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漪:从草根教师到人民教育家
2022-09-26文潘彩霞
文潘彩霞
躬耕杏坛七十载,她是“人民教育家”荣誉获得者,数百万字专著、数千节公开课,让她的名字和语文、和教育紧紧相连。
她是于漪。如今93岁的她,双眼都做过手术,心脏曾八次骤停,“就只有脑子还行”,但只要一讲到教育,她就“怀有一颗青春年少之时易于激动的心”。她是“教文育人”的代名词,而她却谦逊地说自己只是“草根教师”。
为了教语文,“解剖了上百头牛”
1929年,于漪出生于江苏镇江。父亲早逝,弟妹众多,生活非常艰难。战争时期,她一边逃难一边求学。
中学时,她的国文老师讲“茕茕孑立”时,由“茕”想到“穷”,便重重写下“茕”的那一竖,激动地对学生们说:“穷,再穷脊梁骨要硬,是一竖!记住了!”那个穿长衫的身影留存在于漪记忆深处。
18岁时,于漪考入复旦大学教育系,师从曹孚、周予同等著名教授。她深感自己是那个时代的幸运儿,心怀感恩的她立志献身教育事业,做好“中国人的教育学”。
1951年,大学毕业的于漪被分到上海市第二师范学校担任历史老师。她刚摸索出历史教学的门道时,领导找她谈话,语文组缺教师,要她“转行”。“我不是中文系毕业的,所学高中语文都是文言文,老师不讲究教学方法,学汉字用的是章太炎的注音符号,‘b、p、m、f’都不认识,怎么教?”于漪急了。领导却只扔下一句:“在战争中学习战争!”
从此,每个夜里,于漪都与一盏明灯为伴,从语音、语法、修辞到文学史,硬是通过自学把大学中文系的主要课程“啃”了下来。她给自己立了规矩:教给学生的知识,自己必须真懂。备鲁迅的小说《药》这一课时,文中有句“除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睡着”,读到这儿,于漪卡住了。这里的“着”该怎么读呢?是“zhe”,还是“zháo”?那天晚上,她翻资料翻到凌晨,才终于吃准应该读“zháo”。
对于历史类文章,她坚持“深挖九尺”,从作者资料到时代背景、思想内容,再到文本细节,反复推敲、琢磨。讲《过秦论》时,她要求自己先熟悉秦汉史,备课用了20个小时。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解剖了上百头牛”后,她自觉对语文教学游刃有余了。
然而有一天,她生出了挫败感。她在课后和学生聊天,有位课堂上从不发言的男同学嗫嚅道:“老师,我喜欢上语文课,您讲得很好,可惜我学不会!”说完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学生没学会,我这个教师合什么格?自认为讲得一清二楚,为什么学生不会呢?”一番反思后,她找到了症结:忽略了人。在教学心得里,于漪写道:“学习者是第一要素,没有学习者就没有教学。”此后她要求自己“胸中有书,目中有人”,要走进每个学生的知识世界、生活世界和心灵世界。
讲台上,用生命在歌唱
“要想给学生一滴水,老师得有一汪清泉。”此后的执教岁月里,于漪不断进取。每堂课前,她都悉心设计教学方案,怎么铺开、怎么发展、怎么掀起高潮、怎么收尾……再把可有可无的内容去掉,做到“丰而不余一言,约而不失一词”。
到了讲台上,于漪全情投入。上《最后一次讲演》时,她从闻一多的《红烛》读起,通过背景渲染,推动授课层层深入;讲《指南录后序》时,说到文天祥“南乡拜而死”,她眼含热泪、声音颤抖,学生无不动容。
教学中,于漪还增加了演示互动。讲《卖油翁》时,她准备了一枚铜钱,让学生直观地感受通过铜钱孔沥油的难度。学生既领会了“沥”字之妙,又惊叹老翁的绝技,进而领悟了文章蕴含的价值。
在学生眼里,于漪老师秀美典雅。预备铃一响,她往教室门口一站,学生就像期盼节日一样,期盼着她的语文课。一位1967年毕业的学生回忆:“离开学校之前,我们走过学校走廊时,于老师在讲课,我们就将耳朵贴在教室后门上。听好这堂课,我们就正式离开了。”
