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省吾影印明朱刻本《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研究*
2022-09-27孫啓燦
孫啓燦
關鍵詞:《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朱刻本;版本;于省吾影印
《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是宋代金石圖録的典型代表,作者薛尚功,字用敏,南宋時浙江錢塘人,故該書又被稱作《薛氏鐘鼎彝器款識》。據宋人曾宏父《石刻鋪叙》所載,該書於紹興十四年(1144)六月由江州郡守林師説石刻刊行(1)(宋)曾宏父:《石刻鋪叙》,《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北京:北京出版社,2012年,第682册,第41頁。,故成書當在此之前。
《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後文簡稱《歷代》)二十卷共收器511件,按時代順序分爲夏器、商器、周器和漢器,同一時代内部則以器類爲序排列,各器之下先列銘文摹本後附考釋。在材料來源上,該書雖以《考古圖》《宣和博古圖》爲基礎,但又旁徵博求,故而比二者更爲豐富;在編排方式上,該書先定時代後分器類,同一類别内部以銘文字數爲序的排列方式,被此後同類金石學著作奉爲圭臬,沿用至今;在文字考釋上,薛尚功達到了當時歷史條件下的最高水平,《四庫全書提要》即評價道:“至其箋釋名義,考據尤精……蓋尚功嗜古好奇,又深通篆籀之學,能集諸家所長而比其同異,頗有訂訛刊誤之功,非鈔撮蹈襲者比也。”(2)(清)紀昀等:《〈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提要》,《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北京:北京出版社,2012年,第225册,第504—505頁。
該書首開款識類金石著作之先河,在金石學史上意義重大,因此歷代尤其明清以來刊刻該書的版本極多,目前流傳下來的主要分爲石刻本和木刻本兩個系統。其中石刻本均已殘缺不全,僅部分殘卷殘葉流傳至今;(3)有關宋刻《歷代》殘卷及相關問題參中華書局2021年9月出版之《宋刻宋拓〈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輯存》。木刻版則内容完備,主要有明萬曆十六年(1588)萬嶽山人刻本、明崇禎六年(1633)朱謀垔刻本、清嘉慶二年(1797)阮元刻本、清嘉慶十二年(1807)平津館本、清光緒二十九年(1903)劉世珩刊孫星衍輯本(劉氏玉海堂本)、民國初古書流通處刊繆荃孫校陸亮本等,此外還有數量衆多的抄本。(4)此處僅擇要介紹了《歷代》的主要版本,有關該書詳細的版本流傳、遞嬗的情况請參徐中舒:《宋拓石本〈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殘葉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二本第二分),1930年;容媛:《金石書目録》,《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二本第二分),1930年;容庚:《〈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述評》,《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附録;李玉奇:《〈歷代鐘鼎彝器款識〉薛尚功手寫本及其刊本考》,《南開學報》,2000年第3期;張唯:《〈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研究》,華東師範大學2007年碩士學位論文。