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醒着
2022-10-13徐海蛟
□徐海蛟
有人四岁识文断字,九岁那年堪破红尘出了家;有人七十岁仍一无所成,耄耋之年始有建树;有人一生都在雄心壮志感召下前行;有人一看清这世界就体会到了生之无趣和黯淡。
唐寅,三十六岁那年起了归隐之心。
这份心思并非突然而至,而是一点一滴,一丝一缕攒起来,攒了三十六个年头,攒到弘治十八年(1505)春天,酒醉的唐寅在一棵桃树下醒来,用手拈起落在衣襟上的花瓣。一阵早春微凉的风吹过,让他打了一寒噤。酒意消散,他仿佛历经了一个长梦。抬头,一树灼灼的桃花由朦胧而清晰, “这正是她最好的年华,能抵得住几番风雨?”他在桃树下又坐了半个时辰,蓦然想起:“人生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已下到再无悬念的地步。”他不禁难过起来。
时间已显现出重量,它几乎在急速下坠,一夜间令人两鬓浸染霜雪,一夜间在人额上刻下皱纹。那酣畅的青春呀,正如电光火石一般逝去了。
想明白这个问题后,他决定开启自己的“归田园居”,将生活场域迁出苏州阊门,去往一处僻静之地。
阊门,苏州城内最繁华的所在,唐寅自小长大的地方。他自然爱这里的,爱它的丰饶和繁盛,爱它的缤纷和多姿,爱它喧阗的市声,温软的生活。现在他决定和这一切稍稍隔开一点距离。这既缘于他有了归去的心思,又缘于他想与旧的生活划开界限,他的人生,如果说还有梦想,就剩最后这一个了。
他要去的地方并不遥远,就在阊门城外。沿阊门河向东走,到能仁寺,再循着章家河向北,过石塘桥,出齐门,就到了人们口中的桃花坞。
这是一片广阔的田园,杂树生花,河道纵横,最早为农桑之地。汉代,张长史治桑其间,此地始称桑园。北宋熙宁年间,梅宣义不惜花费十年光阴,于桑园旧址筑台治园,构建占地数百亩的园林 “五亩园”,由于园内梅树遍植,又称梅园。苏东坡先生与梅宣义其中一位儿子梅子明为好友,曾写诗表达对五亩园的喜爱与向往。北宋绍圣年间的名臣、同知枢密院事章楶在五亩园南面筑“桃花坞别业”,占地七百亩。章氏子弟在此基础上广辟池沼,建成一座庄园式园林——“章园”。梅、章两家为世交,梅宣义之子梅采南、章楶之子章咏华决定仿效“曲水流觞”,将两园池塘打通,建双鱼放生池,一端通梅园“双荷花池”,一端通章园“千尺潭”。此地遂成为苏州城外胜景,每当春天,大量游人前来踏青赏花。宋末,战事频仍,民不聊生,园林一度颓废。元之后,桃花坞一带几度兴废,有隐士前来建筑园林,不出几年,人去楼空,遍地野草。过些年月,又会有新的人来兴建园林。数百年光阴更迭,这一片城郊野地一直静候在那里,桃花坞,一个生活的“别处”。
三十六岁那年,这个生活的“别处”,时不时逗引着唐寅。他时不时想起秋光中的芦苇,想起桃花河里的鳜鱼,想起坡上梅花,想起四月,遍野桃花随风而落。他花去卖字画所得的一大笔积蓄,置下原先章园旧址那片荒废的别业,筑庐修亭,营建一个人的桃花源。
三十六岁那年,唐寅格外钟爱这个新身份:桃花庵主人。
与其说这是一场隐居的开始,不如说这是对生命中最后一种理想的落实。筑室桃花坞,并非为了远离尘世之乐,而是想着将行乐的场景切换到广阔自然里,那里有更大的可供腾挪的空间,在山水之中,在月下花前,在春光诗酒间,尽兴地度过余生。这是生活走过一段急速下坡路后,唐寅为自己辟出的一条小道。
当三十六岁的唐寅走到桃花坞,在他疲敝的灵魂深处,另一些形态的唐寅已然死去。人间只剩下一个放诞的,不羁的,坚定的享乐主义者唐子畏。
头一件事,在桃花庵四周种桃树,足足几亩地。四年后,一片桃林延展开来,将桃花庵里的亭台和茅庐紧紧拥抱住。固然,此地曰桃花坞,又曰桃花庵,桃树自然最应景的。为什么偏偏是桃树?不得不说这是唐寅的最爱,他是爱花的人,他爱深谷里幽静的花,更爱世间如许灿烂的花。他最钟情桃花的热烈绚烂,春意一浓,桃花便如云霞铺陈着,春天一走,满山满树的花,悉数零落,仿佛集体奔赴一场死亡。多像炫目的青春,只顾盛放,从不惧怕生之短暂。
他将桃花的颜色剪了一片,融进写意的丹青里;他以桃花酿成甜酒,醉倒在黄昏的风中。春光如梦的日子,他愿意整日坐在桃花丛中,忘却蝇营狗苟的生活,也忘却时间的流逝。
三十六岁那年,桃花庵初具规模,唐寅在苏州阊门外这片田园中与时间赛跑“及时行乐”。读书、宴客、种花浇园,作诗、画画、醉舞狂歌……文人、和尚、妓女皆为座上宾。
