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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初扬州乔氏东园造园意匠考略

2022-09-17许又文北京林业大学艺术设计学院

建筑与文化 2022年9期
关键词:造园山石营造

文/许又文 北京林业大学艺术设计学院 硕 士

引言

乔国桢,字逸斋,祖籍山西襄陵,候选行人司司副;其太祖父始迁扬州,以鹾为业,逐渐成为扬州著名的盐商。其父豫(1632—1699),字介先,自号曰朴园,“少习于儒,既通其术”,后遇家道中落,“势不能专一思虑以寻行墨”[1],遂重操祖业。乔国桢虽然成长在富贵优裕的商贾世家中,但却“脱遗轩冕”,与当时的文人广泛交往,其和弟俊三皆与曹寅等人交好。乔氏兄弟二人雅好山水,遂卜筑城东南,构筑东园;凭借丰厚的家境,通过筑山理水,使其成为了当时一座著名的大型郊野别业,具有较高的艺术品质,甚引得它园与之争胜,被后世誉为“清初最为翘楚的园林”。可惜园林现已无存。

对东园的研究不仅可以丰富清初郊野园林的营造实例,从园林史的发展语境中探析它的营造,也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文章以袁氏《东园图》和相关的史料文献为基础,运用图像分析方法,对东园的造园意匠和营建理念作进一步探讨。

1 营建背景

明清之际,扬州饱受战火侵袭,城市、经济建设遭受沉重打击。历经顺治的经营,逐步恢复发展,至清朝康熙年间,扬州已然是一派欣欣向荣的繁华之景了,同时也迎来园林发展的高潮,乔氏东园就是在这一背景下建造的。从这一层面来看,它可谓是18 世纪扬州园林发展的先声,对其后的地方园林营造产生一定的影响。

根据对文献和史料的考据,东园应始建于康熙四十七年(公元1708 年)。园林择址于扬州府城东南约6 里的甪里村,此地兼具村庄和江湖之胜,景观条件极佳:江河环抱,旷如望羊,周围田畴一片;南眺江岸,过江山色尽收眼底,远处的文峰塔和天中塔亦隐约可见。优越的自然环境为造园提供了便利。乔氏根据场地的特性,因高为丘,即坳成池,经营建筑,植以花木,环以墙篱,于当年冬时大抵完成了其椐堂、几山楼、西池吟社、分喜亭、心听轩、西野、鹤厂、渔庵等的建设,基本上形成了东园的景致格局。但是,有文献表明,东园在1709 年、1710 年仍有局部的小营建活动,但基本以修葺为主,园林的整体格局未有大变动。1710 年,画家袁江应邀到访园林,绘有《东园图》[2](图1),摹其大略。次年十一月,张云章至扬州,亦慕名而至,在与其门人游览一番后,写下了《扬州东园记》。

图1 袁江《东园图》

宪使曹寅作为乔氏兄弟的友人,至郡必寓居于此,并为园中景致一一题名,形成著名的东园八景。东园的营建,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园主建立身份认同的一种手段。园林建成后,成为文人雅士的聚集地,文人时常欢聚于此衔觞赋诗。曹寅甚至与客私自潜访园林,反被园主泥饮赋诗。此外,园主乔氏还延请当时的大文豪王士祯、宋荦等人专门撰记,藉此宣扬东园,以求声名远扬。

2 造园意匠

2.1 布局

就规模而言,东园也算得上是一座大型园林了(图2)。整体上看,园林空间形态分明,东部以建筑群为主,西部为山水主景区,并逐渐过渡到南部;建筑与园林过渡自然,旷奥兼备,极富天然野趣的园林情调。东部建筑群由三路建筑院落组成,最东边的为入口前导空间,建筑布置较为严整;最后一进稍为灵活,景致也较为精致,推测此处很有可能为曹寅诗中提到的东村书屋,即读书堂之所在地。其椐堂是中路的核心建筑,视野开阔;其南土丘起伏,前后林木翳然,野趣十足;再往西便是以几山楼和心听轩为主的生活化空间,西侧临池,隔水与山相望。建筑、院落之间以回廊连接、沟通、分割或围合成多样的空间,同时也使建筑群的整体性较强。园林区以山水为核心,西池吟社、分喜亭、西野因势而立,并与水景相互映衬,空间十分疏朗。沿着园南逶迤东行,在园池水口处设“鹤厂”以据之,再东循曲径土丘、花圃便到达南部的渔庵,其外村庄绿野,十分旷达。

