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拉姆斯的克拉拉的舒曼(下)
2022-09-22冯八飞
冯八飞
降A大调第四乐章 梦幻爱情和洁白鸿雁
1875年4月18日,勃拉姆斯辞去音乐之友协会指挥之职。同年,四十二岁的勃拉姆斯用《c小调第三钢琴四重奏》总结了自己断然离开克拉拉之后十九年的心路历程。这是舒曼去世、他离开克拉拉之后就开始构思并一改再改的“爱的美好纪念和爱的痛苦结晶”,他将这部作品献给克拉拉。他在附信中说:“亲爱的克拉拉,我只是一个草包,根本配不上你的友情。”再版后,它带着光阴的故事,与此前其他作品一样踏上了前往柏林克拉拉寓所等待被修改的旅程,这时勃拉姆斯也从当年那个下巴光滑的金发帅哥,变成了鬓发斑白、一副大络腮胡子的大叔。
这不是音符。这是勃拉姆斯的爱情花瓣雨。他把第一乐章给朋友看时说:“请想象一个人将要开枪自杀,他面前已别无出路。”作品完成后,勃拉姆斯将手稿寄给好友,并借用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男主角维特自杀身亡的场景吐露心境:“我把这部四重奏作为纯古董送给你——它是穿蓝色燕尾服和黄色背心的人(维特)生命最后一章的一幅插图。”修改完成后勃拉姆斯把它交给出版商时附信:“你在封面必须加上一幅图画——一个被手枪对准的头。”在《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维特用手枪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勃拉姆斯创作这部作品,其实就是想对克拉拉倾诉,这部作品因此称为“维特”(作品第60号),其第一乐章与贝多芬的《b小调弦乐四重奏》非常相近,再次确认了勃拉姆斯的贝多芬传人地位。
在无望的强烈爱情中维特没有找到出路,只能自杀。但勃拉姆斯找到了音乐。勃拉姆斯在杜塞尔多夫火车站挥别克拉拉时二十三岁,二十年后,他完成的《c小调第三钢琴四重奏》将不可逾越的道德、永恒的冲突和无法忘却的爱情一一展示给天地。
克拉拉也很忙。舒曼去世之后她四处巡演,1878年,五十九岁的克拉拉终于决定听从大家的劝告放弃舞台演奏,离开柏林前往法兰克福音乐学院教授钢琴。1878年10月,她在法兰克福举行了从艺五十周年纪念演奏会。
第二年勃拉姆斯在约阿希姆帮助下完成《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作品第77号)。为感谢约阿希姆多年的友谊,勃拉姆斯将这部作品题献给他。这部作品很接近《第二交响曲》,颇具田园风味,末乐章则带有明显的匈牙利风格。
江湖有“世界四大小提琴协奏曲”之说,分别来自贝多芬、柴可夫斯基、门德尔松和勃拉姆斯,个个都是彪炳世界音乐史的大师。非常有意思的是,他们四人都只写过一部小提琴协奏曲,却都“倚天一出,谁与争锋”,成为音乐史上无法超越的丰碑。
只能是天才。没别的解释。
更凑巧的是,除了门德尔松的作品是《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其他三位的都是《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
说到柴可夫斯基,还可以补充一句,勃拉姆斯跟门德尔松是好朋友,但跟柴可夫斯基关系就不怎么样啦。他跟柴可夫斯基见过一面,但金发碧眼的勃拉姆斯跟纤细的斯拉夫人柴可夫斯基相见两厌,勃拉姆斯不喜欢柴可夫斯基甚至超过大家熟知的“死敌”瓦格纳。而柴可夫斯基对勃拉姆斯的评价也不高,虽然他跟勃拉姆斯一样都非常喜爱和重视民间音乐。还可以再补充一句,勃拉姆斯跟捷克最伟大的音乐家德沃夏克关系很好,也大力提携过德沃夏克,超过海顿对莫扎特的提携。而且,德沃夏克在美国期间一直保持通信的只有勃拉姆斯一人。可是,德沃夏克跟柴可夫斯基关系就很好。
这只能归结于气场不合,就像歌德跟贝多芬气场不合,而贝多芬跟自己的亲老师海顿气场不合。
像勃拉姆斯的其他作品一样,第一个看到、第一个听懂《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的,是克拉拉。1879年克拉拉致信勃拉姆斯:“最亲爱的约翰内斯啊,我可一定要跟你说说你的奏鸣曲——它深深深深地打动了我!今天我一拿到它就很自然地立刻在钢琴上弹起来,弹着弹着我就高兴得热泪盈眶。从美妙的开头到前两个乐章都让我充满喜悦,所以你可以想见第三乐章带给我的欢欣——我在兴高采烈走来的八分音符里认出了如此可爱的‘我的’旋律!我说它是‘我的’,是因为我不相信还有哪一个人会像我这样满怀喜乐和渴望地钟爱这支旋律。妙不可言,整个末乐章让我欢乐不断!我的笔太笨,但我的心却怀着深情和感激为你跳动,在精神上,我们的手紧紧相握!”
