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青年用户的社会比较活动与社交媒体倦怠研究
2022-09-19李静
李 静
智能手机和移动互联网搭载各种技术应用,试图在日常生活领域连接一切。与此同时,一股逆向的趋势不断涌现,引发关注,“社交媒体倦怠”(social media/network fatigue)便是这股趋势下的代表现象,主要表现为用户使用社交媒体的热情减退,频繁体验到疲倦、焦虑、厌烦情绪,继而调整使用行为乃至退出社交媒体。其实,在社交媒体崛起之初,早期用户群就出现了“倦怠”现象,用户类似的情绪及行为在社交媒体应用推陈出新的过程中一直存在,比如近年国内微信用户中出现的“退潮者”或“朋友圈斋戒者”①。
学界对社交媒体倦怠的关注,既为互联网公司的产品迭代提供实践指导,更为当今人类数字化生存现状提供深度理解。随着社交媒体形态成熟,应用到生活诸多领域,社交媒体使用导致的心理、行为后果是一个无法绕开的问题。社交媒体倦怠被视为社交媒体使用的一类心理体验和行为表现,它的成因在过去五年里得到了比较充分的讨论。本文将关注一个偶尔被提及但有待深入探讨的倦怠成因——社会比较。作为一种普遍的社会心理,社会比较是讨论社交媒体使用心理及行为后果的关键部分;而关于社交媒体倦怠与社会比较的关系,已有研究存在诸多不一致的地方,也未提供充分解释。
本文以微信为研究场景,采用深度访谈法考察青年用户微信使用中的社交媒体倦怠表现、社会比较活动,并对两者关系作出解释。文章首先对相关研究进行综述,聚焦社会比较与社交媒体倦怠的可能关联。第二部分对访谈实施和资料分析作出说明。第三部分呈现并讨论研究发现:社会比较这一社会心理过程普遍存在于参与者日常朋友圈浏览、发布中,后者表现出更强的选择性和策略性;社会比较与社交媒体倦怠有两种可能的关系路径。最后进行总结,讨论研究的理论与现实意义。
一、文献综述与问题提出
(一)社交媒体中的社会比较
随着社交媒体与日常生活交织日益紧密,社交媒体成为国内传播学者的一个研究焦点。其中,社交媒体上的个体自我呈现及印象管理问题引发较多讨论,只有少数研究考察了与此密切相关的社会比较现象。例如,朱丽丽等发现,青年群体有意识地在社交媒体内容书写上与他人进行比较,维护自我独特性和向上流动的品位[1]。彭兰更为详细地阐述了社交平台上的美图使用、自我理想化及背后的社会比较驱力[2]。社会比较与其他社交媒体活动之间的关联还需要更系统的考察。
费斯廷格在社会比较理论的开创性研究中提到,人类有评价自身观点和能力的内驱力,当缺乏客观评价标准时,会借助与他人观点和能力的比较来完成[3]。此外,对自身情绪、人格特征的评价也会通过社会比较来实现[4][5]。后续研究的基本共识是,社会比较普遍存在于社会生活中,它几乎是一个自发、无意识且自动的过程[6]。关于何种因素驱动社会比较,已有文献揭示出两种理解路径。其一,社会比较由动机驱动,包括自我评价、自我提升、自我增强等[7][8]。在此基础上,考察比较动机、比较的目标与方向(上行、下行与平行比较),以及比较后果(积极/消极情绪)之间的交互作用,是社会比较研究关注的内容。另一种路径将社会比较视为一个基本的认知心理机制,它存在于信息接触和信息处理过程中;效率(efficiency)和可得性(accessibility)两大认知原则能够解释比较的发生、比较目标的选择和比较过程的运作[9]。
社交媒体为考察社会比较提供了一个新场所。社交媒体营造的“超人际”(hyperpersonal)环境使用户能够有策略地运用技术和语言符号来控制线上自我呈现,呈现出积极、理想化的自我[10]。由此,社交媒体被认为是更容易诱发社会比较,尤其是与优于自己的他人展开上行社会比较[11][12]。有研究[13]直接揭示了社交媒体使用与社会比较的正相关关系。并且,社会比较通常会引发焦虑、抑郁、嫉妒等消极心理后果[14][15],而社交媒体倦怠也被视为消极心理之一[16]。另一方面,研究者也注意到社交媒体中的社会比较不一定导致消极情绪,比较动机、比较目标与比较的情绪后果之间不是简单对应,而是更为复杂的交互关系[16]。例如,与自我评价动机相比,自我提升、自我增强动机驱动的社会比较与积极情绪呈正相关。约翰逊等[17][18]关注情绪驱动的社交媒体使用和社会比较,发现个体原有情绪状态、社交媒体上接触信息的抽象程度不同,社会比较的目标和情绪后果也不同。
