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认识论的角度分析鲁滨孙的荒岛重生
2022-09-21顾世一
◎顾世一
(华东师范大学外语学院 上海 200241)
认识论是一个传统的哲学话题,探讨个体的知识观。英国哲学家约翰·洛克(1632—1704)在其著作《人类理解论》中提出了著名的“白板说”,即人的大脑是处于一种白板(tabula rasa)的状态,“没有一切标记,没有一切观念”。人类所有的知识都是“通过经验逐渐获得的”。在各种知识当中,十分重要的一点便是关于“我是谁”或“我成了谁”这一问题。英国作家笛福笔下的鲁滨孙·克鲁索一角的荒岛求生历程,似乎对这个问题进行了很好的解答。
《鲁滨孙历险记》是丹尼尔·笛福所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讲述了主人公鲁滨孙·克鲁索(Robinson Crusoe)出海航行,途中遭遇风暴后漂流至荒岛的求生故事。在鲁滨孙的荒岛故事中,经验不仅让他在荒岛上收获重生,更让他成了自己“第二人生”的书写者和荒岛的殖民统治王者,使得荒岛成了他劫后余生的见证。
一、时间:重生的开启
从词源学上来看,英语“时间(time)”一词的词根是da,意为分割(divide)。因此,时间或时间点就可以用来将每一个人的人生划分为不同的阶段,每一阶段都有一段时间的延续,并有属于这一时间段的个人身份。在笛福的笔下,“9月30日”作为一个重复出现的时间点,将鲁滨孙的人生划分为了不同的阶段:他出生、离家出走、被俘为奴、成功出逃、登陆荒岛……随着“9月30日”这一时间点的反复出现,鲁滨孙·克鲁索的人生似乎被不断地翻新。
在经历海难后,船上的所有同伴葬身大海,鲁滨孙孤零零一人在荒无人烟的岛屿上醒来,这时的他俨然已经是死里逃生,或死后重生。1632年9月30日出生的英国新兴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鲁滨孙早已在海难中丧生,开启孤岛生活的鲁滨孙已经全然褪去了昔日的文明身份,他经历了“文明之死”。在1659年的同一天,他在一个荒岛上收获重生。
如果说当他作为婴儿时的第一次出生是由父母及亲友见证的,那么,27年之后的重生则是由他自己记录,而记录的方式是用小刀在木桩上刻字。在登岛约十至十二天后,鲁滨孙寻找到了一个巨大的木桩,用刀在上面划刻上了一个大大的十字,用以标记他第一天登岛的日子。此后,每一天他都会在木桩上划上一个刻痕来记录时间,渐渐地形成了自己的日历,用以计算星期和年月。
英语中日历(calendar)一词的词源可以追溯到“拉丁语calendarium,或calends,意为账簿(account-book),即账目到期之日”。因此,记录时间以形成日历的过程其实也正是描述与报道个人人生的过程,而鲁滨孙选择的描述方式就是画十字。这似乎也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在他的1632年第一次出生和1659年重生之间虽然也有诸多的事情发生在9月30日,但这些事件在重要性方面都略显逊色,这大概是因为这些9月30日都没有被记录下来吧。这些刻满划痕和十字标记的木桩实际上成了鲁滨孙在荒岛上的第一本人生录,木桩以及上面的印记早在后来出现的墨水和纸张之前就起到了记载他的第二人生的重要作用。
另一个比较有趣的点在于这一记录的源头是一个十字标记,这似乎不是作家笛福的随意为之。在故事开篇中就有提到鲁滨孙的原名为鲁滨孙·克洛依兹奈尔(Robinson Kreutznaer),后来因为这一名字在英文中的发音较为困难才改名为鲁滨孙·克鲁索。“在德语中,Kreutznaer(或Kreuz)一词即为十字形(cross)”。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鲁滨孙刻进木桩里的不仅是一个图形,更是他自己。这个十字即是时间的记录,又是他自己的形象化身。这个承载着十字标记的木桩也就成了他的人生记录,记载着资产阶级文明下的鲁滨孙已故后在荒岛上开启的来世人生。更重要的是,这个划刻在物体上的日历,向他证实自己在荒岛上的存在和重生。当木桩上的计时开始的时候,他的重生也就启动了。因此,记录时间这一举动标志并促动着他的重生,这一外在的行为经验使他认知到自己已和以前截然不同。在那个来自中产阶级家庭的鲁滨孙·克鲁索死亡之后,他的大脑和心灵处于白板的状态,随着第二人生开启,这块白板也即将被他在岛上接下来的经历和体验所着墨。
