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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玉米的馨香》说起
——邢庆杰小小说简论

2022-09-16杨晓敏

山东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鸟窝

杨晓敏

每一个成名的作家,身后大都会伴有某些传奇色彩。先说说发生在作家邢庆杰身上的真实故事:1989年的春天,邢庆杰初中毕业回乡劳农,意外被招聘到老家所在的乡政府做专职的新闻报道员。当时在乡政府谋个差事,能领份补贴。那时候村里没电话,乡政府想找谁,就在广播里喊,全乡76个自然村因连线都能听到,平时会冷不丁听到喇叭里喊,“后邢庄的邢庆杰,听到广播后马上来乡政府。”他便在田里扔下手里的农具,骑上自行车往乡里赶。喊了几次,他也成了全乡的“名人”。

然而到了秋天的某个上午,邢庆杰站在空旷的田梗上,正为一片葱郁的玉米地愁肠百结。乡政府决定在部分地块搞“麦棉套种”,要把圈定区域内的玉米地铲倒。他负责的一块大约五亩地的玉米,地力很壮,叶子乌黑油亮,品种是“沈单七号”,抗倒伏,产量高。他剥开一穗玉米的皮儿,看到颗粒饱满的玉米粒子还有些发白,用手指甲盖掐了掐,颗粒已经硬皮,大约一周后才能收获。乡领导说,“天黑之前必须全部放倒,明天早上县里来检查‘三秋’进度,这片地离指挥部这么近,不能让它给全乡的工作抹黑!”

邢庆杰万般无奈,只好找到那户农家,讲了事情原委,末了也留下了一句狠话:不配合就强制执行。那户人家知道扛不住,当天就很不情愿地把庄稼撂倒了。这五亩地,本来可以收5000斤玉米是没有问题的,现在刨掉,能收2000斤就不错了。邢庆杰觉得自己像个强盗,强抢了人家的3000斤玉米。这搁到任何一个农民家庭,都是一笔重大的损失。当晚,他一直郁郁寡欢,喝了很多的酒,因吵嘴把电影队的小王还揍了一顿。在“麦棉套种”结束后,邢庆杰也回到了自己的家,经营几亩责任田,农闲季节就去建筑工地打工。

当时的邢庆杰并没有意识到,正是这一片让他莫名纠结的玉米地,后来成就了他的作家梦想。因为这五亩玉米地的事儿,成了他的心病,良心一直受到谴责,甚至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他终于拿起笔,把它写了出来,题目叫《孤独一片绿》,写那片壮硕挺立的玉米和农民的善良软弱,面对侵犯,显得孤独无助。故事基本上是照实写出来的,酣畅淋漓地表达出自己的愤懑不平。写毕,感觉内心一片澄明,像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这篇小说邢庆杰投了十几家报刊,犹如石沉大海,始终没有得以发表。直到事情过去十多年之后的2000年,他在整理旧作时,又发现了这篇“处女作”。这时他的生活环境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阅历的增长和文学知识的积累,看到了这篇小说所存在的问题:作者情绪显得悲观,作品基调有些灰暗,凡事不宜“以偏概全”等。于是对它作了妥善修改,题目也改为《玉米的馨香》。改后的小说故事,对玉米的铲与不铲,两种观念冲突依然摆在人物面前,没有回旋的余地。让主人公三儿以辞职为代价,据理力争,又及时得到县领导在现场办公赞同,才保住了那片玉米。作品融入了清新向上的主题,让人从中看到了光明和希望。

改后的小说语言凝练,文笔明净疏朗,善于把控叙事节奏和情绪,极具现场感,汇集了作者对于人生和社会的理解和认知。作品既诠释了生活与创作的关系,写人及事,由事及人,同时也揭示了社会现实中常见的类似黑色幽默式的荒诞事件。这篇小小说在《百花园》发表后,很快被《小小说选刊》等30多家报刊转载,还获得了 《小小说选刊》2000-2001年度全国小小说优秀作品奖。后来邢庆杰说,与其整日挖空心思地苦苦思索,不如静下心来,在自己过往的岁月里打捞素材,汲取营养。他回顾自己这些年的作品,但凡获得好评的,多是从生活中撷取而来的有根之作。