我查了半天,还是没弄明白克拉拉为什么要把这部作品称为“奏鸣曲”,不过,不查就可以明白的是,音乐传情,克拉拉并不陌生。
这曾是她和舒曼两个人的专利。
1837年,十八岁的克拉拉跟父亲维克去维也纳巡演,苦守莱比锡的舒曼在疯狂的寂寞中创作了他最为中国人熟知的作品,正如他致信克拉拉所说的:“我渴望表达我的感受,在音乐中我找到了表达。”完成后他满怀喜悦地致信克拉拉:“我发现期待和渴望最能增强想象力,这正是过去几天我的经历。我等着你的信,结果我写了大量曲子——美丽、怪诞和庄严的东西;有朝一日你弹奏它时会张大眼睛。事实上我有时感觉自己全身浸淫音乐。让我告诉你写了什么,省得我忘了。你曾对我说,‘有时我对你就是个孩子’,这句话一直在我脑中回响。总之,我福至心灵,即兴作成三十首精巧小曲,我从中挑选十二首,取名为《童年情景》。”出版时舒曼又加了一首,共十三首,此即现在经常听到的曲集《童年情景》。
其实,这是舒曼写给美少女恋人克拉拉的音乐情书,曲集里十三首小曲名字是《木马骑士》《惊吓》《捉迷藏》和《奇怪的传说》等。舒曼创作时眼前都有具体的场景,但这些场景只属于他和克拉拉,外人完全无法进入。这部曲集是大哥哥舒曼对活泼可爱的九岁克拉拉的印象,曲集里处处都是克拉拉活泼俏皮的影子,第十首《过分认真》描写的就是克拉拉小时整天淘气,有时却忽然躲进墙角,故作深沉假装认真思索的样子。
我们中国人最熟悉的舒曼作品,即这部曲集的第七首《梦幻曲》。即使你并不知道这是舒曼的作品,但你也很可能听过。区区四小节,短短三分多钟的钢琴演奏,却曲径通幽,道尽世上缠绵美好的温情,抒发舒曼内心儿童般纯真无尽的梦幻,“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又如北宋著名诗人、梅妻鹤子的林逋所作七绝“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夜黄昏”。没听过舒曼的《梦幻曲》,真的就等于没听过爱情。舒曼的钢琴曲比李斯特和肖邦单纯,绝不兜圈子绕弯子,绝不描眉打鬓,比李斯特少了一份炫技,但同样柔情似水;比肖邦少了一份忧郁,但同样晶莹透明。舒曼对克拉拉说:“它们尽可能大道至简。”大道至简,大味必淡。当代曼托瓦尼和詹姆斯·拉斯特对《梦幻曲》的流行改编让它更加色彩斑斓,却湮没了舒曼至纯至简的爱情。
舒曼去世二十三年之后,克拉拉在勃拉姆斯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里,听到同样美丽无双的最高感受。
还需要讨论克拉拉是否明白勃拉姆斯的爱情吗?
更重要的是,勃拉姆斯这部《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是为克拉拉小儿子费利克斯所作。费利克斯不仅是克拉拉的幺儿,还是勃拉姆斯的教子。在克拉拉的所有孩子中,只有费利克斯继承了舒曼夫妇出众的音乐与文学才华,因此自幼深得勃拉姆斯喜爱,以致有人八卦说他是勃拉姆斯和克拉拉的私生子。天妒英才,这时他患了严重的肺结核。勃拉姆斯一直想为费利克斯写一部奏鸣曲,但没想到他的病这么严重,他赶紧把《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寄给克拉拉,以示内疚。
前一年(1878),勃拉姆斯刚刚获得德国布来斯劳大学名誉哲学博士称号,费利克斯就因肺结核去世,年仅二十四岁。他的去世对勃拉姆斯是个沉重打击,以致他很长时间郁郁寡欢。这一年起,勃拉姆斯经常春季到意大利乡村,在夏天作曲,并像莫扎特和贝多芬一样爱上散步。最后,还是音乐救了勃拉姆斯,他写出著名的《g小调钢琴狂想曲》。作品中两种鲜明不同的音乐情绪对立,热情豪放中卷裹着悲凉暗淡,乐曲开头勃拉姆斯特地标上“Molto passionato,ma non troppo al⁃legro”(热情但不过分快),乐曲的哀乐悲欢瞬息变化,如同幸与不幸的命运同时降临,其时代背景就是他获得名誉哲学博士称号,却失去了最钟爱的费利克斯。
生命的最后二十年中,勃拉姆斯是享誉欧洲的钢琴演奏家、指挥家和作曲家,他却说:“在大脑中捕捉到一段优美的旋律,胜过一枚利奥波德勋章。”好在,他的旋律,没有只留在他的大脑中。1889年12月2日,美国发明家托马斯·爱迪生的代表西奥·旺格曼来到维也纳,他在勃拉姆斯朋友费林格博士家,与勃拉姆斯合作录制了一张试验性黑胶唱片,勃拉姆斯用钢琴演奏了一小段他的《匈牙利舞曲第1号》。录音开头的语音简介清晰可辨,而音乐本身却被噪音淹没。虽然质量实在不敢恭维,但这却是全世界最早的一张著名作曲家本人演奏的录音唱片,也是世界上唯一勃拉姆斯亲手演奏自己作品的录音。开头的简介到底是旺格曼还是勃拉姆斯说的,至今还没有定论。
这一年(1889),对勃拉姆斯最重大的事情,是他惹了克拉拉生气。
原来,这一年他自作主张出版了舒曼的《第四交响曲》。他是一片好心,想弘扬师门,没想到克拉拉本准备自己修订后再出版。克拉拉为此很长时间不理勃拉姆斯,这让勃拉姆斯十分伤心。克拉拉的七十岁生日到了,勃拉姆斯按捺不住内疚和思念,给克拉拉写了一封信:“亲爱的克拉拉,允准一个不相干的可怜人呈上的这份祝福吧,他对你的仰慕从未改变丝毫,现在他正眼巴巴地望着他满心以为最亲近、完美、好心又美丽的那个人……我很伤心自己对你来说变成了一个不如路人的‘局外人’,我痛心至深,完全没料到会遭受如此残酷的待遇。你知道我无法接受表面的原因(印了那部交响曲)。这种感觉多年前就曾有过,虽然没有说出来,但内心自有感触——那次是我第一次编了几首舒曼的钢琴小曲,却没被纳入全集。四十年倾心相与,却变得什么都不是,甚至还不如‘一次非常糟糕的经历’,实在是太痛苦太难受了。当然,这也能经得住,在无边寂寥之中,我已习惯与孤独做伴——命当如此。但今天我还要重复一遍,你们夫妇给了我一生最美好的体验,包含最盛大的珍宝和至为高尚的内容。我感到——以我自己的直觉,无须其他——我将因你弃我而去承受无边痛苦,但我对你和他的崇慕与沉思默祷的爱意仍将永远温暖和闪光。尽忠于你的J.B.”
