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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汉敦煌郡通西域南道与对鄯善的经营

2022-09-23魏迎春郑炳林

敦煌学辑刊 2022年2期
关键词:鄯善楼兰西汉

魏迎春 郑炳林

(兰州大学 敦煌学研究所,甘肃 兰州 730020)

敦煌郡在汉代经营西域的重要性主要在于敦煌在西汉通使西域的交通地位上,西汉通西域有南北两道,南道出敦煌经鄯善往西至于阗前往西域,张骞出使西域就是经过这条道路;或者从鄯善北行经焉耆、龟兹、疏勒前往中亚,贰师将军李广利两次征大宛的行军路线就是沿着这条道路。李广利征大宛前就派赵破奴率兵西破鄯善,而后降服姑师。鄯善是出敦煌到西域南道的必经之地,鄯善往南经婼羌、羌中到金城郡;从鄯善北行经过尉犁、渠犂到焉耆;从鄯善西行经且末、于阗到西域。所以《汉书》《史记》将鄯善称之为孔道。敦煌文献《寿昌县地境》《沙州伊州地志》《沙州图经》等都有鄯善历史的记载,特别是西汉时期鄯善的历史,这些记载对于研究鄯善具有重要价值。本文拟从西汉时期敦煌经鄯善南道的开通、西汉与匈奴对以鄯善为中心的罗布泊地区的争夺、西汉对鄯善的经营等方面进行探讨。

一、西汉敦煌郡至鄯善南道的开通

西汉敦煌郡包括了今天敦煌市、瓜州县、肃北县及阿克塞县,是西汉通西域的必经之地,西汉时期出敦煌郡有两条道路通往西域地区,其中南道就是敦煌到鄯善的道路,这条道路在西汉经营西域方面起了非常大的作用。相比其他条道路,南道要更为艰险难行。但是由于南道距离匈奴控制地比较远,所以相对比较安全。南道是汉武帝取得河西后通西北国的主要行经路线。特别是敦煌郡设置之后,西汉政府的军队和使节都是经过这条道路西行。

南道即出敦煌经鄯善到西域的交通道路,《史记·大宛列传》记载张骞“留岁余,还,并南山,欲从羌中归”(1)[汉]司马迁撰《史记》卷123《大宛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159页。。张骞称:“今使大夏,从羌中,险,羌人恶之;少北,则为匈奴所得,从蜀宜径,又无寇”(2)[汉]司马迁撰《史记》卷123《大宛列传》,第3166页。[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61《张骞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690页。。“羌中道少北之道路”应当是敦煌至鄯善的南道,即张骞从西方返回行经路线。(3)郑炳林、曹红《西汉初年的羌中和羌中道考》,中央文史研究馆、敦煌研究院、香港大学饶宗颐学术馆编《庆贺饶宗颐先生九十五华诞敦煌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799-813页。浑邪王投降汉朝,西汉取得河西走廊之后,“而金城河西并南山至盐泽空无匈奴”,西汉军队进入河西就是沿着祁连山至罗布泊,最西部的行经路线就是敦煌至鄯善的路线。张骞出使乌孙说服乌孙居故浑邪之地,目的就是联合乌孙对付匈奴,以断匈奴之右臂,张骞所行经路线必然是经敦煌至鄯善然后到乌孙的。出使后张骞回国以及“因令窥汉”的乌孙使节都是经过南道进入西汉边境的。其后岁余西北国通使西汉的使节也应当是沿着这条道路进入西汉的。到元鼎二年(前115)西汉置酒泉郡以通西北国,发使抵安息、奄蔡、黎轩、条枝、身毒国,使者相望于道。根据《史记·大宛列传》记载:“诸使外国一辈大者数百,少者百余人,……汉率一岁中使多者十余,少者五六辈,远者八九岁,近者数岁而反”。“而楼兰、姑师小国耳,当空道,攻劫汉使王恢等尤甚。而匈奴奇兵时时遮击使西国者。使者争遍言外国灾害,皆有城邑,兵弱易击。于是天子以故遣从骠侯破奴将属国骑及郡兵数万,至匈河水,欲以击胡,胡皆去。其明年,击姑师,破奴与轻骑七百余先至,虏楼兰王,遂破姑师。因举兵威以困乌孙、大宛之属。还,封破奴为浞野侯。王恢数使,为楼兰所苦,言天子,天子发兵令恢佐破奴击破之,封恢为浩侯。”(4)[汉]司马迁撰《史记》卷123《大宛列传》,第3170-3172页。从这些记载看,当时西汉出使西域的使节都是出敦煌至楼兰,因此这条道路是西汉初期通使西域的路线。同样的记载还见载于《汉书·西域传》:

初,武帝感张骞之言,甘心欲通大宛诸国,使者相望于道,一岁中多至十余辈。楼兰、姑师当道,苦之,攻劫汉使王恢等,又数为匈奴耳目,令其兵遮汉使。汉使多言其国有城邑,兵弱易击。于是武帝遣从票侯赵破奴将属国骑及郡兵数万击姑师。王恢数为楼兰所苦,上令恢佐破奴将兵。破奴与轻骑七百人先至,虏楼兰王,遂破姑师,因暴兵威以动乌孙、大宛之属。(5)[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96上《西域传上》,第3876页。

