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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写作中的“隐形”图像:米什莱1830年的意大利之行

2022-09-22吴赟頔

新美术 2022年4期
关键词:罗马隐形教堂

吴赟頔

从幼时阅读维吉尔起,法国19世纪的历史学家儒勒·米什莱[Jules Michelet]终其一生都对意大利抱有特别的情感。1莫诺的《米什莱与意大利》[Michelet et l’Italie]对我们厘清米什莱对意大利深厚的情感与他历史写作的关系有很大的帮助。参见Monod, Gabriel . Michelet et l’Italie, Estratto della Rivesta d’Italia, 1903。在巴黎高等师范学院任教不久后,他在1830年首次去往意大利旅行。他在意大利眼目所见的图像唤起了他对往昔的记忆与对历史的想象。也是从这次旅行起,艺术与古迹和他的历史写作紧密联系,图像为米什莱提供了一条联系久远年代的通道,并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一生的历史写作。

一 从巴黎到佛罗伦萨

米什莱对意大利的钟爱始于维吉尔[Virgil]和维科[Giambattista Vico],他曾说过,自己是“从维吉尔和维科而生的”[Je suis né de Virgile et de Vico]。在所有对他产生过重大影响的学者、诗人当中,他与维吉尔结缘最早。出生贫寒的米什莱,幼年在父亲的印刷厂当学徒。印刷厂濒临破产时,一家人的生活也愈加艰苦。在惨淡的生活中,米什莱只能从阅读中获得一些心灵的满足。他在1846年给《人民》[Le Peuple]一书写序言时说道,从幼时起,维吉尔就与他如影随形。在12岁时,原雅各宾派的梅洛先生[M. Mélot]是他拉丁语的启蒙老师2梅洛同时也是米什莱的挚友保罗·普安索[Paul Poinsot]的教师,普安索在1820年5月4日去世,这也是米什莱开始写日记的第一天。在他的日记前的序中清晰地写明,他的文字是为记下他与普安索的亲密友谊,以及疏解死亡带给他的空虚感而写的。参见Michelet, Jules.Écrits de jeunesse: Journal (1820-1823), Mémorial, Journal des idées, Gallimard, 1959.Kaplan, Edward K. Mother Death: The Journal of Jules Michelet 1815-1850, 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 1984. 爱德华·K.卡布兰[Edward K. Kaplan]在著作中选译了米什莱有关丧友、丧亲、丧偶的日记,从他所经历的死亡与悲痛的角度探究历史学家在对信仰产生怀疑及其最终与教会的决裂、倡导法国大革命精神的过程中的心理上的转变。,让他能阅读维吉尔的诗歌。在1810年至1815年的可怕岁月里,维吉尔成了他心中的安慰。14岁时,米什莱进入查理曼[Charlemagne]高中学习后,很快就读完了维吉尔的作品。他完全被维吉尔迷住了,青春期时敏感的内心被维吉尔的温柔填满。他会独自在小径漫步,朗诵维吉尔的诗歌。此时,维吉尔、但丁笔下的文字,唤起了他对这片遥远土地的历史想象。20岁时,他已经不再需要随身携带维吉尔了,因为维吉尔的诗歌已经深深地刻在了他的生命中。这时他“遇见”了维科,“仍然是一位意大利人,他将历史变为艺术。”3Monod, p. 3.如果说是维吉尔给了米什莱敏锐的感官,那么维科则引导了他对历史与哲学的思考。1824年,米什莱在维克多·库赞[Victor Cousin]的鼓励下翻译维科的《新科学》[La Scienza Nouva],三年后出版,名为《历史哲学原理》[Principe de la Philosophie de l’Histoire],米什莱的译笔自由,语言精简概括,他也是第一个把维科介绍到法语世界的学者。1827年,在追随着维科脚步的同时,他接到了巴黎高等师范学校任历史和哲学教授的聘书,这位出生卑微的学者由此迈入了历史舞台。

米什莱忘我的伏案工作埋下了健康隐患。1830年,他遵照医嘱,大幅减少工作时间,避免曾经过度劳累引起的脑膜炎发作。同年3月14日,在医生的建议下,他放下工作离开巴黎,踏上了前往意大利的旅程。这是米什莱一生从未间断的学术旅程的开始。他的每次旅行都和历史写作有关,每当起草新的历史写作计划时,他总会前往实地考察。这次旅行前,在巴黎高等师范学校任职的米什莱不再教哲学,转教了罗马史。在他身体抱恙时,米什莱只保留了讲有关古罗马起源的课程“历史与古物”[histoire et antiquités],通过研究吉本等人,他对罗马的古物和遗迹了如指掌。除此之外,他还阅读了大量历史、哲学研究的经典著作。

吉本[Gibbon]的《罗马帝国衰亡史》[Décadence de l’ Empire romain];西兹蒙迪[Sismondi]的《法国史与意大利共和国》[Histoire de France et Républiques Italiennes];哈勒姆[Hallam]的《中世纪的欧洲》[L’ Europe au Moyen Age]等著作,是米什莱选择意大利作为旅行之地的重要原因。为期一个多月的行程令他印象深刻。他从巴黎出发,先是途经里昂、日内瓦、尚贝里[Chambéry]等地,3月24日到达了意大利都灵。然后,顺着比萨、佛罗伦萨、锡耶纳等城市一路向南到罗马,逗留十天后,开始回头往北走。直到4月26日,从塞斯托卡伦代[Sesto Calende]离开,经瑞士返回法国。他在沿途做了大量的随行笔记,保留在日记中。这和前一次的旅行草记完全不同——他1828年的德国之行只略略留下了些书名、地名和人名等。而这次旅行开始,日记内容变得翔实而丰富,首次出现了大量的艺术品和古迹的名字,从中可以感受到他观看图像的热情和敏锐的洞察力。

