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亮:岭南饮食人生,但求真味
2022-10-11施晶晶
施晶晶
要打好莲蓉,最重要的是哪一步?
不是挑出苦味的莲心,而是“熬”。“这再硬皮的湘莲子,火候到了,时辰到了,就是要熬它一个稔软没脾气。”这是一位从打莲蓉学起的茶楼主厨荣师傅的经验。
“这七十年,同钦楼风里浪里,里头的,外头的,多少次要关门的传闻。我呢,都当它是雨打窗,只管在后厨打我的老莲蓉。”
这是个有些落寞的老师傅。只有当年“叛师门”的徒弟陈五举,还常常来看他。
荣师傅和陈五举,是小说《燕食记》里的一对主人公。《燕食记》的作者葛亮,很久以前就一直想写一部关于“吃”的小说,在之前的作品里,他就借笔下的人物说:“中国人的那点子道理,都在这吃里头了。”
吃,也成了他创作《燕食记》的开始。
在这部小说里,葛亮用他念念不忘的“常与变”主题,在岭南这对做菜师徒身上编织出了一个带着烟火气、关于饮食文化传承发展的故事,近代岭南社会人情的风貌与变迁,也在几间茶楼的兴衰起伏当中一并勾勒。
8月19日,在广州花园酒店,围绕《燕食记》,南风窗记者和葛亮聊了聊他的写作初衷。
食物是一个文化密码
南风窗:你在书的最前面引用了《周礼》的“燕食,谓日中与夕食”。你的这本书取名《燕食记》有什么用意?
葛亮:“燕食”,它是一个很重要的概念,指的是:从王到士大夫、再到平民庶人,他们日常的午餐和晚餐。
我们知道,周朝之后才有了“三餐制”(注:“三餐制”最早是周王的特权,周王的三餐分为“朝食”和“燕食”),但“燕食”这个部分其实是属于所有人的。虽然我们看到它的出典非常古老,但实际上,“燕食”是突破阶层,属于所有人群的日常饮食生活。
换句话来说,“燕食”就是表达着我们经常讲的“民以食为天”,食物能够深入到我们的日常当中最基础的部分,在这之上,我们堆叠个人经历、堆叠历史、堆叠我们对于这个时代的思考。
我不是从“平等不平等”的视角出发,而是从一个最普遍、最能引起共情的视角找到了食物作为写作的线索。《燕食记》为什么以饮食作为着眼点,就是因为它的朴素和日常,逾越了很多東西,正因为所有人都要吃饭,所以在讲述饮食的过程当中,大家会更容易达到一种内心的文化共情。
南风窗:在《燕食记》这部小说里,你想表达什么?
葛亮:我们每个人都会有关于食物的记忆,有时候是有关于乡情的,有时候是有关于历史反思、历史建构的,再说得稍微远一点,实际上也是关于我们自己内心的快乐与痛楚。
小说里面讲了很多细节,那些细节都关注情感,所以实际上这是一个有关“人的情感”的故事。它借食物、借对历史的勾勒,借对于岭南文化的一种表达或建构,装载的实际上都是有关于我们人类的情感。
它可以是母子之情、鹣鲽伉俪之情,也可以是师徒之义、兄弟之情、博爱之心、家国情怀。甚至我们中国近代史上最重要的、关乎民族存亡的这种节点上面,仍然会留下关于食物的记忆。
岭南文化乃至粤饮食,在“求真味”这一点上有非常好的表达。
食物就是一个文化密码,这个密码可以关于家国,也可以建构我们的日常。
南风窗:食物是填饱肚子的,本身它是没有生命的,你怎么通过食物来表达情感?
葛亮:我觉得食物是有情感的,它会勾起我们的情感。
我有一个切身感受,当年我从南京第一次离开家到香港求学,我的母亲请朋友给我带了一个家乡的盐水鸭,实际上隔了这么长时间之后,我吃到了盐水鸭的一刹那之间,真的就是一种非常强烈的心理、生理上的愉悦,多巴胺上升的感觉,那是食物从生理层面打通了我的情感。
这种情感可以说是思乡之情,但更重要的一点是,在当下那个阶段,一直以来我在家乡的生活经验,通过食物带给我非常强烈的精神回馈。这也是我写《燕食记》的原因,我在岭南生活20多年了,我觉得这种情感机制是非常重要的。
从另外一个角度上来说,我们也知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虽然我们会觉得食物本身是不太掺杂情感的成分,但只有我们的口腹之欲得到了满足,我们才会考虑更多的东西。
在小说里面,中间尚太史在和子侄回忆过去的时候,他想起自己和兄长当年是跟康有为同年中举,同联名公车上书,但是后来命运殊异,他说现在就记得什么:当时和兄长的最后一顿饭,一盘菊花鲈鱼跟他从晋中带来的汾酒。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食物是有记忆和有情感,他的价值在于唤醒情感,你可以忘却了某一个历史事件,忘却了你人生中的某一个阶段,但是永远会记得当时的滋味。
南风窗:食物可以见证和记录历史吗?