从这条记载得知,汉初出敦煌的南北两道首经地点是楼兰和姑师,这也是汉初敦煌西行道路的基本行经路线。太初元年(前104)、太初四年(前101)李广利征大宛,行军路线也是出敦煌经鄯善,沿着南道前往大宛。根据《史记·大宛列传》记载太初:“贰师将军军既西过盐水,当道小国恐,各坚城守,不肯给食。”(6)[汉]司马迁撰《史记》卷123《大宛列传》,第3175页。李广利军队出敦煌经过的第一站是盐水,盐水即罗布泊,位于鄯善的东北方向。由此表明李广利第一次征大宛的行军路线是经过鄯善的南道西行的。盐水以西的行军路线没有明确记载,当道小国也没有列举,很可能同第二次一样,从鄯善北行经过尉犁、仑头等国,这些城邦国就是当道小国。李广利第二次征大宛分南北道,南道经轮台,“于是贰师后复行,兵多,而所至小国莫不迎,出食给军。至仑头,仑头不下,攻数日,屠之。自此而西,平行至宛城,汉兵到者三万人”(7)[汉]司马迁撰《史记》卷123《大宛列传》,第3176-3177页。《汉书·李广利传》记载:“于是贰师后复行,兵多,所至小国莫不迎,出食给军。至轮台,轮台不下,攻数日,屠之。自此而西,平行至宛城,兵到者三万。”第2701页。。仑头即轮台,只记载了仑头,仑头以东没有记载,我们从李广利击败大宛返回路线可以印证行军路线是经过鄯善的。第一次征大宛返回时经过扜弥到敦煌,《汉书·西域传》记载:“初,贰师将军李广利征大宛,还过杅弥,杅弥遣太子赖丹为质于龟兹。”(8)[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96下《西域传下》,第3916页。[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卷23汉昭帝元凤四年(前77)六月:“初,杅弥遣太子赖丹为质于龟兹;贰师击大宛还,将赖丹入至京师。”似乎贰师将军李广利去与回归,走同一条线路。(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771页)可以确定,南道经鄯善沿塔里木河西北行至轮台,然后到大宛。返回时军队沿昆仑山北麓经扜弥返回敦煌。另外,西汉政府迎接李广利军队的地点和匈奴准备遮击李广利军队的地点都是在鄯善。《汉书·李广传》记载李陵:

数年,汉遣贰师将军伐大宛,使陵五校兵随后。行至塞,会贰师还。上赐陵书,陵留吏士,与轻骑五百出敦煌,至盐水,迎贰师还,复留屯张掖。(9)[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54《李广苏建传》,第2451页。

李陵将轻骑五百出敦煌至盐水迎接李广利归来之师,就表明李广利行军路线是经由鄯善地区的。当时,楼兰两属于西汉和匈奴,“后贰师军击大宛,匈奴欲遮之,贰师兵盛不敢当,即遣骑因楼兰候汉使后过者,欲绝勿通”(10)[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96上《西域传上》,第3877页。。既然匈奴兵欲于楼兰遮挡贰师将军的部队,并在楼兰“候汉使后过者,欲绝勿通”,都表明李广利的军队是经过楼兰西行东归的,楼兰也是李广利征大宛的必经之地。

西汉通西域初期楼兰是过敦煌向西必经之地。经过楼兰之后的行经路线分为南北两条,太初三年李广利征大宛分南北道,实际上指的是经过楼兰之后的行军路线,因为这个时期匈奴还占据伊吾和蒲类海地区,控制着姑师等政权,如果西汉军队不能出酒泉到伊吾、吐鲁番的姑师,很难穿越莫贺延碛直接到姑师,然后绕道西南经过焉耆到龟兹。因此李广利征大宛的南北道是指经过楼兰之后行经塔里木盆地的南北道。《史记·大宛列传》记载:

初,贰师起敦煌西,以为人多,道上国不能食,乃分为数军,从南北道。(11)[汉]司马迁撰《史记》卷123《大宛列传》,第3177页。

《汉书·李广利传》亦有记载:

初,贰师起敦煌西,为人多,道上国不能食,分为数军,从南北道。(12)[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61《李广利传》,第2702页。

根据颜师古注,道上国,即近道诸国。(13)[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61《李广利传》,第2703页。这里标志的方向很明确,是敦煌西而不是敦煌北或者西北,行军的路线是往楼兰或者盐水,分为数军表示分批出发,从南北道表示不是同一条路线,而是分为南北两条路线,应该就是从罗布泊之后分为南北两条路线,南线经楼兰、且末、精绝、扜弥、于阗、皮山、莎车、疏勒八国西行,北道经尉犁、渠犂、轮台、龟兹、姑墨等西行。因此当时的南北道,主要指行经罗布泊地区后分为南北两条线路,楼兰是南道的必经之地。《汉书·西域传》记载:

自玉门、阳关出西域有两道。从鄯善傍南山北,波河西行至莎车,为南道;南道西逾葱岭则出大月氏、安息。(14)[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96上《西域传上》,第3872页。

又记载:

然楼兰最在东垂,近汉,当白龙堆,乏水草,常主发导,负水儋粮,送迎汉使,又数为吏卒所寇,惩艾不便与汉通。后复为匈奴反间,数遮杀汉使。(15)[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96上《西域传上》,第3878页。

《元和郡县图志》陇右道下沙州寿昌县记载有阳关:

阳关,在县西六里。以居玉门关之南,故曰阳关。本汉置也,谓之南道,西趣鄯善、莎车。(16)[唐]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元和郡县图志》卷40,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027页。

记载婼羌“辟在西南,不当孔道……西北至鄯善,乃当道云”(17)[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96上《西域传上》,第3875页。。表明出敦煌往西域的道路必须经过鄯善。根据《汉书·西域传》的记载,“鄯善当汉道冲,西通且末七百二十里”,且末“西通精绝二千里”,精绝“西通扜弥四百六十里”,扜弥“西通于阗三百九十里”,于阗“西通皮山三百八十里”,皮山“西北通莎车三百八十里”,“自玉门、阳关出南道,历鄯善而南行,至乌弋山离,南道极矣”(18)[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96上《西域传上》,第3879、3880、3881、3882、3889页。。据此可以勾勒出自敦煌经鄯善、于阗往西域南道的行经路线。《资治通鉴》称:“自玉门、阳关出西域有两道:从鄯善傍南山北,循河西行至莎车,为南道;南道西逾葱岭,则出大月氏、安息。”(19)[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卷20汉武帝元鼎二年(前115),第657-658页。南道是西汉政府通西域至大宛的主要通道,《汉书·西域传》记载汉宣帝时乌孙公主小子万年为莎车王,元康元年被前王弟呼屠征所杀,并杀汉使者,自立为王。“会卫候冯奉世使送大宛客,即以便宜发诸国兵击杀之。更立它昆弟子为莎车王”(20)[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96上《西域传上》,第3898页。。西汉护送大宛使客主要由南道行经莎车,可以推知贰师将军李广利征大宛时,数军中就有通过南道莎车前往的。疏勒国南至莎车五百六十里,“有市列,西当大月氏、大宛、康居道也”(21)[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96上《西域传上》,第3898页。。疏勒也是南道经过的重要国家。

南道经过且末、于阗、莎车等国,《资治通鉴》元康元年(前65)记载:

