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族共同体的人本内涵探赜*
2022-09-24唐海燕
唐海燕
中华民族共同体是我国各民族在漫长的历史流变长河中,立足于民族间的交往、交流、交融而形成的命运共同体。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时代出场不是“中华民族”或“多元一体化”语义的机械叠加,这一范畴涵括着丰富的伦理内容,其中深刻的人本内涵就是其重要组成。在某种意义上,中华民族共同体生成与巩固得益于润濡并深植于其中的人本旨趣,它以深刻隽永的尊重意识、平等共生的族群心态、和谐友爱的文明体认,彰显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人本关照。新时代加强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要从中华传统文明和马克思主义科学思想中探索其人本渊源,从对相关思潮中批驳及借鉴其人本伦理生发基因,并从对现实民族利益平衡、维护民族正义秩序、增强民族情感中洞悉其人本价值。
一、根源场域:深邃的人本历史渊源
中华民族共同体的人本内涵源自于中华传统优秀人本文化、马克思主义共同体理论、中国民族文化体系人本思想,它们共同构成了中华民族共同体多元一体、互嵌交融、浑然一体的人本伦理格局来源。
(一)中华传统共同体思维的人本渊薮
中华民族共同体的伦理思想源远流长,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方案提供了历史可寻性的思想资源。中华民族优秀传统伦理思想注重“内圣外王”“礼治秩序”,通过教化个体行为、规矩社会秩序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提供了普遍性的人文价值指向。中华民族传统道德层面展现出特有的人文关怀思想意识和道德尺度,它以在社会实践领域中追寻超越现实性的“天下大同”为伦理目标,锻造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人文价值核心所在。
首先是儒家思想中蕴含着丰富的共同体理念。儒家对内强调民族一体共通,倡导整体主义和仁爱德性,致力于建设“大同”的社会共同体,而大同社会其内核就是天下合一、忠恕亲睦、正义和谐的社会共同体和道德共同体。如儒家典籍《礼记》推行:“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左传》倡导:“亲仁善邻”,弘扬的都是仁德积善的人本伦理精神实质。同时,儒家的慈善观、人性论、良知说等都体现出共同体应有的以人为本的价值内涵、君子人格的价值取向、美德弘扬的价值诉求,这些都是中华民族共同体人本性生成的深厚土壤。
其次是墨家实用主义的伦理思想赋予中华民族共同体的价值启示。墨家“为彼,犹为己也”(《墨子》)的不分你我、爱人犹己的“兼爱”思想,也是中华民族共同体倡导的“视人之身、若视其身”的人本思维来源。同时,墨家也反对繁文缛节的人际关系以及耽于享乐的贵族生活,主张简朴节俭的“节用”“非乐”的人道主义精神;谴责战争,提出反对霸权攻伐的“非攻”思想,为国家之间、民族之间如何做到和平共处提供了人本思考依据。
再有是道家基于朴素的唯物辩证论创建独具人本主义色彩的理论体系,是中华民族共同体人本思想的重要汲取。道家论证了人的主体具有重要性,推崇“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充分展现了对人自身的重视以及对生命珍贵的认可。同时,“见素抱朴”的自然人性论、“上善若水”的宽厚为怀道德观、“清静无为”的和平共处说等,也都是传统道家文化利他主义、奉献意识的人本思想写照;此外,道家还追求“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的“小国寡民”(《道德经》),描绘的是一个没有剥削压迫、人民安居乐业的类似共产主义状态的人类社会共同体理想蓝图,虽然这一社会共同体模式因不符合社会历史进步,只能是空中楼阁,但是其人本合理内核对中华民族凝心聚力仍具有积极推进意义。