你能想象这是一位五十六岁的老爷爷,写给一位七十岁的老奶奶的信吗?反过来说,我们五十六岁时,还会给一位七十岁的老奶奶写这样一封信吗?更尖刻一点儿说,我们二十六岁的时候,写过这样一封信吗?
不要对经典敬而远之,并幼稚地认为那都是庙堂上的无聊、枯槁、单调,自己才是真正鲜活的存在。经典的鲜活超过我们一万倍。七十岁的克拉拉仍然像个小女孩一样耍着小性子,而阅尽千帆的五十六岁的勃拉姆斯,仍然为七十岁的小性子而真诚地痛苦着……
写这封信一年之后(1890),勃拉姆斯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完成第111号作品《G大调弦乐五重奏》后,他宣布自己作品已经足够多了,封笔!
可是,一个为音乐而生的人,怎能离开音乐呢?虽然他自己认为他能。
事实上,勃拉姆斯的笔没封几天就偶然结识了单簧管演奏家缪菲德,他当场迷上了单簧管美妙的音色,写下《单簧管三重奏》和《单簧管五重奏》。这是单簧管史上最优秀的作品之一。勃拉姆斯也由此重新开始作曲。勃拉姆斯是真正的室内乐大师,他只写了四部交响曲,但一生都在写室内乐,发表的全是精品,几乎涉及室内乐的所有体裁,晚年作品更是炉火纯青,这时期创作的《单簧管五重奏》和《G大调弦乐五重奏》都是世界室内乐精华。《单簧管五重奏》被誉为“秋日如歌”,很多人号称在其中听到了克拉拉的叹息,虽然勃拉姆斯和克拉拉从没这么说过。直到1894年2月,生命已能看见尽头,勃拉姆斯还创作了两首单簧管奏鸣曲(作品第120号第1号和第2号)。
其实在此之前四年,1890年10月,勃拉姆斯就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于是开始“打扫房间”——销毁自认不佳的作品。
这就要说到勃拉姆斯与克拉拉之间那个最大的谜:
他们的信件。
从1854年2月11日勃拉姆斯献给克拉拉《f小调奏鸣曲》的那封信开始,勃拉姆斯跟克拉拉通信三十三年。贝多芬写给情人的信几乎都没寄出,但勃拉姆斯的信都寄给了克拉拉。而且克拉拉都回了信。
然而,没人找到过勃拉姆斯的信。
它们去哪儿了?
这个故事就精彩了,看官泡茶,听我一一道来。
1887年,勃拉姆斯写信要求克拉拉归还他写给克拉拉的信。
克拉拉无法拒绝。但是,她要求勃拉姆斯给她点儿时间。在交还之前,她要把所有的信重新读一遍。
这一读,就是两个月。你想想那是多少信吧。
虽然曾经耍小脾气不理勃拉姆斯,但其实克拉拉一辈子最怕的,就是与勃拉姆斯分离。她自己在日记中写道:“每次他离开时,我都满怀悲伤。”三十一年前舒曼去世,帮克拉拉看了两年孩子的勃拉姆斯毅然离开,克拉拉送他去杜塞尔多夫火车站回来后在日记中写道:“这简直是又一个葬礼。”而这一次,她再次感到了葬礼,只不过以两人的年纪看,这回的“葬礼”已经不是形容,而很可能成为事实了。1887年7月23日她致信勃拉姆斯:“此刻我完全活在你的信件里——这是一种充满悲哀的喜悦,我心充满震撼无以言表。交还这些信件于我而言仿佛是现在就与你永别!我感慨万千。毁掉这些信真是天大憾事。你应该把它们加工成一本日记……照我说的做,然后再毁掉。因为我俩之间的美好包括间或有之的不愉快,只应属于我们,其他人不用了解。”
这封信说出了克拉拉的矛盾心情:她非常不愿意毁掉这些代表勃拉姆斯一生爱情的信件。可是,她自己有孩子,孩子们自会按照她的意愿妥善处理她写给勃拉姆斯的信件。1840年她与舒曼共同建立《婚姻周记》,四十九年之后,舒曼去世三十三年,克拉拉在《周记》扉页舒曼与她的题词之下添加了一行:“我百年之后,该周记与所有日记属于我亲爱的女儿玛丽。”
可是,勃拉姆斯没孩子!他去世后,勃拉姆斯写给她的信件如果落入其他人之手,克拉拉是万万不愿意的。
勃拉姆斯的初衷是交换信件后各自保存,他交还克拉拉信件之前却没有勇气再重读一遍,因为他知道,一旦重读,他将再也舍不得交出那些信件。克拉拉收到了自己写给勃拉姆斯所有的信,却迟迟没有寄出勃拉姆斯的信。1887年10月16日,勃拉姆斯为此特意登门拜访克拉拉。通过深谈,勃拉姆斯明白了克拉拉的顾虑。他并未按克拉拉的愿望根据这些信件加工出一本日记,他拿到自己三十三年来的所有信件,怀着自己永不复返的青春和仍然澎湃汹涌的爱情走出克拉拉的家门,立刻乘船前往吕德斯海姆。船开出之后,他在甲板上把自己除了乐谱之外最珍贵的生命记忆一一撕碎投入莱茵河,任风浪吹散自己的一头白发。
这是勃拉姆斯对克拉拉最后的忠诚:我们的爱情只属于我们两个人,其他人不用了解。
勃拉姆斯一辈子没有真正和克拉拉在一起。
相反,他一辈子不停地从克拉拉身边别离。
这是最后的那一次。
那天的莱茵河上,纷飞着长长的洁白的鸿雁队伍,它们就是勃拉姆斯献给克拉拉的最后的定情戒指。三十三年前舒曼精神错乱跳入莱茵河前给克拉拉留下纸条:“亲爱的克拉拉,我要把我的结婚戒指扔进莱茵河,你也把你的扔进去吧,这样两枚戒指就大团圆了。”我没有查到克拉拉手上戴的舒曼送她的结婚戒指最后去了哪儿,但勃拉姆斯这些遮天蔽日的洁白戒指,却确认留在了莱茵河。今天,千千万万后人站在莱茵河岸边看风景,有几个知道,莱茵河,一直涌流着勃拉姆斯对克拉拉源源不断的爱情?
