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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分、解读与批判:人类世人类学的进路与走向*
——人类世人类学理论与案例研究之二

2022-09-24付广华

广西民族研究 2022年5期
关键词:人类学家民族志人类学

付广华

人类世是地质学术语“anthropocene”英文单词的汉语对译,指的是用来取代全新世的新的地质年代,所表征的是人类对地球所做出的根本改变。早在2000年5月,诺贝尔化学奖得主保罗·克鲁岑(Paul J.Crutzen)和美国密歇根大学尤金·斯托默(Eugene F.Stoermer)正式撰文推介了“人类世”的概念,并提出以十八世纪后期作为人类世的开端,认为从那时开始全球二氧化碳和甲烷的浓度大幅度上升。[1][2]

然而随着地质学家和考古学家的介入,界定人类世的大气标准逐渐被否定,最终选择了地层变化的永久性标志来作为界定依据。2019 年6 月,国际地层委员会(ICS)第四纪地层小组委员会人类世工作组投票决定:以二十世纪中期作为人类世的起点。正是从那时起,迅速增长的人口加快了工业生产、农用化学品使用和其他人类活动的步伐。而在地质学上,第一次原子弹爆炸产生的放射性尘埃沉降入沉积物和冰川中,成为地质记录的一部分。[3]

对于来自大气化学和地质学的这一最新理论发展,人类学家刚开始时并未予以及时关注。后来随着学界、政界、传媒界持续性的研究与呼吁,人类学家才逐渐认识到这一术语的重要性。2014 年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受邀在美国人类学联合会发表演讲以后,人类世研究成为人类学界的最新潮流:美国温纳格林人类学基金和印第安纳大学资助了“人类世的人类学:理论、结构与实践”的工作坊;挪威奥尔胡斯大学成立了“人类世研究中心”,开展了一系列的学术研讨;美国著名期刊《当代人类学》2019 年出版专刊《斑块人类世:暴力简化的疯狂与来生》,汇集1 篇导论和13 篇专题论文于一体,集中展示了人类学家对人类世的理解与看法。在参与人类世研究的过程中,人类学家们从本学科的角度展开相应的批判和质疑,展开了相应的拆分、解读与批判,形成了名为“人类世人类学”[4]的新领域,为人类世研究贡献了来自人类学的智慧。本文希望对西方人类学界对人类世的最新研究予以总结,分析其研究走向,为中国学者参与人类世研究提供参考。

一、拆分人类世:关注多样化表征

人类世是自然科学家们给地球时间的一个标签,它深深地打上了时间纪元和星球叙事的烙印。从“名”的角度上看,人类学关注人类世要比许多自然科学学科要晚;但从“实”的角度上看,人类学作为研究人类及其文化的学科,非常关注人类活动的文化后果,关注人类的前途命运,在这一点上与人类世的理念不谋而合。为了将人类世这一宏大的地质学概念落到实处,找到人类学可以切入的路径和方法,人类学家对人类世理念进行了相应的拆分和解构,关注其标志性的表征——气候变化、生物灭绝,从各自的角度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反映了人类学家自身的独特立场。

(一)关注气候变化

作为人类世思想早期最为重要的表征,气候变化本身是一个描述性的术语,虽然可以用来指同一时段内气候的自然变异,但现在越来越多地被用来特指由于人类活动所导致的地球大气组成的变化。由于当代人类世思想的提出者克鲁岑本人是大气化学家,因此他给人类世打上了浓郁的气候“烙印”。不论是克鲁岑所秉持的“工业革命说”,还是后来学者所提出的“农业革命说”,都将温室气体排放和气候变暖作为最为重要的指标。可以说,气候变化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人类世最重要的表征,也成为人类学家反思人类世思想的重要入口。

在人类学文献中,气候变化早已经成为当代人类学家们关注的焦点之一。他(她)们认识到:全新世(距今11700 BP)一直是一个气候相对稳定的时期。在此期间,人类利用新形式的能源来维持农业、人口增长和社会复杂性。相比之下,工业革命(1760年以后)促进了化石燃料使用的指数级增长,导致二氧化碳和其他温室气体浓度迅速上升。现如今二氧化碳的含量已经达到了人类诞生以来的最高水平。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主要是由于人类的生产生活活动等文化行为。因此,人类是气候变化的首源和次源驱动者,人类行为现如今显著地影响着整个星球的环境。[5]

