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间谍案背后的中美较量

● 梅兴无

1952年11月，我国东北公安部门一举破获了一起美国间谍案。两年后的1954年11月，最高人民法院军事审判庭对此案进行公开审理，分别判处美国中央情报局的两名间谍以无期徒刑和有期徒刑20年。消息一经披露，立即引起美国朝野震惊。此后，尚无外交关系的中美两国围绕这起间谍案，展开了旷日持久的外交较量。

图① 美国中情局特工约翰·唐奈（左）、理査德·费克图（右）

图② 中国公安部队部分指战员在飞机残骸现场合影

图③ 1955年1月，周恩来宴请哈马舍尔德（左）

图④ 1973年3月，唐奈（中）提前获释，经香港返美

美国间谍落网长白山

1952年8月下旬，国家公安部电告东北公安部门，长白山地区有电台发报，要求迅即查明是否为敌台。

由于长白山地域辽阔，山深林密，以当时的技术手段，难以弄清电台的确切方位。但广大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9月份吉林省公安厅报告，地处长白山区的安图县有人在老岭两次听到飞机的轰鸣声，有采参人在老岭密林中遇到几个形迹可疑的志愿军，并发现了印有外文商标的空罐头盒。种种迹象表明，长白山区很可能有潜伏的敌特及电台。

在东北军区公安部队副司令员谭友林的指挥下，一场“反骚乱、反派遣、反空降”斗争，在长白山区迅速展开。公安部队和民兵以老岭为重点，进山设卡搜索，以“打草惊蛇，驱蛇出洞”。

此招很快奏效。9月27日，一个身穿志愿军军服的男子，带着一支手枪，走进了安图县旧县城公安派出所。他自称李军英，化名卜经武，是美国“自由中国运动总部”空投在长白山区的间谍，代号“5774”，因走投无路，投案自首。

李军英供述，1952年7月14日，美国驻日本厚木间谍机关派飞机，将“文世杰（队长张载文的化名）队”5名间谍空投到安图县老岭山区。9月2日，又将“沈衡年（队长栾衡山的化名）队”5名间谍空投到靖宇县北龙湾山区。“文队”和“沈队”的10名间谍隐藏于深山密林之中，架设电台与美驻日本厚木间谍机关联络，企图在东北地区建立“游击基地”，刺探和收集情报，建立空投场，继续接应美国间谍飞机空投的间谍。

他还供认，8月中旬，约翰·唐奈等美国间谍人员乘飞机到该地空投过粮食和物资，补给“文队”。李此行的任务，就是以视察员身份检查“文队”建立“游击基地”的情况，然后再返回日本向美间谍机关详细汇报。

公安部队、民兵迅即进入渺无人烟的林海雪原，封锁隘口，分别于10月3日和10月21日，先后将“沈队”“文队”围歼，除2名敌特在顽抗中被当场击毙外，“沈队”队长栾衡山、“文队”队长张载文等8名敌特落网。经逐个突击审讯，他们的供词与李军英交代的情况基本吻合。张载文还供认，与美间谍机关最后一次电台联络后，必须7日内复电，当时已过6天，只剩最后1天时间。

谭友林与反特联合指挥部成员研究后决定，以假乱真，放长线钓大鱼，利用李军英、张载文这两个关键敌特以及“文队”电台，抓住美间谍机关要李军英返回日本汇报的契机，伏击前来“空取”李军英的美国间谍飞机。

1952年11月29日，长白山区已然银装素裹，公安部队埋伏在零下20多摄氏度的“空取场”雪地里，焦急地等候着美间谍飞机。当夜月光如洗，能见度极好。23时15分许，“空取场”上空响起了飞机的轰鸣声，一架美C-47飞机盘旋几圈后，由北向南俯冲而下。在美机离“空取场”只有200米高度时，谭友林果断下令：“开火！”3颗红色信号弹腾空而起。顿时，高射炮、高射机枪、轻重机枪一齐发出“怒吼”，炮弹、子弹呼啸着飞向空中，美机中弹迅速坠落，随着一声剧烈的爆炸声，飞机燃起了熊熊大火。

战士们忙着打扫战场，忽见从雪地里冒出两个高大身影，几名战士猛扑上去，将其抓获，发现他们是身着美式空军服装的美国人。原来美机坠落时一只机翼撞到大树上，机身断成两段，他们被巨大的惯性力从裂缝中甩出，捡了一条命。战士们从飞机的残骸中还发现了手枪、卡宾枪、冲锋枪、收发报机等武器装备和间谍工具，还有两名死亡的机组成员。

东北公安部门击落美国间谍飞机，得到中共中央东北局、国家公安部的表彰。周恩来总理称赞：“东北打下一架飞机，这事办得好！”

围绕美间谍案的外交较量

两个被俘美国人起初都拒不承认美国间谍的身份，诡称自己是CAT（民用航空公司）人员，仅仅是迷航进入了中国。在李军英等人指证后，他们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身份。其中一个叫约翰·唐奈，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的职业间谍，22岁，1951年6月从耶鲁大学毕业，经过短期专业培训后，被派到美中情局驻日本厚木基地的间谍机关，负责训练并向中国长白山区派遣间谍。“文队”的这5名特务，都是他参与挑选和训练的。另一名间谍叫理查德·费克图，25岁，1952年6月从波士顿大学毕业，加入中情局不久，就被派到厚木间谍机关。这次他们前来“空取”李军英，唐奈负责操纵杆，费克图是“绞盘手”。