和18世纪的旅行家与学者不同,米什莱在意大利不只是参观那些久负盛名的作品,面对那些不太知名的物品,他也一样有浓厚的兴趣。这不仅为他日后的历史写作奠定了基础,而且与他所受的专业史学训练等同重要,因为这些切实存在的古物正是他历史想象的对象,他还在日记中不厌其烦地罗列了各种各样的艺术品与古迹。3月24日,米什莱到达意大利的都灵,留了三日,并于26日前往都灵埃及博物馆[Musée Égyptien]。在馆中,他被那些玄武岩雕像迷住了,并将这些埃及雕刻分成了两种不同的类型:“高贵的阿拉伯样式”和“真实埃及样式”。他对后者作出了富于情感的回应——其中“年轻时辛努塞尔特[Sésostris]4辛努塞尔特三世[Senusret III],希腊人称其为塞索斯特利斯三世[Sesostris III],另一埃及名为森沃斯勒[Senwosret],意为“沃斯雷特女神的子民”。古埃及第十二王朝法老,征服了直达尼罗河第二大瀑布的下努比亚地区。巨大”,看起来“有宏图大志、充满力量。他有公羊一样的拱形鼻子,就像是在波斯波利斯[Persépolis]5波斯波利斯是阿契美尼德王朝[公元前550年至公元前330年]的祭祀首都。在位时一样,他是力量的象征,他睁开的双眼如同太阳”6Michelet, Jules . Journal, choix et édition de Perrine Simon-Nahum, texte établi par Paul Viallaneix et Claude Digeon, Gallimard,2017, p. 44.。在热那亚停留的一天时间中,他走过了斯皮诺拉宫[Palais Serra (Spinola)]、红宫[Palazzo Rosso]、耶稣会士的圣安布罗斯 [Saint-Ambroise]、圣劳伦斯大教堂[Saint-Laurent],赞叹其中的鲁本斯、凡·戴克和提香的作品。多利亚宫[Doria Palace]几乎占去了这天日记的一半,宫中“天井四周的鹰”“菲利皮诺·多里亚[Philippino Doria]的画像”“美丽的花园”7Ibid., pp. 45-46.都被细致地记录下来。

阅读米什莱的日记,会发现他行程紧凑。有时他还会选择夜间赶路,第二天凌晨或清早到达另一座城市。29日晚7点,他离开热那亚,“沿着漂亮的海滨之路,穿越了亚平宁山脉”8Ibid., p.46.,30日一早到了博尔盖托[Borghetto],31日的凌晨,才在比萨歇脚。舟车劳顿并没有打消他的兴致,3月31日,他“登上倾斜的塔楼,俯瞰比萨大教堂:三排圆柱,非凡的青铜门,金色底上巨大的基督(这是拜占庭风格的典范,有着阿拉伯式的轻盈),黑色和白色的大理石壁柱尽收眼底”9Ibid., p.47.。从比萨斜塔下来之后,教堂旁的比萨公墓吸引了他的目光,大理石上的铭文记载着每个人波澜壮阔的一生——“玛蒂尔达的母亲,贝阿特丽斯之墓,立于1076年 [Tumulus Beatricis, matris Mathildis. 1076] 。”10Ibid., p.47.米什莱似乎很喜欢这座墓园,因为这一天,他造访当地的大学和美术学院后,又再度折返,回到这里已是天色昏暗,静寂无声。当晚9点,他星夜启程离开比萨。第二日(4月1日)清晨6点,他站在了佛罗伦萨城米开朗琪罗的《大卫》前。此时,他没有一点要停下休息的意思,而是不知疲倦地向美第奇画廊[Galerie des Médicis]走去。

难以想象,米什莱前一天(3月31日)还身在比萨,白天参观美术馆和教堂、拜访学校,晚上独自一人去邮局搭车,颠簸一夜到达佛罗伦萨后,还能在两天的时间里(4月1日至2日)游览众多的教堂、宫殿,并记下对其中的所藏的众多绘画和雕像的观感。

科雷乔[Corrège]的确才华出众,莱奥纳尔多·达·芬奇(《微笑的朱迪思》[Judith souriante])和提香(《躺着维纳斯》[Vénus couchée])并不虔诚……米开朗琪罗的《圣家族》[Sainte Famille]很平常。(4月1日 星期四)