人类学对气候变化的研究,主要反映在气候变化的本土解释、气候变化的民族志与地方经验、气候变化的适应与应对三个方面。本杰明·奥尔夫(Benjamin S.Orlove)[6]团队根据他们在南美安第斯山脉的田野调查数据,关注厄尔尼诺现象对昴宿星能见度的影响,进而对当地降雨和庄稼收获进行预测,显示出人类学参与气候变化研究的应用价值。苏珊·科瑞特(Susan A.Crate)[7]是当代气候变化人类学研究的旗手,她不仅在西伯利亚地区开展多点民族志研究,而且还试图在理论和方法上进行提升,提出了“气候民族志”及其实践规范,对人类学家进一步拓展气候变化研究具有指引作用。迈克尔·达夫(Michael R.Dove)是美国耶鲁大学著名的环境人类学家,他不仅编辑了《气候变化的人类学:历史读本》[8],而且还积极开展案例研究,对人类学家回顾该领域的发展具有重要价值。

最近几年,随着人类世一词在学术界的认知度逐渐提升,参与气候变化研究的人类学家也逐渐有意识地与人类世思想联系在一起,更深层次地思考气候变化的成因和解决路径。加拿大鲁迪亚克—古尔德(Peter Rudiak-Gould)博士调查了马绍尔群岛基层社会应对气候变化威胁的方式,结果发现马绍尔岛民受人类世思想的影响,担心所处的岛屿下沉,即便气候变化并不是真实存在的,他们可能也会发明类似的话语。从这一意义上讲,气候变化也许可能成为我们重新思考和改造自身的动力。[9]115~179德国人类学家维尔纳·克劳斯(Werner Krauss)认为,起源于地质学的“人类世”概念,暗示着自然科学在解决利害问题方面的主导地位,以及各学科之间的等级制度。为了实现可持续发展,仅从科学的角度确定地球边界、临界点和增长极限是不够的。人类学必须考虑到全球变化的挑战,必须要把人类世带回世界、把科学带回民主。[10]美国莱斯大学萨米恩·豪(Cymene Howe)研究了拉丁美洲国家的能源转型和气候变化政策的变化,认为人类世思想要求我们不仅要重视缓解气候变化政治及其内在逻辑,而且也要关注地方偶发的特殊事件,从人类学的角度展现民族志的深度和细节。[11]斯坦福大学安德鲁·鲍尔(Andrew M.Bauer)和莫娜·班(Mona Bahn)对“没有自然的气候”颇有看法,认为气候变化不仅仅是由人类和技术造成的,而是由更广泛的人类和非人类的异质组合共同行动造成的;包括驯化动植物在内的非人类因素,几千年来也同样在影响着大气和气候。[12]

应该说,在人类世话语的影响下,作为人类世表征的气候变化,得到了人类学界越来越多的关注。丹麦著名人类学家克斯汀·海斯翠普(Kirsten Hastrup)、澳大利亚墨尔本大学汉斯·贝尔(Hans A.Baer)等人都有专门的论著问世,奠定了他们在该领域的地位。

(二)关注生物灭绝

生物灭绝是我们当前时代面临的全球性环境挑战之一,被一些科学家命名为“第六次大灭绝”,因此,关注生物灭绝与以前人类学家对生物多样性保护的研究兴趣合流,成为人类学参与人类世研究的重要主题。

早在2008年,澳大利亚国立大学女学者黛博拉·罗斯(Deborah Bird Rose)就将生物灭绝问题置于人类世的背景下考察。罗斯引用了维基百科2007 年的“人类世”条目,介绍人类世的基本理念。她明确提出:“地球上的第六次大灭绝事件是人类世不可或缺的部分,这是第一次由单一物种,即我们自己造成的。”[13]为了回应生态灭绝的挑战,罗斯提出人类世概念衍生出了“生态人文”。也就是说,我们在应对时代挑战时,既需要科学,也需要人文。

在《野狗之梦:爱与灭绝》[14]一书中,罗斯通过自身与澳大利亚北领地土著教师的交往经历的描述,揭示了澳洲野狗(Dingo)与当地民众之间的复杂纠缠关系。罗斯认为,数量庞大的物种,正从极度濒危物种过渡为活的死亡物种,然后再过渡到被遗忘的物种。物种灭绝意味着共同进化生命的丧失:“人类世将我们带入一个孤独的新时代。这个时代的标志,不是我们对自身的支离破碎的看法,而是共同进化生命的实际丧失。地球上的他者都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日益缩小和贫困的世界。同样地,我们也面临着新的、令人痛苦的孤独,以及关于我们存在意义的问题。”[14]10罗斯认为,生态灭绝很大程度上是因消费而带来的生命伤亡,“维持地球上生命之网的物种、生态系统、栖息地、关系和联系,都在消费热潮中成为了附带的牺牲品。”[14]28罗斯的这一研究取向,在她与合作者主编的《灭绝研究》[15]等著述中得到了持续性的贯彻。