最后是法家提炼和改进了道家老子的“道”、儒家孔子的“德”并继承了荀子的“天人相分”原始唯物论,提出以“道”为万事万物发展规律,而这些规律则主张要通过“理”体现出来,因而提出要构建一个以法治为核心的社会模式。法家站在国家利益立场上,提倡法律面前每个人都无差别无特权,废止“刑不上大夫”。其人本思想以刑罚分明方式为显现,为中华各民族理性平等关系的共同体构建提供了重要借鉴。
(二)马克思主义共同体理论的人本智慧
第一,马克思关于“共同体”的人本证成。马克思恩格斯在比较广泛的意义上使用过“共同体”一词,他们以历史唯物主义哲学为基础,在吸收黑格尔辩证逻辑、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合理成分以及辨析国家共同体阶级本性、资本主义虚假自由基础之上,反思人类社会的治理经验,进而得出人类追求的终极目标就是要实现“自由人的联合体”的共产主义社会的科学论断。
马克思的共同体思想将人类社会根据人的发展轨迹,即人的依赖性、物的依赖性、人的自由与全面发展划分为自然共同体、虚幻(异化)共同体以及真正共同体(自由人联合体)三个发展阶段,而其所论各种共同体的核心均围绕“人”展开,主张以人为根本和立足点,目的在于探索人如何才能实现更好更全面的发展。
马克思的共同体思想是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学理来源。自然共同体提出解决“现实的人”的问题,中华民族共同体则是坚持尊重民族历史与加强文化传承,聚焦解决人的生存和发展难题;虚幻共同体呈现为虚伪的民主自由和利益,中华民族共同体则是及时解决发展的共享共用困境;真正共同体是最终价值追求,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建设则是指向促进各族人民实现自由而全面发展的目标。
第二,中国共产党共同体理论的人本意蕴。从先秦典籍的“天下为公”的民为贵思想,到近代康有为“公天下”以及孙中山“天下为公”“五族共和”的民主思想雏形,再到现代民族学家费孝通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人本意识由来已久。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毛泽东等共产党人提出的“为人民服务”“革命人道主义”,就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在对共同体孜孜不倦的追求中,对马克思关于“人的本质是一切关系的总和”人本论述的强化。
在中国革命、建设和改革开放的不同时期,中国共产党运用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创造性地提出了民族统一战线系列思想,彰显了党建设共同体的人本思维初心,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思想又一重要来源。大革命时期,党就已经实施执行了“共同建立一个民主主义的联合战线”[1]45~46。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党领导农民广泛开展土地革命,密切了工农联合。抗日战争时期,党提出“勇敢地抛弃关门主义,采取广泛的统一战线,防止冒险主义”[2]153。中国共产党与各党派、各阶层、海外侨胞携手联合救国。解放战争时期,党领导并建立起了更为广泛的人民民主统一战线。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党再次重申“要把国内外一切积极因素调动起来,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3]23。改革开放时期,则注重强调“一定要毫不动摇地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巩固和扩大爱国统一战线”[4]841。这些都是中国共产党人建设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决心和行动的生动写照。