在圣十字教堂[Santa Croce],有米开朗琪罗之墓。里奇[Ricci]的但丁[Dante]之墓富有戏剧效果,刻有:“纪念最崇高、伟大诗人”[Onorate l’ altissimo poeta]的墓志铭11圣十字教堂中的但丁之墓由意大利雕塑斯蒂法诺·里奇[Stefano Ricci]设计,其上写着“纪念最高荣耀的伟大诗人”[Onorate l’altissimo poeta],象征诗歌的女神悲恸的伏在石棺上,悼念逝去的诗人。。卡诺瓦[Canova]的阿尔菲耶里[Alfieri]之墓(图1),由施托尔伯格伯爵夫人[Comtesse de Stolberg]12斯托尔伯格伯爵夫人[Princess Louise Maximilienne Caroline Emmanuele of Stolberg-Gedern, 1752-1824]是“小王位觊觎者”斯图亚特家族的查理·爱德华·斯图亚特[Charles Edward Stuart, 1720-1788]的妻子。阿尔菲耶里在1776年被这位伯爵夫人吸引,随后爱上了她,给她写了许多表达爱慕的十四行诗。1780年伯爵夫人和丈夫分居后,阿尔菲耶里一路追随她来到罗马。两人的亲密关系直到1786年才完全公开,并生活在一起。在阿尔菲耶里去世的前十年里,俩人一直定居在佛罗伦萨。委托建造,雕像俊美。伽利略[Galilée]之墓有美丽的彩画玻璃窗。米开朗琪罗的故居13米开朗琪罗的故居位于佛罗伦萨的皇帝党路[Via Ghibellina],至今仍然是佛罗伦萨建筑古迹中最重要的建筑之一,距离圣十字教堂只有几步路的距离。,伫立着他的青铜胸像,由让·德博洛涅[Jean de Bologne]所制作。

图1 安东尼奥·卡诺瓦,维托里奥·阿尔菲耶里之墓,圣十字教堂(左)

皮蒂宫[Palais Pitti]就像斯特罗齐宫[Palais Strozzi]、美帝奇宫[Palazzo Medici Riccardi]、科尔西宫[Palais Corsi]那样庞大(这类庞大的宫殿散布在佛罗伦萨街道两旁)。皮蒂宫有廊桥与美第奇画廊相连。佩鲁吉诺[Pérugin]《幼年的基督》[Enfant Jésus](图2)画中,圣子的手指放在嘴里,这是“孩子”[infans]的语言,圣母在向他敬拜。自拉斐尔时,这种对经文的理解就被优雅和美丽扼杀了。不过《椅中圣母》[Vierge à la chaise](图3)中的圣子,还在思考。意大利艺术家不是在画成年或在襁褓中的人子,他们画的是婴儿和母亲——圣母的完美典范。这是最漂亮的孩子,最漂亮的女子。米开朗琪罗对这些尤为不解。提香的《基督下十架》[Descente de Croix]令人满意:圣母悲痛欲绝,不过她心中明了。基督带着微妙的崇高。《含看到喝醉的父亲》[Cham se moquant de son père],是比萨墓园那儿的复制品,看起来并不美,不知是谁的作品?拉斐尔笔下的《利奥十世》[Léon X],像是想起了路德,神情忧虑不安。萨尔瓦托·罗萨[Salvator Rosa]画《战场》[Bataille]时,准是在灵魂中蓄满了暴怒。另一幅画中,喀提林[Catilina]目光锐利,正接过酒杯,他身着铁甲,一头棕发坚硬如铜。(4月2日 星期五)14Michelet, Journal, pp. 48-49.。

图2 佩鲁吉诺,《圣母子和圣约翰及天使》,约1495年至1500年,木板油画,88 cm × 66 cm,皮蒂宫(右)

图3 拉斐尔,《椅上圣母子》,1513年-1514年,木 板 油 画,71 cm × 71 cm,皮蒂宫(左)

这些直观的感受,显示出米什莱对历史遗迹的熟悉与深切情感。当他登上乔托钟楼[Campanile di Giotto],眺望佛罗伦萨优雅的原野风光时,立马被佛罗伦萨大教堂的洗礼堂宏伟的穹顶吸引。而再走进这座洗礼堂,见到穹顶内的马赛克镶嵌壁画时,他更感震撼,记下“巨大的深色拜占庭风格人像呈现在金底上”15Michelet, Journal, pp. 48-49.(图4)。米什莱并没有直接写明这句话指的是佛罗伦萨洗礼堂内的镶嵌壁画,比起简单地著录艺术作品的信息,米什莱更注重图像带给他的直接感受。当面对着朱利亚诺[Giuliano]与洛伦佐[Lorenzo]的陵寝,以及新圣器室[Sagrestia Nuova]中的雕塑《晨》《昏》《昼》《夜》时,他没有罗列这些作品的名字,转而写道,“圣洛伦佐教堂[Saint-Laurent],美第奇家族礼拜堂[chapelle des Médicis]:夜晚,晨曦,沉睡,死亡……朱利亚诺的姿势令人景仰。”因为早在旅行前,他在备课时(“罗马史”和“历史与古物”等课程),就已经对这些艺术古迹了如指掌。而当他实地考察,近距离观摩这些历史的“见证者”时,他更是对其中潜藏着的讯息深信不疑。显然,从旅行之初米什莱就有这样一种想法——信任图像传达的历史感。

图4 佛罗伦萨大教堂洗礼堂内部八角形穹顶上的马赛克镶嵌壁画(右)

二 米什莱在罗马

1830年4月5日,米什莱到达罗马。停留十天(4月5日至15日)。这些天他观看了哪些古罗马的艺术与古迹,去了哪些地方,可以通过他的日记部分还原。可以确信的是,在米什莱历史写作的早期,当他逐步开始在写作中重视图像带来的历史想象及历史感,与他的这次旅行,特别是在罗马期间有着密切的关系。本节主要阐述他首次意大利之行中罗马的行迹。