与罗斯等人的研究取向不同,美国人类学家索迪科夫(Genese M.Sodikoff)等人则更为关注生物灭绝与文化灭绝之间的联系,认为生物灭绝事件不仅会给社会群体凝聚力、生计和生态系统带来破坏,影响人类的社会文化生活,但同时也可能激发创造力,推动技术进步,动员社会运动,进而成为新文化、社会、环境和技术发展的催化剂。[16]2~3他们讨论了生物灭绝的社会建构性,认为西方科学对灭绝事件的解读,带有意识形态或文化上的偏见,因为科学培养了一种对灭绝的生命形式和它们可能遗留下来的知识的渴望,进而最终强化了自然和社会之间的概念界限。[16]9

综上,人类学对人类世表征的研究,明显受到自然科学相关研究的影响,但同时也在试图深化人类世本质的研究。应该说,不论是对气候变化的深入揭示,还是对生物灭绝的社会文化分析,都继承了人类学的研究传统,反映了人类学自身的学术特点,取得了独树一帜的非凡成就。其实,人类世的表征还体现在海平面上升、冰川退化、土地改造、环境污染等诸多方面,这些领域的研究也卓有成效,只不过尚少与人类世理念相结合。立基于所有人类世表征的文化根源和人性特质之上,人类学的案例分析和理论研讨将继续深入,有助于深化学术界对人类世表征的理解。

二、解读人类世:呈现多重面相

人类学家在研究过程中也发现,人类世本身具有多样性,不仅其起源时间具有多种说法,而且其界定标志也多种多样。人类世的概念流行开来以后,逐渐成为对当前这个前所未有的时代的重要标签。受这一思想的影响,不同学科的学者对其展开针对性的探讨。文学家通过情感激昂的文字描绘人类的生存困境,致力于实现人类世的“情景化”;艺术家、摄影家、电影导演等通过绘画和拍摄震撼人心的照片和影片,致力于实现人类世的“可视化”;政治家们开展公共辩论,致力于实现人类世的“普及化”。凡此种种,几乎已经牵涉到所有的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然而,在人类学家眼中,人类世是多样的,至少呈现出如下三种面相:

(一)作为普世背景

人类进入人类世的事实,人类世概念的强大解释力,使得当代人类学家不得不正视其存在。“作为一个吞噬世界的概念,无论是从地理尺度还是时间跨度来看,人类世都将一切事物和所有可以想象的事物都囊括在其范围之内。”[17]22面对这样的现实,一些人类学家搁置争议,将自己的研究问题置于人类世这一地质背景下考量,希望能够超脱过去狭隘的思想观念,走出所谓的“二元论”的困境。

有感于人类世概念的重要性,一些人类学家虽然没有关注人类世本身,但却将人类世视为自己民族志研究的背景,并结合民族志案例讨论其表征或相关事象。基亚提皮斯(Christopher A.Kiahtipes)提出,要应对人类世的共同问题,我们必须推动人类环境动力学模型的转变,超越文化和气候二分法,同时并抛弃传统知识和科学知识之间错误的二分法。[18]迈克尔·卡里瑟斯(Michael Carrithers)等人指出,北大西洋社会中所包含的人与动物关系的“二元论”假设,激发并证明了技术的威力和疏忽,从而将人类带入了名为“人类世”的黑暗新地质时代。人类活动所引发的全球变暖和大规模灭绝,灾难性地影响了所有植物、动物和人类的命运。只有从伦理上关注动物的命运,支持为人类以外的物种采取行动,才有可能解决诸如珍珠贝(pearl mussels)保护之类的现实问题。[19]加拿大学者里德(Julian Reid)将本土知识与国家政策之间的冲突置于人类世背景下思考,认为将非人类的特权凌驾于人类的利益之上,而对人类利益加以践踏,本质上是“生态法西斯主义”。也就是说,在所有的后人类治理方法中,认为“以人为中心是殖民主义的必要特征”的观点,已不再可信。[20]类似的研究,在人类学各分支中越来越多。

要而言之,人类世成为普世背景,必然推动着学术界更多从人类整体前途命运的宏大视角思考问题,因此,人类学不可避免地会受到人类世话语和叙事的影响,将其反映到自己的研究个案中去,在地方、区域、国家乃至国际层次思考自身的研究主题。这样一来很多的个案研究也就具有了“普遍意义”。

(二)作为问题空间

尽管有些人类学家认为“人类世”只是赶时髦的流行语,但人类世在政治上有太多的迫切性,各种政治机构也有太多的关注。人类世概念的提出,从宏观上对人类学各分支的整合提出了更高要求,也带来了许多进一步讨论的“问题空间”。作为一个问题空间,人类世概念会随着全球变化和人类/非人类关系来进行位置调整,还会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延续相关争论。[4]