第三,新时代共同体理论的人本情怀。党的十八大以来,面对世界发展新格局大变局,习近平高瞻远瞩,睿智地回答了“世界怎么发展”“世界走向何方”的问题,并高瞻远瞩地提出“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重要论述,为世界贡献了中国方案与中国智慧,充分彰显了蕴含其中的人本思想。人类命运共同体倡导国家层面的平等性、共赢性、安全性和包容性,充分体现了其人本情怀,中华民族共同体的人文精神也正是在此基础上汲取养分并巩固强化的。
(三)民族文化体系的人文思维
中华各民族具有的独特璀璨民族思想文化体系,是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的丰厚来源,其人本思想主要映射在对人的主体性、价值尊严、意志独立性的尊重和认可等方面。
以信仰、神话、仪式等为重要展现的布洛陀文化是壮族传统文化集萃标志,它对壮族人民的生产方式、生活选择以及思想价值观的形成具有统领功效。在壮族布洛陀史诗中,民族共同体思想既自成一体,又呈现出相互联结、逐层递进的逻辑理路。其中所强调的民主式沟通、生态式共存理念培育、注重集体意志展现、强调价值共识、凸显民族主体地位的互动性沟通等,就呈现出以“包容”“统一”“和谐”的人本思想语义为核心的共同体哲学追寻;而在众多壮族文人中所秉持的关切桑梓、关怀民生、关心民瘼的共同体思想也尤为突出,“作吏不妨呼命士”“安危非复今朝计,血泪拼将此地糜”等诗文以及《苦农行》等诗歌中,均充分表现了呼吁壮族人民团结起来与旧社会抗争、同情民族同胞疾苦的人本思维。
湘西苗族倡导与汉族、土家族、侗族等其他民族长期和睦相处。“我们一定要聚拢,团结得一心,聚拢得一意,同走一条路,共过一座桥。”这些古老谚语世代相传,不断感化苗民将本族与他族命运紧密联结,自发凝练践行了朴素的“命运共同体”思维。在长期的迁移跋涉中,湘西苗族文化生成了共同体“和为贵”的人本道德意识,他们把友善共处、合力发展视为民族交往的规范准则,并以民族规制、文学、俚语等方式广泛传扬、根植入心。
瑶族在历史上经历了从被防备的“蛮夷”“他者”之列逐渐融入中华民族多元一体大家庭的过程,多姿多彩的瑶族文化不仅充盈着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精神基因,而且也蕴含着丰富的人本思想因子。在瑶族民间中广泛流传的盘瓠神话,强调突出盘瓠部族与高辛氏部族及其他族群之间的友好结盟,一方面表明了瑶族人民坚定维护“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自觉,另一方面也是追求民族团结友好愿望的人本追求的生动体现。
侗族的古寨村落文化通过共享的地域文明、互惠互利等来加强不同民族村民的共同性,强化个体之间的亲密感。侗族《娘梅》《树爷爷》等古歌作为侗族民间文化积淀表达和精神依托载体,以其丰富性展示、象征性隐喻将侗族人民希翼的民族和谐、天人相融、自然崇拜等人文向往生动形象地再现出来。
除了以上具有代表性的典型民族共同体人本阐述,各民族传统道德中所弘扬向美向善、向真向上的人本价值激励,所崇尚的公平正义、抵制歪风邪恶的人本伦理内核,都交织、交汇、交融成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重要思想滋养。
二、伦理审视:辨析谬误思潮中彰显人本思想
中华民族共同体人本思想的生成、延展、深化也是建立在对错误思潮的批判基础之上的,对自由主义、民族中心主义、社群主义的反思彰显了中华民族共同体人本内核的合理性。
(一)对自由主义个人至上的诘问
中华民族共同体的伦理基点蕴含着对自由主义的批驳和反思。自由主义思潮主张天赋个人人权、个体利益至上,表现为拥趸个体言论、信仰、思想、行为的绝对自由本位论,将个人主义推进到极致。自由主义原子式的唯个体论以及在此基础上生成的本末倒置的唯个人价值悖论,凌越了集体、民族、国家本应有的更高权利,因而,自由主义存在着在公民责任承担、义务履行、美德弘扬、公序束缚等方面凸显的无法规避的缺陷。