图2 东园平面布局示意图

园林为水所环绕,四围都设有园门出入,东边的为主入口,南部入口要借助舟船才可以到达。如此一来,游者有不同的进园游览路线选择,可产生不同的游园体验,加上建筑与植物、山水之间配合密切而形成多样的景致,足以日涉成趣。

2.2 建筑

东园中建筑种类多样,包括了楼、堂、亭、轩、厂、庵等类型(图3),尚有晚明遗风,而且廊的运用比较多,成为连接各建筑的重要通道,并藉此划分为不同的景域空间。建筑空间经营“极位置之工”,主体建筑规模宏大、装饰精美。其中其椐堂面阔三间,明间较为宽阔,周带轩廊,体量较大,室内布置丰富、讲究,主要为待客之用。几山楼为园中最高建筑,卷棚歇山制,彻上明造,共两层;楼前设有一小屋,底层封闭,其上为一平台与几山楼二层相连,是为观景、畅乐之处。平台以四周朱柱承顶,并附以帷幕,座椅凭栏而设,中置有几案。整体来看,几山楼不管是形式、装饰,还是颜色都极为精美,诚为园中一大胜景。

图3 东园建筑

另外,建筑营建较为灵活。例如南部倚崖侧的“渔庵”,屋顶为两个卷棚歇山式互为垂直组合而成的一个整体,较为特别。

2.3 山石

东园的山石景致最为特出,是园林营造的重点部分。山石规模宏大、高峻雄厚,山上佳木阴翳,幽邃野趣,多方景胜,为园中重要的得景对象以及观景佳处。假山以土石结合为主,构土成冈,较为重视山麓的处理,且局部(地形较陡的)结合叠置山石,山上多种植物,有若自然真山般的效果,颇具张氏(南垣)理山之风格。山体北部主峰硕秀,主要为黄石堆叠,多石拼用,棱叠浑厚,如同倪瓒笔下山石之法;山势连贯、自然,塑造了麓坡、石矶、涧壑、峡谷、石壁、悬崖等多样的山体形态,构成丰富的景观意趣(图4),可游可赏。其中,以“西池吟社”的景境营造最为突出。具体而言,运用山石堆叠成岩崖貌,凭崖结茅,其东部也有山石堆筑,植以卉木,形成两山之山谷意向。屋前有一湾池水,面积不大,最令人称赞者,在于巧妙利用山石形态和高差,营造出别致的动态水景——“琮铮鸣以泻”[3],“招月共清吟,开尊风露下”[3],溪水在空谷中回荡,足具林泉雅致之趣。

图4 东园山石形态

除了西部的主山外,池南重冈逶迤,园南也有山林营造,土丘间置石立峰,并在院墙下起伏延伸,宛若主山之余脉,起到统领东部景观的作用。园中的置石(太湖石)则主要分布在南部土丘以及建筑台基旁,或与植物搭配,或以粉墙为背景,作为点缀之用,画意十足;园东北以及西路建筑院落的庭院里也还有用黄石叠筑的花台,颇具自然野趣。另外,其椐堂北还有具有观赏价值的独立石峰。

2.4 理水

山因水秀,水因山活。东园水景在山林的映衬下,也是突出的园景。园林四周为水所环绕,园池南引园外之河渠,并在水口筑“厂”。水池主体略近方形且西浸石壁,北延一派之长源绕山而西至“西池吟社”,有“源流脉脉,疏水若为无尽”之意。池面宽广,水汽弥漫,西南隅有一座三曲桥立于水上,以桥隔之,将水面划分为两个层次,从“心听轩”西望,断处通桥,从而扩大景深。而山上雨水汇聚,沿峭壁溪涧而下,形成小瀑流,如入深潭,又有泉瀑幽趣。驳岸处理凹凸有致,曲折变化,形态多样,园林的自然意趣十分显著。

