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因斯坦与霍金为何会被媒体“看中”?
2022-10-01查尔斯塞费译骆相宜
/[美] 查尔斯·塞费译/骆相宜
20 世纪30 年代初,发生了这样一个故事。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在好莱坞招待了他的朋友、喜剧演员查理·卓别林,他们一边闲聊,一边享用艾尔莎·爱因斯坦烤的蛋挞,这时爱因斯坦的儿子转向卓别林。“你很受人们的欢迎,”他说,“因为你能被大众所理解。但是,当一位教授受到群众的欢迎,可能是因为他不被理解。”
1919 年,阿尔伯特·爱因斯坦经历了一次快速的蜕变。几乎在一夜之间,他从一个单纯的理论物理学家变成了国际名人,成为科学天才的象征。从一开始,这种转变就主要建立在不被理解的基础上。在向公众介绍相对论时,《纽约时报》试图让读者相信它是阳春白雪,不可能被普通人触及,爱因斯坦关于相对论的论著也被吹捧为“十二智者的书”。这一说法来源于一个传说:“当他向出版商提交他的最后一部重要作品时,他提醒他们,全世界最多只有12 个人能够理解它,但出版商还是出版了。”随着爱因斯坦的名气越来越大,这个传说以及12 这个数字被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虽然他本人一再否认。“尽管爱因斯坦本人以及很多人都否认了此事,但关于这12 个人的故事从未消失,这也表明了这个故事在公众心中的地位……”一位历史学家这样写道,“这也可能是相对论名气越来越大的最重要因素。”
在弟子们的拥戴下,爱因斯坦成了新物理学的传承者,取代了牛顿的地位。物理学是用数学语言写就的,普通人很难完全理解,但这反而增强了人们对爱因斯坦的敬畏。人们对相对论并不感兴趣,只是对它所代表的意象感兴趣;同样,人们其实对有血有肉的爱因斯坦也不感兴趣,只是把他当作人类思想胜利的象征。
这是一种强有力的象征,公众甚至会为了一睹他的风采而大打出手。1930 年,4000 多人为了观看一部关于爱因斯坦的电影在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发生了骚乱。这场骚乱的发生并不是因为一群纽约人急于学习更多的物理知识,而只是因为他们想看一眼这个注定要青史留名的人,这个人的名声甚至有可能超过伟大的查理·卓别林。
这样一个对公众的影响力如此之大的科学家百年难遇,世间罕有。自从爱因斯坦去世后,只有一位科学家的名声可与之媲美,他就是史蒂芬·霍金。
一名科学家能够成为世俗意义上的名人,这是极其罕见的,更不用说被公众永远铭记了。某些时刻,也许世界上会出现这么十几名科学家,或者仅有两三名,他们拥有很多粉丝,走在街上偶尔会被认出。然而,那些人往往不是因为自己的科学研究而获得关注的;更多的时候,一名科学家的名气往往与本人的研究内容和质量没有什么关系。
每年都会产生一批新的诺贝尔奖获得者,但在几天之内,他们的名字就会被遗忘。即使是像约翰·巴丁这样特别罕见的双料诺贝尔奖得主,也不一定能出名。单单来看卢卡斯教席的名单,满眼都是数学家和物理学家一眼就能认出的名字:发明狄拉克方程的P. A. M. 狄拉克、提出拉莫尔频率的约瑟夫·拉莫尔、提出斯托克斯定理的盖伯瑞尔·斯托克斯……但他们还在世的时候,并未受到过大众的关注。即便是现在,科学界之外也少有人知道他们。而像詹姆斯·克拉克·麦克斯韦、埃尔温·薛定谔、默里·盖尔曼、路德维希·玻尔兹曼、尼尔斯·玻尔、欧内斯特·卢瑟福这样的科学家都曾经发表过十分重要的关键性理论,但他们也没有得到公众的关注。可能会有一些科学爱好者对他们以及他们的工作稍有了解,但即使是他们在世的时候,大街上也很少会有人知道他们是谁或者他们取得了什么成就。科学成就不会让一名物理学家成为名人,出名靠的是其他东西。
最常见的成名方式是科普。从某种意义上说,把科学思想传播给公众其实也是一种翻译行为,他们巧妙地使用隐喻等一些文学技巧,将数学语言翻译成普通人可以理解的白话文。可以说,科普工作者是科学与民众之间的中介,是引导门外汉进入知识殿堂的引路人。但是,人们通常不会期望专业的科学家来承担起这种引路人的工作。