二、日记:重生成为自传者
如果说鲁滨孙对时间的记录表明他记载自己人生经历行动的开始,那么,当他后来收获钢笔、墨水和纸张之后,他记日记的行为就显得更加理所当然了。
笛福所创作的这部小说内容有一个奇怪的地方,那就是鲁滨孙的日记内容和小说其他章节的情节出现了重复。换言之,鲁滨孙将他的荒岛故事讲述了两遍,在书中他自己也承认这一现象。虽然两遍叙述的情节内容大致相差无几,但是,二者有一个很大的区别,即日记中的每一则叙事都会由一个具体的日期引出,这个日期是他的日历上一个确切的、真实存在的时刻。所以,他的日记向读者叙述的不仅仅是时间,更是关于时间的一切经历与经验,而那一个个的时间点串联起了从1659年9月30日他第一次登陆海岛一直到他落笔的每一个瞬间。当他阅读起自己的日记之时,他会发现,自己俨然已经成了自己第二人生的叙述者。
叙述者鲁滨孙的叙事对象只是他的日记吗?显然不是,整本由第一人称写作的小说都可以说是他个人的叙事。笛福向读者呈现的实际上是鲁滨孙·克鲁索的自述人生,且这一人生故事贯通今昔,随着“9月30日”这一日期的反复出现,他出生,离开家人,开始远航,沦为奴隶,成功逃跑,登陆荒岛……
此外,鲁滨孙的叙述还关乎未来。一个很恰当的例子就是在他遇到忠仆星期五之前,他先在梦中收获了这一仆人:“他朝我跪了下来,看意思是要我救救他;于是我把他领到梯子跟前,要他爬上去,随后他跟我进了洞穴,成了我的仆人。”
这是典型的唯心主义,物质是意识的产物,梦中之物在现实中成了真实的存在。鲁滨孙先在睡梦中“初遇”星期五,投射出了这位仆人的形象,后来就真的遇到了他,并让他效忠于自己。这样一个物化的过程给鲁滨孙的叙述增添了一抹虚构式小说的色彩,他通过为自己创造故事来试图塑造未来。
至此,鲁滨孙在他的叙述中融汇了过去、现在和未来,这也就使得他的叙述成了一本完完整整的自传。他并非讲述他人的故事,亦非只是选取生活的片刻来描述。这位作者记录下的是他荒岛重生的完整人生故事,在这一过程中他也就为那个已经经历了文明之死的新兴资产阶级建立了一个新生的身份——第二人生的作者。鲁滨孙在他自己的叙述创作中重生成了一个自传者。
除了描述(account)人生,鲁滨孙同时也在估算(reckon)他的人生。如果说描述的行为指的是一种叙说与记录,那么估算则多了一层评判的意味。在他的自传中,鲁滨孙对他在岛上经历的一切予以评价,而评价的结果往往会带来变化。之后,他便开始了对荒岛环境及生物的改造来落实这些变化。在这一改造的过程中,他再次收获了大量的经验,这些经验进一步帮助他充实重生后的新认知。
三、荒岛:重生为荒岛之王
小说《鲁滨孙历险记》历来被很多读者认为是一个殖民者的故事,主人公鲁滨孙·克鲁索践行着恺撒大帝“我来,我看见,我征服(I come,I see,I conquer!)”的行动原则,一步步殖民荒岛。但是,如果从认知论的角度来分析,鲁滨孙所遵循的指南应该调整为“我来,我看见,我重建,我如王般统治(I come,I see,I reconstruct and I rule (as a king))”更佳。这一行动链的结尾处出现了一个新的个人身份——王。而串联起这一系列行动的关键,是鲁滨孙对荒岛的改造。
(一)环境改造
鲁滨孙初登陆海岛之时,将其称之为不毛之地,岛上除了他自己之外全然没有人类的足迹,只有野兽不时出没。因此,他就毫无悬念地立即成了这片土地的主人。鲁滨孙自称为荒岛的“至高无上的君主,对这岛国拥有主权”,按照自己的意愿对荒岛进行了改造。
出于生存的目的,鲁滨孙改造荒岛的首要任务与对象就是食物。手持火枪,鲁滨孙很快就捕获了鱼、海龟等动物,圈养山羊,为自己提供肉类和羊奶。此外,他还积极开垦农业,通过实验与测试,探索出最适合播种的季节。鲁滨孙现在俨然成了一位农业专家。在书的后半部分,当他若干年后决定离开海岛之时,他已经能够在西班牙人的帮助下成功地存下了约220蒲式耳大麦和相当比例的稻谷。
此外,鲁滨孙还搭建防御所,添置家具,修补裁衣,伐木造船。在小说中,鲁滨孙甚至把他在英国大陆的家复刻到了海岛的居所。身处其间,抬眼望去,他看到了自己亲手制造的椅子、桌子、架子、挂钩、陶罐……家中无一物是出自或假借他人之手。