概言之,社交媒体倦怠作为社交媒体中社会比较产生的消极情绪后果之一,开始引发研究关注。但个体在使用社交媒体过程中,社会比较既可能引发消极情绪,也可能引发积极情绪,要理解其产生的情绪后果,需要对社会比较过程作深入考察。同样,我们不能简单假定社会比较必然引发社交媒体倦怠,而应更加深入、细致地探究社会比较的实际运作,探讨社会比较在何种情况下引发社交媒体倦怠。
(二)社交媒体倦怠及其成因
社交媒体倦怠是近年社交媒体研究的一大热点,拉文德兰等对其的定义被广为引用:社交媒体倦怠是“一种主观、多维度的用户体验,包含疲劳、烦恼、愤怒、沮丧、谨慎、兴趣丧失等感受,或社交网络使用及互动相关的需求、动机减弱”[19]。已有概念界定有两方面特征值得关注:其一,将社交媒体倦怠界定为主观心理感受的同时,阐述倦怠产生的原因,尤其是信息过载[20];其二,对倦怠心理感受的辨识,离不开对社交媒体上相关行为活跃程度的观察、区分。行为活跃度的降低既标识出倦怠体验,也可以是倦怠体验的后果[19]。最新研究[21]将社交媒体倦怠的征兆分为认知、行为和情绪三个维度:认知过载;行为上延迟使用社交媒体,或使用过程中频繁遗忘使用目的、发布内容时犹疑不定;烦闷、恼怒、焦虑、恐惧等情绪体验。
综合已有定义,本文倾向于将社交媒体倦怠理解为一种消极心理状态,包含疲劳、烦闷、恼怒、沮丧、焦虑、恐惧、无兴趣感等情绪体验,并且消极心理状态借由一系列社交媒体使用与互动行为来标识。值得注意的是,用户体验到社交媒体倦怠并不意味着他们会停止使用社交媒体。社交媒体倦怠的情绪体验强度呈一个谱系,其行为征兆也有差异。一端是中断使用、长久退出社交媒体等极端形式;另一端是更温和的情绪体验、更和缓的行为调整,如降低使用频率、忽视部分信息、潜水、有意的行为控制、忍耐使用或转移平台[19][22][23]。甚至,有用户经历社交媒体倦怠时不会降低使用频率,反而出现表面的积极持续使用[22][23]。或者,通过短暂的中断使用来修复消极情绪之后,重回此前的社交媒体使用状态[19]。可见,将社交媒体倦怠界定为心理体验,并且重视其行为征兆,是理解它的合适路径。
已有研究聚焦社交媒体倦怠的成因、后果和影响关系的解释机制,倦怠成因吸引了格外多的注意力。梳理已有文献[19][20][22][24][25][26],倦怠成因可以归为两大类(见表1)。第一类是环境层面因素,主要指社交媒体容易引发用户倦怠的一些可供性特征,如系统质量、信息过载、服务过载和社交过载。环境层面因素还包括社交媒体平台上社群的自然演变。第二类是个体层面因素,它们作为心理或社会心理因素来测量,有助于揭示社交媒体倦怠产生的内在过程,主要包括:隐私忧虑、错失焦虑(fear of missing out)、自我沉浸失控、感知成本和社会比较。相较于环境因素和其他个体因素,社会比较尚未得到足够重视,这可能与社交媒体倦怠的概念化有关。学者们[19][20][24]依据临床、职业领域的“倦怠”“压力”或“技术压力”(technostress)研究对社交媒体倦怠进行概念化。这给后续社交媒体倦怠研究带来三方面的影响:第一,倾向将社交媒体看作一个信息获取、交换的信息系统;第二,将社交媒体倦怠视为个体与信息系统交互的结果,用“压力源-负担-结果”或“刺激-有机体-反应”框架来解释成因-倦怠-后果之关系[22][25][26];第三,过度关注“信息过载”成因,在社交媒体情境细分出多个“过载”维度[20][24]。实际上,社交媒体已成为社会实践的重要场所,而不仅仅是信息系统,普遍存在于社会生活的社会比较心理应得到关注。