首先,这种利己主义轴心说,将多民族国家中的公民设定为“无约制的自我”和“无特性的人”,将民族共同体中的单个人视为终极价值目标所指,崇尚对个人权利的无度张扬,将民族共同体虚无化为保障个人无限自由的工具存在,将原本公民“生而平等”合理化主张畸化为对群体权利的抹杀和无视。无限夸大的崇尚个体论对人在更高意义上应作为整体“类”存在本质的密集式摧毁,实际上就是对民族共同体应作为最高善存在的全盘否定。
其次,自由主义完全忽略了人的社会群体需求属性,搁置和消解了共同体生成于个体聚合基础之上的本源性,消解了个体作为民族共同体成员的“责任思维”“美德伦理”,围绕着个人利益最大化,片面强调“以权利为上”“以自由为先”,这种观念削弱了各民族的公共责任意识、阻碍了集体行动的顺畅、搁置了公共领域的建设,易于导致共同体走向衰败。事实上,自由主义所指称的自由和幸福在本质上是一种“幻化”和虚假,因为真实的自由和幸福并不是个人私域的孤立感悟体认,而是公共领域的和谐繁荣在个体心理上的衍射,因此,这种休戚与共的内在关联,带来的是公共领域一旦崩塌,公民个体的权利和幸福也将难以为继的后果,呈现出自由主义追求利我性最终却导致个体权利走向消解的结局。
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对人的本质规定性做出了科学阐释,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首先揭示了人与人之间、人与外部客观世界之间是一个不可分割、相互交融的关联网,指出:“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5]18马克思主义关于个人不是孤立、原子化的利己体,而是生活在群体之中具有社会性、能动性、利他性的社会存在体的精准界定,揭露了唯有共同体才能为个体发展提供重要保障及支撑,个人的生存与发展必须依赖于统一、稳定、强大共同体的深刻道理。
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出场,不仅是对自由主义人本性异化的批判,同时也是对中华民族共同体范畴内蕴的整体性推进以及对人本追求和价值内蕴的认可,其一以贯之秉持的各民族共建共荣发展、命运休戚与共的立场,彰显的是以人为本、人文关怀、人性弘扬的价值事实与包容思想。这种涵括了各民族、覆盖了所有人的多元人文关怀,是中华民族共同体展示的人本和谐性和非对抗性智慧,它超越了自由主义个体本位狭隘利益格局而走向更宽广的民族融合主义。向内体现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注重协同共处、善于消解矛盾的人本包容性,向外则展示为与世界不同民族之间的融合交往、和平发展、畅通交流,实现不损害他人权益基础上的发展最优化。
(二)对民族中心主义人文偏差的省察
在现实中,有些族群习惯以自身所属的群体文化价值和观念来衡量、判断其他民族的文化、行为,崇尚非科学的“民族中心主义”,盲目突出自身民族在习俗、信仰方面的优越感,以自大主观的姿态走向“超越式”民族自我膨胀,并往往以自己的民族文化来随意衡量和判断其他民族的思想及行为方式。其内核就是对民族唯我独尊论的拥趸,而其人文关怀仅限于以宗法、血缘、地域关系构成的封闭小圈子团体,本质上是一种伪人文式的狭隘偏激的民族中心主义。
中华民族共同体内蕴的人本思想是对民族中心主义的一种反思及批驳。在谛建中华民族共同体过程中,秉持和倡导的是不同民族主体应有共同的命运链接:对族群关系的诠释,是寻求打破民族沟壑、去中心化而走向平等和谐的共建共享;对国家关系的体悟,是基于化解霸权主义和地方圈子主义的旧秩序旧格局,树立各方之间的相同际遇;对代内代际关系的指向,则是努力探索建立涵括“在场者”和“不在场者”紧密承接的共同体理念。因此,中华民族共同体建立的原点才是对主体的价值认可与关怀基础之上的真正的人文主义。
同时,中华民族共同体强调每一种民族文化的独创性和内在价值。坚持立足人所具有的独特“类”本质,观照的是各民族之间的互惠互利、互助互爱,在价值定位、思想内核、实践指向等层面都真正超越了民族中心主义,它以民族平等观理性对待和接纳不同民族的多元文化和多样生活方式,破除了民族中心主义表面化的“团结幻象”“团结悖论”,展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各民族一体融合及共生诉求。
