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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棒”时代轰隆远去

2022-09-21杨雪

时代邮刊 2022年15期
关键词:康平棒棒活儿

● 杨雪

在街头接活儿谋生的人,成为都市搬运的重要力量,他们被叫作“棒棒”。数据统计,随着城市化进程,“棒棒”的人数在20年的时间里,一直在逐年下降。

在媒体表述中,冉光辉是被视作重庆“棒棒”精神符号的男人,2010年,这个一手扛着货,一手牵儿子的山城“棒棒”,被摄影师许康平拍下,随后在网络上传播,轰动一时,有人说他“肩上扛着家庭,手里牵着未来”。

扛着家庭的冉光辉,今年52岁了。他有危机感,这危机感来自岁月累积,来自整个“棒棒”时代如嘉陵江水一般的轰隆远去。

当了一天外卖“步兵”

暑天来临,冉光辉还嫌天不够热。他喜欢夏天,哪怕闷热也行,扛箱子的时候不穿上衣,流汗流得痛快,还不用反反复复穿衣脱衣,“干活方便”。他没穿外套,单穿一件加了薄绒的圆领长袖衫,匆匆忙忙赶往大正商场。

许多外卖员和他擦身而过,冉光辉目不斜视,对这些和自己有短暂交集的“同行”不瞥一眼。2021年的“双十二”落幕,“棒棒”生意开始进入淡季,在别人的建议下,他尝试去送外卖,他本来想着这活儿不会比当“棒棒”更辛苦,但是当自己真正跑一下,他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虽然东西不重,但在地形复杂的重庆,每一个陌生订单的具体位置,冉光辉都要琢磨很久。他长年在朝天门活动,超过这个地界,几乎就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爬上爬下,有些地方没有电梯,很累。我又不会骑车,只能做‘步兵’,送货全靠腿。”只跑了两个订单,冉光辉就放弃了,“一单4.5元,加起来9元,还要被平台扣3元。这个钱不好挣。”

山城多梯坎,大正商场的运货广场在三楼而不是一楼。每天早上八九点,商家们陆陆续续拉开卷帘门营业。作为大正商场生意最好的“棒棒”,冉光辉的业务集中在四楼和五楼,内衣、内裤、袜子和睡衣,小的铺子八九平方米,大的铺子能占小半层楼。今天有没有货要发、有多少、什么时候发、发什么快递,冉光辉上上下下溜一圈,心里就能有点谱,大概的时间表和路线图在他头脑中渐渐展开,剩下的工作就是按照节奏取货和发货。

对针织品市场的“棒棒”来说,一年也要分淡旺季。夏天算淡季,因为衣服轻薄,箱子数量就减少,重量也轻;到了冬天,一个箱子塞不下多少厚衣服,一张订单要多发几个箱子,冉光辉就能多赚一点钱,但这样的箱子很重,他记得自己背过最重的一单,一箱东西超过了400斤。

冉光辉虽然是这个市场生意最好的“棒棒”,但他这几年越发觉得生意艰难。“10年前的大正商场和现在没法比。那时候一个铺子一天发七八件甚至十多件货出去,现在,有些铺子两三天发一件。”有的铺子在这里一开10多年,也有些做着做着就撑不下去了,大浪淘沙黯然撤离。

(1)实现了新能源汽车电池和智能空调的集成化管理,通过对电池能源损失的热量进行二次利用,在确保汽车电池正常工作的基础上,将电池耗能过程中所产生的热量进行充分利用,有效降低智能空调在工作时的能耗。

扛活儿的时候,冉光辉穿梭在四通八达的商场中,常常一扭头就不见了。

冉光辉的扁担放在商场里一个下水管背后,从头到尾都没有派上过用场。这是一根俗称“硬头黄”的南竹,显然曾经用过很多年,磨得油光锃亮。但现在它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大部分的时间里,站在粗壮的白色塑胶水管背后。这里还塞着其他几根棒棒,颜色各不相同,浅黄、灰绿,粗细差不多,长约一米,站着的时候,“棒棒”们倚靠着这些老伙计歇一口气。大正商场里这几根藏着的棒棒,看起来都已经很久没人用了。

扛出一套房

当那些棒棒不再被使用,“棒棒”们也在逐渐消失。

如果要追溯“棒棒”的历史,可以前推到明末清初。资料显示,当时,重庆出现“王爷会”“土地会”等神会组织,各分地盘,其头目管理一个片区的人力运输。随着水运业发展,本来流动分散的码头脚夫逐渐聚拢,清朝光绪年间,重庆地区出现了“九门八码头”力帮,力帮随后租下码头经营权,控制各个码头的搬运装卸。新中国成立后,原属帮会组织的装卸工人大多转入搬运装卸公司,直到1982年以前,重庆都以“限制单干、打击投机、取缔野力”为方针。

和很多人印象中模糊的行帮性质码头脚夫不一样,现在的“棒棒”,事实上是从20世纪80年代才诞生的“新事物”。1983年,重庆为搞活经济开始允许“农民进城搞运输”。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山城棒棒军”由此出现。鼎盛时期,重庆有数十万名“棒棒”在山城上下来回穿梭,但随着城市化进程,“山城棒棒军”的人数在20年的时间里,一直在逐年下降。