《白鸦》是个人与动物恩怨相报的传奇故事,护林员朱老三不甘寒冷,在林区拆了白鸦窝烧火,为新生儿取暖,又捣鸟蛋煮了给媳妇补充营养。人的自私行为激起了鸟的报复寻仇,“一只鸟儿贴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头皮火辣辣地疼,用手一摸,满手掌的鲜血。他惊恐地抬起头,恰好看见两只白色的影子冲他俯冲了下来!”不仅如此,没多久,儿子与媳妇也相续离奇去世。一夜狂风暴雨,鸟儿没了窝,天明时多被致死。“把所有的鸟儿都埋葬之后,朱老三的心情变得异常沉重,脑海里不断闪现二十几年来他拆除的那一个个鸟窝,他第一次感觉到,那不但是谋财害命,也是作孽……”

人的觉悟多在内心忏悔之后,而人的行动才是真正的自醒。朱老三开始用枯树为燕子、麻雀、啄木鸟、白鸦们做各种类型的舒适鸟窝,安在林场的树上,用泡透的小米,撒一把在鸟窝入口的木板上,吸引鸟儿来这里安家。当他安的鸟窝陆续有鸟来入住时,突然觉得自己多年一瘸一拐的腿不再画圈,竟恢复正常了。作者把一个人与动物的因果关系讲得像个寓言,用比喻性的故事,注入讽刺和劝诫的主题,寄托耐人寻味的哲理。这篇作品篇幅不长,言简意赅,叙述流畅,读起来朗朗上口,让一个庸常的故事从单纯走向丰富。“朱老三的目光停留在一棵枯死的槐树上,心里估算还能做多少鸟窝”,从朱老三拆鸟窝到主动做鸟窝,是人性复苏的珍贵品质。

邢庆杰的部分作品谈古论今,颇见新意。《凤岐画苑》写小城画家莫凤岐是当地公认的丹青第一高手,擅长写意和工笔。不免有人偷偷摹绘他的画作,拿到书画店里蒙人,每每看到一幅赝品,莫凤岐都极为气愤,甚至在报纸上刊登了一则声明,说已经把委托到书画店出售的画作全部收回,今后凡有需要他书画作品的,请直接到家中选购。不料客商在莫凤岐家中购买的画作,居然也出现了赝品,故事顿时陷入了扑朔迷离中,令人不解乃至质疑。而莫凤岐面对自家的“赝品”采取的方法充满了争议。别人伪造他的画作固然不对,那么他让弟子代师作画,以此来填充市场的需求,来变相驱逐那些伪造者,这是否就是合情合理呢?

“莫凤岐说,买画就是买一个好,他们(弟子)画的已经和我一样好,和我亲自画有什么区别呢?与其让别人来粗制滥造赝品,还不如由我的学生来制造不逊于真迹的赝品呢。” 买家本是带着画来退货的,听莫凤岐这么一说,退不退呢?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了。故事饶有趣味,思辨力强,颇见新意。小说的结尾余味悠长,它不仅提出了生活中的新问题,在通过调动小说的艺术手段,趣味盎然的反映了问题的缘由之后,把解决问题的方向巧妙地转移给了阅读者,并悄然把读者诱引到故事中来共同解读,由不得你不参与其中。

《定钱》讲述的农村琐事看似寻常,却透着一股子韧性。屠户胡来看上了桩子即将饲养出圈的猪,买卖双方议价,价钱合适即成交,胡来约定隔上两集来逮猪,并且留下定钱10元为定金。其间猪价上涨,桩子信守承诺没有再卖给别人。两集过后,胡来没有来逮猪,桩子也没有怀疑其失信。在别人看来,10元定钱仅仅就是个象征,而在桩子看来,10元定钱就是承诺。当别人质疑10元定金的制约力时,我们一定会为桩子拧着脖子坚守自己的承诺而叫好。《定钱》说的是买卖,讲的却是为人处事的方法和道理。随行就市似乎是一种经济行为,但却不能忽视契约精神的道德价值。财物收获的多寡,或许会取决于一些偶然因素,然而精神上的幸福感,则有赖于尊重常识和人生信仰。故事情节里的得失计较背后,反映的是一种生活的价值观。人物憨厚朴实,一个执拗善良的农民形象呼之欲出。