心中深厚的爱国情怀,让她自然而然地把爱国教育、品德教育融入语文教学。她有一届带了两个“差班”,便借助《共产党宣言》等内容,引导学生意识到学好文化才能建设国家。从“要我学”转变为“我要学”,最后这两个班的学生全部考入大学,其中有9人被复旦大学录取。
“既教文也教人。”于漪在上海教育界渐渐有了名气。1977年,上海电视台邀请她讲一堂语文公开课时,她选了高尔基的《海燕》。那天,人们守在电视机前,争相目睹这位语文老师的风采。感动之余,大家评价:“这是用生命在歌唱。”
就这样,于漪被推上了公开课讲台,几千节公开课讲下来,她成为我国首批特级教师之一。1978年,面对当时教学大纲、教材不完善的情况,于漪根据多年的教学经验,录制了一批教学磁带,这对全国的语文教师来说是极为宝贵的资料。接着,她又完成了“现代教师自我发展丛书”和《现代教师学概论》等著作,这些著作成为全国教师培训的指定教材。
1986年,在于漪的推动下,全国第一个教师学研究会成立了,她担任会长,提出:“我们要让中国的教育在世界上有话语权!”
甘为泥土育春花
带着神圣的使命感,56岁的于漪担任了上海市第二师范学校校长。她把培养青年教师当作重大任务,提出“师带徒”模式,亲自示范教学。
她的身影常出现在青年教师的课堂。路遇大雨,浑身湿透,她就换上学校清洁工的衣服,端坐课堂听课。听完课,于漪还要参加评课活动,特级教师谭轶斌说:“于老师的评课就像‘点金术’,每一次都在我止步的地方给出指示牌。”
根据每个老师的特点,于漪还制定了不同的培育方向。有位语文老师喜欢写字,于漪建议他专攻硬笔书法,总结出规律后再教给学生。后来,这位老师成为当时上海唯一的书法特级教师。“当校长要海纳百川,要培养教师,要对得起他们。”在于漪的带领下,学校语文组一共出了7位特级教师,这在全国都属绝无仅有。
1991年,已是中学语文教育名家的于漪收到一封求教信,这是江西的程红兵老师寄来的。尽管素昧平生,于漪还是认真回了信。几年后,程红兵调到上海,工作不太顺利。“乡下人到大都市,有点水土不服。”于漪又写信给他:“请到我家坐坐。”程红兵忐忑上门,令他感动的是,讨论语文教学时,于漪耐心细致,还不时问“你怎么想呢”。这种平等的态度,给了程红兵莫大的鼓励。此后,他做了于漪的关门弟子,35岁时成为上海市最年轻的特级教师。
多年来,于漪甘当铺路石,培养出了三代特级教师,“带教”100多名全国各地的青年教师、教学专家,其中不少人成为语文课改的中坚人物。而她自己也不断探索,提出新理念,从“工具性与思想性结合”,到推动“人文性”写入全国《语文课程标准》,再到“语文学科要德智融合”。在上海语文课程标准制定和教材编写上,她被称为“定音锤”,是青年教师眼中“活的教育学”。
2002年,73岁的于漪退出一线岗位,但她继续听课、开讲座,为教育土壤输送养料。看着一批批年轻教师成长起来,她很欣慰:“用自己有限的经验,帮助别人开花结果,是一种幸福。”
2019年,于漪获“人民教育家”国家荣誉称号。2020年,于漪教育教学思想研究中心成立,揭牌仪式上,年过九旬的她脱稿演讲,声音洪亮。“当我把生命和国家命运、人民幸福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觉得我永远有力量!”
演讲者坚定有力,聆听者激情澎湃。一位年轻教师对于漪说:“于老师,当初我从电视上听到您说,‘茕茕孑立’的那个‘茕’字,那一竖就是民族脊梁,我深受感动,我也来当老师了!”弦歌不辍,薪火相传,足以告慰那位穿长衫的国文老师。
如今,于漪依旧满怀激情:“如果下辈子还叫我选择职业,我仍然选择这永远光辉灿烂、青枝绿叶的教育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