时至今日,从未中断!
信件的消失当然是历史资料的湮灭,令人痛心,但勃拉姆斯就是希望它们湮灭。即使伤害自己,他也要保护克拉拉的隐私。著名音乐评论家赫尔曼·迪特斯曾出版莫扎特和贝多芬的传记,是勃拉姆斯早期的朋友,也是第一部勃拉姆斯传的作者。他从1855年就与勃拉姆斯成为朋友,二十五年后,他请勃拉姆斯为写传记提供材料,勃拉姆斯于1880年8月8日回信说:“我确实不记得有关我自己的年份或日子,我总是找不到旧时的信件,非常不好意思,我还得补充说明,我不喜欢谈论我自己,同样也不喜欢读有关于我个人的任何文章。如果每一位艺术家,有名或无名的,都认真提供大量个人隐私给记者,那将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很遗憾,我没时间做这件事。”
很多人表扬说这“体现了他谨慎谦虚的美德”。
大谬。其实这只是勃拉姆斯的托词。勃拉姆斯知道他的一生每一个角落都充满对克拉拉的爱情。他认真地与克拉拉交换信件,克拉拉并没有抱怨自己致勃拉姆斯的信少了,可见并非“总是找不到旧时的信件”。
他只是不愿意与任何人,包括所有后人,分享这份爱情,更不愿意这份爱情伤害到克拉拉的形象。
1894年夏天,勃拉姆斯编订完成四十九首德国民谣,其中最后一首《月亮静悄悄升上夜空》是他四十一年前初见克拉拉时演奏的《C大调钢琴奏鸣曲》的一段变奏,完成后勃拉姆斯照例寄给克拉拉并致信:“这一切就像一条蛇衔住自己的尾巴,也就是说,象征的故事已经说完,圆圈也闭合了……也许此时应当画下休止符。”
勃拉姆斯的意思是他要画下休止符。
没想到,先画下休止符的是克拉拉。1896年5月21日,克拉拉在法兰克福去世。
有文章夸奖“克拉拉是从一而终的妻子、全心全意的母亲、叱咤风云的艺术家。这三个角色要扮演好任意一个都不简单,而她身兼三职,个个出色”。
我非常喜欢克拉拉,但这个评价完全是胡乱佛面贴金,结果是佛头着粪。
克拉拉确实是从一而终的妻子。在1840年他俩新婚后共同创立的《婚姻周记》扉页上,克拉拉签下“全身心忠于你的妻子克拉拉”,克拉拉显然也是因为信守这个承诺而最后没有与勃拉姆斯在一起。
不过,从事实上看,克拉拉只能说在“身”上对舒曼从一而终,她的“心”,我们可以确认是落在勃拉姆斯这边的。1858年夏天,勃拉姆斯短暂地爱上锡伯德,克拉拉得知后深受刺激并致信说:“看来勃拉姆斯很快找到了慰藉。”
那时舒曼去世才两年多。
而且,21世纪了,还用“从一而终”来褒扬女人,实在非常不能苟同。
“全心全意的母亲”,恐怕也不甚贴切。
克拉拉与舒曼共生八个孩子,其中四个女儿,玛丽、爱丽丝、朱莉、欧惹妮,四个儿子,路德维希、爱弥尔、费迪南德、费利克斯。儿子爱弥尔一岁半夭折,剩下七个成年的子女都活得不是很好。事实上,即使舒曼在世期间,因为克拉拉必须四处奔波巡演赚钱,她的家也经常是四分五裂的,舒曼患病后更是如此:舒曼在恩德尼希精神病院,大女儿玛丽带着保姆和最小的两个孩子在家,剩下的孩子被分送到德国各地寄宿学校或亲戚家,两个儿子路德维希和费迪南德离家时才八岁和七岁。大女儿玛丽是唯一与妈妈亲近的孩子,她终身未婚,一直陪伴母亲,成为克拉拉的全职秘书。二女儿爱丽丝性格独立反叛,与克拉拉关系紧张,二十岁离家自谋生路。三女儿朱莉病弱,二十七岁死于肺结核,忙于演出的克拉拉很少陪伴她。小女儿欧惹妮出生于1851年12月1日,那天克拉拉陪舒曼参加晚会,中途匆忙回家,当晚产下欧惹妮。欧惹妮由保姆和大姐玛丽带大,对母亲的情感依赖较少,也是唯一被克拉拉认为有音乐天赋的女儿,受到最好的音乐教育,与同性恋女友移居伦敦,直到克拉拉去世才回到法兰克福。
克拉拉的儿子们命运更悲惨。性格温和的路德维希遗传了精神病,二十二岁被送入精神病院,几度苦苦恳求回家而未得应允,四十三岁死于精神病院。因为害怕刺激儿子,最后二十年克拉拉没去探望过他。费迪南德在普法战争服役时期染上严重风湿病,吗啡止痛过量导致上瘾,余生在戒瘾治疗中度过。克拉拉怀疑他的才能,不鼓励他学习音乐,甚至写信请音乐家朋友不必在他身上“白费功夫”。费迪南德戒毒无效,穷困潦倒,完全依赖克拉拉接济,比克拉拉早去世七年。幼子费利克斯敏感多愁,富于艺术气质,像父亲一样热爱音乐和诗歌,很受教父勃拉姆斯喜爱,但他出版诗集时克拉拉要求他使用笔名以免辱没舒曼家的名声。他体弱多病,只活了二十五岁,死在大姐玛丽怀里,当时克拉拉正在外演出。
所以,经常有人指责克拉拉“不顾家庭”。
可是,舒曼早夭,在世时他的收入也不足以养活这个大家庭,遑论支付孩子们的教育费及他自己的住院费。克拉拉为了支付所有这些费用,而且到了晚年还要养活儿子费迪南德所生的六个孙辈,她每年差不多都有十个月在外巡演,有一次甚至持续巡演两年没回家。
当年,为嫁给大她九岁的舒曼,美少女克拉拉把辛苦培养自己的父亲维克告上法庭,父亲愤怒地说:“我认识舒曼十余年,我对他很了解。他在我家住过一年,当时由于他的愚蠢、任性和固执导致一个指头伤残。像这样一个不可依赖、难于驾驭、毫无阳刚之气,一句话,无法在社会生活中立足者;像这样一个言语不能让人理解、书写不能让人读懂、不能适应任何环境、无所事事之徒……怎么可能陪伴克拉拉走完她的艺术道路?难道他不会成为克拉拉的一块绊脚石?”