新的日子正在仓促地覆盖旧的日子,他终于有大把大把的时光用来挥霍、感伤,用来纵情山水与声色。只是,只是在午夜梦回时分,薄霜一般的月色悄无声息地落在阶前,仿佛下了一场雪;只是,只是在秋雨如丝的黄昏,人影散去,遍野暮色挤向一盏青灯。那走过的歧路,那过往的困厄,那些轻狂与不安,又会一次次接踵而至。
明宪宗成化六年(1470)二月四日,一个男孩降生于苏州吴中阊门内皋桥南吴趋里一户唐姓人家。正值虎年,就为他取名“寅”,在十二生肖中, “寅”即为虎的代称。唐寅是家中长子,排行老大,故字“伯虎”,又由 “伯虎”而更字“子畏”。
唐寅出生在一户普通人家。父亲唐德广在临水的街上,开着一家小酒馆。这种小酒馆有着旧时苏州吴中一带最为常见的模样,临河而筑,门面朝街,小木楼则有一部分伸向河面,凌空架起。唐德广的小酒馆就是金阊门一带连片小饭馆中的一家。唐寅于这热腾腾的市井间度过童年岁月。喧阗的市声里,杀鸡宰鹅、烹鱼沽酒的忙碌中,一个男孩渐渐成长起来。
不过童年的唐寅并不需要操心其他事,他只需一心读圣贤书就可以了。小业主唐德广骨子里崇尚读书,在那个年代,大家都明白,无论生意做得多好,也只是谋生技法,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哪个行当也抵不上由读书发端的做官行当。唐寅开蒙后,父亲为儿子请了授业老师,教他读书识字,期望儿子有朝一日改变门第。
唐德广的这个愿望并非无迹可循。唐寅自小聪慧,酷爱诗书,其他男孩还在玩泥巴,他就已知晓书卷滋味。他在《答周秋山》中忆及少时读书的情景: “闭门读书,与世隔绝,一声清罄,半盏寒灯,便作阇黎境界,此外更无所求也。”什么是 “阇黎境界”? “高僧入定”的情状。
可见,少年唐寅整日趴于书案,功课上用足了功夫。以至于好友祝允明在许多年后(那时世间已无唐寅)撰写唐寅墓志铭时,还念念不忘他当年埋首书海的情形。祝允明不无调侃地说少年唐寅天性聪慧,但他的聪慧离不开苦读。他那会儿读书没日没夜,成天足不出户,就是问他家门口街道叫什么名字,通往哪里,都说不上来。他的心气那般高,像一匹日行千里的马,可眼界又那么小,丝毫不曾留意小楼门外热热闹闹的人间生活。
在未来,祝允明将成为唐寅人生中的少数挚友之一,用他自己的话讲是 “肺腑之友”。但最初,当祝允明去拜访比自己小九岁的唐寅,却吃了一大碗“闭门羹”。祝允明去了几次,第一次第二次,唐寅闭门不出。第三次,总算见到活人,却表现冷淡。按照当时文人间交游的规矩,主人是要回访的,唐寅也顾不上回访来客。年少的他,心思囿于书上,一心只仰慕古时豪杰,觉得身边的人大多不过尔尔。祝允明并不见外,再去拜访,唐寅后来让人送来两首诗,算是回访,字里行间,伫立着一个恃才傲物的少年。祝允明读后给唐寅写了答诗,诗中,劝唐寅不妨开阔胸襟: “世间万物最终都会向高深细致发展,从未听说高大的山峰能建在都市之中。只有天,处于至高之境,却又谦和地接纳万物,成为万物根本。”祝允明的意思很明白,要做天空那般博大的人;只有接纳与包容更大的世界,才不至于被狭隘局限住。
看了祝允明回赠的文字,唐寅恍然大悟:这位坊间传说中的怪异才子,绝非徒有虚名,他着实有自己不具备的眼光和识见。随后,唐寅和祝允明成为莫逆之交。那一年,初次相遇,唐寅大概十二岁,祝允明二十一岁。
随着和祝允明成为朋友,唐寅走下了那于闹市中门窗深闭的小楼。他结识了更多的朋友,好些是当时苏州的大才子:杨循吉、徐祯卿、张灵、都穆等。还有一位后来人生中很重要的朋友,也在这个时期向他走来。
与文徵明的相识要归因于其父文林。文林是文天祥后人,先祖文俊卿在元代做过大将军,到祖父文惠,入赘苏州人张声远家,遂迁居苏州长洲,成为吴人。文林为成化八年(1472)进士,后任温州知府。他是唐德广酒店里的常客,时常随三五友朋,到这临湖的小馆尝湖鲜,吃小酒。一来二去,就和唐德广相熟了。当他读到唐寅的诗句,深深被这位少年的才华折服。
文林的出现,为少年唐寅的人生开启了一片新天地。他带着唐寅去拜会苏州当时的著名文人和官员,并引荐唐寅向自己的好友著名画家周臣学画。更重要的是,他给唐寅送来了又一位挚友——自己的爱子文徵明。文徵明与唐寅生于同一年,只比他小了几个月,性情淡泊,处事谨严,是一个与唐寅截然不同的人。当然,这并未妨碍他们相怜相惜,成为一生的挚友。
十六岁那年,唐寅参加府学生员考试。明代,官方政府创办的学校有两类,包括中央创办的国学和地方创办的府、州、县学。两者都是为科举考试作预备的,可视为功名起点,考入府学后即成了秀才。在此,会受到全面专业的科举考试训练,进而再参加乡试、会试。府学考试中唐寅名列第一,在当地很是引发了一些轰动,这是小小少年第一回拿才情小试了牛刀。父亲唐德广却心有忧虑,有时会和人感叹: “我这儿子,日后或许会出名,可不一定能成器!”在他心目中,所谓成器,就是考个功名,做个大官,这是作为平民的唐家几代人的夙愿。
