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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娃不如鸡自己”:粤港澳大湾区创业女性的母职再造*

2022-09-30裴谕新龚泽玉

妇女研究论丛 2022年5期
关键词:妈妈孩子

裴谕新 龚泽玉

(1.2.中山大学 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广东 广州 510275)

一、问题的提出

在教育“拼妈”时代,关于母职的研究逐渐成为焦点。“密集母职”“松散母职”“精神母职”“母职经纪人化”等理论概念的出现,揭示和展现了母职实践的多样性和复杂性。有关“妈妈企业家”“精英母职”的已有研究,均关注到身为母亲的创业者或高层管理群体,特别是其肩负的企业职责与传统的女性角色之间看似无法调和的矛盾。然而,现有文献集中在工作领域性别刻板印象对于她们的限制,鲜见家庭领域的探讨[1][2][3]。“事业—家庭冲突”一直是性别研究的重要领域,受教育水平、职业地位以及丈夫社会地位都较为优越的精英女性、中产妈妈被认为在育儿方面有更多的选择,也更多陷于密集母职之中[1],从而成为这一议题下备受关注的研究群体。相比于企业高管等精英女性,创业女性更多处在阶层跃迁之中,或已经实现了阶层跃迁,她们在经济收入、家计安排上或有不同,但自主创业的历程令她们表现出自主性、决策意识与创新性更强的群体特性。创业与母职彼此形塑,她们因此具有了反思性,展现出不同于其他精英女性阶层的母职再造,具有积极的示范性。然而,创业女性群体作为母职实践的主体鲜有人探究。

本文选择粤港澳大湾区作为研究地点。粤港澳大湾区是指以香港、澳门、广州、深圳四大中心城市为核心引擎的合作发展示范区域,是中国开放程度最高、经济活力最强的地区之一。自2019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粤港澳大湾区发展规划纲要》以来,“大湾区”一词开始频繁出现并融入日常语汇。根据2021年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在性别比排名前五的城市中,广东省占据4席,分别是东莞、深圳、佛山、广州[4],这与改革开放以来珠三角一带形成的通信电子信息产业、服装鞋帽、玩具加工、食品饮料等产业集群息息相关[5]。女性创业在这一区域尤为活跃。2022年3月,猎聘调研显示,全国范围内有30.2%的职场女性有过创业经历,大湾区有创业经历的女性占到34.09%[6]。

借鉴已有研究中的定义,本文将创业女性定义为“参与公司创业过程、拥有企业的部分产权和参与企业经营”的女性”[7]。因为不依赖父辈或者丈夫而拥有自己的事业,她们具有高度的自主性、较强的决策意愿与决策能力,这点区别于收入相差不多的企业高管群体。创业女性对事业的身心投入程度也显著高于一般职业群体。对比国内现有的母职实证研究关注的女性群体,如务工女性与职业女性,创业女性无疑拥有丰厚的经济、社会与文化资源。她们的母职协商过程是怎样的?能否发展出新的母职认同?又在何等程度上挑战了所谓的主流母职规范?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她们的群体经历和实践能否惠及其他阶层,又为现有的性别文化带来怎样新的认知?对比国外的“妈妈企业家”、精英母职研究,中国创业女性的母职经验又呈现出怎样的独特性?本文试图通过深入的个案研究来解答以上问题。

二、文献回顾与理论框架

“母职”(motherhood)是近年来妇女/性别研究的重要场域之一,意为女性对于母亲角色的认同及照顾、养育等责任的履行,是社会围绕养育和照料而建构的一系列活动和关系[8]。母职是由社会建构的,其内涵具有本土性和动态性,不同社会文化环境下的母职意识形态和具体实践各不相同[9]。即便在女性受教育程度和就业率大幅提高的时代,社会对女性的期待依然包括由她们承担具有高度利他属性的无酬家务劳动和照料工作[10]。母职这一看起来纯属家庭私人领域的角色,不可避免地受到诸如教育、政策、媒体等各种公共体系和力量的影响[11]。有学者在回顾了“制度化母职”“密集母职”“母职神话”等概念,并用“够好的妈妈”替代“完美妈妈”“集体育儿”等概念之后,提出“母职的再概念化”,用来说明人们如何进行母职实践,并不断解构现有关于“父母职”的标准[12]。本文回顾了自2015年以来Academic Search Complete电子数据库中以“母职”为主题的英文论文245篇,其研究侧重点包含“学术与母职”“移民与母职”“母职与精神健康”“生殖技术与母职”“未成年母职”“年轻母职”“年老母职”“政策与母职”等,充分体现了“母职的再概念化”——在把握不同群体丰富的母职实践的基础上,扩展已有理论概念的意涵。

国内的母职研究借鉴了西方母职研究的理论脉络,以本土化的母职实践更新有关母职的内涵与外延,生产出更多的学术论述。本文通过梳理“密集母职”“母职惩罚”“母职再造”这三个核心概念与本土论述,以更好地厘清本研究的学术出发点。

(一)密集母职

20世纪70年代以来,女性主义者认为社会对女性施加了利他主义倾向,家庭成为女性的工作场所,“密集母职”(intensive motherhood)的概念应运而生,用以描述北美社会普遍存在的女性负担高强度无酬家务劳动和家庭照料工作的生活状态与母职意识形态[13]。“密集母职”成为指导育儿实践的一套信念体系,强调母亲与孩子之间具有独一无二的联结,母亲承担着孩子在情感、社会化、认知和生理发展上不可替代的责任。母亲责任不可替代,母亲是完美的照料者,完全以孩子为中心,以孩子身心利益最大化为目标,全心全意投入孩子照顾,持续提供情感和生理照料,甚至放弃自己的需要和利益[14]。

密集母职代表着母亲在育儿过程中的深度身心卷入与消耗。在近年来精养、科学育儿的话语交织与市场合力下,密集母职建构着社会主流母职规范[15]。但密集母职要求母亲高度的时间和精力投入,不仅对母亲的能力和资源有要求,还会因为母亲时间和精力的冲突对其职业发展产生一定阻碍。