表1 社交媒体倦怠成因
目前只有少数研究考察了社会比较与社交媒体倦怠之间的关系,但它们在概念测量、研究结果上有不一致的地方。克莱默[16]考察了个体自尊水平与Facebook上的社会比较活动、社会比较感知、社会比较动机之间的关系,以及它们对社交媒体倦怠的影响。该研究发现,无论受何种比较动机驱动,低自尊用户对社交媒体中的比较信息更加敏感,也更容易经历社交媒体倦怠。牛静等[26]调查了微信用户的消极社会比较(实际上是社会比较引发的消极情绪),没有发现消极社会比较对社交媒体倦怠的显著影响,可能是因为高自尊的人不会认同身边人比自己过得好,在问卷填答中隐瞒了自己的真实想法。一项访谈研究[22]则发现,微信用户在浏览充满“晒”的朋友圈时就在展开社会比较,长期刷屏引发倦怠情绪。一项对国内青年群体的调查[27]也发现上行社会比较能正向预测社交媒体倦怠。出现研究结果不一致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社会比较本身的复杂性和难以测量。
通过文献梳理可以发现,无论是从社会比较还是从社交媒体倦怠出发,两者的关系轮廓都已被描绘出来。但用户社会比较的实际运作、社交媒体倦怠与社会比较的关联方式及解释,仍存在研究的空间。本文以微信为场景,探究人们朋友圈使用中的社会比较活动和倦怠表现,以及两者之间的关系。具体研究问题有:
研究问题1:在微信朋友圈,用户如何开展社会比较活动?
研究问题2:在微信朋友圈,用户的社会比较活动在何种情况下会引发社交媒体倦怠?
二、研究方法
为了捕捉社交媒体倦怠的经验特征和社会比较的复杂性,本研究采用半结构深度访谈。访谈围绕三个核心问题展开:第一,微信使用中,如何感受到倦怠,有哪些表现;第二,产生倦怠的原因有哪些;第三,如何看待朋友圈中其他人发布的内容。访谈初期,研究者提问尽量不用“比较”“社会比较”一类词汇。因为人们通常对“比较”持负面印象,尤其是高自尊的人,他们会否认自己与他人展开比较。这也是标准化问卷有时无法捕捉到社会比较的原因。用相对开放的访谈,我们期望参与者用自身语言讲述其日常微信使用、自觉或不自觉的社会比较活动。
本研究以青年用户为考察对象。首先,从调查数据[28]看,尽管社交媒体用户年龄有均衡化趋势,但青年群体(18~35岁)仍是国内社交媒体(包括微信)的主要用户群。其次,已有研究未发现社交媒体倦怠在不同年龄段之间存在差异。本研究的主要目标是揭示用户的社会比较活动及其与社交媒体倦怠的关系,以青年群体切入不会影响对概念间关系的探讨。
本研究在2018年12月至2019年4月、2019年12月至2020年5月,通过招募和滚雪球方式获得31名参与者,开展线上或线下访谈。正式访谈前,研究人员对每位参与者进行预访谈,关注他们对自身社交媒体倦怠的描述,确保与本研究探讨的社交媒体倦怠相符。访谈时长为39分钟至70分钟。参与者构成如下:男性15人,女性16人(分别用A、B代表);年龄在18岁至29岁间;职业有在校大学生、公务员、教师、记者、不同类型企业的职员等。
访谈录音都被转录成文本,研究者借鉴扎根理论的编码程序②对转录文本进行质性内容分析。首先,将转录文本中与研究问题紧密相关的内容标识出来。然后,对标识出的内容进行编码,即识别出内容的主题、将主题归入特定范畴。这些主题和范畴对应社交媒体使用特征、社交媒体倦怠的心理体验和行为征兆、社交媒体倦怠的影响因素。相较于主题,范畴更具抽象概括性、更接近概念。演绎和归纳两种策略都用于内容分析。
三、研究发现与讨论
“以前Vs.现在”是绝大多数参与者描述日常微信使用所采用的叙述模式,他们也是在这一模式下讲述其社交媒体倦怠体验。朋友圈不再像最开始那样新奇、有趣、真诚、注重分享,随着使用时间增加,他们对微信尤其是朋友圈的“新鲜感”或“兴奋感”明显降低。疲倦、烦闷、焦虑、恼怒、沮丧低落、兴趣丧失是参与者常提及的倦怠心理体验,与前人研究[19][21]对社交媒体倦怠情绪维度的界定基本一致。