即便如此,仍有源源不断的科学家试图向大众普及最新的科学进展,偶尔也有顶尖科学家。在这些人中,总会有几个人或多或少地取得一些名气,但通常都不会持续太久。弗雷德·霍伊尔在20 世纪50 年代是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但今天,如果你对宇宙学不感兴趣,就不太可能知道他的名字,更不用说知道他长什么样了。20 世纪七八十年代,卡尔·萨根可以称得上是当时最著名的在世的科学家了,但到了今天,他最出名的可能只是他的经典长篇科幻小说《接触》。即使是最高级的引路人,也会来来去去,变换不定,而且很快就会淡出人们的视线。
但爱因斯坦不同。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不是科学的引路人。他是一位先知。
引路人可能只会进入自然界的终极殿堂,但只有先知才能直接凝视殿堂中的奥秘。不管是什么级别的引路人,都会通力合作服务于他们的神灵,在森严的等级制度下埋头苦干。而先知,可能原本只是独自在旷野中游荡,然后突然某一天被提升到极高的地位,成为真理的代言人。引路人代表一个机构,而先知则将他们掌握的真理直接展示给人们。而且,对于被选中成为真理代言人这件事情,先知几乎总是会感到意外,甚至困惑。
爱因斯坦是最接近先知的凡人。他不仅站在物理学的最前沿,而且也只有他对宇宙的运行规则有全新的洞见。他从专利局的旷野中走来,颠覆了整个物理学界,这个传奇故事简直太完美了。他的工作是如此妙不可言,如此深刻,以至于全世界只有12 个人能够理解。他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天才,这种独特性铸就了这段传奇。
量子理论与相对论同样重要,也同样难以理解,但它们都取得了胜利。这一理论牵连甚广,投身其中的不仅有普朗克、薛定谔、玻尔、海森堡、狄拉克,还有爱因斯坦。爱因斯坦对量子力学的贡献也堪称一段传奇,与相对论的故事差不多,然而奠定他的地位的却是相对论。先知的诞生只能源自一个异常深奥的想法,而这个想法只有——或者被认为只有——一个创造者。
然而,与所有真正的先知一样,爱因斯坦也是平民出身。即使他思考的是自然界的基本规律,也会把自己的所知所得告诉给公众。他的著作《相对论》就是专门针对那些数学基础不强的普通人的;尽管很少有人读,但这种尝试是令人钦佩的。更加值得赞赏的是,他经常出现在大众媒体上。起初,爱因斯坦并不喜欢与记者们交谈,但他很快就学着回答所有问题,并且微笑着摆出姿势,配合他们拍照。即使记者们问的一些问题比较愚蠢,爱因斯坦也会有礼貌地回答。“在这样的场合,他有时不会直接回答问题,但说出的话仍然相当有趣,这些话语可以向读者们传达一些合理的想法,或者至少可以给读者们带来一些笑料。”
爱因斯坦的热情和幽默表露无遗,他的弱点也是如此。正如一位研究爱因斯坦的学者所说:
他的态度平易近人,这让大家感到惊讶。除此之外,他的相貌也使人感到安心。他看上去并不像一个傲慢的欧洲科学家。1921 年4 月,他的照片第一次出现在报纸上,照片里的他穿着不合身的大衣,拿着一把小提琴,笑得一脸茫然。这根本不是一张会令人害怕的照片。
爱因斯坦挖掘了自然界中最深不可测的力量,还帮助启动了一个研发可以瞬间杀死数十万人的武器的科研项目。然而,对公众来说,爱因斯坦始终是一个慈祥、有趣的小个子男人,顶着一头乱蓬蓬的白发,一点儿也不像是一个能够毁灭整个城市的坏人。他并不可怕,反而受到崇拜,被当作先知一样,将我们从核灾难中拯救出来,而不是核灾难的制造者。他一点儿也不傲慢,为人谦逊,甚至不爱出风头。但即使是这样一位没有宗教信仰的世俗社会的圣徒,他也没有想过要去取代上帝。
他对自己的名声感到有些困惑。他对自己的研究成果有多重要没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但他这种一时无两的出名程度并不合理。有一次,他对记者说,为什么这些原本对科学漠不关心的人会对他和相对论如此着迷,这是一个精神病理学的问题。但爱因斯坦的粉丝们就是这样,他们中很少有人真正了解他的科学贡献。