将人类世思想当作一个需要被探索的问题空间,而不是将其视为理所当然的前提。这种分析性的重新定位,有助于人类学家探索由人类世思想激发的事件,参与的人类学家能够批判性地审视人类世的理念,考察它给当今人类社会带来的物质现实影响和象征理念影响。遵循这种路径,美国人类学家阿米莉亚·摩尔(Amelia Moore)将她的田野地——巴哈马群岛视为一个特定的人类世空间。她讨论了巴哈马群岛对气候变化的物理脆弱性、海洋生物多样性丧失、海岸侵蚀、化石燃料依赖和珊瑚礁消失等与“人类世”概念相关的多重问题,并提出了促进可持续渔业、建立新的海洋保护区和生态旅游的发展计划等相应的对策。对摩尔来说,她并不是要调查研究人类世是否真的在发生,而是要把这个想法作为一个切入点,将其视为一个不断产生新关系和新影响的物质和想象空间。[21]

既然是问题空间,就有进一步研究和讨论的必要。一些人类学家从特殊性和区域性出发,发现了人类世在不同区域的差异化表现。安德鲁·马修斯(Andrew S.Mathews)曾对意大利中部森林景观进行细致的民族志研究,认为当地的多重景观不仅意味着多元历史,而且也意味着人类世并不是单一的,而是多个共存的人类世。为了研究这些多元的人类世,人类学家可以关注人类、植物、动物、土壤和疾病之间相遇的多重竞争故事,同时还要对每一种叙事的局限性保持警惕。[22]加布里埃尔·赫克特(Gabrielle Hecht)基于她对加纳铀矿的研究,讨论了所谓的“非洲人类世”(African Anthropocene)问题,认为“人类世”思维拓展了我们的时间和空间视野。而“非洲人类世”则是一个有用的悖论,它将地球时间性和特定人类生活置于同一个框架内,有助于提醒我们谁为人类的地球足迹付出了代价,从而更好地把握人类所面临的种种纠缠和未来。[23]类似的研究,还有不少,限于篇幅,不再赘述。

与将人类世作为普世背景不同,问题空间视角更多地强调将人类世作为一个出发点,而不是理所当然的存在,进而揭示因为该问题所衍生的现实影响。也就是说,“问题空间”视角本身带有怀疑论色彩,质疑其有效性和正当性。

(三)作为叙事话语体系

即使是在自然科学界,有关人类世的基础和开始时间,都仍然存在着诸多争论。这种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观点交锋,虽然有助于更进一步辨明真理,但也更容易引发思想混乱,使人莫衷一是。因此,一些学者将人类世看成一种科学的叙事体系或话语体制,进而分析其真实性和科学性。

安德烈亚斯·马尔姆(Andreas Malm)和阿尔夫·霍恩伯格(Alf Hornborg)将人类世视为一种叙事(narrative),认为人类世叙事将人类描绘成一个超越地球系统其他部分之上的物种,已经带有反社会的倾向,因此在分析上是有缺陷的,而且不利于行动。事实上,人类物种内部的不平等才是导致当前生态危机的重要原因,在试图理解人类世时不能忽视。[24]与马尔姆和霍恩伯格类似,保罗·罗宾斯(Paul Robbins)等人则提出了“人类世文化”的概念,认为人类对地球不可逆转的变迁有着明确而持久的关注或痴迷,但同时又害怕对环境变化的状态和轨迹做出价值判断,他们将此诊断为“生态焦虑症”(Ecological anxiety disorder)。最后,他们根据印度洋岛屿自然化的案例,提出了一种明确带有政治性的替代性模式。[25]

还有一些学者将人类世视为一整套话语体系。所谓“人类世话语”,指的是在科学、环境、通俗作品和其他媒体中倡导和阐述支持“人类世”的理论依据。人类世是由交织和反复出现的主题编织而成;编织的绳子就是它的话语。其主要主题如下:人口将继续增长,直到稳定在90 亿或100亿;经济增长和消费文化仍将是主要的社会模式;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已被驯化的星球上,荒野将永远消失;我们需要将生态末日和悲观情绪放在一边,而对人性化星球的前景秉持更积极的态度;星球需要进行重大的技术修复,包括改造气候和生命;未来的道路在于拥有管理思维和积极管理地球自然系统的人类。[26]15在人类世话语中,历史不仅征服了整个星球空间,而且征服了地质时间。与此同时,学者们也批判了人类世话语的技术性,科学家们提出的大多数解决方案都是技术性的和管理性的,通常是以治理系统而不是政治的语言表达出来的。[26]157之所以科学家们得出这种非政治的解决方案,正是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把人类世当作一个政治问题。[26]165人类世话语的巨大讽刺在于,它的发展是为了解释人与自然的契合,但在概念层面上,它却比过去更加分裂。