从行为征兆来看,只有极少数人在经历社交媒体倦怠时会出现关闭朋友圈的行为,绝大多数参与者继续使用朋友圈,但减少使用时间,并做出一定的行为调整。如表2所示,大多数参与者对朋友圈的使用转为“潜水”或消极使用状态,即更多地浏览朋友圈而很少发布内容。无论是减少发布还是减少浏览,参与者在叙述中经常提到自己主观控制上的努力,以及不同程度的忍耐使用。这种行为控制与早期使用状态形成对比,可视为他们对倦怠体验的一种反应[19][22]。此外,部分参与者持续使用朋友圈的同时,转移到其他平台(如微博、Soul、豆瓣)来满足个人化、情绪化表露的需求。
表2 访谈参与者社交媒体倦怠的行为征兆
对参与访谈的青年用户而言,社会比较普遍存在于日常朋友圈使用中。从参与者对社交媒体倦怠的描述,可以看到信息过载、社交过载等被反复提及的因素。它们引发的倦怠,一定程度上可以通过系统迭代、功能设计或用户自主操作来缓解,如消息免打扰、取消朋友圈更新提醒、筛选微信群和公众号订阅。但社会比较和由此引发的倦怠,给人无处遁逃之感。参与者在浏览朋友圈、发布朋友圈过程中,开展的社会比较活动多样且充满策略,而不仅仅是上行比较。
(一)“刷圈”中认知性社会比较的启动
在日常朋友圈浏览——“刷圈”过程中,认知性社会比较以参与者难以察觉的方式在运作。相对开放的访谈中,参与者很自然地谈到什么是“好”或“不好”的朋友圈,从内容到表达形式,从文字、配图到地理位置,都成为评价线索。评价主要有两个方面:一个是对朋友圈内容及表现方式的评价;另一个是对发布者生活状态的评价,如经济水平、社会地位、工作成就、教育认知层次等。参与者十分容易回想起有代表性的微信好友及其惯常的朋友圈内容和体现的生活状态。马斯韦勒等[9]的研究提出,当人们接触、处理有关他人的信息时,社会比较就启动了。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几乎所有的参与者都会以评价的形式来谈论朋友圈:日常“刷圈”已经完成了无数次比较,并形成了用来评价朋友圈及其发布者的特定标准。
参与者普遍将微信朋友圈视为一个获取他人信息、“了解他人生活”的场所,与他人展开比较也就不难理解。添加微信是当今人们建立及保持联络的主要方式,朋友圈也成为遇见不同人群生活经验的场所,包括只有“一面之缘”、联系松散的人群。B08清楚讲述了关注他人动态与社会比较,尤其是上行比较之间的关系:“有时候很多东西越得不到就越想要,你看不到的话,反而可能会对他们的动态更加关注。看到优秀人的朋友圈,就会更加关注他,想知道他下一步去干什么。”即便在“刷圈”中已明显体验到上行比较带来的负面情绪,部分参与者(如A09)仍有查看他人动态、了解他人情况的渴望。这也为理解上行社会比较与错失焦虑之间的正相关关系[27]提供了更加丰富的经验依据。
“有的人喜欢在朋友圈炫富,我就会觉得大家都好有钱,也会觉得自己很悲惨……哪怕再悲惨,我还要继续看一下,因为它(朋友圈)是一个平台,我可以了解你的生活,可能有些人我跟你其实不熟,平时也不能常见面,但是我能够知道你现在的生活状态是什么样子。”(A09)
刷朋友圈是一种单向获取他人信息的方式,一定程度上也增加了社会比较的可能性。有研究[29]发现,人们通常不愿意通过相互自我表露来进行社会比较,而当不需要表露自己的感受或反应时,他们会更加愿意获取社会比较信息,这种“比较的隐秘模式”[18](private mode of comparison)会进一步强化人们的社会比较倾向。如A15所述:“更多的想法就是把自己隐藏起来,在朋友圈里做小透明,我就点点赞、看看别人就好。”这种“小透明”是多数参与者日常刷朋友圈的状态。换言之,“刷圈”提供了一个无须表露自身、可单向获得大量他人信息的机会,可能会增强个体与他人进行社会比较的倾向。这对理解长时段内社交媒体倦怠与社会比较的相互作用富有启发。当人们出现倦怠心理,处于朋友圈浏览远多于发布的“潜水”状态时(如表2,这是多数参与者的倦怠行为征兆),社会比较更可能发生,人们会进一步陷入社交媒体倦怠状态。