(二)母职惩罚

“母职惩罚”(motherhood penalty)概括了女性成为母亲与承担母职所遇到的系统性困境。20世纪90年代“母职惩罚”理论面世,该理论认为女性由于生育及母职相关的照料性活动导致职业发展受挫、收入降低,主观认定女性的能力和福利方面遭遇系统性歧视[16]。职业女性的工作—家庭冲突沿袭了母职惩罚的脉络,得到学界关注,在母职惩罚的表现、如何减少母职惩罚方面有许多研究成果[17][18]。工作—家庭冲突有基于时间、基于压力、基于行为的冲突三种形式[19]。不同研究对女性的平衡策略有不同的表述,但可整合为协调经济资源、动员人力资源、重新规划时间、整合扩展时间与精力四种策略[20][21]。也有研究发现,工作与家庭并非截然对立,两个领域在资源、情感等方面是相互增益的[19]。这类研究从事业角度理解母职,特别是近年出现的打破工作—家庭二元对立的视角,为研究母职提供了新思路。这条脉络启发本研究关注到创业女性事业与母职的“平衡术”以及二者的相互形塑。

(三)母职再造

母职再造,即女性对母职的重新定义及其实践策略[14]。“当个体处于不同于主流母职规范所预设的处境时,往往会发展出背离于规范的行为以更好地适应自身处境。然而,是否由此发展出一种新的母职认同,则往往需要更为强大的文化资源的支持。”[22]

母职再造主要呈现于三个不同的研究场域。一是医学场域的抗争,女性将身体作为策略,以身体经验对抗“医学科学话语”,重新定义母职。林晓珊提出“医疗化母职”,指现代科学育儿知识被建构为一种规范母职实践的新型体系,但女性并不总是被动地接受,而是积极争夺身体控制权,进行去医学化的斗争[23]。杜娟指出,“母乳最优”的哺育伦理强化了物质性母职和精神性母职的高度统一,物质性母职指养育过程中的物质投入,精神性母职则是指养育过程中的情感交流和亲子关系的建立,女性通过物质性母职与精神性母职的分离与替代,使哺乳回归为女性的自主选择[24]。二是家庭场域的变通。职业女性、精英女性采用团队式养育、寻找代理人、空间规划等方式实践母职[25]。“代理母职”使职业女性在育儿中部分或全部缺席,摆脱了“密集母职”,减少了“母职惩罚”,她们将母职重新定义为对孩子成长负责的全局掌控者,而非全身心在场的照顾者。此类母职实践被概括为“松散母职”“延展母职”[26]或“扩大母职”[9]。三是城市化与全球化所造成的“身体不在场”母职实践。移民劳工母亲将经济供养视为第一要务[27],通过“远程母职”,尽力保持“情感”和“精神”在场[28]。赵洪萍、肖索未与汤超萍关照女性劳工“流动的母职”,勾勒出她们为了提供经济供养与日常照料而在务工地和家乡之间地理、身体与情感的流动[29][22]。

随着研究的深入,家庭的社会位置和经济状况对母职实践的影响进入学者的视域。并非人人都有能力按照“密集母职”所要求的那样将大量时间资源、人力资源投入育儿,变通式的母职实践便折射出阶层属性。“代理母职”“松散母职”是西方职业女性的能动反映,而中国学者陶艳兰、陈蒙通过质性访谈分别呈现了城市职业女性、中产阶层女性的理想母职形态[15][26],赵洪萍、肖索未与汤超萍则关注女性劳工“流动的母职”[29][22]。母职的阶层比较视角正在发展中,现有国内外研究多关注女性劳工、职业女性、城市中产阶层女性的母职实践,而本研究关注“企业主”阶层的创业女性,对发展这一视角有极大裨益。

综上所述,母职不仅是抽象的社会文化概念,更是女性普遍的切身体验。不同的文化、阶层、群体,其实践策略既有共性又展现出不同的生活图景。本文借鉴上述研究与理论思考,以“母职再造”作为主要理论视角,力图探索中国语境下当代创业女性对母职传统意涵的扩展:她们的理想母职形态是什么?她们如何平衡事业与母职?她们的母职再造有怎样的独特性?本研究通过探究创业女性母职认同与母职实践的独特之处,呈现女性的主体性。

三、研究对象与研究方法

在历时两年之久的田野调查中,项目通过理论抽样和滚雪球抽样,积累了生活在广州、深圳、东莞三地的创业女性逾50名访谈对象。其中,15名35-52岁的已育创业女性被挑选为本文个案。她们在成长背景、教育背景、婚姻状况、孩子状况、创业年限、从事行业等方面呈现出差异性。除1名是广州本地人外,其余个案均因求学或者求职而移居广州,5名来自广东省内,9名来自广东省外;她们都受过高等教育,其中5名为大专学历,8名为本科学历,其余2名为硕士研究生学历;有10名在婚,5名离异;孩子的年龄为4-20岁;创业年限1-20年不等,其中创业在7年以上的,所从事的行业较为传统,如电力、服装、医药、广告策划、室内家装设计等,而创业年限在7年以内的,所从事的行业则与新媒体、平台经济、创意产业相关,显现出时代特点。

她们的经济状况也有差异。并非每个人都提供个人收入数据,但根据公司的收支状况、私有房产与日常消费,可估算出有4名属于“企业主”阶层——个人年收入在百万元级,企业具有一定的管理结构;其余11名属于“创业者”阶层——年收入在几万元到几十万元之间,公司的运营主要有赖于她们全天候、持续的心力付出,尚未建立一个可脱离她们持续运行、产生利润的团队。其中3名并无固定雇员,只是在业务需要时临时找帮手。

本文对逾一半的个案追踪了两年,通过无结构访谈、闲聊、社交、家中做客、走访工作地、一起参加活动、关注对方社交平台账号等质性研究方法对她们进行了持续的、多方位的了解。其余个案是最近半年陆续进入研究的,我们在短时间内也尽量通过上述方式进入她们的生活世界,获得了丰富的资料。每次访谈时长均为1-3小时。