事实上,在如今的自然科学界和社会科学界,人类世已经基本上构成了一种统治性的叙事和话语体系,要求我们重新思考人类与世界的联系和联系方式,推动着人们参与节能减排、减缓气候变化、保护生物多样性等绿色行动。认可这个概念解释力的一些人类学家,试图在自己的领域内发现人类世的多种面相,洞察人类世的基本特征。这些著述并不是要阐明土著民对人类世的小规模回应,而是将田野点作为质问人类世理念的“空间”,思考其多样化的表现,反思其科学依据和伦理要求,从而找到一个最佳的切入点,走进“人类世人类学”。现在的问题是,它能不能完全地将大气保护、水土流失、矿产开发、垃圾处理等全球环境问题完全“收容”,整合如一。

三、批判人类世:不平等政治的产物

人类世叙事自从诞生以来,就天然地带着历史和政治色彩。它被认为是人类历史发展的产物,也被视为现代工业文明发展的后果。面对人类世所呈现出的各类全球性或地区性问题,全球政治家和地方社区不可能无动于衷,因此,“人类世时代”也就成为当代绿色政治的重要话语,有时候还与气候变化话语、环境灾难话语等缠绕在一起,呈现出浓郁的政治意涵。因此,一些人类学家从自己的角度对人类世概念及其话语叙事展开政治性质疑,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推动人们清楚认识人类世的本质。只有把握人类世的真正本质,确保其“真理”属性,才可能采取针对性的举措,挽救人类于水深火热之中。概而言之,人类学家的批判主要体现在如下三个方面:

(一)“无差别人类”的政治

人类世将灾难性的后果归结为所有人群生产生活活动的后果,充斥着“无差别人类”的政治,人类学家早已经看到了人类世的这一面相。2009 年黛博拉·罗斯就关注到人类世时代的写作问题,提倡“寻找能够撼动我们文化的文字,唤醒我们对这个世界、我们在其中的位置以及将我们联系成多物种社区的情境的新的、更有活力的理解”[27]。4 年后,罗斯提出了“黑暗人类世”(Anthropocene Noir)的概念,她认为我们人类都是罪犯、侦探和受害者:每个人都对它做出贡献,每个人都受到它的影响,每个人都有罪。但她同时也指出:在人类世中,人类所分担的罪责、痛苦和责任绝不是平均的;人类和非人类所分担的痛苦也不是平均的;人类世的主要人员伤亡现在是而且将继续是土著人民、小岛屿国家和全球穷人,他们承担着发达国家慷慨的碳排放的成本。[28]在某种程度上,罗斯的“黑暗人类世”概念为思考生态犯罪的本质提供了一种潜在的富有成效的方式。

与罗斯一样,针对主流人类世叙事将人类作为一个单一物种的观点,人类学家们普遍对其展开批判,认为给这个地质纪元冠以“人类”之名,有用一般替代了特殊之嫌。毕竟,人类之所以进入“人类世”时代,欧美发达国家及其民众要付上更大的责任,而不发达国家的某些土著群体甚至从来没有参与过这一进程。对于这一点,拉图尔明确指出:“把所有对塑造地球负有责任的人类能动者(human agents)归为一个无差别的‘人类’(anthropos),是毫无意义的。亚马逊流域的印第安人、阿拉斯加的海豹捕猎者、上海的大亨、安然(Enron)公司的高管以及瓦尔帕莱索(Valparaiso)的贫民窟居民,在这种新定义的‘地质力量’中都不能被归于同样的责任。你只需要念出‘气候变化的人为起源’这句话就能得到直接的反驳:但是谁是这种突变的起源?肯定不是我。不是他们。也许是你!因此,当‘人类’成为地球化学家、经济学家、政治科学家和其他许多人共同关注的焦点时,由一个人(One Human)来负责地球故事的想法就粉碎了。”[29]39在拉图尔看来,推动地球进入人类世时代的,并不是整体的“人类”,而是某些群体,这些群体消耗了更多的能量和资源,而消耗能量和资源较少的印第安人、贫民等群体所负的责任,应该是较小的。

受拉图尔等人的启发,伦敦大学学院布莱特曼(Marc Brightman)和刘易斯(Jerome Lewis)也强调了类似的观点,他们认为“把所有生活在地球上的人都一概而论是没有意义的。例如,亚马逊流域的印第安人和刚果的狩猎采集者对生态的影响,与人类中最富有的25%的人完全不同,而且对于这种新定义的地质力量所造成的严重问题,这些最富有的人也没有承担相应的责任。”[30]14两相比较,布莱特曼和刘易斯的观点,基本上算是拉图尔说法的另一种演绎。