孤独的爱因斯坦不仅在人类认知的最前沿提出了一个重要而神秘的想法,而且他提出的方式毫无威胁感。他的魅力,他的幽默感,他与公众分享他的想法的意愿,以及他那无法被大多数人真正理解的想法,都让人们感觉到,即使爱因斯坦的思维高度与普通人不在同一个维度,他也仍是我们中的一员。
这种有效的结合使得爱因斯坦成为科学的先知。作为先知的爱因斯坦并不是现代物理学的产物,而是现代传媒的产物。正如他的一位传记作者和朋友所写的那样:“爱因斯坦创造了最前沿的科学,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作为一个公众人物的他本身又是由媒体创造出来的形象。”虽然他天赋异禀,才华横溢,自谦幽默,也有不完美的地方,但如果不是媒体的宣传,他不可能成为科学的代言人。而媒体之所以会这样做,其中部分原因也是爱因斯坦本人的意思。爱因斯坦精心塑造自己的形象,包括他的外表。据报道,每当他看到摄影师向他走来,他就会“用双手把头发弄乱,使经典的爱因斯坦的形象更加生动”。他之所以能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杰出人物,不仅是因为他有物理研究上的天赋,还因为他善于在媒体面前包装自己。
是媒体,是他们塑造了爱因斯坦,并把他奉为先知。在这个过程中,爱因斯坦的复杂人性逐渐被冲洗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简单的符号。
20 世纪下半叶的史蒂芬·霍金与上半叶的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一样,他们的形象都是媒体塑造的。媒体似乎找到了一个能全方位与爱因斯坦相媲美的人,甚至可以超越他的人。
霍金的学术方向承袭了爱因斯坦,这使他自然而然地就成为这位老先知的继承人。霍金和他的前辈一样,成为能够直接凝视宇宙中最具破坏性的力量的少数几个人之一,他独自深入黑洞的深处,探寻到别人无法触及的深奥知识。而且据称,他正沿着爱因斯坦的道路,继承爱因斯坦未竟的事业,继续探索万有理论。尽管这从未成为霍金的研究重点,而且他也远远落后于大统一理论研究领域的其他人,但这种探索是霍金传奇故事的核心。
像爱因斯坦一样,霍金也是一介平民,让人崇拜而不是害怕。霍金的幽默感还带着一点儿淘气,而且他和爱因斯坦一样谦虚。爱因斯坦曾经尝试普及自己的研究成果,而霍金则超越了他,直接写了一本关于自己的物理研究的畅销书。公众对爱因斯坦的怪癖毫不在意,认为那是一种魅力,但对霍金的体弱多病却很着迷,将他视为一位充满悲剧色彩的英雄。在霍金干瘪的身体里住着一个纯粹的灵魂,像忒瑞西阿斯一样,虽然身体残疾,但是作为补偿,却得到了神赐的洞察力。
像爱因斯坦一样,霍金也成了先知。但在成为先知的同时,他也成为一个符号。与脆弱的人类不同,符号可以一直存续下去。
要保持霍金的简单质朴的形象,需要有魅力和自律的加持,但我们仍然能够在表象之下看到人性的复杂。作为符号的霍金可以说是我们这个时代最著名的科普工作者,然而,他又是一个很难沟通的人。他每分钟只能说几个字,为了节省时间和精力,他别无选择,只能在演讲和写作中重复使用某些语句。事实上,他的人生也是如此。霍金这个符号象征着一个世俗社会中的圣人,他善良又谦逊,最重要的是,他人畜无害。然而,他本人可能既顽固、爱抱怨,又傲慢。他离过两次婚,与自己的孩子关系疏远,甚至连他的家人也知道,他是一个难以相处的人。
符号化的霍金是一个坚忍克己的人,他已超越了生命的意义,他的毅力振奋人心,甚至对最了解他的人来说也是如此。“我在医院里陪护过他几次。”索恩回忆说,“有一次,他的情况相当糟糕,而他唯一的交流方式就是使用护士们准备好的卡片,他基本上只能表达是或者不是,以此来确定卡片上的某个字母或符号是不是他想表达的意思。即使如此,他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挫折感。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他从未表现出任何的自怨自艾,甚至很少在他的家人和朋友面前表现出脆弱感,更不用说在公众面前了。但是与此同时,霍金强烈地依赖他周围的人,他需要有人为了他的生存而牺牲自己。霍金喜欢享乐,不仅对食物和酒有着强烈的欲望,对女人也是。他的生活随时可能被夺走,而这些就是他认为自己所能得到的快乐。