5日清晨,赶了一夜的路后,米什莱到了罗马境内。从能够远远望见圣彼得大教堂穹顶的地方,他放慢了脚步。刚到罗马时,米什莱可能原本打算住在罗马-法兰西学院[Académie de France]内。他见了当时的学院院长奥拉斯·韦尔内[Horace Vernet],以及驻美第奇别墅的艺术家埃洛伊-菲尔曼·费隆[Éloi-Firmin Féron],却没有在此歇脚。他另找了马尔佐广场大街[Via di Campo Marzo]上的某个旅馆住下了。随后,他贪婪地阅读着罗马城的艺术与古迹,笔记中仅记录了他所看过众多画作的一部分。

夏拉宫[Palais Sciarra]有两幅吉多[Guide]的《抹大拉的玛利亚》[Madeleines],还有提香的《梳妆的维纳斯》[la Femme]、卡拉瓦乔[Caravage]的《玩纸牌者》[les Joueurs]。中午,看到了贝内特[vernet]的《犹滴和荷罗孚尼》[Judith]……西斯廷教堂《最后的审判》[Le Jugement dernier]崇高宏伟……(4月7日 星期三)

马塞勒斯剧院[Théâtre de Marcellus]如此完美。每个星期天都有古董市场……我们灰头土脸地爬了阿文丁山、台伯岛附近的陡峭的山坡,峰顶人迹罕至。在帕拉蒂尼山[mont Palatine]法尔内塞[Farnèse]花园, 有两处宜人的景色,这里的近代遗址比古迹更凄凉。看到了所谓的利维亚浴室[bains de Livie]。米尔斯爵士[sir Ch. Mills]的别墅已然破败,这座别墅内有图书馆以及奥古斯都的海战操练场[la naumachie d’Auguste]。还找到一处看台,罗马皇帝们很可能是在这观看马克西穆斯竞技场[Circus Maximus]竞赛的……

两点钟,我坐马车去了拉特兰圣约翰大教[Saint-Jean de-Latran],它坐落在西里欧山[Cœlius]和埃斯奎利诺山[Esquilin]之间,还去了圣克莱门特大教堂[Saint Clément](我们仍然可以看到5世纪的教堂与古迹分界线的痕迹16圣克莱门特大教堂于12世纪竣工的,建在一座4世纪的教堂遗址之上,该教堂原本又是以一座2世纪的异教徒庙宇以及一座1世纪的罗马住宅遗址为基础建造的。)……

大圣母教堂[Sainte-Marie-Majeure]是如此美丽、简洁……设计不繁杂,但效果很好。韦尔内[Vernet]说,16世纪的,大圣母教堂将圣彼得大教堂风头抢去了。最后去了戴克里先的温泉浴场[thermes de Dioclétien]。(4月9日 圣周五)17Michelet, Journal, pp. 52-55.

米什莱在意大利时不仅跟进最新的考古研究18例如1830年3月25日,米什莱刚抵达到意大利都灵的第二天,日记中就开始出现他所阅读的有关艺术品与古物的最新研究:“读一篇据贾泽拉神父说是很精彩的文章,由罗西[Rossi]发表在《法国观察》[Revue française]上,内容与当前的意大利有关,在卡尼诺[Canino]发现的6000只花瓶改变了有关伊特鲁里亚[étrusques]花瓶的看法。”参见Michelet,Journal, p. 44。,还常与在罗马的考古学家们和古物学家们来往——这些著名人物有罗马考古研究所[Institute archéologique de Rome]所长格哈德先生[M. Odoard Gerhard]、曾主持了庞培古城挖掘的盖尔先生[W. Gell]、多德韦尔先生[E. Dodwell]和小拉戴尔先生[Fr.Petit-Radel],他们两人是堂兄弟,是意大利深海挖掘出的古迹文物方面的专家、还有斯卡佩里尼神甫[l’ abbé Scarpellini]以及罗马-法兰西学院院长韦尔内。米什莱在罗马时,他们几乎轮流伴他出行。因为有了旅行前对罗马史的潜心钻研、对古迹的热爱、再加上罗马的这些考古学家和古物学家的伴游,所以即便米什莱每日行程很满,每到一处古迹也没长时间停留,但他的旅行也不是走马观花。

4月10日,米什莱和格哈德一整个上午(7点至12点)都在罗马城及周边的古道上游览。早晨,他们从“奥克塔维亚门廊”[Portique d’ Octavie]的残壁颓垣离开,踏上罗马最古老的法布里西奥桥[Pont Fabricio]。桥上有两根雕刻了四个雅努斯[Janus]脑袋的立柱(图5),它们是从附近的格雷高里圣殇教堂[San Gregorio della Divina Pietà]挪来的。不远处,城墙外圣保罗大教堂[Basilica Papale di San Paolo fuori le Mura]青铜门浮雕上,有一块雕刻着圣徒彼得向耶稣下跪,圣彼得一只脚隐在大理石中。故事取自《使徒行传》,彼得在罗马逃亡时,遇见了耶稣,他问道:“主啊,你要往哪里去?”耶稣回答他说:“我要去往罗马,被钉上十字架。”离开这座教堂后,他们的马车经过了亚壁古道[Via Appia]。古道旁与教皇博义八世亲密的卡塔尼[Caetani]家族已将西庇阿[Scipions]家族陵寝改建为堡垒,而经历尼禄[Néron]在位时那场大火灾的圣保罗门19古罗马的奥里利安城墙[Mura aureliane]的南城门,原位于奥斯迪亚大道的起始处。、以及塞斯提伍斯金字塔[pyramide de Sestius]就在它的旁边。停在亚壁古道眺望远方,蜿蜒的克劳狄高架引水渠[aqueduc claudien](图6)历经风霜,仍然保持着端庄的姿态。从米什莱日记中可以看出,他对这些古道、教堂、竞技场、堡垒等古迹及其历史了如指掌。