上令群臣举可使西域者,前将军韩增举上党冯奉世以卫候使持节送大宛诸国客至伊循城。会故莎车王弟呼屠征与旁国共杀其王万年及汉使者奚充国,自立为王。时匈奴又发兵攻车师城,不能下而去。莎车遣使扬言:“北道诸国已属匈奴矣。”于是攻劫南道,与歃盟畔汉,从鄯善以西皆绝不通。都护郑吉、校尉司马憙皆在北道诸国间,奉世与其副严昌计,以为不亟击之,则莎车日强,其势难制,必危西域,遂以节谕告诸国王,因发其兵,南北道合万五千人,进击莎车,攻拔其城。(22)[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卷25汉宣帝元康元年,第825-826页。

从这个记载看,南道出敦煌至鄯善伊循城,而后到莎车等国。而实际使用中多数情况下是南北道交叉使用,就是出敦煌经南道到鄯善,然后西北沿着塔里木河进入北道西行,李广利征大宛实际行走的就是这条路线。《史记·大宛列传》《汉书·李广利传》记载南北道就是出敦煌经莫贺延碛所走的路线,罗布泊以西地区所行走路线是北道西段。

北道从鄯善沿塔里木河北行经过尉犁(渠犂)、乌垒(仑头)、姑墨、温宿国到乌孙,李广利第二次征大宛就是经过仑头西行的。根据《汉书·西域传》记载从鄯善北行至尉犁,尉犁“西至都护治所三百里,南与鄯善、且末接”。渠犂“西有河,至龟兹五百八十里”,乌垒“其南三百三十里至渠犂”,龟兹“东至都护治所乌垒城三百五十里”,姑墨:“东至都护治所二千二十一里,南至于阗马行十五日,北与乌孙接。”温宿“东通姑墨二百七十里”,“自武帝初通西域,置校尉,屯田渠犂”(23)[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96下《西域传下》,第3917、3910-3912页。。屯田渠犂的原因就在于此地处于从鄯善沿塔里木河西行的交通要冲上。乌垒城东与焉耆、危须通,危须“西至都护治所五百里,至焉耆百里”。焉耆“西南至都护治所四百里,南至尉犁百里。”车师前国“西南至都护治所千八百七里,至焉耆八百三十五里”(24)[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96下《西域传下》,第3917-3918、3921页。。这样,北道和南道在尉犁、轮台一带交汇,然后西行。《汉书·西域传上》记载了出敦煌阳关经鄯善、渠犂、汉西域都护治所乌垒前往西域的通道:“都护治乌垒城,去阳关二千七百三十八里,与渠犂田官相近,土地肥饶,于西域为中,故都护治焉。”(25)[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96上《西域传上》,第3874页。这条道路就是史籍记载的南道主干线路,也是西汉政府通大月氏、康居等国的主要线路,汉成帝时西域都护郭舜上言称:“敦煌、酒泉小郡及南道八国,给使者往来人马驴橐驼食,皆苦之。”(26)[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96上《西域传上》,第3893页。南道八国即鄯善、渠犂、龟兹、姑墨或者且末、扜弥、于阗、莎车、疏勒等国,都是南道出敦煌后的重要节点城邦国家。

南道最远到达的国家是乌弋山离。乌弋山离不属西域都护管辖,“东与罽宾、北与扑挑、西与犂靬、条支接”,“自玉门、阳关出南道,历鄯善而南行,至乌弋山离,南道极矣”(27)[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96上《西域传》,第3888-3889页。。这是南道最远到达的地方。

二、西汉与匈奴在罗布泊地区的争夺

罗布泊地区是西汉占领河西走廊前匈奴管辖的西界。根据《史记·匈奴列传》记载:“定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以为匈奴。”(28)[汉]司马迁撰《史记》卷110《匈奴列传》,第2896页。所谓“定”就是匈奴降服西域楼兰等二十六国。而《汉书·匈奴传》记载楼兰等二十六国已经归附匈奴:“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已为匈奴。”(29)[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94上《匈奴传上》,第3756页。《史记·大宛列传》记载大宛:“匈奴右方居盐泽以东,至陇西长城,南接羌,鬲汉道焉。”(30)[汉]司马迁撰《史记》卷123《大宛列传》,第3160页。浑邪王投降西汉,金城河西至盐泽空无匈奴,说明匈奴右部管辖的最西部是罗布泊地区,而临近罗布泊的楼兰归属匈奴。西汉占领河西走廊之后,设置酒泉郡以隔断胡与羌之路通西北国,罗布泊成为西汉最西部的边界。太初四年李广利征大宛,大军出敦煌经盐水,然后分为南北道前往西域地区,西汉迎接回归的部队也在罗布泊地区,由此得知,罗布泊地区是西汉政府管辖的最西部,也是西汉政府与匈奴争夺最为关键的地方。

汉武帝设置河西四郡,隔断羌胡之路,使匈奴与西羌南北不得相交通。匈奴要想与南部的西羌交通,就要从位于居延的沙阴地绕道至盐泽,经过长坑到穷水塞,即张掖属国的南部,而罗布泊是其必经之地,位于盐泽西南的鄯善就成为双方争夺的重点。为了打通经过罗布泊地区的交往通道,匈奴试图联合诸羌,征和五年“匈奴使人至小月氏,传告诸羌曰:‘汉贰师将军众十余万降匈奴。羌人为汉事苦。张掖、酒泉本我地,地肥美,可共击居之。’”(31)[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69《赵充国传》,第2973页。元康三年(前63)“羌侯狼何果遣使至匈奴藉兵,欲击鄯善、敦煌以绝汉道。”(32)[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69《赵充国传》,第2973页。匈奴与南山狼何羌联合出兵攻打鄯善和敦煌,以断绝西汉与西域的通道,这是当时西汉政府通西域的主要交通路线。从这点看,双方争夺的核心是鄯善、敦煌间的罗布泊地区。

西汉政府为了加强对罗布泊地区的控制,隔断匈奴通过这个地区交往,在征大宛取得胜利之后,就修筑敦煌至罗布泊的预警体系,《史记·大宛列传》记载:

而汉发使十余辈至宛西诸外国,求奇物,因风览以伐宛之威德。而敦煌置酒泉都尉;西至盐水,往往有亭。而仑头有田卒数百人,因置使者护田积粟,以给使外国者。(33)[汉]司马迁撰《史记》卷123《大宛列传》,第3179页。