所有的人在爱情上都会支持克拉拉,包括我们,包括法官。所以,法官判决他们可以违背父亲的意志结婚。克拉拉说“我为他失去了父亲”,意思就是,即使失去父亲,她也要嫁给舒曼。
可是,单从家庭生活结局来看,难道,维克说得不对?作为一个深为自己女儿骄傲的父亲,难道他无权这么说?
这是父女之间常见的问题,在克拉拉去世后依然每天在全世界无数次地上演。人类永远在重复愚蠢的错误,尽管这些错误已经被写在书里,写在教材里,由父母不停地向子女宣讲。五十岁的父母会告诉子女:爱情至上并不正确。二十岁的子女永远都不会信。等到子女长到五十岁,他也会告诉自己二十岁的子女:爱情至上并不正确。
我们重复愚蠢错误的唯一原因,就是我们是人。
即使生活再来一遍,我相信,克拉拉还是会选择舒曼。而且我知道,我们所有人,仍然会选择支持克拉拉。
我的意思只是:克拉拉没有错,我们没有错。维克,作为父亲,同样没有错。
我们的世界不是一个非黑即白的世界,我们没错,不等于对方就一定错了。
克拉拉是个失败的母亲,也不等于她的音乐失败,不等于她的人生失败,更不等于她的爱情失败。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而克拉拉身边有两个爱了她一辈子的大天才,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为了她终身未婚,要知道这是两个走进世界音乐史的大师。她在世时就被确认为丈夫舒曼音乐作品最权威的诠释者,而我们现在也知道,勃拉姆斯的大部分作品,都永远带有克拉拉的笔迹。
音乐史上,不知道还有哪个女性比克拉拉更成功。
而且,她跟勃拉姆斯交换信件,已经被历史证明更为成功:她把自己所有的文稿包括日记传给大女儿玛丽。克拉拉去世后,玛丽请人为妈妈写了一套三册的《克拉拉·舒曼传》,之后,她公开销毁了妈妈的日记,昭告天下:今后,任何“克拉拉日记”都是假货。
克拉拉的去世击倒了勃拉姆斯。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足不出户,用整整三天演奏了克拉拉生前最喜欢的所有音乐,包括他自己的,也包括舒曼和克拉拉的作品。然后,他独自坐在钢琴旁,这个年近耳顺的孤独老翁,涕泪流淌,为自己的爱情。
我相信,《C大调钢琴奏鸣曲》他一定弹了不止一遍。
1892年他妹妹爱丽泽逝世,勃拉姆斯迅速衰老。1893年维也纳准备隆重庆祝他的六十岁生日,他却躲到意大利。在自己选择的极度孤独和寂寞之中,勃拉姆斯创作了平生最后一部作品——管风琴《十一首众赞歌前奏曲》(作品第122号),其最后一首题为《哦!世界,我必须离你而去》,正是勃拉姆斯的心声。他并不留恋这个没有克拉拉的世界。他很快被确诊为肝癌,日渐消瘦憔悴,离群索居,整天待在自己的公寓里销毁旧文件和手稿。
1897年3月7日,勃拉姆斯最后一次出席音乐会,在金色大厅听他自己的《第四交响曲》。乐曲结束,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勃拉姆斯在包厢中站起身来,满含热泪凝视他热爱的维也纳人。汉斯利克记载:“在这座音乐厅,全体会员怀着敬畏与痛苦的怜悯向遭受痛苦折磨、备受敬爱的大师衷心表达最后的问候。”
3月26日,勃拉姆斯说要上床“休息一下”,之后,他就再也没下过床。4月2日晚上,勃拉姆斯喝了杯酒后对照顾他的人说:“酒的味道很好,谢谢。”之后,他平静入睡。
1897年4月3日早上,勃拉姆斯在卡尔胡同4号他的公寓床上醒来,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一滴清泪出现在他眼中,然后,他就撒手人寰,面容安详,没有痛苦,终年六十三岁。此时距离克拉拉去世,不到一年。
离新的世纪只有三年。
其实,即使在19世纪末,六十三岁也并不是很大的年纪。
他纯粹是失去了在这个没有克拉拉的世界活下去的动力。
勃拉姆斯在灵堂躺了三天,卡尔·孔德曼拓取了他的天体面具,路德维希·米歇莱克为他画了最后一幅粉彩画。
三天后,维也纳市立路德宗教堂举行了贝多芬葬礼之后七十年来最隆重的葬礼,灵车所到之处鲜花成海,被报纸形容为“巨大的移动花园”,葬礼举行时,遥远的汉堡所有出入港船只均悬挂黑旗致哀。