图5 雅努斯四头像,法布里西奥桥,罗马

4月11至14日,米什莱都去了梵蒂冈博物馆。最吸引他的是其中罗马皇帝的雕像,如提比略[Tibère]、无精打采的青年尼禄、凶猛的卡拉卡拉[Caracalla],以及亚历山大·塞维尔[Alexandre Sévère]。尤其是那批放在庇护六世设立的新翼厅[nuovo bracchio]中的罗马胸像——新翼厅于1822年向公众开放,是罗马历史的最佳注解。他常会不自觉地将在梵蒂冈博物馆所看到的作品与自己在法国看过的作品做比较。“《尼罗河》[Nil]举止慵懒,就像里昂维蒂[Vietty]的《塞纳的宁芙》[Seine]那样”;“《密涅瓦神庙中的雅典娜》[Minerva Medica](图7),没有《雅典娜》[Velletri](图8)深沉”20Michelet, Journal, pp.55-57.。《塞纳的宁芙》与《雅典娜》都是藏在法国的名作,后者藏在卢浮宫中,以其精美的雕刻而闻名。值得注意的是,这段文字表明米什莱不仅是在到意大利后才开始关注艺术的,他早已很了解法国的艺术名家,对这些名作了如指掌,同时也暗示着他对图像与艺术的持续关注。米什莱对于艺术家或作品前后各个时期的历史烂熟于心,他在自己日后的写作中,将图像视为联系遥远过往的重要线索。他很可能与法国的艺术家们有很好的交情,因为他在日记中就不止一次地提到《塞纳的宁芙》的作者维蒂,甚至在他离开罗马时,身上还带着一封石版画家让-克洛德·博纳丰[Jean-Claude Bonnefond]请他转交给维蒂的信件——在罗马的这段时间,米什莱与旅意的法国画家也相谈甚欢,博纳丰就是其中的一位,除此之外,还有擅长画历史题材的施内茨[J. V. Schnetz]、科尔塞勒[Corcelles]以及布勒单[Brédin]等人。

然而,罗马之行虽然使米什莱得以近距离观察这些历史古迹,为《罗马史》的写作打下坚实的基础。但他旅程艰辛——对他而言,旅行是件奢侈的事。出身贫寒的米什莱在博士毕业三年后, 1821年通过了全国文学教师学衔会考[Agrégation des Lettres]。去巴黎高等师范学校任职前,他曾先后在不同学校谋得过几分教职,但薪水微薄。婚后,有了女儿阿黛尔[Adèle]和儿子查理[Charles],让他的生活更加拮据。为了能多挣钱补贴家用,他在1824年至1828年间编写了几本教材21米什莱于1825-1833年编的几本教科书为:1824年的《现代史同期图表(1453-1648)》[Tableaux synchroniques de l’Histoire Moderne, 1453-1648];1825年的《现代史的时序 图 表(1453-1789)》[Tableau chronologique de l’Histoire Moderne, 1453-1789];以及1827-1828年撰写的两卷《简明现代史》[Précis de l’Histoire Moderne]。。

在一本小笔记本的封面上,米什莱用难以辨认的笔记,记下了这趟行程的部分开支:“18日,在里昂午餐,2法郎;18、19日,从里昂去往日内瓦,三餐6法郎;罗马住宿11天,含早餐60法郎;从米兰到巴黎的7天,餐食35法郎;餐食虽便宜,但交通很贵。”

他有时日夜兼程,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手头并不宽裕。为了节省交通费用,米什莱基本都是独自搭乘邮政的马车。3月14日由都灵出发,经由热那亚、比萨、佛罗伦萨,最后到达罗马的路费,加上小费、办理护照等各项开支,大约是270法郎。他在本子上计算出了四十天旅行的所有花费,“实际上,我花了1350法郎”。他平均每天的开销约为34法郎,在当时来看是不能再便宜了,然而对他来说,这些费用并不轻松。他也不止一次在书信日记提到过这个问题。4月7日,他从罗马写信给妻子鲍琳娜·卢梭[Pauline Rousseau]:“我看到许多英国人全家一起旅行,我却与我的家人分隔两地,这让我感到自己的贫穷艰难。我经常问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如果想和那些富有的人一样,拥有同等的文化和知识,就要付出很大的代价。”22Scharten, Théodora. Les voyages et Séjours de Michelet en Italie, E. Droz, 1934,p.22。转引自Febvre, Lucien. Michelet et la Renaissance, Flammarion, 1992, p. 134。