首先,中华民族共同体始终秉持的对“凌驾观念”“差序排列”等对人性尊重的彻底摈斥,并在民族平等意识之下以包容、和睦、仁爱等人本观,摒弃排他的“圈子主义”价值原则及偏激的“唯我独尊”思维模式。其次,中华民族是一个包容度高、涵盖度广的人文共同体,从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生成视角分析,批判僵化、去人性化的抽象世界,实现了平等、公正等人文因素在各民族中的最大公约数,而其中蕴含的丰富人本思想就是链接各民族团结的最佳情感共鸣纽带。此外,中华民族共同体在价值视域、思维模式、实践原则等层面都超越并摈弃了建构于片面人本主义之上的虚假共同体,并在多元文化中提炼出民族内部、民族之间的人本之共性,有利于形成真正的实质团结,实现各民族从长期共存到内在认同的动态平衡,既能充分弘扬每个民族独特的个性又能有效保证其民族整体性,与“平等、团结、繁荣”的民族发展政策和民族共同发展指向相契合。
(三)对社群主义人本观的矫正
衍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的“社群主义”是共同体模式的原初雏形,其主要代表人物主要有泰勒、沃尔策、桑德尔、麦金太尔等。社群主义本质上是一种新集体主义,它反对新自由主义把自我当作分析和把握社会政治现象和制度的变量元素,认为个人本质最终是由他所在的社群决定。不可否认,社群主义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具有“团结论”的人本伦理自觉,它强调要合理分配社会,善以实现社会团结的目标,维护和调节社群团结关系在道德层面的伦理原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仁爱自觉、共情同理意识等;提出如果共同体成员心意一致,他们就容易在追求共同的优良生活中相互关心和帮助,从而使彼此关系更为紧密。同时,社群主义强调血缘、交往、共同的信仰、文化、关爱能使人们产生共同情感,形成团结性集体。因此,从本源论而言,社群主义具有较为浓厚的人本理念取向,它所强调的共同善认同,相较于偏执化和权利无限化的自由主义个人原子式利己主义,更有利于社会和谐和民族团结。
但同时,社群主义也具有不可忽视的弱点,譬如存在刻意规避所有权、试图营造群体无差异幻象致使身处其中的个体处于封闭式存在等,尤其是过于强调社会善,导致群体对个体应有权益的挤压及忽略个体存在的内在价值,也会引发盲目从众主义,失去对社群应有的省思能力,由此也出现“社群主义警惕”的呼声。
然而,社群主义中的共同善蕴含着超越个体善的优先性、提倡集体团结的仁爱情感等思想,在共同体建立中依然具有借鉴价值及推进意义,各国学者对社群主义加以辨析、批判及延伸,形成了各自的共同体人本思想。对此,美国民族主义研究专家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其著作《想象的共同体》中曾精辟指出,国家、民族本质上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并且“民族总是被设想为一种深刻的、平等的同志爱”[6]7,这种想象可以让其中的每个成员能真切地感受到透彻、互助式的爱,感受到人与人、人与国家之间的联结,赞同并积极倡导社群主义共同体权利为上的思想。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则以“机械团结”社会的同质性和“有机团结”社会的异质性,来分析不同社会锻造团结和实现整合的重要性,他认同社群主义的集体权益的人本指向,提出建构协调和睦的超越族群、宗教、文化的“共同体”。法国哲学家萨特的存在主义也是对社群主义团体化人文思想的时代解读,提出:“创造一个人类共同体是有可能性的。”[7]30认为共同体不仅具有必要性也符合人道主义,而社会作为一个“集合体”将每个人联系在一起的纽带就是人的自由和责任。德国的现代社会学主要缔造者滕尼斯也将共同体视为一种人类能实现共同幸福生活的理想社会类型,它所呈现的是对人的价值的认可和尊重。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美国国际关系学家伊兹欧尼对“共同体”进行再阐释,提出共同体内部个体之间是情感满溢的关系,这种人际关系只会相互交织加固而不会分崩断裂。这些论断均与社群主义的人本倡导相契合。