此外,参与者有意忽略或不看朋友圈的行为,也从侧面说明社会比较在“刷圈”中的普遍性。在生活顺利状态与不如意状态,参与者使用朋友圈的兴致和活跃度有明显差异。如A07所述:“最近生活得不是很好,我看见朋友圈里面有些人晒自己好的生活会比较烦,这种情况我就会选择不去看。如果最近生活还比较如意,也没什么烦恼,我在朋友圈里看见什么,分享了一些生活美食,我会选择互动。”可见,当生活遭遇挫败、处于消极情绪状态时,参与者有意减少朋友圈浏览的背后是对上行社会比较的回避,以此维护自尊。
(二)“发圈”中的选择性社会比较
发布和管理朋友圈内容也是一个社会比较过程,这是已有研究尚未充分揭示的方面。“刷圈”中的社会比较虽然会受动机(如维护自尊)驱动,但它更多是作为信息处理的基本认知机制在运作。相较而言,“发圈”中的社会比较主要由动机驱动,有更强的选择性和策略性。
参与者发布及管理朋友圈、进行自我呈现的背后,是一个为了维护自尊、塑造积极自我形象而展开的社会比较过程。首先,编辑朋友圈内容(文字、图片)被描述为一个不断“琢磨”“掂量”的过程,以避免他人的负面评价。绝大多数参与者都提到自己编辑朋友圈所耗费的时间和精力,甚至有十分纠结的心理感受。A07直接指出,“编辑的主要原因,一个是避免错别字,一个是显得自己更有文化。其实说到底还是避免自己的自尊心受到别人打击”。“显得自己更有文化”正是朱丽丽等提出的维护“向上流动的品位”[1],它通过与他人在朋友圈发布频率、情绪披露、策略性炫耀等方面进行比较来实现。其次,大多数参与者都提到对已发朋友圈的管理,如选择性删除、设为仅自己可见。这种事后管理的主要意图是避免他人与较高的朋友圈品味进行比较,避免他人对以前的自己作出“幼稚”“不成熟”等评价。
有趣的是,部分参与者通过“分组可见”来实现更复杂、有选择性和策略性的社会比较。朋友圈“分组可见”常被视为一种“观众隔离”,即面向不同观众表演不同角色。参与者设置“分组可见”,一方面是微信“好友”数量众多,涵盖不同社会背景和关系类型,需通过分组来避免角色错乱和隐私泄露;另一方面,不容忽视的是,分组还是带有特定动机的社会比较。下文摘录展示了隔离谁、如何隔离的标准,暗含社会比较意图。
“我觉得这个人的层次可能和我不一样,可以给他看一下。这个层次我怎么说呢?比如我认识的是我家那边的人,他们的学历水平没我高,只上了高中就不上了。我会刻意地把我所有的朋友圈都打开给他看一下,他会觉得好高端……到研究生这个层次,他们可能做一些比较厉害的研究,发到朋友圈里去,本科同学觉得好厉害,但是在研究生同学看来,这是什么东西。……博士的话在我这里体现的就是老师那个标签。因为他们的层次更高一点,视野更宽广一点,我的很多朋友圈他们就不能看。他们能看到我比较俏皮、比较搞怪(的朋友圈),还有一些个人的生活照。这种可以给他们看,其他就不能了。”(A06)
A06朋友圈“分组可见”的一个重要依据是潜在观众的学历及代表的认知层次。作为一个在读硕士生,他将几乎所有的朋友圈刻意开放给高中学历、来自家乡的微信好友,因为自己当前的学习生活状态会被评价为“好高端”。这些朋友圈内容可能被部分本科生评价为“好厉害”,但对他所属的研究生群体而言则稀松平常,在学术能力更强的研究生面前还可能引发负面评价,所以要控制其可见范围。在比较的另一端,面对学历及认知层次更高的群体,A06对可见的朋友圈内容作了更严格的限制,避免他预想的负面评价。在这里,参与者有意通过“分组可见”来开展下行比较,避免同行尤其是上行比较。
(三)社会比较与社交媒体倦怠:两种可能的关系路径
访谈发现,微信朋友圈中普遍、频繁的社会比较很可能引发社交媒体倦怠。如前所述,参与者浏览朋友圈的过程中会快速启动社会比较,发布朋友圈时也受特定动机驱动,会借助策略进行选择性社会比较。这意味着理解社会比较与社交媒体倦怠之间的关系,也可能存在两种不同的路径。
1. 信息处理中的社会比较-消极情绪-社交媒体倦怠