本研究借助NVivo 12软件对访谈文字稿和田野笔记进行文本编码、节点分类、频数统计。首先在软件中仔细阅读所有材料,并逐段进行开放式编码;对所有材料编码结束后,提取节点内容,并进行必要的合并、重组或删除;最后将节点分为母职实践策略、创业与母职相互形塑、母职与妻职三个类属,力图拼凑出她们的生活场景。

表1 个案基本信息

续表序号化名年龄(岁)婚姻状况家乡创业城市创业情况生育情况同住人口2021年营业额3香蕊39在婚贵州广州芳香疗愈,7年两孩,分别为10岁、9岁丈夫与两孩收支持平4刘野39在婚湖南广州女装,15年;茶室,1年一孩,9岁丈夫与孩子女装生意年营业额约两千万元;茶室尚未盈利5佩玉39离异广东深圳古董店,4年一孩,6岁母亲、保姆与孩子不明6水晶39在婚山东深圳茶艺,10年一孩,8岁丈夫与孩子不明7迢迢40分居中湖北深圳服饰业,15年两孩,分别为10岁、6岁保姆与两孩五千万元8丽丽42离异内蒙古深圳广告策划,10年一孩,20岁孩子不明9恬子44在婚广东广州艺术设计,4年一孩,15岁丈夫与孩子几十万元10禾姐44在婚江西广州室内家装设计,8年两孩,分别为13岁、9岁丈夫、保姆与两孩三千万元11Mia46离异江苏东莞医药销售,20年一孩,16岁外婆、妈妈与孩子上亿元12思源47在婚广东广州园艺课程与景观设计,5年一孩,6岁父母、丈夫与孩子百万元13Susan47离异四川深圳自媒体,7年一孩,18岁父母、保姆与孩子几千万元14斯钰50已婚湖南广州知识博主(母婴产品),1年两孩,分别为14岁、12岁丈夫与两孩不明15波波52离异,与现男友同居江西广州电力,16年两孩,分别为21岁、4岁男友、侄子、外甥女与二孩不明

四、创业女性的母职再造

阶层分析框架是否适合中国当下的母职实践?与过往研究中的女性主体——中产妈妈、外来女工、跨境流动女工相比,虽然有些创业女性由于尚处于创业初期或者受到新冠肺炎疫情影响,生意入不敷出,利润为负值;也有人日夜待命,全年无休,个人年收入仅为几万元到十几万元,不及一些事业单位或公司的中层骨干,但由于她们较高的受教育程度——基本都是大专以上,曾经在事业单位或企业就职,积累了一定的行业经验和人脉,且都在房地产价格尚未高企的年代购置了自己或者家庭的房产,没有房贷或房贷较少,所以,称她们为经济自由独立、社会和文化资源充足的优越阶层并不为过。

创业女性对事业有着远远超过一般职业群体的高度身心投入。除创业不易外,创业女性高度的自主性和效能感驱使下的自律克己、自我鞭策的特点也是重要原因。不少个案都有过“连续一年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的惊人纪录。育婴期的她们,无不借助家中老人帮忙或者月嫂、保姆、家政工等社会化服务来度过人生这一特殊阶段。丈夫或伴侣承担着或多或少的“补位”工作,也有完全不在状态的“猪队友”。她们强调“拼事业”对于自我、家庭和母职的“托底效应”,强调自己绝不会因为任何原因放弃事业,但同时也强调“孩子是第一位的”,“如果孩子不幸福,一切都毫无意义”。某种程度上,她们和其他阶层的母亲所展现出的母职认同是一致的,那就是认为“只有妈妈才能给孩子最好的”。为此,在孩子成长的不同阶段,她们调动自己能力范围内的各种经济、社会、文化、家庭、人际资源,去实践她们心目中的“理想母职”——“母亲是儿童福利最大化第一人”。只不过,由于时间、心力与自己的事业定位所限,她们对于理想母职有自己的理解和践行策略。

创业女性的阶层优势在何种程度上缓解了母职惩罚所带来的女性事业发展困境?又给其他女性带来怎样的启发?对女性研究议题有何贡献?本文尝试从15位创业女性多方位多角度的性别化叙事出发,勾勒出她们在母职与事业平衡、创业与母职的双重形塑等方面的生活经验与洞见。

(一)时间管理、空间切换、团队合作——“理想母职”平衡术

创业女性尽管在事业上有着极大的自主性,但依然高度认同母亲角色的不可替代性,仍旧是母职首当其冲的承担者。不管是在创业过程中经历了生育,还是成为妈妈之后再创业,创业女性对于“妈妈”与“创业者”这两重身份所带来的时间投入、情感卷入等方面的冲突[30]与撕裂感[31]有着切肤之痛,每个人都有“吐不完的槽”。她们都强调生孩子和工作、创业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为此自己拖延了生育时段。她们中孩子最小的4岁,只有2名创业女性在29岁以前初次生育,4名在29岁初次生育,有9名是在30岁以后初次生育。我们很难找到孩子小于3岁的育婴期创业妈妈——不是没有,而是孩子通常3岁才上托幼机构,妈妈们即便不全日在家带孩子,往往也承担着“母亲管家”的角色[32],根本再无精力和意愿参与我们的调研。

47岁的思源,孩子6岁。思源有一份严格的时间表:

我每天都6点起床,7点40送儿子上学后回到公司,9点之前这段时间就是我看书的时间。9点到12点一定是在工作。中午我用健身替代午休,然后14点到18点又是上班时间。18点半之后,如果要接孩子,我就得去接孩子。晚上的话我要么就是去打球,要么可能在这里待到20点、21点才回去。周末也排得很满,要么去爬山,要么周日下午去上油画课,就我自己在学。