尽管,唐寅埋首书案,也表现出雄心勃勃的样子,但毕竟知子莫如父,唐德广太了解儿子了,他真正热衷的并非什么科举考试,也不是什么加官进爵,他的志趣大概在山水林泉,在奇花异草,在酒与女人。父亲虽然不识几个字,也知道儿子打心里痴迷的是些驳杂“无用”的闲书,他好古代文辞,对科举考试最实用的时文,对经史子集,却兴趣索然。
确实,历经一段闭门苦读,唐寅已将那份科举考试的心思抛诸脑后了。这一群才华横溢的吴中才子,年少轻狂,颇过了一段痛饮狂歌的生活。他们曾在小酒店里喝得酩酊大醉,付不起酒钱,只好脱下衣服作典当。他们曾假扮成道士,跑到扬州监察御史府上化缘,由于监察御史好附庸风雅,他们以一首诗骗取了一笔假称修缮苏州玄妙观的经费,随后又将这笔钱挥霍一空。
在府学中,唐寅和他的同学张灵成了最桀骜不驯的两个生员。张灵同时也是祝允明门生,与祝允明、文徵明、唐寅一道被世人称为“吴中四子”。
大雪纷飞的深冬,唐寅和张灵装扮成乞丐,着破衣烂衫,将头发披散,在脸上抹两把炭灰,于风雪中,往热闹的街口一站。唐寅手执快板,张灵捧一把破胡琴,作出瑟瑟发抖不堪忍受的模样。过往行人见状可怜,就往两人脚前破帽中投几枚铜钱。一旦见身着绸缎、坐着轿子或骑高头大马的有钱人出现在街口,他俩就凑到近前,运气好时,讨到的铜子就不止一文两文了。他们往往在街口站上半天,等破帽中聚集起几十枚铜子,就收拾了面前这套乞丐行头,到街角沽一大壶酒,买两斤熟牛肉,随后,蹦跳着前往城郊一个破败的荒寺,在古寺大殿外捡拾些柴禾,于殿中生起一堆火,将酒埋入炭中,酒香弥漫开来。殿外,大雪纷纷扬扬;殿上,菩萨怒目圆睁。唐寅与张灵席地而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柴火哔剥作响,在跳动的火光中两人相视大笑。
每每返家的路上,唐寅都要问张灵:若李白和我们一起,不知道他会作何感想?大概也要感叹不如我们畅快吧?
盛夏,唐寅与张灵来到府学旁的荷花池畔。那日,阳光热辣,两人先在池边濯足,随后掬水泼洒,玩到兴起,索性脱光衣服,一丝不挂扎入池水中,在青碧的荷叶与婷婷的莲花间戏水,白亮亮的水花飞溅,惊飞了无数人的眼球。此事一度引发了府学的地震。不说明代,就是今日的大学,若有人于光天化日下裸身戏水,也足以判个有辱风化,至少学士学位必然吊销。往后,张灵还因言行出格,而被官府革去秀才名号,这和这些乖张的举动是不无关系的。
唐寅朋友中,这般的狂士又岂止张灵一个?那位年长他许多的祝允明,和唐寅更是“臭味相投”,他们喝酒吃肉,高谈阔论,研习书法字画,一有空,就去逛合法的妓院。
也是一个盛夏的日子,唐寅去祝允明府上拜访,小书童将他迎入书房。祝允明竟全然未察觉访客光临。他正一丝不挂,右手擎一支榜书斗笔,席地挥毫。唐寅在近旁站立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唐寅见他脸上、身上沾满墨迹,活脱脱一只漏出芝麻馅的大汤圆,忍不住失声大笑,打趣着问: “无衣无褐,何以卒岁?”祝允明朗声答道: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只有文徵明例外。尽管钦佩唐寅,尽管成日里和他打成一片,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文徵明是另一种人。他是冷峻的,内敛的,自律的。从不酗酒,从不纵情声色。这就给了唐寅和祝允明们一些捉弄文徵明的“灵感”。他们自然明白文徵明坐怀不乱,偏要带他去烟花柳巷,他们不信世间男人还能抗拒得了温柔的攻势。当然,很多时候,这样的计划一开始就会落败,一旦听闻要去寻花问柳,文徵明会急匆匆地独自离开。
有一回,唐寅和祝允明邀请文徵明同游竹堂寺,说要到寺院里找老和尚说茶论道,文徵明自然一口答应,欣然前往。不过去往寺院路上,唐寅和祝允明“走偏”了路线,拐进一家路旁怡红院,文徵明还不及细想,就被带了进去。来之前,他们俩特意和老鸨打了招呼,让怡红院里面容姣好,最具风情的头牌女子接待这位羞涩内敛的“闷骚”朋友。他们想着,这一回,这个文绉绉的书呆子必定就范。没想到的是,过不多久,那位青楼的“花魁”气呼呼出现在唐寅和祝允明面前,兴师问罪: “你们口中的风流才子,是个男人吗?”两人被问得面面相觑,才知道文徵明已夺路而逃。