这段话读起来真让人觉得不是滋味,当米什莱在罗马与他的朋友们(那几位考古学家和古物学家)一起规划旅行路线时,他也向朋友们坦言,自己没有足够的钱去那不勒斯。除了经济窘迫,米什莱在旅途中也常感孤独。他在4月14日的日记中写道,已经离开家人一个月了。在罗马的十天里,没收到一封从巴黎寄来的信件,这使他愈加失落。通信不便、离家过久、再加上手头拮据,种种原因交织在一起,最终他选择了缩短行程,放弃去那不勒斯,只在日记中默默地写下了一句:我想我不会后悔。

4月15日,米什莱向格哈德先生,还有常陪伴他的沃拉尔先生[M. Vollard]告别,独自踏上归途。下午5点,他离开了永恒之城罗马,邮车的驿夫载着他往意大利北部驶去。在路上,他不断回忆旅途所见:“从南方到北方,从理想主义到物质主义。罗马是真正的中心,它平衡、正统、整个城市和哲学融合在一起;佛罗伦萨有发达的政治与工业;波洛尼亚有严明的法律;伦巴第重视自然科学;热那亚和威尼斯有发达的贸易;那不勒斯可以学到形而上学,诗歌无处不在。”23Michelet, Journal, p. 61.他还对自己在各处所见的绘画特点做了概括,“至于绘画……色彩,在威尼斯画家手中获得成功;伦巴第(与波洛尼亚混杂)画家掌握了优雅;佛罗伦萨画家擅长素描;那不勒斯画家拥有精神(萨尔瓦多·罗萨[Salvator Rosa]),虽细节精微,但色彩平平;罗马画家能平衡这一切要素……”24Ibid.。离开罗马后的十多天里,他都在思索着所见所感,揣摩图像蕴含的深层意义。

1830年的意大利之行让他恢复了健康,也加深了他对与这片土地的感情,他心中对维吉尔、维科的崇敬,更是随着每一次的意大利之行日益增加。米什莱去世前几年,还去了五次意大利,每一次都“满载而归”。1838年7月8日至8月17日,米什莱经比利时去往意大利北部,这是他第二次意大利之旅,当时他刚从巴黎高等师范学校离职,去了法兰西学院[Collège de France]任历史与伦理学讲席教授。回程不久,他就将1839年上半年所开课程的最后一节主题定为“文艺复兴的黎明”[L’ aube de la Renaissance],课上讲到了不少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作品。紧接着,他在1840年所开设的课程就讲到意大利文艺复兴在历史上的重要意义。25Gabriel Monod, La vie et la Pensée de Jules Michelet, Champion, 1923, vol. ii, p. 51.1853年,米什莱抱病坚持,第三次前往意大利。整个冬天他都在奈尔维[Nervi]休养。1854年6月5日至30日,他去了热那亚、都灵、阿奎泰尔梅等地养病。回到法国后,他在1855年出版了《法国史》的第七卷《文艺复兴》[La Renaissance]和第八卷《宗教改革》[La Réforme],正是这段修养时期,让他有精力调整书稿。1870年,普法战争打响,法军一路溃败。他带着战败的沮丧与巴黎革命的痛苦,先去了瑞士,在这一年的10月29日,是他最后一次启程去意大利。他住在佛罗伦萨,期间写完了书稿《面对欧洲的法国》 [La France devant l’Europe],1871年初将其出版。

米什莱每天详细记录所见所思的习惯,从1830年的意大利之行开始直至去世,他的日记基本没中断过。日记中描绘的图像、读书的笔记是他历史写作重要的原始材料,通过阅读他日记,我们也可以更好地了解他不同时期的历史观。26米什莱的日记基本全被保存了下来,现藏于法国国家图书馆。他从1818年开始记下他的阅读、备课、写作的计划;1828年起有规律地写一些简短的日记;1830年开始,日记内容变得丰富翔实起来;1864年11月起,他反思自己的过去,将日记整理分类,在第二任妻子阿黛娜伊斯·米亚拉海[Athénaïs Mialaret]的协助整理下,焚毁了许多。米什莱去世后,他的全部日记由其遗孀阿黛娜伊斯修订,后将其交给法兰西研究院。1905年,布里埃尔·莫诺[Gabriel Monod]在《米什莱的生平、著作及其未刊手稿研究》[Jules Michelet, Études sur sa vie et ses œuvres, avec des fragments inédits]中收了米什莱的部分日记一。1959年,在维亚拉奈的指导下,伽利玛尔书局[Gallimard]开始点校出版米什莱的日记,他更早的笔记收录在《青年米什莱的札记(1820-1823年)》[Écrits de jeunesse: Journal (1820-1823), Mémorial, Journal des idées]中。参见Michelet, Journal, 1828-1848, vol. I, 1959;1849-1860, vol. II, 1962; 1861-1867, vol. III,1976; 1868-1874, vol. IV, 1976。其中日记的第三册和第四册由克洛德·狄戎[Claude Digeon]编订。米什莱日记最新点校版本参见Michelet, Journal, 2017. Michelet, Écrits de jeunesse, 1959. Monod, Jules Michelet,Études sur sa vie et ses œuvres, avec des fragments inédits, Hachette, 1905。