此外,國家圖書館藏有一部清人張位手抄本(館藏號:08110),此前論著多未提及。在所有刊本之中,以朱謀垔本最爲接近薛氏《歷代》原貌。1935年,于省吾以自藏朱刻本爲基礎,兼取他本之長影印出版了《景朱刻本歷代鐘鼎彝器款識》(下文簡稱于氏影印本),此版甫一印行即有時人評價:“此本之可貴自不待言矣。”(5)玉府:《〈景印朱刻本歷代鐘鼎彝器款識二十卷〉介紹》,《圖書季刊》,1935年第2卷第1期,第61頁。時至今日該版仍被公認爲最好版本。此後再版《歷代》者,多直接影印此本,如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影印本等。其他著作引用《歷代》時,也多據于氏影印本,如《殷周金文集成》《金文文獻集成》等。因此理清于氏影印本的底本及影印情况,有助於我們更好地使用和研究《歷代》這一重要作品。
一、 朱刻本《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的刊刻情况
在討論于氏影印本之前,我們首先要對其底本即朱謀垔刻本的有關問題進行説明。朱謀垔字隱之,號八桂。據書前自序,朱謀垔於崇禎庚午年(1630)重貲購得薛尚功手書《歷代》真迹,得此書後,朱氏“不欲私爲己寶”,於崇禎六年(1633)將該書刊刻出版,在其“一一指授”之下,具體摹寫、刊刻工作由其子侄輩負責,通過對傳世朱刻本的對比研究,我們認爲該書至少刊印過兩版,詳後文。
薛尚功手寫本《歷代》歷來爲學者所珍視,在朱謀垔得此書之前,前人已多有題跋,朱氏在刊刻該書時,將書中題跋手迹依原貌摹寫印出,這是其他版本所不具備的。這些跋文較爲完整地記録了該本的流傳經過,有力地證明了該書爲薛尚功手書原本的真實性,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6)薛氏寫本此前已有楊伯嵒、周密、趙孟頫、斡玉倫徒、柯九思、泰不華、張雨、周伯琦、王行、豐坊十人的跋文,雖然《趙氏鐵網珊瑚》《寓意編》等明人著作即已提到上述跋文,然直至今天,絶大多數文章在論及相關跋文時仍多有疏漏錯訛,限於篇幅,此處不具體展開討論。除跋文外,該本原還鈐有衆多藏書印,其中部分屬於上舉跋文作者,如柯九思之“柯九思敬仲印”,餘者則反映了其他藏家信息,如元代謝泌之“謝泌私印”“謝氏長源”,明初沈洪元之“吴郡”“沈氏雄仲”等。朱謀垔將這些印信一概棄而不收,使得印文中蕴含的遞藏信息也隨之消失,這不得不説是一種遺憾。(7)孫星衍在平津館本序言中曾提到薛氏手書《歷代》上“多元明人印章”,該版即將前人印信一併摹寫印出,上舉柯九思、謝泌、沈洪元等人之印即源於此本,這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朱刻本的遺憾。然平津館本距朱謀垔本已近二百年,孫星衍所見薛氏手書已爲殘本,故相關信息仍有一定程度的遺失。
利用上述題跋及其他相關記載來考證薛氏手書《歷代》真迹的流傳過程,上引諸文已經作了很多研究,這裏不再贅述。據李玉奇考證,在朱謀垔刻本印行之後,作爲其底本的薛尚功手書本在清代前中期仍流傳于世,曾先後由海寧馬思贊、桐溪汪森、范氏天一閣收藏,此後則亡佚不見。(8)《〈歷代鐘鼎彝器款識〉薛尚功手寫本及其刊本考》,第62頁。
二、 于省吾藏朱刻本遞藏經過研究
考定源流是版本研究的重要内容,清晰可靠的遞藏經歷對鑒定古籍的真僞及其版本有着重要作用,一部遞藏有序、流傳有自的古籍,其真實性是毋庸置疑的。而對古籍流傳經過的考察除通過目録學著作外,主要依據就是書中的題跋及藏書印等信息。通過考察,我們認爲于省吾藏朱刻本《歷代》曾先後由宋筠、永忠、百齡、崇恩等人收藏。