还有一回,他们索性在一艘游船上悄悄安排下一队勾栏美人,想着让文徵明插翅难飞。当五六个妙龄女子出现在面前,投怀送抱,将他团团围住时,文徵明急得大汗淋漓,脚避之不及,手也无处可放,真是太折磨人了。唐寅、祝允明、张灵这些人却怀抱美人,开杯畅饮起来,故意装作不去理会文徵明。文徵明想求救,无人理睬;想逃脱,退五六步,就退到船舷旁了。那窘迫的情状,真是活画出“进退两难”这个词语。手足无措间,恰好一条小船自游船旁驶过,文徵明纵身一跃,跃入了小船,船身剧烈摇晃,溅起一片水花,差点侧翻……
这是唐寅和他那一拨吴中才子度过的最初一段放浪不羁的岁月。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他们一边啜饮着青春欢畅的酒,一边在字画诗词上精进,同时关于他们的传说,像暗夜里的烟花一般,在人间的天堂苏州城绽放开来。
十九岁,唐寅成婚,娶徐廷端次女为妻,徐氏敏慧贤淑,婚后生活温暖安定。
不过这份美好短暂得像一场早春的花事。
唐寅二十五岁那年,死亡似连绵的阴雨接踵而至。先是常年多病的父亲唐德广离世。唐德广自是难以瞑目,他有太多心愿未了,既未看到长子取得功名,也未看到小女儿成家。可生命无常,死亡从不会因为某个人的心愿迫切和美好而作出让步。
唐德广离世后不久,母亲也因哀伤与疾病,于数月后离开人世。
作为长子,唐寅主持了家中丧葬事宜,命运的重担第一次向他压来,让他体会到生之沉重。但命运的击打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几乎紧锣密鼓地,怀胎十月的妻子徐氏在难产中丧身,小婴儿也随之夭折。
父亲德广病榻前全心托付的小妹唐秀,出嫁后不久,因无法忍受夫家的凌辱与恶意,悬梁自尽。此事又给了唐寅沉痛一击。他含着热泪写下 《祭妹文》。那些时日,他神思恍惚,悲伤不可终日。外出时常会忘记要去的地方,回家时,常走岔路。
一日晨起,他惊觉镜中的自己,鬓边生出了第一根白发,为此特意写下一首叫《白发》的诗。接连的死亡,在唐寅灵魂深处,激荡起一片激越的回响,这回响让他深切体会到生的短暂和悲凉。他不仅再次认定了人生需及时行乐,也觉得要及时努力建立功业。
建立功业?不就得重拾父亲的夙愿吗?趁着壮年,何不搏一把呢?这大概也是死亡给唐寅敲响的警钟,求取功名的紧迫随着生命的无常之感而来。好友祝允明也郑重向唐寅提及此事,这位平日放浪不羁的兄长,骨子里也对功业充满向往,将“入仕为官”当作人生正途,要不然他一生中不会五次参加乡试,七次参加会试,直到儿子考中进士后,才知难而退。
祝允明看出了唐寅的矛盾和彷徨,他质问唐寅: “若想完成父辈愿望,就好好将精力投入课业上去;若要按照自己的志趣生活,赶紧褪去这身秀才衣巾,一把火烧掉一堆古板生硬的应试书籍。你现在既身处府学,又不理会举业应试,究竟为哪般?”
面对祝允明的质问,唐寅沉默良久,答道: “明年就是大比之年,我决定了,尽一年光阴,刻苦一番,若不能遂愿,就放弃仕途。”话里,既表明了决心,又显出才子的自负,他是觉得科举考试恰如囊中取物,以他唐子畏的才情,花个一年半载精力足够了。
重新闭户读书。那些春风杨柳,那些明月溪水,那些醉酒的夜,那些腰肢柔软的美人和慷慨陈词的朋友,一概拒之门外。
“这一回,势在必得。”他暗暗跟自己发了誓。
在梦里,事都已成了。他见到自己骑在高头大马上,身披紫袍,腰缠金带。
除了埋头苦干,也做一些额外功课,例如给曾经的状元、现在的翰林院修撰吴宽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自荐信——《上吴天官书》,在信中,既坦陈自己的困苦无助,又展现了一腔为国为民的雄心壮志和伟大抱负。
弘治十一年(1498)秋,南京,唐伯虎生命里最明媚的岁月。
唐寅高中解元,夺得应天府乡试第一名。诗书缨盛的江南,乡试解元,真可谓万众瞩目,街头巷尾争相议论。更可喜的是,考官翰林学士梁储,见到唐寅的试卷叹为天人,回到京城后,在一次宴会上,向来年的会试主考官之一程敏政力荐了这位南方的大才子。程敏政读到唐寅文章,也是赞赏有加。这一来,唐寅的大名,已传到京城传到帝国上层去了。
赴鹿鸣宴,游秦淮河,如此欢畅,如此甘美,就像浩荡春风过处,无边光景焕然一新。尽管时值深秋,唐寅却觉得自己的春天轰轰烈烈地来了,心里的得意挡也挡不住。落寞、困厄、暮色中借酒浇愁的哀伤、报国无门的沮丧……一切,统统翻篇。他唐寅即将迎来崭新的人生。 “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李太白啊,你的诗句多么精确地道出了这无边的快意!