马克思在辩证分析各种共同体的论述基础之上,归纳提升出“自由人的联合体”才是“真正的共同体”的论断,指出“自由人的联合体”中每个人的发展都是其他人发展的前提和条件,发展是一个互助的过程。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以“每个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来描述人类未来最高层次的社会形态,认为只有在共产主义社会中,人的本质属性才能得到充分复归,人的个性才能得以充分展现,个体自由度与共同体合理性才能达致高度统一,而这种至高理想的共同体及其建立的基础就是对人的本质潜能最大程度的释放。这样的思想是对社群主义的理性筛择、客观审视及科学汲取。因此,马克思对“共同体”的关注始终是与个体发展完善密切联系在一起,以充盈着人本因素的“共同体”范畴来思考人类普遍利益的实现,代替了以往哲学空洞阐述,表明了对“虚幻的共同体”的批判以及对真正共同体的肯定和追求,为中华民族共同体奠定了坚实的人本基础,也是对社群主义人本内在的辩证汲取与理性拔高。
三、价值指向:人本内容的现实运用
中华民族共同体内在特有的人本内涵,能为我们构建和谐包容、共生一体的良好民族关系提供本体论、实在论的伦理依据及可行性的实践原则、科学化的思维模式,其鲜明的价值导向是新时代实现中华民族大团结大繁荣的有力“推进器”。
(一)解决民族利益冲突的伦理基石
就其本质而言,利益是为了满足自身需要而使利益主体与利益客体形成对立统一关系的范畴,利益涉及的各方主体、客体及相关因素都处于相应的利益关系之中。马克思曾说过:“人们奋斗所争取的一切,都同他们的利益有关。”[8]82“每一既定社会的经济关系首先表现为利益。”[9]209认为所有社会关系皆源自于经济利益关系。
作为一个拥有56个民族的大国,我国各民族自古以来也有很多关于利益重要性的谚语俚语,譬如,蒙古族信奉的“个人的利益像青草的影子,公众的利益像高耸的天空”、壮族民间流传的“犁田就得吃饭”、朝鲜族认同的“见了野鸡才放鹰”,等等。由此可见,利益诉求是身处社会关系中的各行为主体关注的核心所在,而社会利益关系则表现为多层次、纵横交叉、错综复杂的网状体系。
实现民族稳定发展,最根本的就是解决好共同体中存在的民族问题,即围绕各民族利益均衡分配及民族可持续发展的长远利益而展开的,而处理好民族利益就是妥善解决民族问题、处理好民族关系的关键。根据马克思辩证唯物史观,社会的基本现象之一,内在形式表现为利益矛盾与利益冲突,其外在体现形式则体现为排斥和隔阂,“利益本身存在着利己与利他二重性,这种两重性是利益关系中一切矛盾的萌芽”[10]148。当“利己”与“利他”二者失衡或不可调和时,主体之间的冲突就产生了。受政治、经济、文化等因素影响不同,每个民族在历史上都形成自己独特的利益诉求,比如地域性认同、习俗差异指向、生活条件要求等,而因这些差异性利益的存在而导致的利益分配覆盖不足,往往会引发民族冲突,影响民族团结。因此,协调好各民族利益的关键在于以何种认识和手段最大化满足各民族的特殊利益诉求,这便涉及到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内在人本认知和思维的挖掘和运用。
中华民族共同体是多民族的组合体,具有多元性、汇集性,因此不可避免会产生利益上的交织和冲突,而中华民族共同体从利益视角分析也可视为一种利益共同体,其特有的人本内涵则能为中华各民族之间实现利益平衡,提供涵容度高、共识一致的价值基础,成为民族利益摩擦、利益冲突最大程度的“消融剂”。中华民族共同体提出“共同、共建、共享”的这样一个主题,就体现了当代马克思主义利益观的人本化内涵,展现了协调、统筹处理好错综复杂的民族利益关系所需要的共向性高、包容度强的伦理支撑。一方面,在解决民族之间产生的利益冲突,它往往能展现人文关怀属性,以商议、劝服、交流等温和方式代替胁迫、对抗、战乱等强硬方式,最大程度地减少和消解利益冲突,营造安定和谐的民族社会。另一方面,通过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内蕴的仁爱、互助、共生等人本性,有助于纵深推进民族利益协调语境中的情感共鸣、情感激发,从而营造“交往、交流、交融”宜居同乐的民族社会环境,建构互助互嵌式民族统一体。