已有研究[22][26][27]主要是从这一路径来理解社会比较与社交媒体倦怠的关系:浏览社交媒体内容—社会比较—消极情绪—社交媒体倦怠。考虑到用户通常在社交媒体上进行积极、理想的自我呈现,人们日常“刷圈”更可能引发上行社会比较,也更可能得到自己不如他人的评价,并体验到焦虑、烦恼、沮丧等消极情绪。因微信已深度嵌入工作生活,这些消极情绪容易弥漫到日常微信使用中,出现社交媒体倦怠。
社交媒体的“超人际”环境更容易引发参与者在“刷圈”过程中展开上行社会比较。大多数参与者意识到“刷圈”看到的内容基本都是“正面的”“正能量”“积极的”“有营养的”“有品位的”。这种理想化呈现是经过“修剪的”,甚至被认为含有虚伪、炫耀成分,与现实生活有一定距离。与旅行、美食等休闲消费相关的信息,其可得性很强,参与者频繁提及他们对这类信息的关注,因为它既体现经济实力,也展示社会活动圈子和品味层次。A01详细描述了上行社会比较如何发生:当每一条内容都被有意“美化”时,个体日常“刷圈”就会看到他人被“美化”的工作或生活经历“集中”地涌现,诱发上行比较。即便个体意识到他人朋友圈内容脱离现实,仍难以抑制社会比较冲动。
“我一年出去旅游两次,大概每个同学都是两次。比如说我有45个同学,他们分别出现在我的朋友圈里面,我就会感觉我的同学天天都在旅游,这样产生的结论是不真实的。出去玩肯定会对经历进行一定的美化,当大家又集中又美化(地呈现旅游),就让人不自觉地去比较……我会觉得待在家里好无聊。”(A01)
“看多了他们的朋友圈,他们过的生活非常精彩、非常有趣,会对自己有影响,就是会产生疑问:为什么自己没有像他们这样?比如说朋友圈有人发了比较好的地方或者高级的餐厅,就会有一定的压迫感、逼迫感,会有一点紧张。”(B08)
面对理想化内容的集中呈现,参与者在上行比较中产生“为什么自己没有像他们这样”的感受,将自己当下的工作生活感知为平庸、无聊乃至困顿(如前文A09说的“悲惨”)。有趣的是,参与者对明显“晒”或炫耀物质能力的朋友圈持批判态度,但仍会展开比较,进而出现沮丧、焦虑情绪,如B08所说的压迫感、紧张感。在参与者讲述中,某次“刷圈”或浏览特定内容引发上行比较,由此产生的消极情绪是短期、可修复的,但考虑到朋友圈内容频繁地按特定理想化模式出现,考虑到人们使用微信的强度,倦怠心理会弥漫在日常的微信使用中。
描述自己工作生活不顺的参与者,对朋友圈社会比较线索尤为敏感,引发的社交媒体倦怠也更加明显。研究[30]发现,现实生活受挫不仅是事实层面的困难,还是“过去-现在”时间维度上进行自我比较产生的消极心理,此时人们需要与周围人开展社会比较尤其是下行比较以获得积极情绪体验。约翰逊等也提到,处于消极情绪的个体浏览社交媒体信息时,会选择特定比较目标来修复情绪:当信息相对抽象时,寻求下行比较、避免上行比较[17];当信息生动丰富时,寻求上行比较、避免下行比较,因为上行比较的信息线索能够产生积极情绪的扩散和同化效应,利于修复消极情绪[18]。然而,由于朋友圈基本是“美化”呈现,人们难以找到下行比较目标。朋友圈内容虽然多样,但自我呈现方式高度模式化,上行比较信息带来的积极情绪扩散效果也受到限制。访谈显示,遭遇挫折的参与者在想使用朋友圈与逃避朋友圈之间反复纠结、耗竭情绪。他们的消极情绪不仅无法通过浏览朋友圈来缓解,还可能因上行比较导致消极情绪进一步累积,影响其心理健康。A14有两次考研失败的经历,打开朋友圈会不自觉进行比较。与线下交往相比,他在朋友圈更容易感受到压力,其倦怠行为征兆从最初屏蔽一部分人发展为关闭朋友圈。
“我打开朋友圈,刚开始是我自信的样子,但是他们一天天都在变好,而我一事无成。我觉得他们任何人都比我强,所有人都在进步……我觉得我是一个loser(失败者)。 虽然说我打开朋友圈没有专门去(比),没有那种攀比的心理,但是看到别人优秀、高光的时候,他们分享出来自己比较好的时候,我还是会失落……我不是不想发朋友圈,我是已经不敢打开朋友圈。”(A14)
2. 品味展演中的社会比较-感知成本-社交媒体倦怠
