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蝶图中的美意和隐喻
2022-10-09王婧媛泰州市博物馆除署名外
文:王婧媛 图:泰州市博物馆(除署名外)
历代猫蝶题材名作颇多,内涵和图式相当丰富。纵观其发展源流,猫蝶形象逐渐从画面陪衬变为画面主体,形成固定组合,并从纯粹的写生遣兴发展到与耄耋长寿和个人心境相联系,反映出不同时代背景下的社会发展和思想变迁。本文通过分析历代猫蝶图的文化内涵,结合社会背景和作者的个人境遇,探究其中传递的美意和隐喻。
猫蝶图发展源流
猫画最初兴起于五代,盛行于宋朝。《孙子》有云:“一猫当穴,万鼠不敢出。”猫是捕鼠良将,古人将其视为“八神”之一,岁岁祭祀,以求庇护粮食平安。隋唐五代,贵族们钟爱其稚顽可爱,将猫驯养在宫苑之中,且此时的猫常以富贵之相出现于艺术作品,《宣和画谱》有记载,五代滕昌祐有芙蓉猫儿图,王凝为鹦鹉及狮猫等图,“不惟形象之似,亦兼取其富贵态度”。宋代养猫之风遍及朝野,大量以猫为主角的诗词绘画出现。时人爱画猫,有李迪《蜻蜓花狸图》《富贵花狸图》《秋葵山石图》、苏汉臣《冬日婴戏图》等;或写其野外顽皮之姿,或状其书房相伴之乐,猫作为富贵、吉祥、安逸的形象代表,常见于传统书画中。
猫与蝶的绘画组合,在五代南唐就已出现。南唐周文矩《仕女图轴》中,两者作为陪衬围绕在仕女身边烘托富贵之气。从尔后黄居寀、北宋徐崇嗣的《蜂蝶戏猫图》可看出,猫与蝶已然成为画面主角。早期猫蝶图侧重写生,表现小猫玩耍时活泼烂漫的情态;宋代以降,商品经济发展,市民阶层壮大,植根于民众的吉祥文化愈加丰富多彩,画家取“寿居耄耋”“耄耋富贵”之意,将猫蝶与菊、竹、寿石、牡丹等意象一同入画,并冠以“耄耋图”之名,作祝寿用,其主流文化内涵终于确立并得以推广。明清之际猫蝶名作颇丰,明代孙克弘、商喜、陆治、戴进,清代沈振麟、沈铨、程璋等人均有猫蝶作品传世,近现代名家更是不胜枚举。这一时期猫与蝶的内在联系更紧密,不仅象征吉祥富贵、福寿绵长,还常隐喻画家本人的精神境界和人生追求。
猫蝶图文化内涵
巧谐美意,福寿绵长
图2 :宋徽宗 (款) 耄耋图 立轴 图源:中国嘉德
猫蝶图的盛行与吉祥文化息息相关,吉祥文化凝结着中华民族的美好愿望、情感寄托、生命意识和审美趣味。清人蒋世铨诗云:“世人爱吉祥,画师工颂祷。谐声而取譬,隐语戛戛造。”世人喜好以谐音和象征手法为事物赋予吉祥寓意,由此构成“马上封侯”“松鹤延年”“玉堂富贵”等众多范式,应用于建筑、制瓷、书画、工艺美术等各个领域中,象征喜庆顺遂、和谐美满。“猫蝶”不仅巧谐“耄耋”,还天真活泼、充满趣味,以蓬勃的生命力中和年事已高的沧桑老态,构成洒脱自在、闲适康健的生命图景,顺应了“得众动天,美意延年”的精神追求,故而成为祝颂长寿的绝佳题材。北宋赵佶《耄耋图卷》(图1)即是猫蝶与“耄耋”相联系的肇始,今人称其“开一时风气之先”。图卷描绘五只花色各异的小猫在花丛中扑蝶玩耍、嬉戏打闹,一只“玳瑁斑”将蝴蝶衔于口中,活泼顽皮之态尽显。画面笔触工细,敷色鲜明,生动可爱,显示出吉祥安康的美好寓意。宋徽宗一向钟爱以精细之笔描绘桃鸠、芙蓉、锦雉等富贵吉祥题材,此画也属于精细工丽一类,是北宋院体花鸟画的主流风格。明清以来,相当一部分画家辗转各地鬻画为生,他们和世俗文化相互影响,将百姓喜闻乐见的吉祥题材纳入艺术创作,绘制出大量雅俗共赏的猫蝶画。其中的猫常作“观蝶”或“追蝶”姿态,少有扑咬动作,画面氛围多安闲恬静,以示美满和谐。