于省吾,字思泊,晚號夙興叟,室名未兆廬、雙劍誃、澤螺居、四璧瑯印室等,遼寧海城人,我國現代著名古文字學家。1935年4月,于氏將所藏朱刻本《歷代》以《景朱刻本歷代鐘鼎彝器款識》之名影印出版,書中雖有其作於1933年秋的跋文,然并未交代具體入藏時間。幸運的是,《容庚北平日記》爲我們提供了重要綫索,在1932年8月22日的日記中,容庚記載道:“訪于思泊,假觀所藏《薛氏款識》,乃朱刻本,初印,價二百五十元。”(9)容庚著、夏和順整理:《容庚北平日記》,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第276頁。容庚和于省吾同爲著名的古文字學家,二人交往甚密,僅《容庚北平日記》即記有二人的往來信息三百餘條,我們曾將這些記録一一摘抄并歸納總結,通過研究我們發現,在這種既記文物,又記其價格的條目中,所涉及文物多爲其中一方剛剛入手。此外,于省吾於1931年移居北京後方始從事古器物與古文字研究,其於1932年完成的《雙劍誃吉金文選》中所引用的《歷代》尚爲劉氏玉海堂本等信息(10)孫啓燦:《于省吾金文著作的文獻學研究》,吉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21年,第29—30頁。,均可佐證于氏購得朱刻本《歷代》當在1932年8月22日前不久。
于氏所藏朱刻本上有如下兩篇跋文:
1. 大清乾隆己卯上元日,宗室永忠觀。(印文:⑥永忠、⑦用中氏)
2. 永忠字良輔,乾隆廿四年己卯時年廿五,吾友侯堮曾爲之撰年譜。癸酉孟秋,遼海于省吾識。(印文:①于省吾印)
永忠(1735—1793),康熙帝十四子胤禵之孫,字良輔,又字敬軒,號癯仙等。侯堮,字芸圻,號侚厂,筆名屏黛,跋文中所提之年譜即侯堮所撰《覺羅詩人永忠年譜》,見於《燕京學報》第十二期。
于氏藏朱刻本中還有如下17方印鑒:
①
第1—4號印文分别爲“于省吾印”“省吾私印”“雙劍誃”“未兆廬藏書”,印主均爲于省吾。第5號印文爲“藏真精舍偶得”,印主爲宋筠。宋筠(1681—1760),字蘭揮,號晋齋,宋犖之子,富收藏。第6—7號印文分别爲“永忠”“用中氏”,印主均爲永忠。
第8號印文爲“珊瑚閣珍藏印”。關於珊瑚閣主人,傅增湘在《藏園群書題記》中有“考卷首鈐珊瑚閣印,爲納蘭容若”之語。(11)傅增湘:《藏園群書題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549頁。張一民在綜合考察各種材料後指出珊瑚閣主人實爲百齡。(12)張一民:《“珊瑚閣”藏書主人是誰?》,《山東圖書館季刊》,2002年第3期,第56—57頁。百齡(1748—1816),清代遼東漢軍正黄旗人,漢姓張,字子頤,號菊溪,著有《守意龕集》《除邪紀略》等。(13)吴海林、李延沛:《中國歷史人物辭典》,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670頁。
第9—10號印文分别爲“語鈴所藏初印精本得者寶之庶傳久遠”“玉牒崇恩與秢氏平生鑒藏圖書之印”,印主均爲崇恩。崇恩(1803—1862),滿清宗室,字仰之、禹舲、語舲等,崇恩性嗜購藏圖書,其所收藏多爲舊拓碑帖,在書法碑帖收藏史上作出了重大貢獻。(14)賀培姗、馬大東:《墨皇本〈聖教序〉和清代收藏家孫爾准、崇恩》,《天津博物館集刊》(第一期),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27—332頁。