思源的时间表强调自己看书、学习和运动,听起来很励志。她曾经任职于深圳、广州、东莞数家公司,曾涉足通讯、房地产、互联网诸多行业,35岁因为“年龄到了怕耽误生孩子”而结婚,41岁生孩子,42岁机缘巧合创办了创意绿化公司,承包政府工程,也有一些线上教育业务。她家里没有请保姆,都是父母和她一起在照顾孩子。创业以后,她把家安在离公司步行15分钟的地方,孩子的幼儿园也在同一个小区。这样,不用开车,父母、她以及她公司的员工,都可以轮流去接孩子。

思源的公司坐落于远郊一个有点衰落的科技园,看起来是厂房改造的办公区,很多房间都没有租出去,曝露在外的钢筋楼梯锈迹斑斑,令人望而生畏。好在思源是做绿化的,室内室外摆放了各种各样的绿植盆栽,倒也不觉得简陋。办公区是一个大通间,员工六七人,包括思源自己,一人一个小桌子,没有隔板,平等透明。公司有一套灵活打卡的制度,氛围融洽。“他们都叫我张姐,从来没有人叫我张总的,大家平时都说说笑笑的。中午一定会在那张桌子上一起吃饭,会聊聊天。”儿子放学以后,“他在公司里面待着,育儿环境也挺好的,我就继续干活……儿子跟大家还挺熟的”。谈及儿子的爸爸有没有接送过时,思源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他是上班族,上班的地方很远,接不到。”当被问及:“如果思源周末把孩子带到公司加班,或者自己去爬山,那么爸爸做什么?会陪母子还是夫妻二人独处?”思源沉思了一下,坦白地说:“他很宅,社恐,从来没有来过我们办公室,下班了在家打游戏。”

思源有一个办公室衣柜,里面挂着西装和休闲装,还放有高跟鞋和运动鞋,“我一下班可能就运动,我就一定会有运动装跟运动鞋,我就快点换完衣服去运动了。然后西装可以不用带回家,所以我就一定要有衣柜。不然就很累了,我早上9点之前也是穿休闲装的,因为我早上还要拉筋、锻炼、看书,穿正装就很奇怪了。我中午还要去跑步,我得换运动装”。

像思源这样把家搬到公司附近,或者把公司开在家门口,甚至开在家里,是创业女性常有的策略——令家庭与工作的空间无缝切换,以此运转她们紧凑的时间表。当然,不是每个人都在办公室里有一个像思源这样的“角色转换衣柜”,但办公室里的衣架、椅背、鞋柜常常承担着这样“角色转换”功能,常备着不同场合的衣物,座驾后备箱也塞得满满当当……这是创业女性的生活常态。

波波48岁时生育第二个孩子,“我们那个时候经济状况还可以,所以早就请好了阿姨,我们只能用金钱来换体力”。在孩子入学后,家校合作要求的家长参与使波波叫苦不迭:“要做档案,然后做很多东西,好多……好家伙。”波波的应对之策是与保姆、侄子、公司下属团队式育儿:“公司还有人帮我打印,还有贴照片乱七八糟的,我说要是别人不都烦死了。侄子经常帮我做这些事情,今天安全学习明天要做那个,然后现在每天还要回答有没有跟哪个疫区来的人接触等等啊。”

普通中产妈妈的团队合作育儿大多包括自己或双方的老人、配偶、保姆等,但创业妈妈的资源优势在于她们还可以调动公司雇员,尤其是那些高度依附于雇主决策而不是自身技能的雇员。像波波的侄子不仅在公司里帮助波波处理杂务,还和波波吃住在一起,家里家外都承担了很多助理的工作。水晶做茶室需要一个茶艺师,很多人来求职,她最终选中的茶艺师像她一样有个同龄的儿子,也住在附近。孩子们的课外活动都是一模一样的。水晶出差去外地,可以放心地把自己儿子交给茶艺师。不是没有老公,但老公一个人育儿也“搞不掂”,尤其孩子上学以后,像波波说的,家校合作的要求太多了,家长要时时配合,因此分散许多的精力。

创业妈妈们还根据不同的育儿时段调整自己的时间表、空间安排与团队配置,生活一直处于一个动态平衡的过程。除了做医药销售的Mia,宣称生完孩子第二天自己就“去公司上班”(公司就在家楼上),其他创业女性都认为“坐月子”的阶段是最难熬的,因为她们可以坚持到生孩子的前一天还在工作,但生完孩子坐月子,自己不得不停下来,公司业务却不会因为“生孩子、坐月子”而停下来。慧慧生第二个孩子时和老公在创业,“我们的店(母婴产品网店)是我家孩子一出生就上线的,那时候真的是在家里会成交,就你自己敲都敲不过来,那时候可能一只手抱着孩子喂奶,另一只手不停地敲键盘”。她格外为孩子考虑的是,在襁褓外加一层防紫外线罩衣,穿的还是自己怀孕时穿的那件。刘野哺乳期跑布匹市场找服装配料,别人的孩子一哭,她的奶水就会流出来,把胸前濡湿一片……很多创业妈妈选择了孩子满月就停止亲身母乳喂养,选择做背奶妈妈或者直接喂婴儿奶粉。“其实婴儿奶粉的配方更全面更科学,我婆婆是不会明白这一点的,她是文盲,有时很自信和固执,你和她讲道理,她对着你哭……”迢迢得了严重的产后抑郁,以至于影响到她的婚姻。

她们在育婴困境中摸索。很多人到生第二个孩子时才变得收放自如。“孩子什么时候最需要妈妈最离不开妈妈?是她会说话以后。会说话了,有交流了,你们之间才有那种亲情。在那之前,她就是个猫猫狗狗,是个小动物。有人喂,有人抱,有人把尿,她就是幸福的、快乐的。这个人可以是妈妈,可以是爸爸,可以是奶奶,可以是保姆,都可以的。”禾姐自信地说。创业妈妈们从“这么小的孩子离不开妈妈”的母职话语中挣扎出来,不再为育婴过程中自己“身体不在场”或者“身在心不在”而愧疚、自责,呈现出她们对于母职规训的反思与再造。