冉光辉没读过什么书。从上世纪80年代零零散散做“棒棒”算起,入行已经二三十年。

他记得当时的行情,从码头挑一担东西上大街,大概两三元。他跑得勤快,什么活儿都抢着接,从不挑三拣四,这也是“棒棒”们最讲究的行规——不挑轻重,有活儿就要上,谁要是挑挑拣拣,会被别人看不起。

靠着踏实肯干,也因为“明星光环”无形中为他做了背书,经营十几年,冉光辉现在在大正商场有10多个固定客户。对“棒棒”们来说,有没有固定客户很重要。就这么5元、10元地挣,冉光辉硬生生在重庆解放碑挣出一套房子。“60平方米,不大,买得早也不算贵,2016年的时候7000多元一平方米,40多万元。”40万元,以扛一包200斤左右的货收入10元来计算,他扛了4万包货。买房以后,冉光辉感觉终于给了妻儿“一个家”。

冉光辉对自己的成就感到自豪,但对这个身份并不太认同。他始终觉得,做“棒棒”是卖力气、上不得台面的工作。但他不知道的是,“棒棒”早已成为重庆的一张名片,体现的是当地人的吃苦耐劳、勤劳自立。

作为行业明星,冉光辉觉得这份工作不会再有年轻人加入。“现在的孩子都读过书,能找到体面工作谁愿意来吃这种苦?去工地打点杂工,工资按天算,都比当‘棒棒’稳定。”

但其实也有新人加入,比如23岁的付家林。“进厂打工要求太多。每当辞职总会损失工资。”当“棒棒”是做完一单立刻收一单的钱,这让付家林觉得安心。

付家林清楚记得自己入行一年多以来干过最累的一单。那活儿是搬运地铁里用的机器。根据机器上的铭牌,这块铁疙瘩重量达到了700公斤……休息了15分钟,10名“棒棒”齐上阵。“嘿咗!”“嘿咗!”“嘿咗!”“嘿咗!”上一级台阶,喊一声号子,男人们所有的力气踩在脚下、扛在肩上,不锈钢的棒棒被压出明显的弧度。还差最后一坡,就能抬上地面,另一名领头人已力不从心,付家林顶了上去,他第一次感受到前排的压力,16级台阶,走到第12级台阶时,众人的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雄起”。棒棒将付家林压弯了腰,从肩膀滑到了脖子。他用尽全身力气,撑完最后4级台阶。

“棒棒已经消失”

聚集在一起的午夜“棒棒军”,在黎明前的晨光里散去。他们几乎都有几种身份:在工地打工的、还在校读书的、做平面设计的自由职业者……“棒棒”的工作不足以养活他们以及家人,在他们的选择中,“棒棒”大多是用时间和力气增加一部分收入的次要选择。这个“次要选择”自己能做多久?付家林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但作为老前辈,冉光辉早已嗅到冬天的味道,除了尝试着跑了一天的外卖,他还试过直播卖脐橙。也拍小视频,“明星棒棒”的光环给他带来流量和关注,现在,他的视频账号粉丝超过10万人,和粉丝合拍、卖家乡的脐橙、扛货时顺手来个自拍……

“有公司找过我,说要签约合作,没有意思。”他看过一些合同,觉得当主播和进厂似乎没有太大不同,钱不能现结、直播时间有规定,连收入都是按分成,“我还要被他们管到。”钱要手手清、时间要自由,十几年前选择“棒棒”的理由,现在依然适用。

冉光辉也知道自己在逐渐老去,虽然豪情壮志“还要再干十年”,但他的腰椎已经出过问题,手指也明显变形,他担心自己随时有倒下的一天。

在冉光辉尝试转型的同时,许多“棒棒”也在寻找更多的可能性。“转行送外卖的、上工地的、进厂的、去开滴滴货运的。”10多年前给冉光辉拍下照片的摄影师许康平始终关注着这个群体,在他看来,“‘棒棒’已经消失了。”

现在,在重庆的街头,仍能看到或坐或立的“棒棒”们,但数量已大不如前。许康平说,西北民族大学新闻传播学院的几名学生近年来做过一次重庆“棒棒”生存现状调查,最后的结论是“目前数量已不足2000人,且以老年人居多。”

这和他最开始用照片记录这个群体的担忧相符。随着城市建设,朝天门码头在过去数年里的改造中,阶梯已经大幅减少。从大正商场往朝天门物流站这一条路被修成坡道,没有电动车的人,拉着推车也能走,虽然费点力,但总比肩挑手扛轻松不少。

运输工具的变化,让“棒棒”们成为更广泛意义上的搬运工。他们用肩膀扛活儿,攒够一车就用推车送到楼下,再辗转换成带了电机的大推车,人坐在前面,车把手一扭,毫不费力。

还有一些变化超出许康平的预料,譬如电商和物流的发展挤压着“棒棒”的生存空间。除此之外,诸如快递、闪送等,也在顶替一部分“棒棒”的工作,货运平台的出现也让一些年轻且更能自我学习的“棒棒”转向做货运司机等工作。

“或者可以说,‘棒棒’已经消失了。对于曾经数十万人的这个群体而言,个体的存余不影响‘消失’这个判断。”许康平有些惆怅,他想,新出生的孩子们,恐怕不会再有“棒棒”这个概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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