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北齐佛教造像的审美变化
2022-10-02太原师范学院
张 玮 太原师范学院
佛教自公元1世纪时就已经传入中国,其造像艺术也开启了一条中国化之路。在这段历程的初期,正值魏晋南北朝时期,当时不同民族、不同文化既存在冲突又相互交融,佛教造像也在不同地域、不同时期演变出不同的风格样式。到了公元6世纪中叶,在黄河以东的北齐出现了一种新的造像样式。这种样式虽然存在的时间较短,却是由南北朝造像转入隋唐造像这个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步,在整个中国雕塑史上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
一、张得其肉
北魏为佛教东传的首个高峰,其佛教造像继承河西地区的“凉州模式”,在首都平城(今山西大同)开创了颇具鲜卑族特色的“平城模式”。而经过孝文帝“太和改制”之后,佛教造像则多以“秀骨清像”为审美标准,一直到东魏时期,这种标准仍然是造像的主流。北齐立国之后,一改北魏遗风,佛教造像开始探索对人体的塑造与表现,正如梁思成先生在其《中国雕塑史》中所说:“其手法由程式化的、线形的渐入于立体的物体表形法。”
在此风气下,北齐佛像具有强壮、丰满的形体特征,上半身的比例较大,下半身较短(如图1),梁思成先生在其《中国雕塑史》中将这种雕像描述为“与北魏相较,则北魏上小下大,肩窄头小,北齐则上大下小”。北齐雕塑的特点是颈部较粗、肩膀宽厚、胸腔凸起、小腹浑圆、腰肢纤细、胯部丰腴,呈现出女性化的身材曲线。其胳膊与腿状如莲藕,动作幅度增大,姿态万千。在这一时期,佛像以笔直的站姿和结跏趺或半跏趺坐姿为主,而在一些菩萨像上开始出现扭躯斜胯、重心落在一脚的趋向,这若有若无的扭动开启了唐代菩萨像的“三屈式”姿态。梁思成先生认为北齐造像“其全身各部亦以管形为主”。此种管形特征即可看作是对人体结构的一种抽象化处理。
图1 山东青州北齐佛像
仅以佛头来看,北齐造像不似北魏般细长清瘦、棱角分明,整体呈圆润饱满的形象特征。佛教造像的发髻大致分为波髻、螺髻和磨光髻三种。最初的时候,这三种发髻并存于世,直到北魏造像时期,磨光髻成为主要形式,其形高耸,状如馒头,世人谓之“馒头髻”。而到了北齐时期,佛像的发髻又重新变为螺髻,高度骤然降低,呈扁平状。佛像面相饱满,颧骨变低,鼻梁由笔直转向略带弧度,结合扁平的发髻,愈显出球状的特征(如图2)。这一时期佛像的眼睛既不似“平城模式”的双目圆睁,也不似“太和改制”后的柳叶形,其上眼睑形状呈向下弯曲的弧度,眼神柔和;嘴角微翘,似笑非笑,下颌微收,呈现出一种微微向下看的悲悯神情。这种神情在此后的佛教造像中流传甚广,逐渐成为佛教造像的一种标准。
图2 太原花塔村北齐佛头