值得注意的是,与大多扬州园林一样,园中还有类似北方“旱园水作”的做法,这或许是园主思念北方的故乡而作。由其椐堂及其庑廊与西边墙廊、南边的土丘林越以及东边的院墙围合而成平坦宽阔的“水池”景域,南部土丘间之夹径如同谷涧溪流,溪水从园外蜿蜒汇至于堂前;厅堂、廊庑地基抬高并设阑槛,西有一“水亭”凸出“水面”,堂前、廊基下散置湖石,如断如续、如浮如沉地露出水面状,庭中无水却有池意(图5)。

图5 东园旱园水作

2.5 植栽

植物经营与园林整体环境取得内在的和谐统一,既营造良好的生态环境,亦通过植物季相变化或本身呈现的各种色彩[4]渲染多样的园林意境。园林建造之前的基址内有百年老树和老椐一棵,在合理利用这些植物的基础上,增以卉木,营造出苍古质朴的山林幽境及舒适的栖居环境。植物多为丛植和散植,并与石峰、建筑等密切配合营造四时之景,形成多样的景境体验。例如池北布置丛竹以掩映“西池吟社”,其椐堂北绕垣种植成片的竹林,“绿净如洗”,可获清幽凉爽之感;堂南有“子梅百本”[5],虽有夸大之嫌,但确实为园中一大景胜,“东风满院香”[5]。同时,植物营造非常重视竖向效果,西山上的桃、松树以及园南的林卉皆因势成景,“桃坞下多蹊,三三一别径”[5];又有菊、桂、牡丹、柑橘等,盛开时节,香气满园,更是称胜。

另外,池中种有荷莲、蒲,园池水畔以及河岸多种垂柳,与宽阔的水景相得益彰;庭院中局部点缀花木、藤架,极富景趣。同时,植物的选择还具有“比德”意义,以彰显园主自身的品性及志趣追求。此外,园中应还兼种有生产性作物,“耕渔兼一身,藜藿且充口”[5]。

2.6 借景

园林营造讲究山水、建筑、植物等的“因借”关系,“远借,邻借,仰借,俯借,应时而借”,处处有景可得。例如,园中筑山建楼,凭眺远景,增强了景色的层次和景观体验。山巅“分喜亭”为全园制高点,“可以观稼,欲分田峻之喜也”[1],得园外远景最佳;几山楼为园中最高建筑,登之,“瞰江南诸峰,若在几案,可俯而凭也”[1],“过江山色,时时妙景”[5],皆可映入眼帘;临水“心听轩”可观园池三面之景,亦可获山石之倒影,为园林山水最佳取景位置;“天风半夜吹,妙悟入虚牝”[3],十分悠然适意。建筑、连廊以及漏窗创造出丰富多样的动观游赏画面,步移景异,是为环境感知和视觉体验的重要来源。具体而言,“其椐堂”前林卉丰富,古木荫土阜,得林樾丘壑之佳境;“渔庵”前临沧波,“游鱼簇浪花,水痕细如织。向夕独垂纶,忘筌亦忘得”[3]。此外,还有植物的香景和四时之景,如:“秋色剧看红槿在,林香遥集翠禽多”[5]、楼前“等闻风雨来,云气白帘幕”[3]的天象之景以及万籁、稻歌之声、禽鹊之鸣等声景,这种应时而借之景更加增强了园林的意境之美和景境体验。

总而言之,东园各造景要素“审处精详而位置合宜”[6],创造了丰富的景境,游者所至之处,皆可有景所得。

3 造园理念及特征

以园图为基础的图像分析,结合绘画所表现较直观的意向效果或文字间所流露出的对园林的作用、意义和地位等的认识,我们亦可一窥当时之造园理念。

首先,东园追求野逸幽境效果。与一般的文人园林相比,东园是一座奢华的郊野园林。这与其自身的家庭环境状况有关。乔国桢风雅好事,家境殷实,在园林选址、山水、建筑、植物等方面投入了极大的热情,使东园成为名噪一时的名园,甚至成为它园竞相争妍的对象。从园图中也可以看出,园林外朴内精,华而质朴,南边的麂目篱墙和东、北部的土墙与周围自然景观十分融洽,其内华饰的建筑在森蔚的林木衬映下显得更加苍古、清幽。庭院景观精致小巧,园内“珍禽奇卉,充殖其中”[6],极具野趣。另外,园中“亭馆竹树,皆极位置之工”——“婆娑荫嘉树”[5],“乔木荫虚堂”[3],“堂后修竹千竿”[1],建筑与植物的空间关系十分明显。主景山石、南部土丘的营造也与植物也十分密切,颇具山林意,“置身丘壑间,萧散不出户”,甚有“入门失尘想”[5]的幽境效果体验。