第11—14號印文分别爲“七十三甲子生”“無懷氏之民”“劉氏師放”“地山堂收藏印”,印主信息均未詳,録此闕疑,以待將來。(15)印文11有兩種可能的理解方式,第一種是印主時年73歲,生於甲子年,如黄賓虹出生於甲子年,即有“甲子生”“甲子冬乙丑年元日生”等印。若按此種理解,則印主只可能出生於公元1684、1744、1804三個甲子年之一。承李飛提示,該印文還有第二種理解的可能,即印主生於第73個甲子年,此種方式亦常見於印文,如趙之琛曾刻有“唐堯二十載後第七十甲子生”印,趙穆刻有“自黄帝太歲始第七十七上元甲子生人”印等。但由於不知該算法始於何年,因此無從確定第73個甲子年爲何時。印文12語出陶淵明《五柳先生傳》“酬觴賦詩,以樂其志,無懷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由於陶淵明是田園詩派的開創者,其詩文所展示的崇高意趣素來爲讀書人所欣賞,故而化用其詩文作閑章者歷來多有。僅取材自此句的閑章就有明范大澈“對此展玩咀嚼,自謂葛天氏之民”印,清余懷“無懷氏之印”、湯燕生“無懷葛天氏之民”等(參見劉尚恒:《陶淵明與中國藏書文化》,《藏書(第四期)》,第45頁,又參劉尚桓:《陶淵明與藏書文化》,《圖書與情報》,2008年第4期,第136—140頁),故僅憑此一閑章,尚無法確定其印主。第15—17號印文分别爲“樹印”“善才”“穀民”。此三印僅於朱謀垔叙落款頁出現一次,并非于藏朱刻本所有,而是影印時配自他本,詳後文。
以上通過對書中題跋印信的分析,我們可以得知,該本曾由宋筠、永忠、百齡、崇恩、劉師放等人收藏,于省吾於1932年8月前後購得此本。值得注意的是,該書早期的多位藏家均爲滿清宗室。此本今天下落不明,于省吾去世後,其藏書由家人全部捐贈給吉林大學圖書館,後者專門成立了于省吾圖書專藏紀念室來保管這批圖書,經檢索其中并無朱刻本《歷代》。(16)吉林大學圖書館古籍部善本室藏有一部明崇禎六年朱謀垔刻本《歷代》(館藏號:善1738),我們曾請相關老師進行查證,得知該本并無于省吾印信,因此也不可能是于氏舊藏。此外我們還請其查詢了該本的題跋、印信等相關信息,志此以表謝忱。
三、 于藏朱刻本與其他朱刻本對比研究
此前有關研究提到朱謀垔刻本時,僅稱“崇禎六年朱謀垔刻”,似朱刻本《歷代》僅有一版。但是通過對傳世的朱刻本《歷代》對比研究,我們發現,現存的朱刻本至少分爲兩個不同版本,其中于藏朱刻本爲初印版。
《歷代》一書在金石學史上的重要意義,上文已有論述,而朱刻本由於保存了薛氏手書原貌及歷代題跋,因此在清代倍受珍視,收藏者衆多,保存至今者亦不在少數,且多有名人題跋,如揚州市圖書館藏王憲成、朱善旂題跋本,復旦大學圖書館藏何紹基題跋本以及本文所討論的于氏舊藏永忠題跋本等。此外,國家圖書館、天津圖書館、中科院圖書館、河南省博物館、吉林大學圖書館等也藏有此書。(17)此處館藏信息參考了張唯《〈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研究(附録一)》,但是又對其有所訂補,如:揚州市圖書館所藏題跋作者文中作朱善煙,驗之《第二批國家珍貴古籍名録》04331號,當爲朱善旂;文中將北京圖書館與國家圖書館并列,然北京圖書館即國圖前身;此外,我們還補充了吉林大學圖書館的館藏信息。傳世朱刻本數量雖多,但由於目前的古籍保護制度,除國家圖書館所藏兩套朱刻本外,其餘版本我們無由得見,因此下文的討論主要基於此二本及于省吾舊藏本。
由於于氏所藏朱刻本今日已不能得而觀之,下文我們以于氏1935年影印本爲基礎來進行討論(18)爲確保影印本能真實反映1935年于省吾影印該書時的原貌,我們對比使用了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館藏號:21054491C)及吉林大學圖書館(館藏號:于5458)所藏的兩部于氏影印本,同時輔以中華書局影印于氏本、浙江古籍影印于氏本、《金文文獻集成》所收于氏影印本等。,稱之爲于藏本(A本)。國家圖書館藏有兩部朱刻本《歷代》,其中一部爲四册本,乃王曇、史蓉莊等舊藏,鈐有“京師圖書館收藏之印”,乃國圖前身京師圖書館時代入藏,下文我們稱之爲京師本(B本)。國圖另外一部朱刻本爲六册本(館藏號:06805),乃陳揆、瞿紹基等舊藏,上鈐有“北京圖書館藏”,乃國圖前身北京圖書館時代入藏,下文我們稱之爲北圖本(C本)。