葛亮:我在小说里面(基于史实)写到了另外一个情节,香港的第一间酒楼叫杏花楼,这里发生了很多事,也涵盖了一些重要的历史事件。
比方说孙中山先生当时在杏花楼草拟了进攻方略和对外宣言,众人推举了孙中山为临时大总统,这是一个改变了中国近代历史进程的大事件。
但你看,这样重大的历史事件还和一个有关于食物的空间联系在一起,这个空间也见证了历史。
岭南味求真
南风窗:你对岭南美食有什么独特的情感吗?
葛亮:每个人的饮食习惯,就是对他个人经历、生活轨迹的表达,对当地的饮食风味,我们都有自己的印象。
到了粤港之后,你会感觉到粤菜它更多的是对于食材真味的表达,它更注重鲜美,注重对于真味的融汇。流传下来的一个古菜谱,提到说“美味求真”,讲的就是粤菜。
我在小说里面写到了一道菜叫“地藏珍”,它的原型实际上是我们广东的八宝冬瓜盅。冬瓜盅是非常奇妙的东西,我觉得它是我们岭南美食,乃至于岭南文化一个具体而微、但又非常生动的隐喻和象征,它就是让各种各样的食材融汇于这样一个容器当中。
顾仲先生在他的食物经典《养小录》里面也提到了,饮食之人的三个层次,一种叫作“餔餟之人”,不择精粗,什么都吃;一种叫作“滋味之人”,就是我们经常说的派出院系的这样一种阶段;还有一种叫作“养生之人”,他对于食物是不求珍奇,但求真味。我觉得岭南文化乃至粤饮食,在“求真味”这一点上有非常好的表达。
小说中间写到了陈五举和凤行的相恋和结合,五举从一个粤菜厨师,后来进入到一个本帮菜的厨师世家,他的个人经历也是我想表达的粤饮食的一种文化象征,它不断地吸纳、融会和革新。
南风窗:陈五举这个主角,是一个怎样的人?
葛亮:五举原来是个粤菜的厨师,拜在名师门下,但他后来入赘到了一个本帮菜的厨师世家,这个人物,他最大的意义在于,他会成為反思我们文化传统的一个非常好的样本,比如忠义。
通过方言激活小说的情境,这有一个前提,不可以妨碍读者的理解。
中间有一个戏剧性的情节,就是叛师门,因为他要选择和恋人凤行结合,所以他离开了他的师傅,但我们看到后来他的师兄提出来,要另开一间酒楼,拉他入伙,希望他用师傅传下来的绝技的时候,他断然拒绝了,他说我离开我师傅之后,我这手艺半分都不会用。
他内心既有一个手艺人的尺度,也有一个人的尺度—作为一个徒弟的忠诚,作为一个人的坚贞,这是我在这个角色身上想要表达的一个部分。
另外是刚才讲到的变革和融汇,实际上他也需要提升自己的手艺,他将两种不同的菜系加以融合、加以改变。这也是一种象征,既有技术方面、创新厨艺的意义,也象征着我们文化传统中求新求变的部分。
五举身上凝聚了很多东西,这也是我在小说创作过程中非常看重的。
南风窗:小说里面穿插了不少粤语,会担心这增加阅读难度吗?是否有特殊设计?
葛亮:这也是在这个小说中间,我很想跟读者朋友分享的一个部分。创作小说的时候,每当涉及具体的文化情境或历史断代的时候,我都会考量到语言。语言可以匹配当时的历史情境,有助于建构当时的社会场景,创作之前,我也参考了大量的资料,读了很多清末小说去寻找这种语感,我希望能够在小说里面呈现出语言特质,就是它和我想去建构的时代是相吻合的。
《燕食记》的故事发生在岭南,我们也知道广东话,它保留了许多中古唐音的特点,简洁、典雅、干脆。在小说里面,它也构筑了一个非常鲜活的语言环境,并和社会情境、人文情境相互映照,它甚至可以渲染某些情境。
这部小说里面,很多的人物对话用了粤语来表达,其中一些有注释,有些没有,有一些尺度在里面。
在文学作品当中,用方言表达是有自己的分寸跟尺度的,这种尺度的拿捏就在于,通过方言激活小说的情境,这有一个前提,不可以妨碍读者的理解。
其实这也是我个人想去探索和尝试的部分,就是既能够表现出我们岭南在地化的语言特质,乃至于文化特质,又可以使得它在其他地域的读者面前仍然是明白晓畅的。
(实习生黄泽敏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