(二)构建民族正义共同体秩序的伦理遵循
民族正义是中华民族共同体保持稳定的根本,是平等、公正的伦理内涵在各民族交往中的彰显。中华民族共同体中的人本内在范式涵括有尊重论、友爱观、发展论的思想,为民族正义提供了重要支撑和坚实依据。本质上,中华民族共同体是“多”与“一”的有机组合,在多维结构中注入“人道”品质,能有效化解“去人性化”的民族隔阂悖谬,构建全新的具有正义秩序的美好民族家园。
首先,要以人本尊重论融合民族差异。尊重作为人本伦理的基础,充满了人性温度的存在,蕴含着深厚的人文关怀维度。民族共同体本质就在于其联合统一性,它是“多”与“一”即共同性和差异性的辩证统一。一方面,它是多民族的“大杂烩”,展现为民族之间鲜明的差异性,比如在文化传统、风俗习惯、行为方式、思想模式等方面各具特色;另一方面,民族共同体又是以地域集中生活为特色,展现为民族元素和区域因素的有机结合,譬如,尊重民族独特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有效融合民族之间的差异,维护民族同心圆的最大公约数,在最大限度上解决民族差异导致的摩擦,推进民族之间的公正公平。
其次,要以人本友爱观构建共同体的价值场域。友爱、和善是人本伦理的重要内涵,其所倡扬的是仁睦、融洽的社会愿景,主要强调的是利益各方交互共进的友善融通,有效规避了零和博弈,是牢固树立休戚与共、荣辱与共、生死与共、命运与共的中华民族共同体价值基础的重要保障;同时,以友爱观为指导,有利于理性辨析端正“个体之利”与“共同体之利”之间的关系,有利于聚合各民族力量,引导各族人民和睦共处,生成民族正义需遵循的良性规则。
最后,要以人本发展论推进共同体的价值实现。中华民族共同体是濡化主体的道德品性和实现和谐的逻辑归宿,其价值旨归不是对中心化主体的“置换”,而是基于多元化视角来建构平等共同体、公正共同体,其内在精神目标是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同时,马克思为我们所描绘的“自由人的联合体”“各个人在自己的联合中并通过这种联合获得自己的自由”[11]571的未来社会理想图景,其唯物史观发展论的共同体思想也成为我们从生命完满性和人本终极性角度去推进中华民族共同体生成的重要依据。人本思维使共同体中的每个主体应有地位都得以充分肯定和确证,其价值能得以全面彰显,其潜力均得以充分释放,为构建民族正义的伦理规则提供了现实保障。
(三)巩固民族共同情感的伦理基础
人本伦理内蕴丰富的情感基因、情感元素,是构建人与人之间亲密关系的链接。很多学者都将情感视为共同体的伦理基础。英国学者齐格蒙特·鲍曼提出,共同体本质上能营造美好的情感体悟,比如温暖、轻松、和睦、信任、安全、快乐等,就来自于其所蕴含的情感性。[12]9美国学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指出,民族应当被我们恰当地理解为彼此之间充满着平等的相互之爱的想象共同体。
从人本伦理视域看,中华民族共同体深刻地体现为多民族情感的“一元性”,其内在要求是培植激发情感“共鸣”,使各民族之间与各族同胞之间能缔结坚定的情感连接,“共同体提供了情感的纽带,能够使由个人组成的群体变为像家庭一样的社会实体”[13]15~23。共同体的联结桥梁就是各成员之间深厚的人本情感因子。