《汉书·西域传》记载:

自贰师将军伐大宛之后,西域震惧,多遣使来贡献,汉使西域者益得职。于是自敦煌西至盐泽,往往起亭,而轮台、渠犂皆有田卒数百人,置使者校尉领护,以给使外国者。(34)[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96上《西域传上》,第3873页。

起亭,就是修筑烽火台,西汉政府修筑敦煌至盐水之间用作预警的亭,而不是防御的亭障,意味着汉武帝修筑的是敦煌至罗布泊间的预警体系而不是防御体系,所起作用是当罗布泊地区出现敌情的时能迅速通过烽火台将情报传递到敦煌,同时也利用这些烽火台—亭为过往使节提供保护和帮助。罗布泊地区的敌情主要是匈奴活动情况,先零羌的使者到达匈奴、以及匈奴使者到小月氏传告诸羌、匈奴的使者到达西羌等情报,西汉政府很可能都是通过这个预警体系获得的。元康年间小月氏狼何羌藉兵攻打鄯善、敦煌,就是要摧毁其防备匈奴与羌交通的预警体系。

匈奴为了加强对西域的控制和管理,由右贤王属下日逐王置僮仆都尉,负责管理西域城邦诸国的税收等。僮仆都尉是匈奴右部在西域地区的最高管理机构,设置在罗布泊西北地区的危须一带。根据《汉书·西域传》记载“西域诸国大率土著,有城郭田畜,与匈奴、乌孙异俗,故皆役属匈奴。匈奴西边日逐王置僮仆都尉,使领西域,常居焉耆、危须、尉黎间,赋税诸国,取富给焉。”颜师古注曰:“服属于匈奴,为其所役使也。”(35)[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96上《西域传上》,第3872页。关于焉耆、危须、尉犁国的位置:

尉犁国……西至都护治所三百里,南与鄯善、且末接。

危须国……西至都护治所五百里,至焉耆百里。

焉耆国……西南至都护治所四百里,南至尉犁百里,北与乌孙接。(36)[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96下《西域传下》,第3917-3918页。

这里南与南道的鄯善、且末接,而西经轮台与龟兹接,东与车师接,是西域地区南北东西通道的交汇之地。匈奴将僮仆都尉设置于此,就是此地交通位置有利于控制南北城邦诸国。鄯善等国就在其控制管辖之下,元封年间汉遣赵破奴虏楼兰王:

楼兰既降服贡献,匈奴闻,发兵击之。于是楼兰遣一子质匈奴,一子质汉。后贰师军击大宛,匈奴欲遮之,贰师兵盛不敢当,即遣骑因楼兰候汉使后过者,欲绝勿通。……上诏文便道引兵捕楼兰王。将诣阙,簿责王,对曰:“小国在大国间,不两属无以自安。愿徙国入居汉地。”上直其言,遣归国,亦因使候司匈奴。匈奴自是不甚亲信楼兰。(37)[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96上《西域传上》,第3877页。

太初三年(前102)李广利征大宛,匈奴欲遮之,就是因为李广利的军队要经过僮仆都尉驻扎地,后又准备在鄯善绝使者通西域,都是通过对罗布泊周边地区的控制而达到目的,以使匈奴对西域地区的影响与西汉政府的影响均衡。匈奴虽然丢失了河西走廊,兵败于幕北,但是在西域地区的控制还是很强的。楼兰不得不两属于匈奴和西汉,并偏向匈奴。匈奴还通过僮仆都尉控制乌孙,乌孙与西汉通婚,匈奴亦嫁女乌孙王,分别为左右夫人。

《汉书·匈奴传》记载汉宣帝元始三年(前71)西汉五将军与乌孙兵击败匈奴,获三万九千余级,“然匈奴民众死伤而去者,及畜产远移死亡不可胜数。于是匈奴遂衰耗,怨乌孙”。其冬,匈奴单于击乌孙还,道逢大雪丈余,人民多冻死,还者不能什一,丁零、乌桓、乌孙分别从东西北攻击,“凡三国所杀数万级,马数万匹,牛羊甚众。又重以饿死,人民死者什三,畜产什五,匈奴大虚弱,诸国羁縻属者皆瓦解,攻盗不能理”(38)[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94上《匈奴传》,第3786-3787页。。诸国羁縻属者就是指匈奴控制的西域城邦国家,匈奴这个时期已经不能在西域进行有效地管理了。地节二年(前68)“其明年,西域城郭共击匈奴,取车师国,得其王及人众而去”(39)[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94上《匈奴传》,第3788页。。神爵二年(前60)匈奴握衍朐鞮单于立,神爵三年(前59)日逐王叛单于投降西汉(40)[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卷22汉武帝太始元年(前96),胡三省注曰:“日逐王居匈奴西边,以日入于西,故以为名。”第722页。,西汉封日逐王为归德侯,汉置西域都护:

日逐王先贤掸,其父左贤王当为单于,让狐鹿姑单于,狐鹿姑单于许立之。国人以故颇言日逐王当为单于。日逐王素与握衍朐鞮单于有隙,即率其众数万骑归汉。汉封日逐王为归德侯。(41)[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94上《西域传上》,第3790页。

僮仆都尉由此罢,匈奴益弱,不得近西域。(42)[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96上《西域传上》,第3874页。

《资治通鉴》汉宣帝神爵二年春五月赵充国平定西羌,振旅而还,其年秋“初置金城属国以处降羌”(43)[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卷26宣帝神爵二年,第856页。。匈奴握衍朐鞮立,日逐王与其有隙,率众投降西汉:

日逐王素与握衍朐鞮单于有隙,即率其众欲降汉,使人至渠犂,与骑都尉郑吉相闻。吉发渠犂、龟兹诸国五万人迎日逐王口万二千人、小王将十二人,随吉至河曲,颇有亡者,吉追斩之,遂将诣京师。汉封日逐王为归德侯。

吉既破车师,降日逐,威振西域,遂并护车师以西北道,故号都护。……匈奴益弱,不敢争西域,僮仆都尉由此罢。(44)[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卷26宣帝神爵二年,第859-860页。