即便在育儿阶段的不同阶段,创业妈妈们通过时间、空间、团队的灵活调度,在育儿照料、公司经营和自我提升方面不断寻求平衡之道,呈现出自洽的状态。然而,没有她们异于常人的自律与克己,自洽几乎是不可能的。表面上看,创业妈妈资源丰富、自主性高,尤其是企业主,可调度的社会服务(育婴嫂、家政工、司机等)与组织资源(公司场地、设备、雇员等)替代了很多母职中物质性的日常照料,但这些资源其实也是创业妈妈的内生资源,是建立在她们“创业成功”至少是“收支平衡”的基础上的。即便获得了经济上的成功,她们也无法推卸掉自己的“性别职责”,既不相信自己配偶或祖辈有这个能力或者意愿,又难以改变现有的家庭文化。她们那么强调“自我提升”,是因为她们自己是公司存亡的关键,也是带好孩子的关键,她们的“事业”与“家庭”紧紧捆绑在一起,在边界模糊的同时事业与家庭也成为经济利益的共同体。

她们“既主外又主内”,既要自我和事业的发展又要“照顾好家庭/孩子”。即便有部分的物质性母职被他人接替了,创业妈妈们仍然在自己紧凑的时间表里安置了照顾与陪伴孩子,她们仍然行使着母职经纪人的职能,并加大了精神母职的提供。她们频频提到“平衡”,因为平衡很难做到,所以才格外强调“平衡之术”,而她们所理解的“平衡”,并没有打破现有的家庭性别分工,也没有消解现有的“母亲是儿童福利最大化第一人”的社会期望与自我定位,更没有企图在自身能力的范围内做出小小的社会变革。平衡术下,她们仍然是高度的母职认同者和首当其冲的担当者。她们还要向自己要时间、要更好的资源调度。这种现实使她们分身乏术、格外自律克己但又无从逃避,某种程度上又是她们获得人生动力、存在感与满足感的母职内化。

(二)不“鸡娃”,“鸡自己”——创业与母职的相互形塑

教育市场化背景下,教育焦虑已成为一种群体性情绪。“鸡娃”是指父母为了孩子能够在教育竞争中取得优势地位,给孩子安排高强度、高密度的学习和课外活动,鼓励孩子不断地去努力拼搏以及和同辈竞争,获得教育方面的成功[33],当前中国更是出现了“全民鸡娃”的态势[34]。但本研究发现,创业女性超越传统母职规范与现代“精养”“教育拼妈”的主流观念,有意识地强化情感交流与人格塑造面向的“精神母职”[24],并反思“鸡娃”现象,创造出了新的教养脚本,可谓是一种母职再造。她们的教养认知与实践呈现出重视陪伴与身教、培养底层能力的特点。

如前文所述,创业妈妈们对于育婴阶段的不同时期有着不同的理解与安排。很多妈妈认为,家务劳动可以交给老人或阿姨做,但父母的关爱、陪伴和身教对孩子的成长至关重要,是其他人无法取代的。这正是陪伴伦理渗入家庭意识形态的体现。但“身体在场”的母亲陪伴的要求对于创业女性来说无疑是一种牺牲式育儿[35]。在此情况下,她们对“陪伴”写下了自己的注脚。

恬子认为,“孩子长大了陪伴还是很重要,晚上没有应酬的话都是陪孩子写作业的”。思源则强调将儿子带入自己的工作场所,除了前面提到的“公司场景育儿”,思源还会将6岁的儿子带到很多工作社交场景:“晚上吃饭都带他(儿子)一起,只要圈子合适我就带他一起。”禾姐更强调在孩子“大了以后”的陪伴。她设想的一个理想的未来场景是“45岁退休”:

45岁之后我应该要回归家庭。为什么?因为我的儿子那时候读初中了,男孩子初中的时候是真的需要很多爱的,你知道吗?还有女儿那时候都读大学了,理解吗?那时候的小孩是更需要陪伴的……小的时候关爱就好了,不一定要天天陪着,但是要准确地关爱。大了你更要陪伴。可能他在学校,并不是和我天天黏在一起。比如说我小孩在上大学的时候,买个化妆品去给她,看她两眼,其实这就是陪伴。

禾姐所描述的“退休”,准确地说是“退而不休”。她所谓的45岁“回归家庭”,看起来是一个家庭计划,实则为一种创业理想。为什么回归?怎么才可以回归?禾姐有另外的描述:“我退休了说明公司不需要我了,接班人已经培养好了。我就每天来公司插插花泡泡茶。”换句话说,禾姐希望在45岁之前将公司发展为一个成熟的、可以由职业经理人运营的公司,这是比创业更进一步的职业理想。

就如思源将孩子带入工作社交场景那样,创业女性的母职论述里,事业看起来没有那么突出,她们始终是“将孩子的福利放在第一位”,但事业在她们的论述中一直在场,比起孩子,她们更离不开事业。

实际上,创业女性的创业经历和母职实践常常是互相形塑的。企业成长与孩子成长、做老板和做妈妈有诸多相通之处,有的甚至直接相关。香蕊有一儿一女,她创办芳香疗愈公司就得益于辞职回家生孩子的经历。曾经是大型国企高管的香蕊发现,“做高管”与“做妈妈”有着不可调和的冲突,所以一再推迟生育时间。29岁怀孕生第一个孩子后,她发现自己的身体无法再承受高强度的国企高管工作,于是辞职回家,开始学习用芳香疗法照顾自己和婴儿的身体需求,并由此开创了芳香疗法的小众市场,目前已创业七年,有了自己的公司、团队和产品。她视芳香疗法创业为第三个孩子,因为这个小众市场需要自己的密集投入,就像人类幼崽一样从无到有,比起其他种类,需要更加无微不至的关爱与较长的成长期,而当下的商业市场节奏太快,培养一个小众市场、推广芳疗文化显得格外奢侈。“我的真实想法就是说我想把这个东西做好。我把它当我第三个孩子,我的孩子会长大会变成他自己。”香蕊出于热爱和信念而创业,不计代价地投入,就好比不计回报地抚育孩子。