中华民族共同体作为共同体的一种形态,人本情感联结也是其生成与延续的必要推进剂。一方面,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的逻辑体系凝练和现实路径探索中,人本伦理就是其理论依据和思想来源,它有助于激发培育各民族之间的情感认同。通过“交往、交流、交融”建构为命运相连的多民族统一状态,形成共居互爱、合力协同的民族相处氛围,推进升华普适性的中华民族价值观作为共同的精神动力,因而通过情感能推进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认同。另一方面,在中华民族共同体语境中,情感是各民族铸牢共同体意识的根本动力和道德基础。以激发各民族之间的情感共筑为抓手,增强民族融合的力度、深度,在建立彼此情感联系的人本基础上不断巩固深化思想共识,将情感默契作为桥梁释放民族集体情感,实现民族之间沟通的最大化,能有效鼓舞人们自觉肩负起维护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应有责任。
四、结论及展望
2014 年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正式提出建立的“中华民族共同体”,焕发着中国方案和民族进步的智慧之光,它既是中华民族团聚性张力和民族事务维护的靶心所向,又是对自由主义的驳斥和对多元价值主义动力缓滞的突破。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场域本身,就拥有着丰富的人本内在价值和人文主义外在显相。它是中华民族凝聚成为不可分割共同体的有力回应。深厚的理论来源、辨晰错误思潮生成的逻辑主张、对民族现实问题的探索解决,共同矗立起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人本大厦。挖掘好、运用好中华民族共同体的人本内涵,要做到:
第一,把握好其人本原则。一是立足于民族一体化,消除民族歧视,中华民族共同体并不是“中华民族”和“共同体”机械相加而成的组合。对人的深切关怀,是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源”与“流”;二是尊重民族特色与差异,从民族平等、民族团结的原则出发,尊重各民族权利、风俗习惯以及民族事务的自主权;任何民族都不能以己度人,以本民族好恶等标准去衡量和要求别的民族;三是作为一个具有国家形式的民族实体,中华民族既具有“族”的所有共性,与世界上其他民族无异,又具有特殊的内部结构,从而与世界上的其他民族具有根本性的区别,因此我们要针对中华民族自身的特质规划好自己的道路,保持自己的民族风格。
第二,与时俱进充实人本内容。中华民族从多元分散式到一体合力式的历史,就是一部蕴含着浓郁人本色彩的民族发展史。历经多次迁徙、变动、整合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实现今天的统一化,贯穿始终的人本情怀、人本价值主线就是其最重要的支撑之一。随着时代的演进发展,中华民族将会凝聚成为具有共同理想追求和共向文化特质的有序集体,其人本思想内核也要与世界发展的多元化、多样化格局相适应,扩大人本内涵与外延,比如,要以更科学的“大一统”人本思想,加快不同民族地域文化的交汇,构筑更高层次的中华文明;要升华传统“和合”哲学的人本思想,以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与唯物史观要求为根本,构建更契合中华民族的时代诉求的伦理道德价值观,等等。
第三,充分释放人本内在功效,加快化解民族桎梏与推进民族融合。经过长期历史考验和沉淀,中华民族已成为一个牢不可破的民族整体,但由于长期历史的原因,各民族间“分而未化”的现象依然存在,“融而未合”的问题仍未消除。如市场经济带来的整个民族社会的族内分层和族际分化的“虹吸效应”而导致边疆区域与核心区域的发展鸿沟加大,区域非协调发展带来的区域分化引发族际非均衡发展、族际分化仍然存在现象,民族分化与区域分化的叠加使各民族之间结构性失调、非常态化矛盾仍悬而未决,等等。为了化解这种原生结构性崩力,实现民族地区的耦合,最好的“润滑剂”就是激发中华民族共同体内蕴的人本元素,打破以血缘、地缘、宗教等为划分依据的“虚假共同体”。因此,我们要最大限度地运用好人本主义内蕴的人文关怀、人文认同特质,以其特有的内化功效、软化作用,来加快消解民族之间的沟壑与壁垒,巩固筑牢中华民族共同体的伦理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