泰州市博物馆所藏清代陈崇光《猫蝶条幅》(图4)中,蝴蝶展翅翩飞,一只黑背白肚的“乌云盖雪”花猫昂首注目,俯身作潜行态,前爪微抬,似充满好奇;四周缀以竹菊野草,野趣盎然。此图以随性之笔画猫,头背部用浓墨擦染,肚皮处的白色毛发以淡墨勾勒,猫尾以干淡墨皴画,面部用细笔描绘出双目圆睁的神态,一只毛发蓬松、膘肥体壮的小花猫跃然纸上,憨态可掬,惹人怜爱。蝴蝶染以橘红,点缀黑色斑纹,头身纤细,一须一足纤毫毕现。画面布局疏密有致,手法粗放老辣,涉笔成趣。陈崇光是晚清扬州画坛名家,当时扬州论画者“咸推若木为第一手”,乃至“老于画者见之皆避席”。其晚年罹患狂疾,浪荡在外,笔触愈趋苍老随性,精妙不减而超逸尤甚。卷尾钤“非闇戏墨”白文印,应是书画家于非闇的鉴藏印。
图1 :赵佶 《耄耋图卷》(局部) 北宋 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图3 :南宋 梁楷《狸奴闲趣图卷》(局部)
图4 :陈崇光《猫蝶条幅》 清 现藏于泰州市博物馆
清代的猫蝶图常采用线性垂直构图,极具特色。蝴蝶位于画面正上方,猫在其下蹲踞仰视,周围以芭蕉、寿石、竹、菊、兰等衬托,或大片留白,设色淡雅。这种构图在清代极为常见,本馆藏清代画家沈进、尤辛仲、王素、翁仁、姚元之、涂竹居等作皆是如此,似是祝寿应酬之作的固定图式。此外,晚清宫廷绘画受西方写实主义的影响,还出现了一批注重写实和立体的猫蝶图作品。如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沈振麟《耄耋同春册》,于墨笺上以金粉等矿物性颜料描绘嬉戏的猫蝶和应季花卉,纤毫毕现,明艳动人。
近代以来,猫蝶作品构图逐渐多样化,意象丰富。徐悲鸿、齐白石、张大千、谢稚柳都有猫蝶图流传。静悟堂藏画徐悲鸿《耄耋图》一幅在北京荣宝2015春季艺术品拍卖会中的成交价达160余万元。徐悲鸿养猫爱猫,画猫逼肖传神,所作猫蝶图除祝寿外,往往还托物言志,以猫寄托个人情怀。他的《枫叶狸奴图轴》(图5)设色清淡,小花猫在树上俯身回望,栩栩如生。此外,北京保利2019秋季拍卖会的拍品齐白石衰年变法关键期的佳作《富贵耄耋》(图6)成交价557万余元。此图牡丹怒放、寿石挺立,花猫趴伏石上,充满好奇地盯着翩跹的蝴蝶。笔法老辣苍厚,景物组合极为自然巧妙,似妙手偶得,浑然天成,富贵长寿之意尽在画中。
图5 :现代徐悲鸿《枫叶狸奴图轴》,现藏于故宫博物院
图6 :齐白石《富贵耄耋》图轴北京保利2019秋季拍卖会
由诗点画,讽世喻己
中国传统文化中,猫鼠关系是一种有趣且深刻的政治象征。鼠是贪赃枉法、败坏朝纲的代名词,而猫则被喻为德行高尚、尽职尽责的忠臣和正人君子。生性贪玩、弄花扑蝶的猫,不事捕鼠护粮,却享受着主人的赏玩宠爱,成了官场中尸位素餐、附势媚主者的绝佳隐喻对象。“猫、鼠、蝶”的组合在绘画和题诗中早有出现,《猫苑》记载“宋初道士李胜之曾画捕蝶猫儿图以讥世”,南宋叶绍翁作《题猫图诗》“醉薄荷,扑蝉蛾。主人家,奈鼠何”,用只顾扑蝶玩耍的猫来影射沉溺安乐、醉生梦死的权臣。吴仲孚《咏猫诗》云:“弄花扑蝶悔当年,吃到残糜味却鲜。不肯春风留业种,破毡寻梦佛灯前。”猫儿忙于吃喝享乐,待到年华已逝方知后悔,规劝之意溢于言表。