访谈还揭示出社会比较与社交媒体倦怠的第二种关系路径:发布朋友圈时通过社会比较来确定自身品味展演的规则和策略,将明显增加参与者的感知成本,在“发与不发”的反复权衡中耗竭情绪,进而出现社交媒体倦怠。该路径在已有社交媒体倦怠研究中几乎未被提及。探讨社交媒体中的社会比较时,研究[13][26][27]也强调信息浏览引发社会比较,但对内容发布隐含的社会比较过程很少提及。访谈发现,参与者发布朋友圈时,社会比较的运作引发了更加普遍的倦怠体验。
绝大部分参与者都感知到朋友圈发布规则发生了改变,丧失了个体书写的自由度(不再像原来那样,只分享自己生活状态和心情,B08)。即便发布与生活、情绪相关的内容,也要遵循某些公认、未言明的规则,包括适当的发布频率、克制情绪情感表露,在内容及形式上对优渥生活和个人特质(如知识水平、思想深度、幽默风趣)的体面炫耀。甚至,掩盖自己的“虚荣心”,“纯粹地想把当时的心情分享出来”,给人“生活得很积极、很好”的感觉,是一种值得去“效仿”的技巧(B04)。这些规则被认为是较高社会阶层人群的品位表现[1],遵循这些规则的朋友圈书写很大程度上是对较高阶层品味的展演。
对大多数参与者而言,朋友圈品位展演不是自然发生的,而是通过社会比较来完成的。从上文提及的“效仿”可见一斑。其中的社会比较过程表现为:在“想发的冲动”与“如何发的规则”之间反复权衡、纠结;发出后,参照标准不断评估自己朋友圈展演是否恰当,并借由他人的回应(或不回应)来佐证,体验到焦虑、懊悔或沮丧,甚至出现快速删除行为(如B04)。A01为了达到甚至超越“好的朋友圈”的标准,要在现实生活中刻意去经历一些事情。品味展演的规则,借由朋友圈浏览、发布背后的社会比较过程不断强化,成为一种共享的规则。
“主要是我也没啥可晒的……我觉得很有必要研究一下从发出朋友圈那一刻开始,到之后十分钟人的心理是怎么样的。因为随着时间延长,就会问自己当时为什么要发这种东西,恨不得马上把它删掉,然后就删掉了。”(B04)
“也会想要发类似的东西,然后去满足甚至超过这个标准……但你要去发的话,总是会刻意地去经历一些东西,就会觉得烦了、累了。”(A01)
社会比较明显增加了发布朋友圈的感知成本,使参与者出现倦怠心理。感知成本是参与者发布符合既定标准的朋友圈所主观预估的成本,包括时间、精力和情绪的投入。与前人研究[23]不同,我们将感知成本视为个体心理因素,它表现为个体权衡收益-成本的心理过程。“个体是成本-收益的计算者”这一观念在有关社交媒体信息行为的探讨中早已存在,比如隐私计算理论。访谈发现,一方面,发朋友圈可以给参与者带来分享生活、积极表达自我、获得他人点赞评论的愉悦感;另一方面,不合标准的朋友圈也会带来风险——招致负面评价和自尊受损。权衡表达的愉悦感与负面评价的风险,参与者通常要花费远超预期的时间、精力来编辑朋友圈内容。权衡过程中,愉悦感逐渐消磨,最终“就在发的那一刻,觉得发出去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B11)。
尽管“分组可见”能够隔离多样复杂的观众、控制负面评价风险,但这个操作也极大地增加了发朋友圈的成本。经历反复的权衡和纠结,参与者普遍有“没什么可晒”“没有素材发”“没必要发”一类兴趣降低乃至丧失的感受,出现减少朋友圈发布这类倦怠行为征兆。如A13所述:“朋友圈现在有各种群体、各种圈子的人,还有各种层次的人。比如我真的买了个本田,可能也不会发出来,因为我怕被买奔驰的人嘲笑……不管怎样少发才是王道。”
四、结论
本文对31位微信青年用户进行深度访谈,考查他们朋友圈使用中的社会比较活动与社交媒体倦怠。研究发现,社会比较普遍存在于参与者日常的朋友圈浏览、发布中,社会比较既受动机驱动,也作为信息处理的基本认知机制在运作。参与者“刷圈”时,社会比较这一认知心理机制快速启动,参与者由此形成、强化评判朋友圈内容及其发布者的标准。此外,参与者“发圈”背后也是一个受动机(如维护自尊、塑造积极自我形象)驱动的社会比较过程,它表现出更强的选择性和策略性。朋友圈“分组可见”成为部分参与者选择比较目标,开展下行比较、避免上行比较的策略之一。参与者朋友圈中的社会比较活动能够解释其社交媒体倦怠,社会比较与社交媒体倦怠之间可能存在两种关系路径。本文为社交媒体中的社会比较、社交媒体倦怠与社会比较之关系提供了新的理论理解。