其次,园林营造体现山水意趣,主景山池是其突出的景致营造。扬州地处平原地带,没有所谓的岩壑幽邃之势,但乔氏合理利用河流交汇处的便利条件,浚洼成池,积土为山,营造了宽阔、幽邃的水景和山林景胜——岩壑幽邃,林木成片,流水琮铮,山水相映成趣,成为扬州一大胜处。正所谓“富家巨室,亭馆鳞次,金碧相望,倘更得一山水绝胜处,则人将争据之矣”[6]。如此规模宏大的山水营造,张文章评论道:“大抵此园之景,虽出于乔君之智,所设施实天作而地成,以遗之者多也。游者随其所至,皆有所得。”[1]其“晚出而最胜”[7]的原因有两点:一是有着优越的景观基底和地理环境,得天独厚,自成天然之趣;二是园主与江南名士交往密切,受文人熏陶且有较高修养,再加上雄厚的财力支撑、文人的宣传,这无疑成为园林兴盛的重要基础。故建成仅三年,“东园之名已籍籍人口”[1]了。

最后,园林实践体现了对画意的追求。东园空间虚实结合、层次分明,廊将园林划分成不同的景区,同时也使得各景点之间的联系更加紧密,步移景换,形成丰富的视觉景境。过桥至园门,入园经过两进院落的前导空间到达其椐堂,视线豁然旷达;堂前花木浓荫,土丘之间置石形成连绵起伏的山势并沿着东墙下延续展开,宛如粉本花石,由堂而南沿着游廊游观,如把周围景色串连为一幅疏朗幽旷、古意盎然、连续舒展的长卷,并借助廊柱、栏杆和横枋构成取景框,实为“动观”之精妙。进入西部建筑庭院区,临水轩处又得一幅以山水为主体的画面,院中又有花台小景点缀,登楼远望,赏心悦目。再西便是园林主景,浑然一体的山池把园林推向了高潮,循岸至幽深的茅屋,缘阶而登又得旷景,穿林下至“西野”,继东过鹤厂,再东循林卉山径至临水之渔庵,西望农舍数间,园外桑麻绿野。空间的变化、转换成为获取游观体验的重要途径,同时运动性的视觉呈现宛若一帧帧的册画,这种瞬时的园林记忆颇有画意趣味。另外,园林山石的营造手法和效果呈现延续了晚明的造园风格,山石之质地、体态、皴法,湖石的点景以及独立峰石的欣赏,无不流露出画意的余荫。

结语

东园是清初扬州地区具有较高艺术价值的一座私家园林,从建筑的规模和形制到规模庞大的山水空间营造,从景观层次的丰富度到理微等都体现出较高的艺术成就,得到文人的高度赞赏。总体而言,东园追求自然野趣,整体上呈现出奢华清幽的风格特征;园林空间布局得宜,可涉园成趣,并具有一定开放性。主景山池是突出的景致营造,景境丰富,植物造景与园林整体环境取得内在的和谐统一,园林各要素巧于“因借”,处处有景可得;园林建设也反映了园主的审美趣味,园林山石理法、建筑形制仍体现了晚明造园遗风,即追求画意和游观体验的效果。

东园早已湮没于历史的洪流中,幸得有《东园图》留存至今,尚可一窥东园之胜概。结合相关的文献史料,通过分析东园的山水营造、屋宇花木、借景等的造园手法,我们既可明了清初扬州地区之造园风尚,同时对丰富清初郊野园林的相关研究及认识亦有重要意义。

图片来源:

图1:参考文献[2]

图2:作者自绘

图3—图5:作者根据图1改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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