他也曾孤芳自赏,也曾对那些追逐功名的三流官员嗤之以鼻。但当世俗的嘉奖到来,当某种权威的认可到来,他才明白,那些口口声声的 “无所谓”,只是得不到的人们浸泡了醋意的话。
高中解元,这件事是唐寅生命里璀璨的一笔,也确乎是唐寅一辈子引以为傲的事。他有几方印章,一枚阳文长印刻着“南京解元”四字,另一枚正方的阳文闲章,刻着两句自撰的诗: “龙虎榜中第一名,烟花队里醉千场。”还有一方阴文章,上刻“江南第一风流才子”。 “第一”,当然指应天试解元了。唐寅的南京之行,可谓风流潇洒,满载而归,既收获功名,又赢得了无数士子倾慕的目光。
南京回苏州的路上,唐寅已暗暗下了一个决定,他想着,南京也只是一种人生的起始, “明年春天,京师会试,才是我要登临的人生巅峰。”
这一年会试定在二月,在礼部举行。南方的士子们,要到达数千公里外的北京,即便持续不断赶路,也得耗时多日,何况中间还会有各种意外。按照经验,闽粤的学子往往八月乡试一放榜,得知中举后,便立即踏上会试赶考路。苏州在中国中部,距离京师一千六百公里,唐寅需要冬天出发,赶在过年前到达,这样,才会留有一点余地。
临行前的冬夜,他画了一幅春意盎然的《杏花图》,会试值早春,杏花又名“及第花”,寓意金榜题名。
他在 《杏花图》上题诗:“秋月攀仙桂,春风看杏花。衣着欣得意,联步上京华。”
确实,按他一贯的张狂与自信,有什么理由怀疑此行不会如愿呢?他早就知道内阁多位大学士已知晓了自己的文名,人未至,口碑已传扬开去,这叫先声夺人。
迎着料峭寒风,唐寅踏上了进京之路。这一程,水路遥迢,从苏州出发,沿京杭大运河北上。当时一般举子都会自己雇一条小船,或者与人合雇一条小船,船舱恰好容下两人平躺,中间置一叠书,可随时翻阅复习,既节省成本,又有个照应的同伴。相比那些寒碜的小船,此回上京,唐寅要舒适许多,他搭乘了徐经的游船。徐经者,江苏江阴人氏,弘治八年 (1495)举人,早年和唐寅结交。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徐家富甲一方,说一个小小的数据,我们就会知道这个富豪究竟有多豪。据《徐氏宗谱》记载,徐经死后,其子徐洽分得田产12597亩。另外,徐经还有一个玄孙,也就是孙子的孙子,叫徐霞客,这位恐怕就无人不晓了。
徐经的船,雕梁画柱,旌旗飘扬。除了两位赶考的主角,还有六七个服侍左右的仆人,书童、厨娘、丫鬟都有随行。一路上,鱼肉酒菜,营养均衡,身心舒适,在气势上就压倒了那些穷困的书生。
到京城后,唐寅自然与徐经下榻于同一家会馆。彼时,京师还没有太多宾馆和客栈,大多数士子也不富足。同乡官僚、缙绅就想了一个办法,辟出一些宅院,为参加会试的举子提供居停聚会。这是一种以地域关系为基础建立的接待场所,既为远道而来的举子行了方便,也随着他们的金榜题名而提升了地方乡绅的声望。
一应事宜安排停当,两个行事高调的人便活络起来,走访官员,结识各地赶考士子,热闹得很。其中一个重要行程是拜会翰林大学士、礼部右侍郎程敏政。
这也是一件平常事,大多数举子会想破脑袋、挖空心思、七拐八弯地在京城寻找官员,作为科考或日后仕途的倚靠,这是古代中国人情社会的官场惯例。不过,程敏政着实算得上特殊时期的特殊人物,毕竟他很可能成为这一届主考官,他府上的访客大概也格外惹人瞩目吧。
主考官公布,果然是翰林学士,礼部右侍郎程敏政和内阁大学士、文坛领袖李东阳。
弘治十二年(1499年)二月六日,会试开考。
二月十七日,会试结束后没几天,成绩还未及揭晓,一篇奏章却在朝堂上引发了巨大震动——给事中华昶弹劾程敏政鬻题。奏章很快送到孝宗皇帝手中。由于这件事在唐寅人生中太过重要,我们不妨引用一下那封弹劾翰林大学士程敏政的奏疏:
“国家求贤以科目为重,公道所在赖此一途。今年会试,臣闻士大夫公议于朝,私议于巷,翰林学士程敏政假手文场,甘心市井,士子初场未入,而论语题已传诵于外;二场未入,而表题又传诵于外;三场未入,而策之第三四问又传诵于外。江阴县举人徐经、苏州府举人唐寅等狂童孺子,天夺其魄,或先以此题骄于众,或先以此题问于人,此岂科目所宜有、盛世所宜容。臣待罪言职有此风闻,愿陛下特敕礼部,场中朱卷,凡经程敏政看者,许主考大学士李东阳与五经同考官,重加翻阅,公为去取,俾天下士就试于京师者,咸知有司之公。”