在南北朝时期,北朝士人大多以南朝衣冠为正统,在佛教造像方面受到南朝影响也较多,“秀骨清像”即为刘宋陆探微所创。到了北齐时,南朝萧梁崇尚张僧繇所创的“疏体画”,与陆探微的“笔迹周密”不同,萧梁讲求“笔才一二,像已应焉”,因此,他所绘的佛像都具有“面短而艳”的特征,世人谓之“张家样”。唐代张怀瓘评曰:“张得其肉,陆得其骨,顾得其神。”其中的“张得其肉”就指的是张僧繇所绘人物皆为丰腴肥美之状。后来“张家样”传至北方,则开启了以丰满健壮为美的审美趋向,受到这种风格的影响,雕塑也摈弃了北魏的直线造型,将平刀法改为圆刀法,更加重视曲线之美。此时,佛像身体各部多为突出的弧度,细节虽精雕细琢,却有意弱化起伏,使其服从整体,进而形成古朴厚重的艺术特征。
二、曹衣出水
除体形和样貌之外,佛教造像的变化大多集中在其僧衣上。在北魏早期,人们大多沿袭了西域的风俗,或着质地厚重的通肩大衣,或着袒露右胸的袒右式袈裟。这种风格一直延续到北魏中期,随着朝廷推行汉化,举国皆着汉服,佛教僧衣也顺势改为汉人的冕服式,其形容清瘦,“褒衣博带”,一副南朝士人的气派。之后到了北魏末年,由于高欢宰制朝廷,亲近鲜卑文化,使得东魏佛像已不见“博带”,而北齐则更彻底地恢复了袒右式袈裟。
北齐造像多用浅浮雕的方式雕琢服饰,起伏极薄,常被误认作线刻。僧衣一改此前宽袍大袖,款式紧窄,质如薄纱,佛像身体各个部位都不再隐没于宽袍大袖之中,人体特征透过僧衣清晰可见。立像多薄衣贴体,曲线婀娜,下身显露双腿,两边衣袖下垂,下摆由北魏的外侈转为内收。坐像多双足裹于袈裟之中,足形隐约可见,下摆铺于座面,形如花瓣。这一时期的佛像另有一种特别装束,即内着“僧祗支”,外穿相互交叠的两层袈裟,下身着裙,这就是北齐特有的“敷搭双肩下垂式”袈裟。
北齐佛像的衣褶颇为独特,改变此前垂直并行的衣纹处理方式,其变化极富韵律。全身衣纹稠密,紧贴于身,沿身体曲线起伏,整体呈现“U”形的分布规律,其状如湿衣贴体,故此时佛像亦被称作“湿佛”。这一时期塑造佛像衣纹的手法较为多样化,有层次分明的阶梯状衣纹,也有起伏有致的凸起衣纹,还有极尽简约的单阴刻线和双阴刻线衣纹。除此之外,在山东青州出土的一种佛像极为罕见,这种佛像除以线刻表现衣领、袖口外,全身光洁,不饰衣纹,如同一层轻纱覆于身体之上,于朦胧中显露人体之美。
北齐时期有一位西域画家——曹仲达,他擅长画异域佛像,宋代郭若虚将其与唐吴道子并列,称赞他们二人笔法“吴之笔,其势圆转,而衣服飘举;曹之笔,其体稠叠,而衣服紧窄。故后辈称之曰:‘吴带当风,曹衣出水’”。唐代张彦远则将其与刘宋的张僧繇和唐代的吴道子、周昉推为楷模,提出“曹家样”。金维诺先生认为:“这种曹家样不只是衣薄贴体,如出水中,而且衣纹稠密,纹理的变化既表现了服饰的质地,也表现了肌体的起伏变化。”由此可见,北齐时期的佛教造像兼具僧衣紧窄和用线稠密的特点,其状如穿湿衣,其审美标准应与“曹衣出水”相似,这也可反证“曹家样”必为当时造像者所尊。
三、妙尽梵迹
在佛教最开始传入中国的1—3世纪,西域的很多国家已经形成各种不同的像样式。中亚地区的犍陀罗造像吸收了古希腊雕塑艺术特征,以写实见长,其造像服饰厚重宽大,发髻为模仿中亚人大卷发的“波髻”;印度北部的马图拉(也译作马土腊、秣菟罗)造像在犍陀罗造像的基础上融合了印度人的特征,其造像服饰质地轻柔、纹理稠密,发髻以“光髻”和模仿南亚人小卷发的“螺髻”为主;南印度地区的阿玛拉瓦蒂造像则更具热带风格特征,其造像服饰简化,更加强调人体本身。3—6世纪时,笈多王朝统一印度,形成了注重人体塑造、薄衣贴身的笈多样式,其南部的萨尔纳特更是在阿玛拉瓦蒂造像的基础上发展出了“裸佛”的形象。多种造像样式于不同时期沿不同路径传入中国,这在一定程度上对中国佛教造像的审美变迁产生重要的影响。