勃拉姆斯下葬维也纳中央公墓,紧邻他的精神导师贝多芬,旁边是舒伯特,墓碑由雕刻家孔拉德创作,1903年5月7日勃拉姆斯诞辰七十周年时在他坟前盛大揭幕。
勃拉姆斯的死因,以前都说是肝癌,其实那是当时医生的误诊。现代医学研究证明他得的是胰腺癌。
英国作曲家休伯特·帕里专门写了一部交响曲,名字就叫《为勃拉姆斯所作挽歌》,这部作品首演是在1918年帕里本人逝世的纪念音乐会上。
勃拉姆斯的音乐史地位可谓无法撼动,我觉得英国那位不是非常有名的乐评家马克汉姆·李的总结非常到位:“我们高度赞扬舒伯特的歌曲,羡慕他在管弦乐与和声上对色彩的那种感觉,但说到他的对位技巧和对音乐构架的总体把握,就乏善可陈。我们发现韦伯的音乐在戏剧舞台上大放异彩,但在其他音乐领域就不那么动人魂魄。瓦格纳在戏剧性张力和力度方面无人能比,能把我们震慑到魂飞天外,但他的奏鸣曲、交响曲或室内乐却内容寡淡。柴可夫斯基把我们煽得发狂,能用他那万花筒般华丽的管弦乐轰响惊得我们魂飞魄散,但他却无法满足我们的智慧和理性。只有那些真正伟大的作曲家——如你的巴赫、你的莫扎特、你的贝多芬、你的勃拉姆斯——才在所有方面让你心满意足。”
是的,勃拉姆斯虽然只有四部交响曲,但不得不承认,勃拉姆斯是得了贝多芬精神真传的。
勃拉姆斯可以说是音乐史上最大的矛盾体:他是公认的音乐大师,但大部分作品却晦涩难解;除了歌剧,勃拉姆斯几乎写过所有音乐体裁,却坚决反对标题音乐;他固执采用古典体裁,可其音乐本质实属浪漫主义;他一生大部分时间生活富足而平和,但他的音乐却弥漫矛盾冲突和无边忧郁;他天性崇尚自然,与世无争,却身陷音乐史上最大的“浪漫主义之争”旋涡;他情感敏锐丰富,身居上流社会,美女粉丝众多,却终身未娶;他内心真诚纯真,坦荡无私,朋友们却觉得他秉性怪异难以交往;晚年他红极一时,但他的晚期音乐却充满孤独寂寞。江湖因此有言:“门德尔松的音乐里没有真正的悲伤,而勃拉姆斯的音乐里却没有真正的快乐。”
很多人写过很多很长的论文来论证探讨原因,他们得出的结论超过一万个。
其实,唯一的原因是:克拉拉。
人与人关系中的绝大多数问题,剥去所有装饰,都只是那个千古不变的问题:你有没有爱着哪个人?
你想听谁的答案?
柏拉图?
柏拉图说:“为品德眷恋一个人,总是一件很美的事。”
卢梭?
卢梭说:“我们爱一个人,是因为我们认为那个人具有我们所尊重的品质。”
贝多芬“永恒的爱人”安东妮从头到尾拒绝跟贝多芬上床。对贝多芬和勃拉姆斯而言,未能与自己“永恒的爱人”合体,固然是一生一世无法排遣的遗憾和痛楚,然而,对于我们后人而言,却因为他们深邃而浩大的痛苦之海而看到了历史上美丽炫目不可直视的爱情童话。
所以,美丽的童话,大部分以痛苦为基础。
无痛苦,不童话。
勃拉姆斯不像贝多芬那样总是激情磅礴,不像巴赫那样总是沉稳庄重,也不像莫扎特那样总能把世间一切化为优美的旋律。
所以,江湖公认:勃拉姆斯一生没有传说。
然而,他的一生,就是一个完美无瑕、洁白清丽、举世无双的爱情传说。
很多名人说勃拉姆斯是欧洲音乐唯一连接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大师。
我非名人,更非音乐史家,所以并不知道这是否确切。
其实我也不关心。
我关心的,只是他们的爱情。虽然鬓发已斑白,再说爱情颇有点不好意思。然而,我也不是为了“好意思”而出生的。我深信。
我的答案是:没有舒曼,不会有这样回肠荡气的克拉拉。
所以,克拉拉是舒曼的。
而没有克拉拉,玉树临风、金发碧眼的帅哥名人勃拉姆斯会有一个、两个、三个、N个情人、爱人、妻子,也许还会有一个、两个、三个、N个真有他一半基因的“费利克斯”。他的信件也许就可以流传下来。年轻的勃拉姆斯意气飞扬,1853年9月29日,当他出现在杜塞尔多夫舒曼家门口,舒曼的小女儿欧惹妮简直被他帅倒了,如果勃拉姆斯爱上欧惹妮,欧惹妮肯定不会成长为同性恋。
可是,勃拉姆斯年长之后,大家都说他是个非常内向的人,深居简出,厌恶社交,沉默寡言。
因为,他在遇到欧惹妮的第二天,就遇到了克拉拉。
曾经沧海难为水。曾经克拉拉,跟别的女人还有什么话可说?