胡三省注曰:“西域诸国故皆役属匈奴,匈奴西边日逐王置僮仆都尉,使领西域,常居焉耆、危须、尉犁间,赋税诸国,取富给焉。匈奴盖以僮仆视西域也。今日逐王既降,西域诸国咸服于汉,故僮仆都尉罢。”(45)[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卷26宣帝神爵二年,第860页。西汉与匈奴在西域的影响在汉宣帝时有了改变,日逐王投降汉朝事件彻底改变了西域政局,从此匈奴势力从西域地区退出,西汉政府彻底控制了西域地区。匈奴日逐王投降汉朝事件发生的具体时间,敦煌悬泉汉简Ⅱ90DXT0313③:5记载:“神爵二年八月甲戌朔□□,车骑将军臣□□谓御史□□制诏御史□□侯□□□敦煌酒泉迎日逐王为驾一乘传别□载……如律令。”据此,西汉政府神爵二年八月已经安排敦煌、酒泉郡迎接日逐王,表明事件发生于神爵二年八月。而日逐王经过敦煌的时间是在十一月,敦煌悬泉置采集简1301记载:“神爵二年十一月癸卯朔乙丑,县泉厩佐广敢言之。爰书:厩御千乘里畸利,谨告曰:所使食传马一匹,骓、牡、左剽,久生腹,齿十二歳,高六尺一寸,□□敦煌送日逐王东至冥安,病死。即与御张乃始,冷定杂诊,马死,身完,毋兵刃木索迹。病死。审证之。它如爰书,敢言之。”(46)胡永鹏编著《西北边塞汉简编年》,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02页。这枚悬泉汉简明确记载日逐王投降汉朝,经过敦煌的时间是在神爵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日逐王经车师、焉耆、鄯善进入敦煌,行程四千五百里左右,按照日行百里计算,得四十多天,因此投降汉朝的时间应当发生在八、九月,即神爵二年秋天。Ⅰ91DXT0309③:167记载:“广至移十一月谷簿。出粟六斗三升。以食县泉厩佐广德所将助御效谷广利里郭市等七人,送日逐王,往来。三食,食三升。校广德所将御,故稟食县泉,而出食,解何。”这批汉简中有神爵三年纪年简,也印证了日逐王经过敦煌是神爵二年年末的记载。

西汉政府与匈奴在罗布泊地区的争夺,实质是双方对西域诸城邦国家控制权的争夺,双方的争夺围绕着鄯善和车师展开,标志事件就是匈奴在西域地区设置僮仆都尉,这种争夺从元封年间西汉派遣赵破奴攻打楼兰、车师开始,一直延续到神爵三年日逐王先贤掸投降西汉,西汉封其为归德侯。匈奴罢僮仆都尉,匈奴势力从西域地区退出,西汉政府才完全控制了西域地区。

三、西汉政府经敦煌对鄯善的经营

西汉对鄯善的经营开始于元封二年(前109),原因有两个,第一鄯善是出敦煌通西域的必经之地;第二汉武帝准备对大宛用兵,需要验证一下西域诸国的军事力量是否像派遣的使者汇报的那样不堪一击。除此之外,鄯善与匈奴关系密切,汉武帝要出兵大宛,行军道路的安全能否得到保证也是重要原因。张骞因开外国通道以尊贵,其后从吏卒皆争上书言外国“奇怪利害”,求通使西域,汉武帝以西域绝远非人乐往,听其言而予其节,因此失旨犯法往往致之重罪而令赎者,争相效仿求使。根据《史记·大宛列传》记载:

使端无穷,而轻犯法。其吏卒亦辄复盛推外国所有,言大者予节,言小者为副,故妄言无行之徒皆争效之。……外国亦厌汉使人人有言轻重,度汉兵远不能至,而禁其食物以苦汉使。汉使乏绝积怨,至相攻击。而楼兰、姑师小国,当空道,攻劫汉使王恢等尤甚。而匈奴奇兵时时遮击使西国者。使者争遍言外国灾害,皆有城邑,兵弱易击。(47)[汉]司马迁撰《史记》卷123《大宛列传》,第3171页。

西汉使节来往过于频繁给沿途小国带来沉重负担,使节层次过低素质较差得不到通使诸国的重视,不但得不到相应的接待礼遇,相反受到很多非难,沿途小国鄯善等不仅抢劫使团,而且勾结匈奴奇兵时时遮击使者,因此受到欺负的使者就希望西汉政府出兵干预,惩罚这些国家,就有了兵弱易击的情况汇报。《汉书·西域传》也记载了事件的原委:

初,武帝感张骞之言,甘心欲通大宛诸国,使者相望于道,一岁中多至十余辈。楼兰、姑师当道,苦之,攻劫汉使王恢等,又数为匈奴耳目,令其兵遮汉使。汉使多言其国有城邑,兵弱易击。(48)[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96上《西域传上》,第3876页。

从这个记载得知,楼兰作为通使必经之国,承担着迎来送往过往使节的任务,负担过重,所以不仅自己攻劫汉使,而且作为匈奴耳目,提供情报给匈奴以便匈奴拦截攻击汉使。西汉政府对匈奴的战争从各方面看都是必要的,在西汉军队的打击之下,“匈奴远遁,而幕南无王庭”。在这种情况下,西汉政府“又西通月氏、大夏,以翁主妻乌孙王,以分匈奴西方之援国”。西汉与乌孙交往的通道主要是出敦煌经鄯善至乌孙,如果鄯善与匈奴联合,对西汉政府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很有可能就截断西汉通西域的交往通道。西汉政府建成的断匈奴之右臂联盟很可能就会遭到破坏。元封六年汉武帝派遣赵破奴出兵楼兰、姑师,以验证使者所言西域国家是否皆“兵弱易击”,同时开始对西域地区的经营,首先是对鄯善的经营。这次战争西汉政府做了充分准备,首先派遣赵破奴从令居塞出兵匈河水,攻击匈奴,扫清匈奴障碍,然后设置敦煌郡作为行军基地,最后集中河西郡兵和属国骑兵三万,以绝对的优势攻打鄯善和姑师。《史记·大宛列传》记载:

于是天子以故遣从骠侯破奴将属国骑及郡兵数万,至匈河水,欲以击胡,胡皆去。其明年,击姑师,破奴与轻骑七百余先至,虏楼兰王,遂破姑师。因举兵威以困乌孙、大宛之属。还,封破奴为浞野侯。王恢数使,为楼兰所苦,言天子,天子发兵令恢佐破奴击破之。封恢为浩侯。(49)[汉]司马迁撰《史记》卷123《大宛列传》,第3171-3172页。