创业的经历形塑着孩子对于“鸡娃”不同的认知。刘野的电商女装品牌创立于2007年,当时正值电商兴起,她将自己的成功归于时代机遇,强调自己很普通、没有什么传奇性经历。这样的经历让她反思家庭教育:“到底给不给她玩iPad,大家其实都不知道,因为不知道未来是个什么样的世界,现在已经发展太快了,可能5-10年就相当于以前的几百年了。你让她活在你当年的世界里面,她以后可能会跟不上,是吧?”刘野无法判断下一代人的社会环境和机会结构,因而认同“自己的福自己造,家长认为的好不一定是真的好”,夫妻两人注重培养孩子的品德,因为“心是正的,在什么时代都不会差”。

禾姐向我们分享了自己育儿的三个事例,“我自己很讨厌被别人逼……我重视行为习惯的培养,成绩无所谓的。比如说偶尔我女儿可能有一科考不及格了,我就会比较严厉地提醒一下:‘不行哦,为什么还不及格?是不是这段时间学习的时候自律性不好,下一次考不及格我就要罚款。’”她也很注重保护孩子善良和真诚的品质。“我儿子说长大当保安,有时候说做超人,‘好,你去做吧,很棒’,我也支持,因为在他的眼里保安和(超人)是帮助人的。”还有一次,在她的儿子读幼儿园时,“他回来跟我会讲,他说‘妈妈,今天老师让我们分享妈妈的超能力,我觉得很奇怪,所有的同学都分享妈妈会做饭会炒菜,我都不知道你会什么呢’,我说‘你分享了妈妈干嘛呢’?他说‘我分享了我妈妈的超能力,就是看手机’。我说‘很棒’。我看到的是我儿子的真实。我就表扬了一下”。与刘野类似,禾姐认为孩子的品质而非成绩是最重要的。

慧慧从服装、到母婴产品再到把大学任教的丈夫拉出象牙塔和自己一起进行第三次创业:设计培养儿童数学思维能力的桌游。她的创业路径与个人趣味和人生体验捆绑在一起。尤其是第三次创业,让她对培养自己的孩子与别人家的孩子有了很多价值观方向的思考。她特别强调孩子的一些能力训练:

品格教育,还有他的思维教育、冒险精神教育、抗挫抗压教育等,(桌游)能够给他一定的支持。我们孩子从来没有上过学科知识类的兴趣班,我们很看中的就是阅读、思维、运动。只要他思维没问题,学起来就非常快。你不敢保证他成长过程中会不会沉迷什么东西,一场不恰当的恋爱或是怎样,但是他有这个底子,他就有办法去追。

思源6岁的儿子已经“教育内卷”了,她认为孩子在竞争性的教育模式下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与别人比高低”是不值得的。她也担心儿子会成为抵抗不了逆境的高度脆弱的“兰花型”儿童[36]:“运动会时他就跟我说‘妈妈我要拿跳远第一名’,真拿了第一名以后怎么办?以后每次都第一是不是?这就是很恐怖的事情你知道吧?我就跟他说,‘拿不了第一都没所谓,你尽力跳就好了’。但是他这个孩子自己就已经有这种竞争意识了。篮球也是,他说‘他们才投了2个球,我投了12个球’。我都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我就很怕他以后没有这种抗挫折能力,你知道吗?现在最怕就是没有抗挫折能力,那么多自杀就是因为这。”思源认为挫折教育在学校教育中是缺失的,却是极为重要的。她有意识地训练孩子的抗挫折能力,“晚上跟他玩那种什么游戏,我们不会让他,真的不让他。很多家长一直让,但这样真的不能让。越让以后越麻烦,所以我们现在有这种意识的就一定要去调整它,比如说我要打击一下他”。

创业妈妈对孩子的培养与对教育“内卷化”的反思,很多来自于她们创业的亲身体验。就像她们未曾预见到自己会走上创业这条路一样,不少妈妈认为未来的市场和人才竞争不可预见,没有办法为孩子规划一条“可见的路”。她们在招聘的时候往往遇到很多国内外名校毕业生来抢一个职位,这会让她们自我代入,反思孩子的教育投入与未来发展路径。她们自己用人的经验,更让她们确认品格、抗挫败、思维模式、问题解决能力、团队合作、情商等能力对于孩子持续性成长的价值,而不执迷于学业成绩。正如Susan所说:“其实我们对成绩也没有那么焦虑,因为你知道应该具备什么样的职业技能,或者是他学到什么样的本事以后他能生存下来,你就觉得放心了。就是不一定要成绩很好,你觉得他很有沟通能力,他有共情能力,或者是他在某一项上面你觉得很好,你就觉得这孩子以后可能他都能活下去,所以你就没有那么焦虑。”

创业妈妈的“不焦虑”也与她们的成长性思维方式有关。50岁的读书博主斯钰,2021年从出版社辞职创业,她认为读书与生活是隔膜的,只有体验才能让知识融入生活。当珍惜生活中的各种体验时,“人就会有安全感,不会陷入焦虑中”。“你会有不幸,会有低谷,都没有关系,都是一种体验,谁说你这一辈子一定要平稳顺利地度过一生,我真的觉得重要的是体验”。她也和很多创业女性一样,强调人的成长,即便是40岁或50岁,不论经历了几次创业,挫折是不可避免的,但人就是在不断经历、不断体验中成长的。丽丽做了10年广告策划,40岁自己创业,她说创业两年最大的收获就是“成长”:“你自己去做就算错了,你也去承担这个后果,你也会在里面成长……我没有中年危机,因为我一直是成长的。”