华昶如此这般言之凿凿,加上会试事关国家用人大计,举国上下千万双眼睛盯着。皇帝即刻安排礼部彻查,由于未发榜,不能从中榜结果推断徐经、唐寅是否作弊。礼部又提请皇帝,让主考官李东阳会同同考官们,重新翻阅程敏政批阅的试卷。李东阳等人复核试卷后向皇帝报告,300个中榜者中没有徐经和唐寅,试卷批阅也未见出问题。
同时,唐寅与徐经已打入大牢,而上疏的谏官华昶,因映应情况不实,也被下狱。
至于出题的主考官程敏政,不仅是朝廷高官,还做过孝宗皇帝老师,皇帝对自己恩师不可能不存在敬惜之心,加上无更多证据表明程敏政泄题,皇帝想着就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皇帝没料到,华昶上疏入狱的事,却在京城官场掀起轩然大波。工科都给事中林廷玉在舞弊案渐趋平静时,再次上疏直言程敏政受贿,并指出六大疑点,作为此次会试同考官,他的言论分量非同一般。当然,林廷玉的上疏让皇帝很生气,林廷玉随即被打入监狱。
可大臣们并未就此罢休,更多言官上疏要求释放华昶,逮捕程敏政。他们认为徐经和唐寅未录取并不能排除程敏政事先未泄题,更不能排除程敏政受贿。
皇帝迫于压力,也为平息舆论,将案子移交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会审。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皇帝不得不让老师下狱。程敏政的出庭使扑朔的案情有了眉目,并对应上了徐经和唐寅的口供。三法司很快审出结论:舞弊查无实据,但徐经进京时送过程敏政见面礼,唐寅也以金币向程敏政乞要过文章,有勾连嫌疑,华昶则有察事不明之罪。将唐寅、徐经贬为小吏,终身不得再考举业,程敏政罢免还乡,华昶降职,林廷玉贬官。
唐寅做梦都未料到,满心向往的京师之行,会演变为一场牢狱之灾,从春风得意的弘治十一年秋天,到锒铛入狱的弘治十二年春天,命运以翻云覆雨的大手向唐寅昭示了什么叫“生之无常”。
弘治十三(1500)年暮春,满身疲惫的唐寅回到苏州。仿佛一场洪水卷走了昔日的一切,生命似乎一夜间荒芜起来,鹿鸣宴上归来的洋洋得意的唐解元一夜间成为千夫所指的阶下囚。那些锦绣前程、那些功名和抱负,都永诀了。就连过去豢养的看家狗,也不认得他了,冲着这个衣衫褴褛的人狂吠不已。回到家,寻不到丁点烟火气。其间,妻子徐氏去世后,唐寅娶过一位继室,但随着科场案发生,继室已对这个昔日风光的“空头才子”彻底失望,扬长而去。而弟弟子重,也为兄长的案件上下打点费尽了周折,只能靠着父亲传下来的小酒店维持生计。
文人最后一点残剩的骄傲,促使唐寅决定搬出老宅,与弟弟分家“异炊”。
日子履步为艰,就像给好友文徵明信中描述的那样: “回望家中,环堵萧然,除却几只空盆破碗,几件旧衣,几双破鞋,再无家什。西风吹动,而我成了一片羁旅的枯叶,唯剩独自零落了。实在无计可施,只好打算春来捡点桑椹,秋来采点橡果,聊以果腹,不够充饥时,就到附近寺院讨点粥喝。每日醒来,我只有一个愿望,这白日中能吃到一餐饱饭,至于日暮以后,晚饭能否有着落,就不敢奢望了。”
当然,这般饿肚子的落魄也只是暂时的。毕竟,还有几个朋友,不致于让他穷迫到去寺院讨粥喝。数月之后,祝允明和文徵明等旧友劝慰唐寅暂离苏州,到外地游历一番,从而也换一种心境,重新开始。
弘治十四年(1501)唐寅开始了一段漫游期,这是他生命中持续时间最长、游览路线最远的行程。游历是中国古代文人寻求人生出路的一种方式,他们在漫游中结识官员,交往贤达,为生命找到上升渠道。孟浩然、李白、杜甫、苏轼、陆游等大诗人都有过漫游经历。唐寅此去,却和他们截然相反。尽管都在走向外部世界,他们想求得进取的道路,唐寅想求得内在的宁静,都是向外的路,走法却截然不同。
一路乘船,离苏州后到达镇江,游北固山、西津渡,再由镇江入扬州,游瘦西湖、平山堂,随后顺长江南下,抵庐山,又乘船溯江而上,到达苏东坡先生遭贬谪后任职的黄州,凭吊东坡笔下的“赤壁”。之后沿着长江入湘,行舟洞庭湖,又登岳阳楼,再顺着湘江至衡阳,登上南岳衡山。再东行转入福建,漫游武夷山,特别去了仙游县九鲤湖。九鲤祈梦的习俗,历经千年,在唐寅的时代广为流传,明代很多士子曾踏足此地,向神仙叩问功名。唐寅此去,更想探究接下来的人生何去何从。