中国早期的佛像大多受到了犍陀罗艺术的影响,也可见马图拉艺术的痕迹。5世纪中叶,南方的“秀骨清像”和“褒衣博带”传至北方,异域风情随即消失。到了6世纪,北齐造像的审美特征突然发生转变,这显然是受到了印度笈多样式的影响。梁思成先生指出:“其变至骤,殆非逐渐蜕变,乃因新影响输入而使然也。此新影响者,殆来自西域,或用印度取回样本,或用西域工匠。”宿白先生认为:“此次高齐佛像的新趋势,大约不是简单的此前出现的薄衣形象的恢复,而是与6世纪天竺佛像一再直接东传、高齐重视中亚诸胡伎艺和天竺僧众,以及高齐对北魏汉化的某种抵制等似皆有关联。”他还认为:“按轻薄叠褶的服饰,源于地处亚热带的中印度秣菟罗艺术……到了5世纪前期,类似特征的佛像才出现于新疆以东的内地,现存有明确纪年可以参考的最早实例,是甘肃永靖炳灵寺第169窟和北壁建弘元年(420年)龛(S.6号)时间接近的其侧的诸立佛塑像(S.7,S.9);5世纪中叶,才出现于甘肃以东各地石窟和散存的铜石造像中。”据记载,张僧繇曾于建康一乘寺以天竺的“凹凸画法”画花,远看有立体效果;而曹仲达本为中亚曹国的粟特人,虽师承南朝袁昂,但其画法亦被称作“梵迹”。所谓“张得其肉”应是继承了笈多造像面短而圆的特征和对人体的塑造手法,而“曹衣出水”则是借鉴了从马图拉到笈多造像的“湿衣”表现方式,究其根源,这些都与6世纪时期印度佛教文化的直接传入有关。
参考北齐时的地缘政治可以看出,河西地区为敌对政权北周所据,故此次造像新风并非来自西北。除陆地之外,佛教于海上还有一条传播通道,那就是沿印度东海岸,途经东南亚诸国,或进入中国西南,或于东南沿海登陆。5世纪,东晋高僧法显西行求法,归来时经海路抵达青州。而恰在青州龙兴寺和成都万佛寺这两地都有6世纪的造像出土,尽管当时这两地分属北齐和萧梁政权,但是在造像方面却兼有马图拉、笈多、萨尔纳特等多种印度风格,其异域之风远远甚于中原。北齐高氏以邺城为都,以晋阳和青州为根基所在。青州地接南方,曾长期属于南朝,因此其文化多受南朝影响,笈多造像或经南方传入青州再至内陆,或直接在青州登陆传于中原。晋阳、邺城等地受此影响,融合已有造像传统,形成新样式。这种审美对此后晋阳造像影响最深,至唐朝时,天龙山石窟仍可见“曹衣出水”,其造像“衣裳软薄,紧贴肢体,于蔽体之作用失去,反使肢体显著。其刻匠对于肉体之曲线美必有特别之领会,故其所表示肉体的美,亦非中国艺术中所常见也”。
四、结语
由上文我们可以看出,北齐处于中国第一次民族大融合的末期,其佛教造像融汇了多种文化的审美,是对此前诸多造像样式的总结,可以说是集南北朝造像之大成。北齐佛教造像在继承与吸收的基础上进一步融会贯通、推陈出新,于写实之美、写意之美、装饰之美三者间做到完美的平衡,形成了兼容并蓄、强健开放的审美格调,为此后唐朝出现高度理想化、国际化的佛教造像奠定了坚实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