作为企业经营者,成功经验和人事经验的沉淀促使创业女性认识到常规教育的有限性,反思教育“内卷”和“鸡娃”现象。特殊的结构位置使得创业女性的视野拓宽,看到专业能力和其他一些能力并不逊于成绩的重要性,这形塑着创业女性的精神母职认同,因而她们不“鸡娃”。即便如此,她们仍然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为孩子提供最好的教育资源,不惜花费财力和物力投资孩子的教育。只不过,她们并不将注意力集中在当下孩子的成绩起伏上,而是以发展的眼光看待孩子的成长,将可能出现的坎坷视为成长中的积极资源,这种思维方式使她们不过分为孩子当下的排名和成绩感到焦虑。

同时,她们的创业活动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职业女性朝九晚五、分工单一、高度竞争的职业发展模式,具有更高额的经济回报或经济预期,反过来令她们可以更为自由地调度人力物力资源,获得了不可替代的事务决策权、成就感和愉悦感。“鸡娃”的母职实践则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具有一种无法交托他人的刚性[9],这与创业女性的自我需求和事业发展相抵牾,她们因此具有了反思竞争和“内卷”的主体性实践,拒绝自我牺牲式陪伴,而将发展动力转向自身,把以身作则视为母职的重要实践,为“不鸡娃”“鸡自己”找到话语的合理出口。

(三)“母职”是必选项,“妻职”是可选项——创业与性别的双重赋税

与杨菊华所论述的“母职—性别双重赋税”[37]不同的是,创业女性利用创业的高渗透性实践母职,模糊工作与家庭的界限,追求自律、克己式的平衡术,却没有人抱怨“做妈妈”所带来的局限性或牺牲感,相反,她们强调孩子在自己生命中不可替代的生命意义感,自己因为育儿而获得的力量感、掌控感和对人性、管理等方面的洞察。在性别分工方面,有些人的老公或者伴侣可以承担“补位”的工作,也即在她们不在场的情况下承担一些亲职的功能,其他人则不指望老公或者伴侣“能帮忙”,只要不“添乱”就可以了。创业女性视创业为一条“少有女人走的路”,视母职为天性和人生的福利,视创业和母职之间的挣扎腾挪为“难以避免”的女性境遇,即创业的性别赋税。为此,她们宁愿放弃传统的“妻职”,也要做“工作家庭兼顾”的超级妈妈。只不过,这里的家庭可以没有丈夫或者配偶,仍是密集母职的团队化。

迢迢今年40岁。她25岁创业做服装生意,30岁生下大女儿,坐月子期间得了产后抑郁症,并因此和丈夫产生情感裂痕。34岁时生了第二个孩子,她开办网店,招聘专属模特、做直播带货生意,规模扩大,利润暴增,家里请了两个保姆,仍满足不了“在孩子睡着前回到家”这个看似微小的心愿。但即使她有心在家工作,一旦孩子围着她超过五分钟,她就会失去耐心,同时感觉自己做妈妈很失败。迢迢再一次被心理医生诊断为“重度抑郁”,她参加过各种心理疗愈课程,也零星接受过心理咨询服务。直到2021年,她决定和丈夫分居,自己带一儿一女和保姆租房另住。

迢迢说,可能自己并不适合婚姻。因为有婚姻这个形式,丈夫总能理直气壮地对自己提诸多要求,让她觉得很无奈很内疚。最不能接受的就是丈夫对她“不是个好妈妈”的指责,常常令她情绪崩溃。但是分居以后,这些矛盾仿佛迎刃而解。她带着保姆和孩子们一起生活,大女儿在国际学校上学,每周回家一次,小儿子在国际幼儿园,每天回家,她和保姆轮流接送,孩子们适应得也很好,并不会因为她回家晚或者周末不带他们出去玩而不和她亲近。并且,只要她有时间,孩子也能请假,她就会带着孩子去玩自己也喜欢的活动,比如逛美术馆、游泳、击剑。迢迢认为,很难找到与自己育儿观一致的男性,即使育儿观一致,其他生活方面也不一定能配合;即使生活方面很配合,也可能没有爱。总之,自己之所以不愿意按部就班做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或者公司高管,而想要有自己的事业,想要自己当家作主,这种性格特点注定是无法成为男人心目中的“好妻子”的,同时也不是他们想要的“孩子妈妈”。所以,不需要有婚姻,只要有孩子就可以了。至于自己还想不想要爱情,那是另外的故事。目前,能够按照自己的想法做妈妈,迢迢已然觉得很满足。

46岁的Mia应该和迢迢很谈得来。Mia大专毕业后在医药公司做销售,摸清门道之后自己开了公司做医药销售代理,至今已创业20年,雇用员工超过50人,和迢迢一样属于本文中的“企业主”阶层。Mia在创业那一年结婚,30岁生子,36岁选择净身出户离异,因为前夫死拖着不愿意离婚——这一点也和迢迢正在分居的丈夫很相似。她现在的想法是“生孩子我愿意,但不要结婚”。在所有的个案中,因为从事的是医药行业,Mia是仅有的因为新冠肺炎疫情而迎来事业新高峰的人。但代价也不小,因为她常年超负荷工作,导致月经失调。2021年2月意外发现自己已怀孕2个月了,全家狂喜,没想到不到1个月又小产了,她因此卧床休息了1个多月。但Mia从未放弃再生孩子的想法。她认为:

男人都不靠谱,说好的谈恋爱,但个个都想结婚。我可不想和他们结婚,都太幼稚了,还要我哄着他们,我累不累?我宁愿哄我儿子。我儿子还比他们成熟呢。我儿子还知道心疼我,我不高兴了哄我。我就后悔没有多生几个孩子。等我老了,没有男人了,我还有孩子。再说我也不给孩子们添负担,我不单单靠一个孩子,几个孩子可以分担责任的。

一心想多生几个孩子的Mia后悔自己错过了最佳生育期,但她不后悔创业,她认为创业虽然辛苦,但市场是公平的,自己付出多少就能得到多少回报。恋爱相对是公平的,因为恋爱也带给人活力和喜悦。只是婚姻太不靠谱了,风险太大,婚姻的唯一好处是让自己生了一个可爱的孩子。至于养育,Mia的儿子就是自己、自己的妈妈、以前的婆婆一起养大的,Mia认为有妈妈的爱和足够的人手,孩子就不会长歪。至于孩子教育,专业的事应交给专业的人去做。Mia的儿子一直读的是普通学校,高大壮实,待人接物有礼貌,成绩不难看,关键是和全家人都很亲,是一个很懂感情和沟通的孩子。Mia觉得自己做母亲挺成功的。