深沉的夜,祈梦的人们领到一顶草席,席地睡于道观中。九真观外,风穿过树林,扬起阵阵松涛声。入睡前,像其他人一样,唐寅已在九鲤湖中洗了脸,濯了足,只带着一颗简洁的心,等待命运的启示。那晚,他做了一个奇特的梦: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挑着一个担子向他走来,他正纳闷老人担中为何物,近前一看,竟是一锭一锭墨,随后,老人将担子一放走了,只留下一句话: “给你的,送到了。”老人走后,他正四处找寻,又惊觉正置身于一处书斋,而墙上挂着一张泛黄的条幅,上书“中吕”两个字。
第二日晨起,找到解梦的道士,道士说:这位客官要以字画立身啊,而问及“中吕”何意,道士竟然沉默不答。
带着梦境的启示,唐寅离开九鲤湖,由闽入浙,登雁荡山、天台山,又渡海上普陀山,然后抵达杭州,览西子风光,再沿富春江北上,入皖,攀登黄山与九华山。路途遥远,风餐露宿,身体劳累加上盘缠吃紧,唐寅结束了这段长途旅行,回到苏州。
历时一年多的长途跋涉,远山,长路,异乡的空气和食物,陌生的行人和习俗,都令唐寅获得了从未有过的体验,也为生活的困境找到了答案。在科场舞弊案之后,他曾立志重新振作起来,他曾想像孔子和孟子那样,在困厄中留下闪耀的思想,也曾想著书立说,像司马迁一样,于屈辱中留下不朽著作。一段长路走下来,唐寅在反复自省里,意识到自己成不了孔子、孟子,也成不了司马迁,他是那样喜欢“找乐子”的人,建功立业的抱负死了,想要在这人间尽兴玩耍一番的心思没有消散。
哪一种生活是他所渴盼的呢?这一程,从意气风发走到阴冷的监狱,又从逼仄的监狱走向广阔的河山,唐寅终于确立了自己的生命志向:在水墨和丹青中寄意余生,在诗酒和女人中及时行乐。
旅行回来,他生了一场大病。漫长的疲敝后,像早春里重获生机的枯树,唐寅的身体渐渐恢复了生机,终于可以直面生命里这段屈辱了,他要重新做一个生气勃勃的人。
混沌散去,空茫心间,只剩一枝明艳的桃花。
作画,宿醉,挥毫,吟诗,寻花,问柳。他更深地体会到生之短暂与无常,也就要更热烈地享受这有限的欢愉。唐寅开始贩卖他的才华。在他的时代,达官显贵们已经懂得收藏字画了,他和他的朋友们,祝允明,文徵明,他们的字画渐渐成了“硬通货”。几年下来,唐寅总算有了一笔积蓄可供挥霍。
他和祝允明都不是会攒钱的人,他们过着今朝有酒绝不明朝醉的生活。正好,这点钱够作为章园别业的首付,至于后期的造园、筑亭、养鱼、理石……这类软装饰花销,慢慢来吧,他也不急。
唐寅回归了他“花中行乐月中眠”的生活。桃花坞,与繁华的苏州城隔开一点距离。既有独处的宁静,又方便朋友随时造访。他们在春天的雨中雅集,芭蕉听雨,曲水流觞。常常长谈至深夜,酒酣月明,大醉了的人就住下来,微醺的人提着灯笼,让家童撑船回去。盛夏,赤条条斜坐在松荫下消暑,袒胸露背,以拳头敲开西瓜,开怀大啖。若有公卿名士造访,也不避讳,就以赤裸裸的方式相见,好比欧洲人到了天体沙滩一般自在坦然。
这样放诞的生活持续了近十年,生命里又一次转折来了。
正德九年(1514),宁王朱宸濠征聘幕府人才的专使到达苏州。作为苏州知名文人,文徵明和唐寅都收到了宁王府的信函和聘金。
宁王何许人也?明太祖朱元璋的五世孙,朱元璋第十七子朱权的后代。朱权起初受封为王,封地在长城外的大宁,手握重兵。这让后来的明成祖颇为忌惮,于是将他的兵权收回,封地改到南昌,这样一来,宁王这一系就一蹶不振,后代王孙便以文学艺术上的爱好作为人生抱负,用以自娱也用以自保。当朱宸濠世袭了老祖宗爵位后,却无端起了野心,厉兵秣马,广招天下英才,想趁机取了天下。
文徵明以生病为辞,闭门不见。
唐寅,身体里建功立业的抱负在一纸聘请函面前,不可遏制地拱动起来。也是鬼使神差,没有人能劝住一个一心想成功的人。他期望去了宁王那边,能找到倚靠,或许也能获得一番举荐。当然,时日一长,他大概忘记了那场舞弊案的滑铁卢。他也并不了解宁王的野心,在政治上,他还是那个天真简单的人。他看到的表象是宁王爱才,却看不到表象背后的背后。