于是,勃拉姆斯变成秋高气爽的蓝天,变成烟波浩渺的江湖,变成虽然不言,然而毕竟下自成蹊的桃李。
因此,勃拉姆斯是克拉拉的。
在这场惊天动地的四十三年三角生死恋中,真正的中心是:
克拉拉。
所以,是“勃拉姆斯的克拉拉的舒曼”。
大家都说勃拉姆斯的音乐就像金庸小说中武林大侠那样内力深厚却从不外露。其实,在生活中,更是这样。想想他和克拉拉毁掉的那些情书吧。勃拉姆斯始终小心翼翼捧着这份感情如同捧着一只洁白的鸽子,甭管人家怎么说怎么想,他从来不拿出来秀。他的音乐不像瓦格纳那样华丽张扬,也不如肖邦那样纤细琐碎,既非“恨不相逢未嫁时”,也非“红酥手,黄縢酒”。他把自己这一份爱情紧紧捧在手里,搂在怀里,埋在心里。
因为,这是他的。他不愿与任何人分享。
按勃拉姆斯的标准,所有拿出来秀的,都是求偶,断非爱情。
爱情,只属于相爱的那两个人。那两个人,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没有爱情,人类可能仍然存在。但是,艺术断然不会存在。
而内敛与否,是爱情的古典与现代之区别。
内敛是无可奈何的,但却可以像1853年9月30日那天初见的克拉拉一样永远保持惊世美丽。不信?去听十遍《C大调钢琴奏鸣曲》吧。
勃拉姆斯的传记作者黎曼说:“勃拉姆斯从巴赫那儿继承了深度,从海顿那儿继承了平和,从莫扎特身上沿袭了优雅,从贝多芬身上汲取了力量,从舒伯特那里秉承了真诚。事实上,他自己的天性已相当全面;但尽管他的品格已十分完整,他仍不放过学习别人的长处。强大的自制力就是这位大师的力量所在。”强大的内敛敛住了爱情,也给勃拉姆斯充分的力量,坚持不懈地在人类精神的崇山峻岭上攀登。
有一点可以肯定,勃拉姆斯虽然长得很帅,却并不靠颜值混饭,他的音乐也一样。他作品的深层价值在音乐本身,并不在表现手段多么耀眼夺目和煽情。舒伯特的旋律谁都能听懂,即使乐队很烂,仍能带来愉悦,而勃拉姆斯完全相反。对勃拉姆斯音乐的热爱是在我们心中慢慢生长的:我们不会一听钟情,甚至一开始还会有些抵触,但多听几遍我们十之八九会爱上他的“天凉好个秋”。毕竟,无论多么美丽的春天、多么丰盛的夏天、多么艳丽的初秋,天,总是会凉的,而我们,也总有一天会老去,我们总有一天会知道,天凉的秋,才是真正好煞的那个秋。
内敛,说到底,是失去了现在,却赢得了永恒。
安东妮如果真跟贝多芬上了床,可能就不会有“永恒的爱人”这封情书。晚年时,勃拉姆斯把《小夜曲》寄给克拉拉作为生日礼物,克拉拉听完后说,美丽得如同花朵的根根花蕊。找遍这封信的所有文字,你找不到“爱”这个字。就像《花样年华》中的梁朝伟和张曼玉,他们的交流永远只是潜台词,只是一个眼神,甚至只是一低头,他们身边熙熙攘攘的人群,没一个人听见他俩说了什么。
然而他们说了很多。而且,已经说完了。甚至做完了。
勃拉姆斯《第一交响曲》末乐章有一段美丽的法国号独奏,旋律来自阿尔卑斯山一首民谣:“在高高的山巅,在深深的幽谷,我千万次向您致意。”这是勃拉姆斯和克拉拉都特别喜欢的一首民谣,经常一起吟唱弹奏。勃拉姆斯把《第一交响曲》草稿寄给克拉拉,年已五十八岁的克拉拉翻开乐谱看到这段歌词,顿时热泪盈眶,不能自已。
勃拉姆斯的音乐,是只有他俩才能真正明白的私人密码。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我们觉得勃拉姆斯的音乐晦涩,只是因为,我们不是克拉拉。
而勃拉姆斯并不在乎我们能否听懂。因为,我们对他,不重要。
捷克最伟大的音乐家德沃夏克二十四岁时在一个金匠家教主人的两个女儿,他爱上了十六岁的长女约瑟芬娜·科涅佐娃,创作系列声乐套曲《柏树》作为爱情信物呈献约瑟芬娜,惨遭拒绝。但约瑟芬娜告诉德沃夏克,她很喜欢德沃夏克为自己写的情歌《请让我独处》(作品第82号)。这是《柏树》套曲的第一首,歌词源自诗人施蒂勒的同名德文诗:“请让我独处我梦,勿扰我心中狂喜……我对他一见钟情。”1873年,德沃夏克娶了约瑟芬娜的妹妹安娜,后者三十余年来为他生儿育女,用教人音乐的微薄收入供德沃夏克专心创作,约瑟芬娜则嫁给了政治家库尼奇伯爵。
二十二年之后,在美国任教的德沃夏克收到来自遥远的布拉格的坏消息:约瑟芬娜病重。深陷悲痛的德沃夏克将《请让我独处》变奏写入正在创作的《b小调大提琴协奏曲》(作品第104号)第二乐章,并马上从美国返回捷克。1895年5月27日约瑟芬娜病逝,德沃夏克十分悲痛,遂将《b小调大提琴协奏曲》的终乐章一个仅八小节的乐思扩充为六十小节,其主题都基于这首《请让我独处》。
只有知道这段故事的人,才能真正听懂这个乐章。
勃拉姆斯非常喜欢提携新人,其中就包括圆舞曲之王小约翰·斯特劳斯,也包括德沃夏克,他曾半开玩笑地说:“我真忌妒德沃夏克有这么多灵感。”