母职和妻职既有联系又大为不同。我们发现,创业女性在遭遇丈夫对自己“如何做妻子”的规训成为自我发展的束缚之际,往往决绝地选择离婚;但一旦面临“你不是个好妈妈”的指责,则很容易自我怀疑,向内攻击,不断在“我怎么才能做个好妈妈”和“我没办法做到”之间徘徊,直到有外来的不同的文化价值观切中她们的切身困境与思想泥沼,让她们接受并进一步塑造“能给孩子和家庭创造经济保障就是最大的贡献”“孩子不在乎陪伴的时间只在乎陪伴的质量”“我开心孩子才会开心”等新的母职规范。她们重新评估和肯定自己做妈妈的表现,而不是将自己捆绑在别人口里所谓的“好妈妈”规范上,从而获得解脱和解放。

由此看来,创业女性建立了一种扩大“子宫家庭”[38]。其成员不局限于女性与所生子女,而是一个密集母职团队。这不是创业女性为巩固在父系体系内地位的理性选择,而是在获得了家庭地位和话语权之后,为“做一个好妈妈”并肯定自我价值主动选择的结果。这里是她们获得情感支持和身为母亲价值感的温馨港湾。高晓君和魏伟对于单身生育女性群体的研究发现[39],女性选择单身生育的原因在于,婚姻对于女性的角色要求令婚姻的吸引力下降,尤其对那些受过高等教育、经济条件较好、和原生家庭关系亲密的女性而言更是如此。但本文所研究的创业女性群体表现出了对婚姻规则的反思,从规避风险的角度选择单身生育。与此同时,她们在妻职和母职之间的取舍,实际上是对女性规范与价值的取舍。她们打破妻职束缚,既认可自己在市场经济中实现的自身价值,也认可身为女性、抚育孩子的独特价值。她们抛开婚姻重新划定母职的疆界,为子宫家庭提供了另一种高功能的版本。考虑到她们在公司、社群、媒体中随经济实力而来的文化影响力,她们拒绝“妻职”,对其他女性群体可能会更具符号意义。

五、总结与讨论

在传统性别分工、主流“精养”、科学育儿的观念与自我提升的追求的共同塑造下,粤港澳大湾区创业女性的母职理想形态表现为事业、家庭与自我发展的平衡。她们既接受了母职的规范,又发挥主体性能动地再造母职,其母职再造模式表现为“鸡娃不如鸡自己”。她们认为母职应注重对孩子的关爱和陪伴,并有意培养孩子的抗挫折等能力。这样的母职认同使得创业女性很少有育儿焦虑和教育焦虑,并能将自身创业活动转化为教育资源,从而减轻自己偏离母职规范的情感压力,但这对她们自身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她们不得不高效利用时间、提高个人能力,以精神引领的方式培养孩子。

创业者的结构位置对其母职再造的影响不容忽视。一方面,创业获得的资源和自主性使得其母职实践策略成为可能,她们通过时间管理、空间切换、团队合作实践母职,表现出与其他精英女性相似的策略;另一方面,创业与母职相互形塑,创业经历和人事经验促进了创业女性对“鸡娃”现象的反思,她们因此具有了反思竞争和“内卷”的主体性实践,拒绝牺牲式陪伴,而将发展动力转向自身,把以身作则视为母职的重要实践,为“不鸡娃”“鸡自己”找到话语的合理出口,展现了不同于其他精英女性阶层的精神创造,具有积极的示范性。

“鸡娃不如鸡自己”的母职实践模式体现了女性寻求创业者与母亲身份联结的努力,增大了女性在“做母亲”和“做自己”之间权宜转换的可能,彰显了创业女性群体极强的自主性。创业女性超越社会母职规范,对个人发展的追求始终在创业女性的意识中具有核心地位,她们将自我实现、个人发展的新意涵注入母职,并有意识地为母亲的角色做出了新的诠释,体现其极强的主体性。她们坚信“唯有母亲才能使儿童福利最大化”,在事业和育儿产生冲突之际,宁愿放弃传统的婚姻关系或亲密关系,也不试图改变现有的育儿性别分工,并将亲子关系置放于两性亲密关系之上,展现出强大的母职自我认同。但同时,也放弃了对于父职、两性亲密关系的内容和形式的革命性改造。某种程度上,这和她们不试图改造微观社会结构,而采取顺应、协商、向内求索的母职策略是一致的。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在具有创富能力和事务决策权的创业女性的母职实践中,对教育“内卷化”的反思性认知,对孩子品格、抗挫败能力等思维的注重,可成为其他阶层的家长抵抗教育市场化、“内卷化”的精神资源;在性别文化上,创业女性通过创业创富,向内索求,实现空间的转换,搭建育儿团队,将育儿照料部分地剥离出母职规范,实现一定范围内的身心自由,示范了一条看似可依循的积极的母职道路,然而,这种道路示范仍然是局限于阶层内部的,看似“人人可创业”的图景背后,具有不可复制的社会结构性因素——家庭背景、受教育水平、地区发展、行业性资源、运气(人脉、机会)等,且创业女性的性别化叙事中总是特别强调“个人努力”“自律克己”等,无意中宣扬着“社会进化论”的丛林法则,对其他“不成功”的阶层而言,不仅难以认同,甚至容易感受到文化上的阶层压迫。作为地区经济示范区的大湾区,女性创业创富的样板效应已然影响着社会经济文化氛围。创业女性依据自身的教育、文化资源,审时度势,搭上地区发展和创富模式变革的时代列车,自律克己,书写出不一样的性别剧本,这对于当下的女性、性别、家庭、婚姻、生育研究具有特别的启发,并为更多女性做出不一样选择的路径标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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