《汉书·西域传》记载这次战事:

于是武帝遣从票侯赵破奴将属国骑及郡兵数万击姑师。王恢数为楼兰所苦,上令恢佐破奴将兵。破奴与轻骑七百人先至,虏楼兰王,遂破姑师,因暴兵威以动乌孙、大宛之属。(50)[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96上《西域传上》,第3876页。

这次战争集中属国骑及郡兵数万,而实际上仅用了轻骑七百就解决了问题,俘虏楼兰王,并击破姑师,采取了轻骑远程奔袭的战略,出其不意俘虏楼兰王并奇袭攻破车师。此次战争的胜利是在楼兰、姑师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冒险取得的,但是却给汉武帝一个错觉,以为西域诸国果然兵弱易击,所以在没有充分准备的情况下仓促出兵征大宛,因此太初元年李广利率军征大宛以失败告终。战争的失败影响到西汉与匈奴在西域势力的对比,由原来西汉占据绝对主导,变为双方势均力敌,西域诸国特别是楼兰被逼分别遣质子于匈奴和西汉,两属于匈奴和西汉,即所谓“小国在大国间,不两属无以自安”。楼兰很长一段时间在匈奴与西汉之间摇摆,谁强便倒向谁。李广利征大宛,贰师军盛,匈奴因楼兰候汉使后过者欲绝勿通;楼兰王被军正任文俘虏后,又帮助西汉“因使候司匈奴”,为西汉政府搜集匈奴的情报。

楼兰两属于匈奴与西汉之间,这种游离性的关系使得无论匈奴还是西汉政府,都非常重视楼兰王的人选。征和元年(前92)楼兰王死,楼兰国人请质子在汉者欲立为王,然质子常犯法已经下蚕室处宫刑,故不遣。楼兰更立王,亦两遣质子于西汉和匈奴。后王又死,匈奴先闻之,遣质子归,得立为王。西汉遣使诏新王令入朝,新王用故继母计得不入朝。匈奴在楼兰王人选上抢先,新王亲近匈奴,在与楼兰关系上西汉再次处于劣势,楼兰倒向匈奴一方,汉匈关系再度恶化。根据《汉书·西域传》记载:

然楼兰国最在东垂,近汉,当白龙堆,乏水草,常主发导,负水儋粮,送迎汉使,又数为吏卒所寇,惩艾不便与汉通。后复为匈奴反间,数遮杀汉使。其弟尉屠耆降汉,具言状。(51)[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96上《西域传上》,第3878页。

楼兰复为匈奴反间遮杀汉使,引起西汉政府强烈不满,导致了元凤四年(前77)派遣傅介子刺杀楼兰王事件。S.367《沙州伊州地志》记载沙州寿昌县石城镇:“本汉楼兰国。《汉书·西域传》云:地沙卤,少田,出玉。傅介子既杀其王,汉立其弟,更名鄯善国。”(52)郑炳林《敦煌地理文书汇辑校注》,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65页。《汉书·西域传》详细记载事件过程:

元凤四年,大将军霍光白遣平乐监傅介子往刺其王。介子轻将勇敢士,赍金币,扬言以赐外国为名。既至楼兰,诈其王欲赐之,王喜,与傅介子饮,醉,将其王屏语,壮士二人从后刺杀之,贵人左右皆散走。介子告谕以“王负汉罪,天子遣我诛王,当更立王弟尉屠耆在汉者。汉兵方至,毋敢动,自令灭国矣!”介子遂斩王尝归首,驰传诣阙,县首北阙下。封介子为义阳侯。乃立尉屠耆为王,更名其国为鄯善,为刻印章,赐以宫女为夫人,备车骑辎重,丞相[将军]率百官送至横门外,祖而遣之。王自请天子曰:“身在汉久,今归,单弱,而前王有子在,恐为所杀。国中有伊循城,其地肥美,愿汉[一]将屯田积谷,令臣得依其威重。”于是汉遣司马一人,吏士四十人,田伊循以填抚之。其后更置都尉.伊循官置始此矣。(53)[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96上《西域传上》,第3878页。

《资治通鉴》汉昭帝元凤四年(前77)六月:

楼兰王死,匈奴先闻之,遣其质子安归归,得立为王。汉遣使诏新王令入朝,王辞不至。楼兰国最在东垂,近汉,当白龙堆,乏水草,常主发导,负水担粮;又数为吏卒所寇,惩艾,不便与汉通。后复为匈奴反间,数遮杀汉使。其弟尉屠耆降汉,具言状。骏马监北地傅介子使大宛,诏因令责楼兰、龟兹。介子至楼兰、龟兹,责其王,皆谢服。……介子遂斩王安归首,驰传诣阙,县首北阙下。乃立尉屠耆为王,更名其国为鄯善,为刻印章;赐以宫女为夫人,备车骑、辎重。丞相率百官送至横门外,祖而遣之。王自请天子曰:“身在汉久,今归单弱,而前王有子在,恐为所杀。国中有伊循城,其地肥美,愿汉遣一将屯田积谷,令臣得依其威重。”于是汉遣司马一人、吏士四十人田伊循以填抚之。(54)[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卷23汉昭帝元凤四年,第771-773页。

居延汉简也记载汉昭帝时派遣傅介子刺杀楼兰王事件:

诏伊循侯章□卒曰:持楼兰王头诣敦煌。留卒廿人,女译二人,留守□。(55)录文参胡永鹏编著《西北边塞汉简编年》,第49页。

敦煌悬泉汉简ⅡT0215③:267记载:“四月庚辰以食伊循候傀君从者二人”,伊循候,可能指的就是伊循侯。傅介子刺杀楼兰王后,首先是持其首到敦煌,留卒廿人于敦煌,表明傅介子是依靠敦煌兵力实现经营楼兰计划的,足见敦煌在经营楼兰中的作用。敦煌文书《寿昌县地境》记载石城镇和屯城,都与西汉经营鄯善有关:

石城,本汉楼兰国。《汉书·[西域传]》云:去长安六千一百里。地多沙卤,少田出玉。傅介子既杀其王,汉立其弟,更名鄯善。

屯城,西去石城一百八十里。鄯善质子尉屠耆归,单弱,请天子:国中有伊循城,地肥美,愿遣一将屯田积谷,得依其威重。于是汉遣司马及吏士屯田伊循以镇之,即此也。(56)郑炳林《敦煌地理文书汇辑校注》,第61页。

敦煌写本P.5034《沙州地志》记载石城和屯城有相同的内容,记载石城时称:

P.5034《沙州图经》记载屯城:

这个记载虽然残缺很多,但是记载汉代楼兰历史沿革基本上可以与《汉书·西域传》相互印证。敦煌文献的记载内容基本上都来自《汉书·西域传》,但所不同的是将石城镇和屯城的遗迹同历史记载相结合,增加历史的真实感。西汉派遣傅介子刺杀楼兰王,更立尉屠耆为王,更名楼兰为鄯善。西汉政府在鄯善派遣司马吏士屯田,增加了西汉政府对鄯善的管理程度,加强了西汉与鄯善的亲密度。这些屯田吏士来自哪里?根据《水经注》河水注的记载,主要来自附近的敦煌郡,由敦煌郡派遣的:

注滨河又东迳鄯善国北治伊循城,故楼兰之地也。楼兰王不恭于汉,元凤四年,霍光遣平乐监傅介子刺杀之,更立后王。汉又立其前王质子尉屠耆为王,更名其国为鄯善,百官祖道横门,其王自请天子:身在汉久,恐为前王子所害,国有伊循城,土地肥美,愿遣将屯田积粟,令得依重,遂置田以镇抚之。敦煌索劢,字彦义,有才略,刺史毛奕表行二师,将军,酒泉、敦煌兵千人至楼兰屯田,起白屋,召鄯善、焉耆、龟兹三国兵各千,横断注滨河。河断之日,水奋势激,波凌冒隄。劢厉声曰:王遵建节,河隄不溢,王霸精诚,呼沱不流,水德神明,古今一也。劢躬祷祀,水犹未减,乃列阵被杖,鼓噪讙叫,且刺且射,大战三日,水乃回减,灌浸沃衍,胡人称神。(59)王国维校,袁英光、刘寅生整理标点《水经注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36-37页。

由此得知,最初屯田鄯善的吏卒是由敦煌郡、酒泉郡派遣的,表明西汉最初经营西域是由敦煌等沿边诸郡进行的,敦煌郡紧邻楼兰,因此屯田鄯善保证鄯善国的政治安定是敦煌郡的职责。这个记载与《汉书·西域传》《资治通鉴》不同在于屯田将士来源和屯田将士的规模,可以补充《汉书·西域传》等记载的不足。汉武帝元封四年(前107)初置刺史部十三州,刺史都是临时差遣性,地位很低,不足以表行敦煌、酒泉兵千人屯田楼兰,刺史毛奕很可能是郦道元以北朝制度理解西汉敦煌郡职官,毛奕可能是敦煌郡太守。西汉政府派遣酒泉、敦煌郡兵千余人屯田鄯善屯城,而且带兵将领索劢也是元鼎六年移民敦煌的名门望族,足见西汉移民敦煌郡的名门望族已经成为经营西域的主体。西汉驻军鄯善屯田将士千余人,足见鄯善地位的重要。从发生于元康二年(前64)南山羌藉兵匈奴攻打鄯善、敦煌,以绝西汉通道。表现出来西汉政府在经营鄯善问题上的先见之明。

鄯善伊循城是西汉政府在西域驻军屯田第一站,开始屯田的时间是汉昭帝元凤四年,派遣司马一人吏士四十人屯田,后提升屯田级别,置伊循都尉,伊循都尉设置之后,就成为经营西域南道的基地,《汉书·冯奉世传》记载:

先是时,汉数出使西域,多辱命不称,或贪汙,为外国所苦。是时乌孙大有击匈奴之功,而西域诸国新辑,汉方善遇,欲以安之,选可使外国者。前将军增举奉世以卫候使持节送大宛诸国客。至伊修城,都尉宋将言莎车与旁国共攻杀所置莎车王万年,并杀使者奚充国。时匈奴又发兵攻车师城,不能下而去。莎车遣使扬言北道诸国已属匈奴矣,于是攻劫南道,与歃盟畔汉,从鄯善以西皆绝不通。都护郑吉、校尉司马意皆在北道诸国间。奉世与其副严昌计,以为不亟击之则莎车日强,其势难制,必危西域。遂以节谕告诸国王,因发其兵,南北道合万五千人进击莎车,攻拔其城。莎车王自杀,传其首诣长安。诸国悉平,威振西域。(60)[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79《冯奉世传》,第3294页。

颜师古注“伊脩城在鄯善国,汉于其中置屯田吏士也”(61)[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79《冯奉世传》,第3294页。。伊修城即伊循城,这个事件发生的时间是元康元年(前65),冯奉世于伊循城以节谕告南北道诸国王,除了其节的号召力之外,就是伊循城的地理位置的重要性,伊循都尉的屯田兵是冯奉世出兵征伐莎车的基本力量。当时郑吉西域都护还未设置,郑吉驻军屯田的地点是渠犂,将屯田兵七千与匈奴争夺车师控制权。可以看出鄯善伊循城屯田军队与渠犂相当,当在七千人上下。冯奉世可调遣的西域诸国兵很有限,主要是西汉伊循都尉管辖的屯田卒。这个时期伊循都尉属于敦煌郡管辖,因此可以看出敦煌郡在安辑西域南道的作用。直到元康二年(前64)郑吉争夺车师失败,“尽徙车师国民令居渠犂,遂以车师故地与匈奴。以郑吉为卫司马,使护鄯善以西南道”(62)[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卷25汉宣帝元康二年,第829页。。伊循都尉以西地方才归郑吉管辖。