在完成了以上所有的荒岛环境改造之后,鲁滨孙·克鲁索终于可以如同王一般安居于他的王国之中。王国内所有的东西都是由他亲手创造的,都是反映了他的个人意愿。他位于权力的中心,决定着所有事情存在的方式和模样。此时,荒岛上的每一个产出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鲁滨孙:你是你自己的财富的创造者,环境的主人,更是这片海上王国的王。
(二)物 —我关系确立
除了用以供食的动植物,鲁滨孙在荒岛上还饲养了鹦鹉、狗、猫,并培养了仆人星期五,而对这些家畜和星期五的统治则进一步巩固了他荒岛之王的新身份。
王者力量最明显的表现就在于王发布的至高无上的指令。鲁滨孙称自己为荒岛的君王与主宰。这种王者的优越感很好地体现在了餐桌上:“看看我的臣仆们是怎么伺候我的,鹦哥活像是我的宠臣……(狗)照旧匍匐在我的右面……(两只猫)都巴望我时不时地特别开恩,随手给它们吃点什么。”
鲁滨孙称鹦鹉、狗和两只猫是他的家人,围坐在他的身边和他共进晚餐,但是这个家庭模式却显然带着殖民主义的色彩。在殖民主义理论下,殖民者和被殖民者之间的关系类似于父母和孩子。在《独立宣言》中就曾做了相似的类比,认为维系殖民者和被殖民者的纽带是来自“同种同宗的血缘(common kindred)”。在殖民的范畴内,成为家属意味着这样一种家庭的比喻意,即孩子对父母的顺从是所有殖民统治的基础。所以,鲁滨孙将动物们比做自己的家属的同时,就默认了它们如同顺从的孩子服侍父母一般侍奉他自己,而作为父母,也是殖民统治的王,他手握大权,将孩子与仆人的命运握在手中,他能够主宰它们的生死存亡。
类似的关系也可以在他和星期五的相处中看到。鲁滨孙将星期五从食人族手中救出之后,为他提供衣服和食物,教他语言和技能,这个过程与父母教养孩子别无二致。但是这个孩子没有叫他“父亲”,而是称其为“主人”,且这个称呼是“父亲”鲁滨孙指定的。可见,这位“父亲”比起血缘关系,更加看重权力。鲁滨孙对星期五奴化的教育可以体现在很多方面,下面仅以命名为例进行详细分析:
在书中,鲁滨孙解释道这一取名只是为了标注他拯救星期五的日期。这样的解释似乎合情合理,没有任何权力与殖民意识的体现。但是如果回顾一下他记录时间的过程,我们会发现,虽然他很重视对日期的记载,但是有的时候却会弄混做礼拜的日子,忘记标注礼拜天。这样一个因为自己的失误而无法确定具体日期的人,却要依照这个错误的日历来给他人命名,实在是有点站不住脚。所以,与其说鲁滨孙给星期五命名的依据是可靠的日期记录,不如说是完全按照他自己内心的日期编排。换言之,在殖民模式下,被殖民者其实是没有名字的,他只是被同化进了殖民者自己的时间体系中。星期五之所以成为星期五是因为通过这样的重命名,他可以成为鲁滨孙殖民日历上的一天,进而皈依于他的殖民王国,就如同其他岛上的物体和动物一样。
无论是动物们还是忠仆星期五,他们和鲁滨孙之间的关系都反映了王者鲁滨孙在他一手创建的荒岛王国里的霸权统治。他是大家长,手握大权,决定着孩子们的生死;他也是殖民者,位高权重,号令一众奴隶与仆人。当他坐在餐桌前,宛如一位王坐在王座上,睥睨座下的孩子和仆人,听着他们敬称他为“主人”,享受他们的服侍,赐予他们恩赐,接受他们的感激的时候,他更加坚信自己是他们的王,他至高无上的王权让这些孱弱微小的生物乖乖服从。
四、结语
当来自中产阶级家庭的鲁滨孙·克鲁索死亡之后,他在荒岛上开启了第二人生。他记录时间,并把自己印刻进入自己的日历;他书写人生,并用文字铸就新生;他重建荒岛,并将自我投射进岛上的一草一木一物。最后,所有的这些,他的日历、自传、海岛王国,都成了他自己的回响,映照着他自己。笛福的《鲁滨孙历险记》实则为大家刻画了一个人白手起家的故事,他将身边的一切改造成了他自己的映照,并基于这些映射确立了自身的存在。因此,关于文章开头的那个认知论的问题似乎已经找到了答案。“我是谁?”或“我成了谁?”我是我所做的一切,从我所做一切的经验中,我获得了我的认知。而对于鲁滨孙·克鲁索来说,这样一个从经验中确立自己存在与身份的过程永无止境。在书的最后,他返回英国大陆,却又再次远航,他的人生旅程也就再次开启了。航行不止,经验无尽,认知难休,重生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