(二)“全球同步时间轴”的政治

另一位对人类世概念提出强烈质疑的是考古学家安德鲁·鲍尔(Andrew M.Bauer)。在与厄尔·埃利斯(Erle C.Ellis)合撰的一篇论文中,他们认为根据社会环境过程的全球意义中的“台阶变化”来划分地质时间,违背了人类与环境关系的社会分化和历时特征。人类行为的后果,并不是全球人类协调的同步产物,而是根植于具体社会政治情境中异质活动的结果。因此,人类世的周期化,也就是我们所说的“人类世划分”,模糊而不是澄清了对人类与环境关系的理解。[31]

在与莫娜·班(Mona Bhan)合著的《没有自然的气候:人类世的批判人类学》一书中,他们认为人类世论点中有三条核心主线:一是主张单一的人类,不区分性别、阶级、种族、文化、经济、政治、历史背景或地理位置;二是假设这种普遍的人类对地球系统的影响,与其他物种、事物和力量的相关影响是截然不同的;三是坚持必须指定一个特定的时刻,以便人类成为一种全球性的地质力量,使地球从想象中的自然平衡状态过渡到人类世的不稳定状态。[12]8~30对于人类世所蕴含的这三条核心内涵,他们借鉴了后人文主义、多物种和新唯物主义理论,并根据考古学证据和南亚民族志资料,针对性地展开了相应的批评。他们认为,“人类”应该包括驯养动物和植物,所有带有异质性的人类,以及其他纠缠在一起的实体和力量,这些都是导致气候变化和其他变化的更广泛集合的一部分。因此,即使是为了多学科合作的需要,也没有必要强加一个全球同步的时间轴,来标记从自然时代到人类主导时代的突然转变。[12]

无论是对“无差别人类”政治的批判,还是对“全球同步时间轴”政治的批判,都明显地隐含着对不平等政治经济秩序的批判。在这一点上,人类学家们明显受到了后殖民主义批判理论的影响。也就是说,“人类世”的主流叙事,未能认识到人类生存危机责任的不平等,也没有意识到摆脱危机机会的不平等,只不过是用富裕的欧美视角替代了所有人类的经历罢了。这样一来,迫使所有的人类参与其中,实质上是复制了同质化的殖民主义暴力。为了抵制这种霸权倾向,加拿大原住民人类学家佐伊·托德(Zoe Todd)提出将人类世本土化,然后通过多种实践形式批判地参与其中;而包括艺术在内的本土思想和实践,是折射当前人类世话语白人化的关键场所。[32]252

(三)寻找替代性表达

虽然“人类世”的标签具有变革的潜力,让不少学者兴奋不已[33],但也有一些学者虑及人类世概念的政治性,认为应替换为更适合的其它术语。先后提出来的有资本世(Capitalocene)、种植世(Plantationocene)、克苏鲁世(Chthulucene)等。

所谓“资本世”,并非是指资本主义经济与社会制度,而是指资本将自然组织为多物种的、情景的、资本主义的世界生态(world-ecology)的方式。[26]xi也就是说,资本世是一个多物种的组合,是由资本积累、权力追求和自然共同生产构成的世界生态。[26]6该概念于2009 年由安德烈亚斯·马尔姆首先提出。后来,经杰森·摩尔(Jason Moore)和阿尔夫·霍恩伯格的推介,逐渐在学术界流行。唐娜·哈拉维从2012 年开始在演讲中使用该术语,迅速地扩大了该术语的学术影响力。然而,不同的学者在使用“资本世”的概念时,又有不同的理解。对于杰森·摩尔来说,资本世始于1450年以后的三个世纪里出现的一系列景观、阶级、领土和技术变革。[26]7而唐娜·哈拉维则认为,“资本世”一词要比人类世更具有表达性、历史更为久远。她认为其中的关键是奴隶农业(slave agriculture),而不是煤炭。[34]资本世概念的提出,主要在于强调资本主义要为当今时代人类社会所面临的全球性问题负责,而不是作为整体的“人类”。如果采纳人类世的概念,则意味着没有责任的区分,这是不公平的。