三 1831年历史写作中的“隐形”图像

1830年,在意大利时,各样的视觉图像扑面而来,米什莱浮想联翩,试图在其中寻找到他所构想的伟大历史运动与民族精神。旅程归来后,他立即投入到写作中。同时期歌德[Goethe]写有《意大利游记》[Italienische Reise]、司汤达[Stendhal]写了《罗马漫步》[Promenades dans Rome]。米什莱的著作和这类游记不同,1831年,他出版了两部史学著作:《包罗万象史导论》[Introduction à l’Histoire Universelle]和两卷本的《罗马史》[Histoire romaine]。源于视觉图像的历史想象融入到了这几本历史书卷之中,在意大利所见的艺术与古迹是他构思与写作背后隐而未显的图像。

在罗马的那十天(1830年4月5日至15日),米什莱在宏伟的遗迹中漫步,想从雕像、建筑废墟中找出证据,丰满自己所构想的伟大历史运动。4月5日,他从古罗马广场[Le Forum]的圆柱、和平神殿[Temple de la paix]的巨大穹拱,踱步到斗兽场前面的圆锥柱[meta sudante]旁——这是“古罗马的第一个里程碑,古罗马的角斗士们在此清洗伤口”。在他眼里,斗兽场[Colisée]有多样的美,“从外面看,断壁残垣比完整时更好。从里面看,支撑着拱的墙壁有种骇人的美感。”他感觉到了斗兽场中雕像和壁画展现出来的古雅的效果和道德的意义。站在卡比多山[Capitole]所见的古迹也深深地触动了他——眼前的圣彼得教堂与斗兽场,让他感觉自己就在历史、时间与生死之中来回穿梭——“圣彼得大教堂主宰着生者之城,斗兽场则是死亡之地,现在的罗马城正是位于这两者之间……”27Michelet, Journal, pp. 51-52.

斗兽场在随后的两天一直萦绕在米什莱脑中,他力图找到这挥之不去的图像向他透露的历史讯息。第二日(4月6日),他重回卡比多山远眺,他在日记中写道,“我又重新看到了斗兽场,神甫在我们身后满眼笑意。我欣赏这座建筑的厚重,我拾起了殉教者鲜血染红的花朵。我还看到了提图斯[Titus]的古罗马浴场,它庞大、黑暗,建在尼禄的宫殿上,留存着完好的蔓藤花纹涡卷图案……(4月6日,周二)”28Ibid., pp. 52.。米什莱还从卡比多山走到斗兽场,亲吻了那里的十字架。第三天,也就是4月7日,当他再次从卡比多山往下俯瞰着罗马城时,他陷入了沉思,任由想象和灵感涌入脑海,努力地将“掩埋”在古迹下的历史“复活”,使它们像古墟一样可摸可感。古老的建筑向他透露出了历史的讯息——“万神殿”“圣彼得大教堂”和“斗兽场”的位置成了历史发展的明确地点。于是,米什莱激动地写道,“万神殿,以崇高的建筑形制传达它的象征含义,配得上成为众神的集会之地……成为罗马的中心。万神殿代表了古代社会的信仰,斗兽场反映了两种信仰的冲突,圣彼得大教堂是基督教的胜利。从斗兽场到圣彼得大教堂,基督教征服了罗马。阿文丁[Aventine]和卡比多山代表了(平民与贵族)二元政治……一切都尽收目底。(4月7日,周三)”29Ibid., pp. 52-53,中译见[英]弗朗西斯·哈斯克尔,《历史及其图像》,孔令伟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318页。日记中这四五行字,读来似乎是历史学家面对视觉图像所产生的想象,其中还有他丰富的情感。不过当这些见解随后写进了《罗马史》时,当时人读来会觉得惊奇。

从卡比多丘向下眺望,在这座悲惨的城市中,那些最重要的古迹可以让你毫不费力地把握住其历史发展过程和全部内容。公共会场让你看到了共和国,奥古斯都及阿格里帕的万神殿会让你明白,在古代世界,所有的民族和所有的神都会在同一个帝国、同一座庙宇中共生。它是罗马历史核心时代的古迹,就坐落在罗马城中心,在它的两端,你可以看到,一处是斗兽场,与基督教第一次战斗就发生在此处,另一处是圣彼得大教堂,它代表了基督教的胜利和权威。30Michelet,Jules. Histoire Romaine, Œuvres complètes, vol. II, Paris, 1972, p. 349;中译见《历史及其图像》,第319页。

艺术与古迹成了历史演进的可见证据,它们为历史学家提供了一条充满创造性的研究途径——让观者毫不费力地把握住其历史发展过程和全部内容。米什莱的历史想象传递出这样的信息:艺术作品中潜藏着历史真相,观看图像可以把握历史真实。由此,他在写作时创造性地将自己从图像中得来的历史想象融进了对历史的论述之中,以此实现他的治史理想,将历史看作是组成它的各个因素的充满活力的统一,让历史“复活”。虽然《罗马史》没有为公共会场、万神殿或是圣彼得大教堂配任何插图,米什莱也没有添加注释说明他的这些见解是直接来自于观看罗马古城中的历史遗迹,然而这些隐在字里行间的图像的确是他历史写作的灵感源泉。