首先,借助质化方法,研究捕捉到微信朋友圈中丰富的社会比较活动,尤其揭示出参与者发布朋友圈背后的社会比较,这有利于全面认识社交媒体情境下的社会比较。已有相关研究[13][26][27]主要聚焦信息浏览引发的社会比较,认为社交媒体使社会比较信息更加集中、单一、易获取,用户浏览信息后更容易开展社会比较。少数研究[2]提到社交媒体内容发布、自我呈现背后的比较驱力,但没有探讨其间社会比较的具体运作。本文对参与者“刷圈”中社会比较认知心理机制的揭示,印证了社交媒体信息浏览引发社会比较这一观点。更重要的是,本文揭示了“发圈”过程中丰富而充满策略的社会比较活动。参与者通过与代表更高阶层品味的朋友圈标准进行比较,来决定自己是否发朋友圈、如何书写内容、给或不给谁看,这对已有研究是有力补充。
其次,本文揭示了社会比较与社交媒体倦怠的关系路径,加深了对社交媒体倦怠形成过程的认识。已有研究[22][25][26]从“压力源-负担-结果”或“刺激-有机体-反应”模型出发,为理解环境层面因素、个体层面因素、社交媒体倦怠之间的关系提供了框架。但这些模型难以解释个体层面各因素之间的互动,也难以揭示用户内在心理过程的复杂性。本文关注个体层面的社会心理过程,考察微信朋友圈中社会比较的具体运作,发现社会比较可能以两种路径影响社交媒体倦怠。其一,社会比较认知心理机制使参与者“刷圈”时频繁与他人展开比较,尤其是上行比较,产生焦虑、烦恼、沮丧等消极情绪,进而体验到社交媒体倦怠。其二,参与者“发圈”时与代表更高品位的标准进行比较,增加了其朋友圈发布的感知成本,也可能引发社交媒体倦怠。这两条路径为理解社会比较与错失焦虑、感知成本等个体层面因素之间的互动提供了经验支撑,后续研究可运用量化方法做进一步检验。
最后,本文还呈现当今人们“社交媒体生存”的现实一面:经历倦怠心理却难以放弃社交媒体,只能继续忍耐使用,或转向重浏览、轻互动的被动使用。当微信这类社交媒体像基础设施一样嵌入人们日常工作生活,经历社交媒体倦怠而无法退出可能会损害用户的心理健康。有学者[15]提出,当用户意识到社交媒体上的理想化自我呈现,可以切断与比较目标之间的关联或取消内容更新提示,这样有助于控制他们的社会比较冲动、避免陷入消极情绪。但本文的访谈显示,这几乎是不可行的。一来,在中国,微信与日常社交密不可分,加微信是参与者建立和维护社会关系的主要方式,即便产生倦怠心理也难以放弃。二来,参与者有借助朋友圈获得他人信息的需求,错失焦虑也使他们难以切断与他人的关联。再者,社会比较这一认知心理过程在参与者刷朋友圈时快速、难以察觉地运作,他们难以控制社会比较冲动。此外,参与者经历倦怠后主要选择忍耐或被动使用社交媒体,这也是后续研究值得关注的方面。探讨不同时间点上,社会比较、社交媒体倦怠、被动使用行为之间的互动关系是后续研究的一个方向,有助于揭示长时段内社会比较和社交媒体倦怠对用户心理健康的影响。
(中国地质大学(武汉)艺术与传媒学院硕士研究生左超华对本文亦有贡献)
注释:
① 腾讯研究院于2016、2017年分别开展了社交网络斋戒实验研究、“社交网络的小众退潮者”研究,相关负责人在介绍两项研究成果时,将戒掉朋友圈的用户称为“朋友圈斋戒者”,将离开微信或关闭朋友圈的用户称为“退潮者”。参见《寻访朋友圈的“失踪者”》,2022-03-08,https://www.sohu.com/a/169020714_455313.
② 基于扎根理论的编码程序主要包括开放式编码、主轴编码和选择性编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