于是,远赴南昌。他很快成为座上宾,以他的侃侃而谈,以他的落笔成章,以他的酒量和挥洒……在一派暖融融的类似微醺的状态中,似乎真是英雄找到了用武之地。这样的微醺和得意持续了五个月。有一天,他突然意识到宁王和他笼络的那群人要造皇帝的反。而纵观华夏史,谋反的结局都是直接掉脑袋的。他想到自己的偶像李白,想到李白追随永王东巡而被判罪流放夜郎。恐惧令他脊背发凉。
唯一的办法就是开溜。但有些地方,有些人身边,不是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面对宁王的“礼贤下士”和“热情款待”,都轻易找不到“离开的”理由。既然这样,唐寅心里有了另一个主意, “让你请我滚开。”别的事或许他并不擅长,但装疯卖傻他可是资深又拿手的。
到宁王府第五个月,唐寅疯了,疯得彻底。在床单上用浓墨挥毫,在墙上用屎作画,脱得精光在下榻的宾馆周边裸奔……这些乱七八糟的疯狂事,都干了。属下当即将此事报告给了主子,宁王不信, “好端端的人突然疯了?鬼才信。”
有一回,宁王亲自去探视疯癫的大才子。唐寅照例适时发了一场疯,先上去抱住宁王,要亲嘴。亲王赶紧躲闪,从他双臂中挣脱。几个随从冲上来,推搡着将疯子隔开,并按倒在地。当宁王示意随从放开唐寅时,没想到,脸上被啐了一口唾沫。那次,弄得宁王狼狈不堪,他几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唐寅的住处。
如此这般,癫狂数月,宁王下令将疯子遣送回家,唐寅才得以挣脱那条无形的锁链,回到故乡,回到他的桃花坞。他挣脱的岂止是宁王的控制,还有对功名的念想,如果说弘治十三年(1500)的锒铛入狱,是对求取功名的一次斩草,这一回就是对人生抱负的一场除根。回苏州后,唐寅用了好久才从惊魂未定里恢复过来。从此,再无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念想。
除了自保,生命已没有更多悬念了。写诗,卖画,饮酒,狎妓,会友,游山玩水……他又多了一个名号:六如居士。 “六如”出自《金刚经》: “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名号的改变实在缘于心境的变化,他啜饮了生活的苦酒,真正品咂了活着的虚空滋味,他是以此向过往作了一个了断。他只想做放浪不羁的归隐者,做尊崇欲望的居士。
世人熙来攘往,汲汲于名利,戚戚于贫穷,他只关心农事和春天,只关心桃花的盛开,关心一地的落红。他时常会用一管毛笔,清扫桃树下的落花,装在锦囊里,葬于泥土中。后来,有个叫曹雪芹的人,将这一段典故写到了他的小说《红楼梦》中,安插到钟情的女主角林黛玉身上。
他最爱看月下的花。融融的月光流泻在花瓣上,娇羞的桃花恰若娇羞的美人,蒙上了轻柔的面纱。执一壶酒,向桃花丛中走去,走几步,抿一口酒,他醉了,桃花醒着。他们就这样相对着,他笑,花也笑,他哭,花也含泪。
上天给每一个人的好日子都不会太多。嘉靖二年(1523)冬,唐寅冒雪去往太湖东山的王鏊家,拜访这位已退休居家的朝廷高官。王鏊是唐寅的忘年交,唐寅曾撰联盛赞他: “海内文章第一,山中宰相无双。”
王鏊请唐寅于书房用茶。窗外大雪正纷扬,室内,晃动着一豆灯影。一个白日过去,黄昏落到了这临湖的宅子。在暗影里,独自候在书房的唐寅,视线被墙上一张条幅吸引了。移步近前,竟是一幅苏东坡先生手书的词《满庭芳·中吕》,他的目光随着诗句移动: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到这里,停住了。他开始恍惚,一个久远的梦,一个二十年前的梦突然击中了他。 “中吕?中吕?”那梦中的字此刻定定地落在墙上铿然作响。 “百年强半,来日无多。”是上天在召唤他可以归去了吗?那一瞬间,他陷入一种无法自拔的感伤里,仿佛心脏遭受了巨石的击打,他颓然瘫坐在椅子上。直到主人进来,他仍然没有回过神来。暮色笼住了小楼,窗棂之外,已是一片混沌。
那个夜晚,他冒着大雪回到桃花坞,并不陌生的路竟格外漫长起来。迎着满空的飞雪,他不禁眼眶湿润了,这就是生命的归途吗?
唐寅于那年十二月二日(嘉靖二年年末,阳历已到1524年1月7日)去世,没能等来新春第一枝桃花的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