1830年春天在意大利所见的一切都永远留在他的脑海里,当旅程结束投入写作时,这些图景就浮现在眼前,留在了文字中。米什莱著作也常传达出一种历史图像感,或者说是画面感,一下子把读者带回到古迹面前。佛罗伦萨大教堂的广场上躺着一块但丁石[Sasso di Dante](图9),石头不大,历史学家没有看到,直接从上面走了过去(4月2日)。他当时一定很懊恼,因为在《包罗万象史导论》中,他悄悄地责备了安放石块的那群人——“我们可以看见,佛罗伦萨大教堂前面,那块但丁曾经坐过石头依旧在人群中间。我责怪那些人,他们把这块值得尊敬的石头放在了人行道的石板路中间……”31Jules Michelet, Introduction à l’Histoire Universelle, Œuvres de M.Michelet, vol. I,Bruxelles, Meline, Cans & compagnie, 1840,p. 47.他从佛罗伦萨赶往罗马的途中(4月3日),路过波卓[Poggio]皇家别墅(图10)时,但丁和彼得拉克突然蹦入脑海。这座古建筑不久后便成了《导论》里描写即兴诗人时的灵感来源——“任何时候,即兴诗人斯塔提乌斯,但丁,或是斯格里奇,他们身边总围着相同的人群。”32Michelet, Introduction à l’Histoire Universelle, p. 19.。他给这句话添上了注释,“但丁和彼得拉克一样,在罗马城旁的波卓皇家别墅门口,仍朗诵着他的诗。”33Ibid., p.47.

图9 (上)位于佛罗伦萨主教座堂广场[Piazza del Duomo]的一块大理石匾额,上面写着但丁石[sasso di dante]。据称,这块石匾所在的地方是原来但丁常常坐着地方(有说是块石头,有说是长条石凳),他喜欢坐在同一个地方沉思、写作、乘凉或者讨论政治(但丁在1295年是佛罗伦萨市政府成员)(下)但丁石,位于[Piazza delle Pallottole]。上面写着真正的但丁之石[I Vero Sasso di Dante]

图10 波卓皇家别墅

不过,有时为了使得所呈现的图像感更加符合他的历史构想,他面对艺术古迹时的想象在写作时会发生微妙的改变。在意大利时,他见过中世纪的无数教堂、塔楼,当谈到它们时,他也总是忍不住谈当时的意大利人,及他们的信仰状况。他心目中的佛罗伦萨大教堂有着圆形穹顶、彩色玻璃窗和惊人的高拱,它们展现出佛罗伦萨人民的伟大;而米兰大教堂中现代希腊雕塑代表着信仰平平的新时代,这影响了哥特式的塔楼所代表的古老宗教。当他在写作《导论》时,为了更好地阐述自己的观点,即说明中世纪意大利人生活中的个人主义,他加工了自己的记忆——“中世纪意大利也建了许多教堂,但都是用于政治集会。当德国、英国、法国建起复杂的大教堂时,意大利却在修建道路和运河。”34Ibid., p.242.同样的情形也在他讲述古罗马的公共建筑时出现。当车轮驶离纳尔尼[Narni]前往斯波莱托[Spoletto]的路两旁,米什莱看到引水渠与山脉相连(4月16日),在他眼中它们有着深刻的象征意义, “每一处引水渠都是上帝之子为鞭笞赎罪而建造的”35Michelet, Journal, p. 64.。同样是为了表明意大利人生活中的个人与务实的倾向,他却转而写道,“伊特鲁里亚的建筑都服务于现实目的,它们是城墙、水渠、陵墓”36Michelet, Introduction à l’Histoire Universelle, p. 242.。

艺术古迹仿佛是历史的一个切面,透过视觉图像,米什莱可以用一种更加直观的方式把握历史。他也从自己的视角出发,将自己所见的历史遗迹放置在了古代意大利各地发展的历史之中。因此,在米什莱的眼中,意大利所见到的这些艺术古迹并不只是古老的绘画、雕像、建筑,它们有着独特的历史学意义。只是阅读《包罗万象史导论》和《罗马史》,读者不一定能感受到其中潜藏着的图像,也就错过了体会米什莱丰富的视觉经验。如果追寻他1830年意大利之行的足迹,就能看清,图像的确为他提供了一条联系久远年代的通道。面对着艺术与古迹时,他感受自己身处于历史现场,它们向他昭示着宏大运动与民族精神,为他解读历史提供了可视、可感的实物。尽管他曾因此受到过一些尖锐的批评37米什莱曾受到过埃克斯坦男爵的尖锐批评,尤其当他试图从一尊雕像中抓住日耳曼的民族精神时,被认为是“捕风捉影”。4月12日,他来到了梵蒂冈博物馆的新翼厅,馆中立着《达契亚战俘》[Captifs daces]。米什莱从艺术品中推断出其中潜藏着“日耳曼天才深刻的冷漠”,并将这个观点直接用在了《法国史》的第二卷(1833年出版),认为古代雕刻家刻画了伟大的原始力量,说《达契亚战俘》那样不可捉摸的眼神在德国一些伟大的人物身上也能找到。埃克斯坦难免怀疑这位历史学家把艺术材料运用在史学写作中难以令人信服。参见Michelet, Journal, p. 56. Haskell, Francis and François Nancy, “Michelet et l’utilisation des arts plastiques comme sources historiques”。哈斯克尔《历史及其图像》,第319—322页。,不过他仍然选择将自己从观看绘画、雕像与建筑得来的感受与思考保留在历史著作之中。这种从图像出发,进入历史及思考历史的方式在他日后对于法国大革命、文艺复兴、中世纪等重要的史学著作构想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而这都与他1830年的意大利之行有着紧密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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