种植世与克苏鲁世,都是唐娜·哈拉维所创造出来的术语。在思考和讨论人类世研究的过程中,哈拉维发现农业生产在改变地球中发挥的重要作用,鉴于措辞革命的重要性,故而提出了“种植世”的概念。哈拉维认为,人类社会的种植园体系早于人类世和资本世。种植世使人们注意到地球生命物质与死亡生物沉积的历史性迭代,有机体本身成为种植园的一部分。植物、动物、微生物、人等生产单位的迭代,是种植园体系的根本。[34]在稍后的一篇论文中,哈拉维提出:即使在最恶劣的环境下,奴隶种植园(slave gardens)不仅提供了至关重要的人类食物,而且为生物多样性的植物、动物、真菌以及土壤提供了避难所。如今,种植世以更加凶猛的方式持续存在着,体现在全球化工厂的肉类生产、单一作物的农业综合企业以及大量种植油棕等农作物等方面,这些生产活动取代了维持人类和非人类生物生存的多物种森林及其产品。[35]后来,为了表征地球上多种多样的、动态的、持续的、有触手的势力和力量,哈拉维又创造了一个新的大词——“克苏鲁世”。她认为,克苏鲁类似希腊式的卷须状物,纠缠着无数的时间和空间,以及包括超人类、外人类、非人类以及作为腐殖质的人类(more-than-human,other-than-human,inhuman,and human-as-humus)在内的无数集合性实体的内部交互。[35]

然而,无论是资本世,还是种植世或克苏鲁世,都只是人文社会科学学者们“一厢情愿”的替代性标签,自然科学界少有理会。与此同时,人类世已经基本得到了国际地层委员会的认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等国际组织和联合国安理会前秘书长潘基文等领导人也都认可了人类世的概念。可以说,人类世已经基本上成为“定名”。

四、未来将走向何方

面对人类世这样宏大的星球叙事,人类学家们也在完善本学科的研究策略和方法,希望能够找到摆脱困境的方式方法。为此,人类学家们将继续努力,在以下三个方面继续做出创新性的研究。

(一)继续关注人类世多元表征及其在地方上的体现

人类世的多元表征表现在:气候变化及其前因后果(全球排放、化石能源的过度使用、海平面上升),生物多样性丧失和灭绝的空前速率,塑料污染对海洋和陆地进程的影响(南极、北极、海洋),土地、海洋、大气化学构成的变化。此外,也有人将矿产开采、土地改造、技术化石、人为生物扰动等人类利用和改造自然的活动及其后果,列为重点关注内容。

在一些地方和生态脆弱地区,本土民众容易受到这些人类世后果的影响。人类学家可以选择这样的田野点,考察地方社会的人们如何认识这种宏大的星球叙事,洞察本土民众如何应对气候变化等问题的挑战,从地方和他者视角思考人类的未来走向。可以预料的是,凭借人类学自身的整体论和反思立场,在扬弃长期以来积累的地方民族志经验基础上,积极参与人类世相关学理的讨论和建构,提高处理生态和全球进程的能力,必然会大有可为。

事实也正是如此,在对气候变化的研究过程中,美国人类学联合会的部分人类学家形成了基本共识,发布了《关于人类和气候变化的声明》,共包含十项内容,其中最重要的是人类学所秉持的多重和交叉的视角:(1)理解历史和当代背景;(2)整合来自各种尺度的见解;(3)了解文化、知识和本体论在不同社会生态系统中的相互依存作用;(4)对适应、弹性和脆弱性等影响气候变化决策和治理的概念进行批判性分析。[5]这些来自人类学的独特视角,有利于提高公众、媒体和决策者对人类学知识和气候变化关注的整体意识,以促进公平和可持续地应对气候变化的重大挑战。

针对人类世的灾难后果和表征,人类学家也发展了独具特色的研究形式:一是苏珊·科瑞特的“气候民族志”(Climate Ethnography),科瑞特认为气候民族志具有多点、批判协作、适应/弹性、认知框架/文化模式四个方面的特征。[7]与之相关联,本杰明·奥尔夫等人则提出了民族气候学(Ethnoclimatology),实际上关注的是地方社会的传统气候知识。[36]二是艾米莉亚·摩尔的“人类世空间”,即通过将研究区域视为问题空间,进而分析人类世在当地的表征和呈现,其代表作是摩尔新近出版的《旅游胜地的人类世:巴哈马的科学与旅游业》[21]。三是灭绝研究,即将生物灭绝与人类世联系起来,考察人为因素在导致生态灭绝中的突出作用,其代表作是黛博拉·罗斯等人《灭绝研究:时间、死亡与世代的故事》[15]。

在以后的研究中,人类学家必将继续关注人类世的多元表征,并从自己的田野民族志案例出发,探究人类世在地方上的具体体现。这样的研究,不仅有助于更加清晰认识人类世的本质特征,而且对继续寻找走出人类世困境的路径具有重要价值。