不过,在“心有灵犀一点通”这点上,勃拉姆斯与克拉拉不用忌妒德沃夏克。在一篇未注明日期的晚年日记中,克拉拉这样向儿女解释她和勃拉姆斯的关系:“无论遇到多大不幸,上帝总会赐我们慰藉,我们应当为此感到庆幸。虽然我还有你们,但你们那时太小,对你们高贵的父亲几乎没什么印象,而且年幼得无法分担我的痛苦。因此,在那段难以忍受的岁月中,你们不可能给我安慰。虽然你们就是我的希望,但单靠希望活下去并不容易。此时勃拉姆斯出现了。跟约阿希姆一样,没谁比他更热爱、更尊重你们的父亲。他这个忠实朋友来到我们家,跟我分担所有的痛苦,他给了我濒临绝望的心灵以力量,他让我振作精神,而且尽其所能开导我,简言之,他是名副其实的朋友,而且是我唯一的支柱……也许我可以对你们说,我的孩子们,我从未像喜欢他这样喜欢一个朋友,这是我们心灵最美好的撞击……亲爱的孩子们,别忘了我的话,对这位朋友永存感激之心,他也一定会是你们永远的朋友。相信妈妈告诉你们的一切,别听信谗言和那些妒贤之人,他们不会愿意我把爱和友情献给他……永远别忘了你们替你们的母亲欠他的这份感激之情。”
在这里,克拉拉把约阿希姆与勃拉姆斯并列,但她后面的赞誉之辞显然是只对勃拉姆斯而发的。
克拉拉的孩子们是在她去世好几年之后才读到这段话的。
终曲 心中的坟墓
1896年3月,克拉拉突然中风,5月7日是勃拉姆斯生日,已经病入膏肓的克拉拉让儿子费迪南德准备纸和笔,然后写下歪歪斜斜的两行字:“衷心地祝福你,你忠实的克拉拉·舒曼……我无法写更多,但或许马上会……你的……”
这是克拉拉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文字。
收信人是勃拉姆斯。
勃拉姆斯马上创作《四首严肃的歌》(作品第120号),歌词取自《圣经》,专门为克拉拉将到的生日而作。可作为生日礼物,它的曲风实在太沉重了,看看它们的标题:《因为它走向人们》《我转身看见》《死亡多么冷酷》和《我用人的语言和天使的语言》。寄上乐谱时勃拉姆斯致信克拉拉大女儿玛丽说:“您演奏不了这部作品,因为您不可能理解它。请您把它作为一件祭品献给您的母亲吧。”
一语成谶。它真的成了祭品。
十三天之后,七十七岁的克拉拉再度中风,随后在法兰克福逝世。勃拉姆斯当时正在瑞士休养,离法兰克福两百公里。接到电报后,这个抱病的六十三岁老人立即启程,却因心神不宁错上了反方向的火车。等他在铁路上奔波两天赶到法兰克福,追悼会已经结束,克拉拉遗体被运往波恩,准备与舒曼合葬。勃拉姆斯急忙追往波恩,等他疲惫至极地赶到墓地,克拉拉的棺材已经紧贴舒曼的棺材下葬完毕。
这就是勃拉姆斯的一生:他用尽全心全力,却一辈子都没能追上克拉拉,直到她入土陪伴舒曼。
据说,勃拉姆斯在坟前撕碎了《四首严肃的歌》。
那个时候,他一定想起了克拉拉对舒曼说过的那句话——
舒曼去世后,克拉拉与住进她家的勃拉姆斯朝夕相处,他俩谈得最多的是舒曼。我深信,克拉拉一定告诉过勃拉姆斯那句话。
克拉拉对舒曼说过:“我会永远追随你,即使死亡。”
克拉拉做到了。
勃拉姆斯一定没有因此而不高兴。因为下面这首诗。
网上流传一首“勃拉姆斯的诗”,我在德文中没查到原文,如果是写学术论文就不能引用。好在《当代》发表的是文学作品,所以,我还是引用一下,因为实在太漂亮了,真希望它的作者是勃拉姆斯啊:
即使化为尘土
即使化为尘土,克拉拉,
你死去的最爱,
仍然填满我们之间的每一个角落,
直到死亡再度降临,
这样,
我又怎能拥有你,克拉拉!
引用代表欣赏,但并不等于同意。在这首诗上,我并不同意勃拉姆斯。
因为,勃拉姆斯的爱情从来就不是“拥有”。
他的爱情,一直是单纯的,“爱”。
正因为如此,其实,在舒曼去世之前,他早已“拥有”克拉拉,因为,他的所有音乐,都留有克拉拉修改的手迹、会心的微笑和感动的热泪。
舒曼也曾“拥有”所有这些。可是我相信,勃拉姆斯“拥有”的,一定比“所有”还要多一点。因为,勃拉姆斯陪伴克拉拉的时间要长得多。
虽然,他并非一直陪在克拉拉身旁。
然而,他却一直陪在克拉拉身旁。
葬礼结束,大家分头散去,勃拉姆斯独自留下,正如德沃夏克拜托过世界的那样:“请让我独处。”
他在孤独的新坟之前,在寂寥的天地之间,在自己从此无论再活多少年也永远无法追上克拉拉的时间长河之中,缓缓举起小提琴,为他的克拉拉独奏一曲。
全世界,没人知道他拉的是什么曲子。
就像他的爱情,只有克拉拉知道。只需要克拉拉知道。
哪怕,此刻,克拉拉在地下,躺在舒曼身边。
很久很久之前,克拉拉还很小很小,爸爸维克告诉她:“你出生那天,天空飘着雪,一片雪花意外落入我怀中,我接住了——那就是你啊,克拉拉!”
四十三年前,刚结识时,约阿希姆评论勃拉姆斯:“有不凡的作曲才华,以及一种只有远离尘世的生活才能养成的绝对纯真的性格,钻石般纯真,雪花般柔软。”
四十三年之后的那一天,初夏,波恩的五千米高空,一定也是飘着雪花的吧?
哪怕地上的人没看见。
我深信,在五千米高空,这两片雪花,一定融化到一起了。
就是舒曼也不会反对。毕竟,他娶了克拉拉十六年,跟克拉拉拥有“诗与花”的十三年,堪称爱了克拉拉一辈子。
可是,勃拉姆斯追随克拉拉,整整四十三年!是十三年的3.30769倍。
就是说,勃拉姆斯爱了克拉拉三辈子,还多。
他,有资格与克拉拉融化在一起。
罗曼·罗兰在其名作《约翰·克利斯朵夫》中说过:“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座埋藏心爱之人的坟墓。生命的狂流也无法冲走。”
每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