鄯善伊循屯田是由敦煌郡派出的,伊循都尉归属敦煌郡管理的,Ⅰ90DXT0110④:4记载到伊循城:“史安世、丞博德,下部县官伊循城承书从事,下当用者,书到,令亡人命者尽知之,期尽上赦者人数太守府,罪别之,如诏。”(63)参甘肃简牍博物馆等编《悬泉汉简(壹)》,上海:中西书局,第83页。这是敦煌郡给所属县和伊循城下的文书,表明这个时候伊循城属于敦煌郡管辖。其次这枚汉简内容还反映出伊循城屯田的人员主要是刑徒罪犯,这些刑徒罪犯服役期间最大奢望就是得到减刑和国家的赦免,敦煌郡将国家赦免诏书传达到伊循城,就是基于这种考虑。Ⅴ92DXT1312③:44记载:“七月乙丑,敦煌大守千秋、长史奉憙、守部候修仁行丞事下当用者小府、伊循城都尉、守部司马、司马官候,移县置广校、广/校候、郡库,承书从事,下当用者如诏书,掾平卒史敞,府佐寿宗。”敦煌太守千秋等行文给伊循城都尉,表明伊循城都尉与敦煌郡存在隶属关系。Ⅰ91DXT0309③: 193记载:“敦煌大守遣守属冯充国,上伊循城都尉登印绶御史,以令为驾二封轺传。七月庚午食时过西。五凤元年五月戊午朔戊寅,敦煌大守常乐、丞贤谓部□□□□为驾,当舍传舍,如律令。”(64)胡永鹏编著《西北边塞汉简编年》,第115页。张德芳《两汉时期的敦煌太守及其任职时间》,西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甘肃简牍博物馆编《简牍学研究》第5辑,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61页。这枚敦煌悬泉汉简记载的内容也反映出鄯善的伊循城都尉至少在五凤元年(前57)归属敦煌郡管理。ⅡT0216③:111记载:“敦煌伊循都尉臣大晨上书一封/甘露四年六月庚子上。”到甘露四年(前50)伊循都尉还属于敦煌郡管辖。随着西汉敦煌郡置伊循都尉屯田,还在伊循城设置伊循都尉大仓以积谷。敦煌悬泉汉简Ⅰ90DXT0111②:73记载:“敦煌伊循都尉大仓,谓过所县□传舍,从者如律令。”(65)甘肃简牍博物馆等编《悬泉汉简(壹)》,第98页。文中所引敦煌悬泉汉简释文没有注明出处者,系甘肃简牍博物馆馆长朱建军同志提供,在此表示感谢。Ⅴ92DXT1312③:6记载:“伊循城都尉大仓谓过所县/舍传舍,从者如律令。”表明伊循都尉是属于敦煌郡管辖的,因为屯田伊循城的士兵是由敦煌郡派遣的,足见鄯善与敦煌关系之密切。Ⅱ90DXT0114④:349记载:“伊循城都尉大仓上书。”不管是伊循城都尉大仓还是伊循都尉大仓,都应是存储粮食和其他战备物资的仓库,其位置应当在伊循城附近,很有可能就是位于附近的土垠遗址。因为在西汉时期从敦煌经阳关西行的商队,到达鄯善得到供给的地点是伊循积,根据Ⅱ90DXT0115②:66记载:“三月五日发敦煌,十九日至文侯积,十五日留四日,廿三□□□□□□。闰月八日至伊循积□□。”分析该简内容,西行使客经敦煌、阳关、伊循、尉犁等西行沿线都得到饮食供给。伊循积就是指伊循都尉大仓,商队从伊循积得到食物补给,就前往下一站尉犁积。简文没有记载居卢訾仓,就说明居卢仓不在这里。从西汉通西域的供给系统布局看,没有必要在这样短的距离中,设置两个重要仓储机构,伊循城都尉大仓和伊循都尉大仓是一个仓库,即伊循积。

伊循城的屯田由敦煌太守管理,因此伊循的屯田吏士也是经由敦煌郡派遣前往的,这在敦煌悬泉汉简中有明确记载。Ⅱ90DXT0114④: 338记载:“甘露三年四月甲寅朔庚辰,金城大守贤、丞文谓过所县道官:遣浩亹亭长桼贺,以诏书送施刑伊循,当舍传舍,从者如律令。” ⅡT0214③:251A记载到“伊循都尉”。ⅡT0216②:611记载:“财物,伊循别居,去府远,恐得甚苦处,为部吏及”。所谓府,当指敦煌太守府。Ⅴ92DXT1310③:67 AB记载:“入。上书一封,车师己校,伊循司臣强。九月辛亥日下餔时临泉译汉受平望马登/日下餔时。”Ⅴ92DXT1310④:22记载:“伊循尉丞卿男二人。”丞应属都尉属官。Ⅴ92DXT1411②:52记载:“出米六升。正月乙丑,以食伊循卒史邓卿、程卿□。”邓卿、程卿是伊循屯田的长官。ⅡT0215S:38记载“伊循農。”表明伊循屯田系统中有专门的农都尉之类的官职,隶属于中央的大司农(66)Ⅴ92DXT1411②:75 记载:“黄龙元年十一月己/事诣使护作大司农中丞。”当时大司农与敦煌西域有关屯田机构的关系。。Ⅱ90DXT0213S: 29记载:“独属伊循,毋邑子贫,不赍。”伊循都尉屯田主要是为往来使节、诸国客使提供饮食保障。Ⅴ92DXT1610②:48、49记载:“当诣伊循亡后得。”可能是敦煌派遣到伊循的屯田卒逃往事。从这些关于鄯善伊循都尉的记载内容看,自西汉元凤四年在伊循城派遣屯田吏卒开始到设置都尉,屯田吏卒都由敦煌郡派遣,伊循都尉一直由敦煌郡管辖,伊循都尉是西汉使护鄯善以西南道的重要基地,为保障南道畅通和往来使节供给,专门设置伊循城大仓以囤积军备物资。迟到西汉后期,伊循城的屯田仍然由西汉政府发遣贬谪罪犯进行,他们的屯田时间由服刑期限和政府大赦决定。

西汉政府所遣司马应当也是敦煌郡派遣的,司马在伊循的管理应当与敦煌郡管理为一体,以四十人这样的体量,形成对鄯善国亲匈奴势力的威慑,没有附近敦煌郡及其玉门、阳关两都尉声援和支持,根本不可能达到西汉政府既定的目标。西汉遣司马吏士屯田伊循,开启了西汉政府设置机构管理经营西域的先河。西汉政府派遣的司马及屯田吏士均来自于相邻的敦煌郡,说明敦煌郡对西汉政府经营鄯善起到了巨大作用,具有安抚西域保疆卫国的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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