(二)继续发展和完善人类学自身独特的分析路径

人类学是“达尔文的孩子”,诞生于进化论的“摇篮”,所以它不会完全抛弃进化,将再次走向“协同进化史”。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人类学重新审视自身,寻找立基之本,再次发现了自身的存在价值。人类学仍然坚持跨文化的立场、秉持整体论的视角、使用民族志方法、整合多种时空尺度,同时人类学也是“所有学术领域中最具人文关怀的,因为它从根本上尊重人类的多样性,人类学家倾听、记录并展示不同国家和文化的声音”[37]19。

面对人类世时代的到来,倾听着学界多样的人类世叙事或话语,人类学家也逐渐行动起来,发出自己的声音。在这一过程中,当代人类学家对现代性的反思和对二元论的批判,都成为当代型塑人类学研究人类世的强大理论武器。为此,人类学家们已经提出了一些卓有成效的研究路径:

一是多物种民族志(multispecies ethnography)。作为一种新的民族志形式,多物种民族志超越了传统人类学以人类为中心的理念,而是以包括真菌、昆虫、微生物等在内的多种生物为研究对象,探究人类和其他生命形式之间的相互联系和不可分离性。[38]这样一来,就挑战了传统的人文主义认识论,特别它在人类与非人类、自然与文化、主体与客体之间的本体论区别。由于这种新方法克服了人类中心主义的弊端,因此它的解释力非常强大的。2006年,埃本·柯克西(Eben Kirksey)等人创造了“多物种沙龙”(The Multispecies Salon)一词;2010 年,柯克西和斯特凡·海姆里奇(Stefan Helmreich)在人类学先锋期刊《文化人类学》上发表了《多物种民族志的出现》[39]一文,在美国人类学界掀起了多物种民族志研究的高潮。与此同时,加州大学圣克鲁兹分校罗安清所领导的“松茸世界研究小组”做出了良好探索,成就了《末日松茸》[40]这一独具特色的经典民族志文本。

二是生命人类学(anthropology of life)。这种路径出现于2007 年,现就职于加拿大麦吉尔大学的爱德华多·科恩(Eduardo Kohn)发表了《狗之梦:亚马逊的多元自然与跨物种参与的政治》,正式提出了“生命人类学”[41]。科恩认为,人类学不应仅局限于人类,强调要将民族志的范围拓展到人类之外,关注我们与其他物种之间的纠缠所产生的影响,亦即他所谓的“生命人类学”。后来,科恩将研究理念扩展到森林上,认为包括森林在内的所有生命形式,都参与意义过程的生产,因此应该被认为是能够思考和学习的。[42]然而,随着多物种民族志得到更多的认可,生命人类学渐被超越,两者之间合流的趋势非常明显,对思考人类世时代人类与非人类的复杂关系具有重要价值。

(三)继续采取多方协作策略组建跨学科研究团队

人类世的研究,不仅涉及地质学、地理学、大气科学、环境科学等自然科学学科,而且涉及人类学、社会学、历史学等人文社会科学学科。因此,要想在研究上有比较大的突破,就必须改变传统的人类学知识生产方式,变单打独斗的“独行者”民族志为“三侠五义”式的合作民族志。在这样的过程中,所有的研究都变成了主题导向、问题聚焦,来自不同学科背景的同仁共同贡献智慧,以求达到对人类世问题的深刻理解。

事实上,人类学界已经做出了积极探索。且不言二十世纪后期就开始的民族志调查者与报道人合作的民族志,我们主要讲述的是当代新的知识生产方式——合作研究。在著名人类学家马库斯(George Marcus)看来,已经形成了课题组间生产性交流、创造新交流平台、搭建多方共享站点、跨学科协作、协作表演、工作坊以及政治协作7种不同的合作方式,[43]有力地推动了合作人类学的发展。

在面向人类世的研究中,无论是柯克西等人的“多物种沙龙”,还是罗安清的“松茸世界研究小组”和奥尔胡斯大学的人类世研究项目,以及印第安纳大学的“人类世的人类学”工作坊,都很好地贯彻了“合作”这一知识共享和生产方式。也正是因为与其他学科的合作,才进一步拓展了人类学的学术影响,提高了人类学在整个学术界的地位。

可以预见的是,面对人类世这样宏大的地球叙事,人类学必然要与其他学科协作,通过课题项目、工作坊(研讨会)、人才培养等多种形式,产出相关的研究论著、咨政报告、民族志影片、公共展览等多种多样的文本与非文本,进而在多个领域、多个层面找到应对和解决人类世困境的理念、策略和路径。即使像拉图尔所预言的,在这种情况下,人类学不再是一门专门的学科,而将被用来指称对我们所有人被现代化夺去时间和空间进行研究的学问。[29]48我相信,人类学家们也将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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