此类猫蝶图的内涵多隐于题跋之中,单就画面内容而言与其他作品区别不大。明代孙克弘有《耄耋图》(图7),以粗简之笔绘一只猫仰望上空的蝴蝶,跃跃欲试,灵动传神。背景留白,猫儿的紧绷和蝴蝶的悠然形成了鲜明对比。右上有明代吴中藏书家钱允治题:“春残蝶梦不能成,存暖狸奴饱饭行。鼠辈纵横都不管,却来闲与蝶相争。”钱允治字功甫,画家钱谷之子,贫而好学,爱书成癖,好友钱谦益称其“介独自好,不妄交接,口多雌黄”。常有讥世之言,李士达《三驼图》上亦有其讽世题诗。
图7 :明 孙克弘 《耄耋图》现藏于故宫博物院©故宫博物院
同样的隐喻手法也出现在陈崇光的作品中。泰州市博物馆藏陈崇光花鸟四条屏(图8),画面描绘一只猫惬意地蹲在花丛里,双目半闭,仰望飞舞的蝴蝶,题款“室内鼠辈浑不顾,花间稳卧是麒麟”,将小猫的气定神闲和高枕无忧刻画得淋漓尽致。画上只有自题款,无受者上款,应是画家的自娱之作。
图8 :清 陈崇光 花鸟四条屏(其一)现藏于泰州市博物馆
明清时期文人画发展达到鼎盛,此类猫蝶图的寓意实是作者个人心境的写照。中国国家博物馆藏清代恽寿平绢本设色《秋卉狸猫图》(图9),绘一只黑白相间的猫双目圆睁,屏息凝神,以猛虎下山之势伏于坡石上;花卉山石以没骨叠色法写就,雅致多姿。左上自题七绝一首:“偃草雄风势壮哉,怒猊腾掷下苍苔。于今社鼠应难捕,闲觑花阴蛱蝶来。”前句极写猫虎虎生威的英雄风姿,后句笔锋一转,叹今世“社鼠”难捕,唯有闲坐花间观蝶。猫的神情煞有介事、如临大敌,观画者初看时只觉诙谐可爱,殊不知平静美丽的花草下掩藏着危机。作者由诗点画,将落拓与苍凉隐于耄耋富贵表象之下,慨叹时运不济,社鼠猖獗却难有所作为,英雄实无用武之地。观赏此画,似能体会到其历经丧乱和清贫的一生。
图9 :清 恽寿平《秋卉狸猫图》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中国国家博物馆
描摹小景,遣兴抒怀
除去祝寿和喻己的立意,一些猫蝶图还是画家百无聊赖时写生遣兴的产物。它们摆脱了附会吉祥的繁复热闹,聚焦于眼前的一隅小景,显得雅致清淡,别有韵味。徐悲鸿《梧桐猫蝶图》轴(图10)即是遣兴之作,画上自题:“渝州六月,谢兄稚柳为我补栩栩之蝶,中国文艺社窗前景色。酷暑无聊写此遣兴。悲鸿。”图绘炎炎夏日,梧桐叶清透润泽,交叠连荫,一只猫透过叶片的缝隙发现正在休憩的彩蝶,脚步微动,蓄势待发。画面情节生动,似随手捕捉窗前小景而得,水墨交融生辉,富有情趣。这类以写生和遣兴为主旨的猫蝶作品,在猫蝶图的形成与发展中占据重要部分。
图10 :现代徐悲鸿《梧桐猫蝶图》,现藏于故宫博物院
猫儿扑蝶,无忧无虑,而人生在世,如同逆旅。亦有游子在背井离乡之时,想念自家猫儿的贴身相伴。清代诗人宝廷在旅途中偶然看到住处悬挂的猫蝶图轴,作《献县旅馆悬猫蝶小幅感赋》一首收于《偶斋诗草》中:“辞家七日走长途,旅况艰辛别思无,忽见壁间花蝶幅,蓦然念我小狸奴。”陆继辂《崇百药斋文集》中亦录有“行吟偶借曲阑扶,绝妙花阴耄耋图,笑我闲愁抛不尽,乱分乡思到狸奴”。这里的猫蝶图承载着睹物思乡的功能,寄托着游子对家的感怀与情思。
纵观猫蝶图的发展,其内涵和立意早已从原本的写生状物变得意象多姿。无论宫廷与民间,猫蝶图的流行从未停歇,寄托着不同时代阶层的人们对长寿安康的共同愿望;在文人笔下,猫蝶图又成为一面自勉的镜子,象征君子修炼心境、克制私欲的自我表达。它或是饱含书房相伴的柔软温情,游子观之,乡心顿起;或是画者无声的代言,浓缩着个人坎坷的境遇和时局政治的倒影。如今吉祥文化依然有着广泛的社会基础,随着时代发展和思想进步,猫蝶图的文化内涵将会更加丰富,在今人笔下继续焕发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