作为一名科学家,符号化的霍金是一个孤独的天才,他坐在轮椅上,高高在上,致力于实现爱因斯坦关于万有理论的梦想。而真实的霍金只是20 世纪六七十年代群星闪耀的广义相对论和宇宙学领域中的一颗星;他的一些最重要的物理成就都是通过合作取得的,而非单打独斗。黑洞辐射是霍金最主要的科学成就,它的发现是一个里程碑,因为这是量子理论和相对论首次同时应用于同一个物理体系。在这个体系中,必然存在一个能支配一切的统一理论。然而,霍金的工作并没有使我们更接近这个大统一理论。而当他在20 世纪80 年代末享誉国际的时候,距离他发表那些重要的科学成就已经过去很久了。
没有找到万有理论的霍金于2018 年去世,但电影《万物理论》中的符号化霍金却一直存在。霍金在生前努力维护自己的形象,他的家人和朋友也成立了非营利组织“霍金基金会”,在他去世后继续这项事业。
与大部分人不同,霍金的生命存在于一个数字媒介中。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他的每一句话都是通过计算机这个中介输出的。那台计算机存储了他的话语,所有隐秘的合作、对金钱的担忧、琐碎的嫉妒、他对自己科学成就的不确定——他人性中的所有粗糙的棱角,都被计算机的内存记录着。但是,对于那些希望透过符号真正了解霍金的人来说,霍金基金会甚至不允许他们看到霍金的论文存档,尽管他们宣称会将其中的一部分捐赠出去,以此免除遗产税。即使是原本存放在剑桥大学图书馆的一小批文件也被收回,并不再允许公开展示。只有基金会选定的传记作者才被授予有限的权限,比如查阅史蒂芬的个人档案,与简、露西以及霍金家族接触。
但是,史蒂芬·霍金的真正悲惨和成功只能体现在纷繁复杂的人性中,那些经过净化的纯洁符号毫无帮助。
他的悲剧不在于被诊断出患有绝症;他的胜利也不在于战胜了病魔,成为继爱因斯坦之后最伟大的物理学家。那些都是符号化的故事。真实的故事要复杂得多。
当然,霍金面对病魔的坚忍和幽默感是鼓舞人心的,但对他本人来说,这谈不上什么胜利,他只是要活下去。而当他被说成是牛顿再世的时候,他的驳斥也不是虚伪的谦虚,尽管他的确是一位一流的物理学家,对广义相对论和宇宙学做出了重大的贡献。但就像他自己反复坚持的那样,他并没有像牛顿、爱因斯坦和伽利略那样的智慧。
霍金的成功在于他发现了一些新东西,在一些重要的方面改变了我们对于宇宙的理解,而且改变了多次。不仅如此,他的胜利还表现在,他酝酿出了新的重要思想,并且激励了一代科学家去追随他的脚步。
而说到他的人生悲剧,霍金也与我们见到的那个符号截然不同。他并不是因为残疾才不得不动用脑力。他从小就开始充分运用自己的头脑。即使在不清楚自己会不会因为疾病而退学的时候,霍金的睿智也是他身份的标志,是他自我价值的体现。这是他一直希望被认可的。
然而,即使他实现了这一目标,即使大众都认为他拥有无与伦比的智慧,他也不被认可,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霍金总是感觉,他的名气甚至他的学术成就在很大程度上都不是因为他的头脑,而是对他身体残疾的一种补偿。
关于霍金有一个奇怪的事实,那就是他非常迷恋一个乍看之下与他截然相反的名人,甚至可以说是极度迷恋。霍金深爱着玛丽莲·梦露。
导演埃罗尔·莫里斯在拍摄电影《时间简史》时与霍金谈到了梦露。莫里斯说:
最后,我说:“我明白了,为什么你在墙上挂了这么多玛丽莲·梦露的照片。和你一样,她也是一个因为身体而被赞赏的人,人们往往看不到她的思想。”
他给了我一个非常疯狂的眼神,就像在说;“你在说什么,莫里斯先生?”他冲我做出了这个疯狂的表情,然后按了一下他的(语音合成器)按钮,说道:“是的。”
在霍金生命中的所有悖论中,这可能是触及灵魂最深处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