經過對比研究,我們認爲于藏本和京師本二者是同一版本,爲初印版;北圖本修補了初印版的部分瑕疵,是重新刊刻的另外一版。
于藏本和京師本中許多文字筆劃殘缺、斷裂的情况完全一致,如圖二所示之“有”“世”“識”“手”“山”等,這種情况并非僅見於此頁,而是多處文字筆劃殘斷情况均如出一轍。二者之間如此數量衆多且又完全一致的筆劃殘缺、斷裂情况,决非書籍後期磨損所能導致,只能是因爲二者由同一個有瑕疵的刻版印行(19)理論上還存在另外一種可能性,即我們看到的于氏影印本此頁并非于藏本所原有,而是影印自京師本。但是通過圖二我們可以看出,京師本此頁有衆多收藏印,而且部分印鑒直接鈐於文字之上,而于氏影印本此頁則無前人印記,因此不可能是影自京師本。,因此我們認爲于藏本和京師本爲同一版。
圖二 圖三
于藏本和北圖本是兩個不同版本的證據有三:
第一,于藏本、京師本中文字筆劃殘缺、斷裂的情况,北圖本已經得到了訂正。此外,部分原本并無殘缺的文字,北圖本寫法也和于藏本、京師本有所不同,如圖三所示的“南”“功”“款”“則”等字。
第二,如圖四所示,北圖本叙言頁朱謀垔落款之後有“男朱統鉷、統鏎監梓”字樣,而于藏本、京師本則無此字樣。這當是北圖本在訂正初印本瑕疵之後,在朱謀垔之子朱統鉷、統鏎監督之下重新印行時特意所作之標記。
第三,二者所收前人題跋的狀况不同。于藏本和北圖本所收前人題跋不僅數量、位置不同,在文字寫法上也有很大差異。于藏本收有九篇跋文,其中趙孟頫、楊伯喦、周密、周伯温、柯九思、豐坊六人之跋位於正文之前,斡玉倫徒、泰不華、王行三人之跋位於全書最後;北圖本較于藏本多出張天雨跋,且十篇跋文均附於全書之後。(20)據瞭解,吉林大學古籍部所藏朱刻本叙言頁同樣存在文字筆劃缺失、斷裂情况,并且無“男朱統鉷、統鏎監梓”字樣,因此當與于藏本同屬初刻本。該本收有張天雨跋文,且全部跋文位於全書最後,由此可見,朱刻本初版同樣有十篇跋文,于藏本張天雨跋在流傳過程中散失。京師本流傳至今則一跋不存。古籍在流傳過程中的殘損及後人修補、重新裝訂等都會導致跋文數量、位置的變化,因而不能僅據此來判定版本異同,然而相同内容的跋文,却在文字寫法上有很大差别,則足可説明二者絶非同出一版,兹略舉數例:
表一 兩版《歷代》跋文部分文字寫法對照表
綜上所述,于藏本和京師本均存在相同的文字筆劃殘缺、斷裂現象,爲朱刻本之初印版,這也與崇恩稱于藏本爲“初印精本”、容庚稱其爲“初印本”相吻合。該版印行後,朱謀垔發現其略有瑕疵,于是更替有問題之刻版并重新印行,此即北圖本。這項工作由其子朱統鉷、統鏎具體負責,因此在叙文後加上了二者監梓的記録,至於此版與初印版是同年印行,還是刊行於其後,據現有材料尚無法給出答案。此外,由於還有多部傳世朱刻本《歷代》我們未能得見,因此不排除還存有更多其他版本的可能性。
四、 于氏影印本刊行情况
由於自藏之朱刻本《歷代》是有部分缺損的,因此于省吾在影印該書時參照了他本。我們認爲于氏當時不曾見過北圖本,其主要是利用京師本來進行這項工作的。
北圖本原藏于陳揆稽瑞樓,陳揆去世後,其藏書中的精品多歸翁心存,餘者大部入瞿紹基恬裕齋,北圖本中鈐有瞿紹基“瞿氏鑒藏金石記”,故該本當爲瞿氏所得,此後一直藏于瞿氏鐵琴銅劍樓。解放初,瞿氏第五代傳人瞿鳳起等將其部分藏品捐贈給北京圖書館,北圖本當即其中之一。從該書的流傳經過來看,于省吾當時應未曾見過此本。此外,北圖本中收有張天雨跋文,而于氏影印本未曾補入,亦可證明其未曾見到該本。
