鲁迅激进的西化主义与反传统主义的文化择取观。鲁迅后期又复归了早期的辩证观点,即对西方文化与传统文化都实行“拿来主义”,显示了他在文化选择中主体性意识的进一步增强,以及多元辩证的文化倾向。
根据 《生态清洁小流域技术规范》中关于21项治理措施设计的具体要求,结合遥感影像、小流域基础信息及治理措施空间位置信息进行叠加分析,能够有效地发现设计中的不合理现象。例如:在坡度15°以上的地块设计梯田和经济林措施,村庄排洪沟措施布设未与自然沟系相连接,通过遥感影像发现树盘措施的地块现状不是经济林,防护坝周边无村庄、道路及农田等明确的防护对象,在自然植被现状较好的地块仍设计河滨带治理措施等(见图2)。
事实上,即使在鲁迅西化最激烈的五四时期,尽管在表现形态上与夏目漱石的文明批判相距甚远,但是通过文化深层的研究却会发现,鲁迅对传统的激烈批判仍然是传统文化的结果。因为在犹太文明、伊斯兰文明等世界各大文明中,没有哪一个文明是由于民族危机放弃了自身的信仰,以犹太文明为例,他们曾经被亚述毁家,被巴比伦掳掠,被罗马人统治,但无论民族遇到何种危机,都没有想到放弃传统,甚至被罗马人驱离家园而流散在世界各国后,都坚定地相信其文化传统。遇到民族危机放弃传统,在世界上只发生在儒家背景的国家,这就是明治维新时期脱亚入欧的日本与五四时期全盘西化的中国,其文化根源还是儒家不以信仰为重而以家国社稷的振兴为第一要务的文化传统。这就是受到夏目漱石影响的鲁迅在文明批判上虽然因历史语境不同而发生了较大的文化变异,但却仍然具有很大相似性的原因。
此外,夏目漱石在推动社会领域变革方面的成效是远不及鲁迅的,尾崎秀树、大冈升平等人认为,漱石一生缺乏作为批评家的自觉心,他虽然也提出了具有哲学性的“自我本位”“则天去私”等思想口号,但这些终究只是他于文学世界中的感性认知,漱石晚年沉迷于空想式的“忘我境界”就是很好的例证。而鲁迅意欲涉足社会领域变革的决心是非常明确的,否则后期的鲁迅不会专写时效性、论辩性强而艺术性弱的“杂文”,并且以“国民性改造”作为他推动社会变革的实质手段,在这一点上,或许厨川白村对鲁迅的影响要甚于夏目漱石,他对于改造日本国民性的探索和对社会改革的渴望并不亚于鲁迅,且厨川的身上有着和鲁迅非常相似的斗争精神。可以说,正是夏目漱石的“出世”与厨川白村的“入世”一起照亮了青年鲁迅在“改造国民性”思想方面的征途,作为文学家鲁迅所取得的成就绝不亚于漱石,但鲁迅的影响早已跨过国界并超出了文学领域的范围,20世纪五六十年代鲁迅甚至成为日本青年学生反战和平运动的精神动力,鲁迅作为思想家、批评家在社会领域的实质影响远超漱石。
四、结语
鲁迅对夏目漱石的关注始于文明批判中的感染和共鸣,在夏目漱石那里鲁迅看到了正视人生和社会矛盾的勇气,以及对于理想人性和文明社会的构想,这契合了鲁迅的“敢于直面惨淡人生”的文学追求,以及“改良思想、辅助文明”的社会理想。夏目漱石的文明批判精神通过文学形象和思维诉诸鲁迅,最终融入鲁迅自己的文学思维和话语系统当中。诚然,我们能从“狂人”身上捕捉到那只目空一切的“猫”的身影,却无法从那只“猫”身上读出“狂人”作为一名勇士的“战斗精神”,的确“狂人”与“猫”都直面了国民和社会的顽疾,但后者却永远无法像前者一样,拥有透视人心和超越历史的力量感,因为“狂人”的文学形象沉淀着鲁迅作为中国知识分子根底里最为独特的个人气质、民族风骨和时代风貌。通过与夏目漱石的比较分析,鲁迅作为中国知识分子的高度自省性和作为文化伟人的民族责任感得以凸显,鲁迅“国民性改造”思想对文化“人性”的重塑思考仍然是近现代文学难以逾越的高峰。
值得注意的是,日本根本没有顾及夏目漱石的文明批判,而是在西方崇尚的物质文明与日本推崇的武士道的杂交中,一意孤行地走上了侵略扩张的军国主义道路,给世界尤其是东亚带来了深重的灾难。鲁迅在《破恶声论》中就激烈地批判兽性爱国,以人道的情怀强烈反对蹂躏他国的自由,认为倘有余力可以像拜伦那样为其他国家争自由。因此在文明批判中,鲁迅虽然推崇尼采,但是却从没有以意志的扩张蹂躏他人的自由,而是同情下层的被侮辱与被损害者。鲁迅的文明批判通过对毛泽东等一代领导人的影响,对中华民族以独立自强的姿态屹立在世界的东方产生了积极的作用。这是深入反省鲁迅与夏目漱石的文明批判的当代意义。
当然,限于篇幅,本文没有从艺术表现方面讨论夏目漱石小说的反语讽刺技巧对鲁迅的影响,这并不意味着这一研究课题不重要,而且当前的研究还缺乏深度,否则可以颠覆长期形成的学术观点。比如五四文学以现实主义为主导的说法在学术界根深蒂固,然而从1926年梁实秋的《现代中国文学之浪漫的趋势》开始就认为五四文学是以浪漫主义为主导的,著名汉学家普实克与佛克马先后在《中国现代文学的主观主义与个人主义》与《俄国文学对鲁迅的影响》等论文中,认为五四文学的主导不是现实主义而是浪漫主义。创造社的浪漫主义毫无疑义,冰心半古典的抒情与庐隐的浪漫抒情,王统照小说的象征与抒情,许地山以异域题材与宗教情调创作的浪漫传奇,都很难归属现实主义。鲁迅小说的象征与抒情也不是现实主义的,现在唯一支撑现实主义说的,正是鲁迅接受夏目漱石、果戈理等作家的反语讽刺的艺术表现技巧所创作的小说。如果能够论证出反语讽刺是一种主体的判断与姿态,与客观写实对人类经验的摹写极为不同,那么就足以颠覆长期形成的鲁迅以客观写实为主导的成见。对此我们将另文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