唐奈和费克图在沈阳被关押5个月后，被转移到位于北京的监狱。他们一直被分开监禁，再次见面是两年后的1954年11月23日，在中国最高人民法院的军事审判庭上，他们被要求并排站在被告席上。经法庭最终裁定，唐奈为从事间谍活动的首犯，被判无期徒刑；费克图为从犯，被判20年有期徒刑。11月24日，中国媒体将审判美国间谍的消息，通过广播传向世界。

消息传到美国，美国务院发表“抗议”声明，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亲自出面保证：“美国政府正在用和平手段范围以内人力可能做的一切方法，使美国战俘从共产党中国获得释放。”当时，美国政府坚持不跟中国直接接触的政策，但为了被拘押的美国人，美国务院不得不破例指令美驻日内瓦总领事戈温约见中国驻日内瓦总领事沈平。

同时，美国又请英国出面斡旋。11月27日，英国驻华代办杜威廉将美国政府的抗议照会转到中国外交部，声称“对判处陆军部雇佣的两名美国平民徒刑与道义不符的行为提出强烈抗议”。此外，美国国防部、海军部、远东空军司令部也纷纷发声，一致否认曾派飞机进入中国领空。

美国在“抗议”和施压都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后，又变换花招，想通过由美国操控的联合国对中国施压，让联合国秘书长哈马舍尔德出面斡旋，企图促使中国政府释放在押的美国间谍。于是，哈马舍尔德连发3封电报给中国总理周恩来，希望能前往北京会晤，商谈美国被俘人员释放事宜。

周恩来向乔冠华等口述回电内容：审判美国间谍案是中国的内政问题。我们奇怪联合国为什么不谴责美国违反《联合国宪章》派遣特务间谍到中国做坏事，反而帮助美国索回它的间谍？这样做使联合国的权威丧失殆尽。几年来，美国飞机侵犯我国领空。如果你作为主持和平正义的联合国秘书长，你一定能了解我们的愤慨的正义性，你一定不会认为此时来中国和我们谈判此事是适当的。如果你另外表示愿来访问中国，那么我们表示欢迎。

周恩来看过乔冠华拟就的电报稿后，压下没有立即发出。他认为，哈马舍尔德要来中国自然是按美国人的授意替美国人说话，但作为联合国秘书长来中国，对中方而言，可利用这个机会直接揭露美国的反华恶行，阐明我国的立场、观点，还可以在中国联合国席位问题上做工作。

12月16日下午，周恩来指示乔冠华再起草一份电报，表达三层意思：1.收到你要来中国的电报，为了缓和国际紧张局势，我们准备在北京接待你。2.关于你来电所提的美国间谍案，我们的立场详见另电。3.你何时来中国，我们表示欢迎。“另电”是在前一份电文的基础上进一步修改完善的，主要表达中国对美国间谍案的原则、立场，并要求哈氏将此电报转发给除国民党集团代表以外的其他各国代表。

1955年1月5日下午，哈马舍尔德一行抵达北京。当天下午4点半，周恩来在中南海西花厅会见哈氏。从次日下午开始，双方一共举行了4次正式会谈。周恩来在会谈中重申了中国在处理美国间谍案问题上的原则、立场，指出双方应该把会谈的重点放在政治问题上，从政治上寻求缓和紧张局势的办法和措施。他同时谈了台湾问题，揭露了美国制造台湾海峡紧张局势的图谋，指出联合国在朝鲜问题和中国代表权问题上的态度是不公正的。

哈氏一边为美国人辩解，一边打着《联合国宪章》的幌子，把美国间谍案同“联合国军”扯到一起。双方分歧很大，周恩来直截了当指出：“我认为，遗憾的是，我们共同的见解竟如此少，不同的意见却比较多。”

1月10日下午，在最后一次会谈中，周恩来表示，可以允许美国间谍的家属来华探监，具体操作可以交给中美两国驻日内瓦总领事去谈；并同意通过瑞典（哈氏系瑞典人）驻华使馆把美国间谍的生活照片转交给哈马舍尔德。哈氏对此很满意，中国终于买了他一个“面子”，也算不虚此行。

“乒乓外交”的首批受益者

美国间谍唐奈和费克图按中国法庭的判决，开始了其漫长的牢狱生活。出于人文关怀，中方同意唐奈、费克图与其在美国的家属通信和邮寄包裹。唐奈、费克图的亲人曾数次来华探监。

美国中情局曾设计了一个近乎疯狂的冒险计划，拟派海军陆战队到北京营救唐奈和费克图，但这一计划最终被美国政府叫停。直到1971年4月，“乒乓外交”打破了中美关系的“坚冰”。1971年7月，美国国家安全顾问基辛格秘密访华，他向中方提出释放两名美国间谍的要求。考虑到中美关系有了重大进展，中国政府对美国间谍案处理的立场有所松动。唐奈、费克图二人成为中美关系回暖的第一批受益者。

1971年12月9日，费克图被带到法庭，法官宣布他即将获释。兴奋之余，费克图小心翼翼地询问唐奈是否也会被释放。法官说，唐奈的问题比较严重，不会马上释放，但还是给予唐奈宽大处理，由无期徒刑改判为从即日起5年有期徒刑。

“唐奈案”在美国受到包括总统尼克松在内的很多人的关注，尼克松在美国的一次记者招待会上，公开承认唐奈是美国中情局的间谍，要求中方予以释放。1972年2月尼克松访华，再次提及唐奈一事。1973年初，唐奈母亲患了重病。尼克松在公开场合表示，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呼吁中国政府对唐奈进行宽大处理。中国政府作出了积极反应，于1973年3月14日将唐奈提前释放，轰动一时的“唐奈案”就此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