京師圖書館成立於1909年,1928年後改稱國立北平圖書館,京師本上既鈐有“京師圖書館收藏之印”,則入藏時間至遲爲1928年。于省吾1931年後遷居北京,因此是完全能够見到京師本的。在對比于氏影印本和京師本的過程中,我們注意到,如圖五所示,二者在叙六左下部有三方相同的藏書印(即印15—17):
圖五
印文15—16分别爲“樹印”“善才”,由於信息過於簡略,很難遽定印主爲何人,這時京師本中的一組印信(印20—25)引起了我們的注意。該組印鑒的主人爲王人樹,小名善才,王曇之子。王曇(1757—1817),字仲瞿,後改名良士,號萬華主人,與龔自珍友善,后者并曾爲其撰寫墓志銘。(21)龔自珍著、曹志敏注:《龔自珍集》,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264頁。京師本同樣有王曇藏書印(印26—31),由此可知該本曾爲王氏父子所有。印文17爲“穀民”,該印僅此一見,難以確定印主身份。(22)清人倪稻孫字穀民,號米樓,或爲此印主人。
于氏影印本和京師本中,這三方印不僅完全相同,而且在頁面中的位置、三者之間的距離、與邊框的間距也如出一轍,二者如此一致的情况理論上存在三種可能:此三方印信爲朱刻本所自有、二本曾同在一處因而鈐有完全相同印章、于氏影印本此頁來自京師本。前文已經論述,朱謀垔在刊刻《歷代》時,僅摹録前人題跋而不收鑒藏印信,全書僅有的兩方印爲朱謀垔本人名章,即印18—19。更重要的是,該書刊刻於明崇禎六年,書中自不可能出現清人之印信,因此印15—17不可能爲朱刻本所有。于氏影印本和京師本僅此一處印文相同,其餘幾十方藏印迥異,因此不可能同藏於一處,而即便同藏一處也絶難做到三印的位置如此之一致,這種可能性同樣不存在。因此只可能是于氏影印本此頁影印自京師本。
由此可知,于氏影印本是在于省吾自藏初印朱刻本的基礎之上,參照現藏於國家圖書館的另一部初印朱刻本,同時“博採衆本之長,擇諸本之佳者配套而成”(23)參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影印本出版説明。,這才成就了目前大家公認的最佳版本。
綜上所述,在《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的衆多版本之中,以明崇禎六年朱謀垔刻本最爲接近薛氏原貌。通過對傳世朱刻本《歷代》的對比研究,我們認爲朱刻本有兩個不同版本,其中京師本和于省吾舊藏本(于氏影印本)爲初印版,該版製版時略有瑕疵,導致文字有筆劃殘缺、斷裂的情况。在對這一問題進行訂補後,由朱謀垔之子朱統鉷、統鏎監梓重新刊印,北圖本即爲此版。于省吾藏初印朱刻本曾由宋筠、永忠、百齡、崇恩、劉師放等人收藏,于省吾於1932年購得此本時,已有部分書頁佚失。1935年,在自藏朱刻本的基礎上,于省吾參照京師本并博採衆長影印出版《景朱刻本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成爲今天諸本中品質最優、使用最廣的本子。
《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一書在金石學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對後世金石學的發展産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于氏影印本作爲今天使用最廣範、影響最大的《歷代》版本,更需要我們對其進行深入全面的研究,確定其版本來源、釐清其流傳脉絡,從而更好地使用、研究這一金石學史上的重要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