邢庆杰的写作题材比较宽泛,古往今来的人与事均有涉猎,文笔率性,意趣盎然,在反映现实生活的基础上,深入探究人性的闪光点,体现了作者的人文情怀。《晚点》是一个沉重得有点让人透不过气的悲情故事,男女主人公一生相爱却无缘牵手,曾两次携手几乎触摸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均因火车晚点而被迫中止行程,人生又回到原点,转入一种再也无法挽回的窘境。虽说造化弄人,而造成这一幕人间爱情悲剧的幕后黑手,是人的时运与懦弱性格造成的命运。年轻时受父母管控,年老了受子女支配,才是让人唏嘘慨叹的地方。

故事前后跨度三十余年,三十年前与三十年后,主人公爱而不能,又不曾放弃。故事发生的地点、环境高度相似,都是那个破旧的小站,事件的起因、发展、结局也像重演。只不过阻挡他们的力量发生了改变。年轻时携手出走,火车晚点一小时,耽误的是他们的前半辈子,但并没有湮灭他们的爱情之火;年老时携手出走,火车晚点,老妇被子女们强行拉走,男人成了小站上一道持久而孤独的风景,爱情将此生不再。作品以火车晚点这个寻常的生活场景,串起了男女主人公痛苦波折的一生,在感喟他们的命运不济、为其绵绵深情惋惜时,也看到作者对那些摧毁美好爱情的世俗力量,给予了抨击与批判。

《飘飞的汇款单》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故事。穷村杨树屯之所以穷,或许有地域闭塞、文化匮乏等原因,但村民之间彼此自毁才是人的劣根性。穷村光棍多,即便谁家有了姻缘,也会遭村民群起妒忌以至搅黄。农民四顺子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让三个光棍儿子不但顺利找到了媳妇,还能发家致富。整个村子的集体困境,看似一种无可奈何的必然,然而后来事情的发展,却让人们看到,其实命运还是掌握在每个人的手里。因为你相信这是你的命运,你便只能过着这样的生活;你不甘于接受这样的命运,才能跳脱出宿命的轮回。幸福并非遥不可及,精神的麻木和绝望,行为的妥协和内心的木然,才是束缚人们手脚的镣铐。语言诙谐,叙述智慧,汇款单是假的,四顺子带领全家致富的事实是真的,四顺子为人做事的心智,才是幸福生活的源泉。

邢庆杰说,把生活“制造”成小说,一是真实地再现生活;二是艺术地提炼生活;三是围绕灵感编织故事。比如《冬夜箴言》写的是半夜里,一个独居的老年男子纪然和入室行窃的持刀盗贼在客厅相遇。纪然没有大喊大叫,而是像对待朋友般要和对方“唠唠”,他处处为对方着想,使盗贼逐渐放松下来……最终,纪然为自己化解了一场血光之灾,也使盗贼得到了自我救赎……而这个主题的灵感,在作者的脑海中已经存了很长时间,所要表达的终极目的是,人们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尽可能要保持一颗善良和平和的心态,促使事情往好的方向发展。

《讨水》的故事情节很简单:主人公和母亲外出途中口渴,到供销社讨水喝,遭到供销社一位工作人员的无情拒绝。无巧不成书,后来的某一天,这位工作人员行路时又到主人公家讨水喝,母亲不计前嫌,热情款待了他。作品采用对比、巧合等创作技法,成功刻画了一位善良朴实、大度宽容的母亲形象,也让读者记住了长得白胖、看上去文质彬彬,实则自私无情的供销社胖子。

“不就是一口水吗?谁出门还能背着水缸?”全文围绕“讨水”展开情节,母亲朴实的话体现了善良与宽容,又是对人性自私的一种无形鞭挞。供销社胖子的形象与母亲形成鲜明的对比,愈加凸显出母亲的伟大。母亲的言传身教,善良之举,从小处说,是良好的家风教育,往大处讲,是对中华优秀传统的弘扬与传承。作品语言朴素,细节生动,小故事之中融入人生大道理。母亲与供销社胖子,一正一反,两个人物形象鲜活饱满。

如今邢庆杰已是国家一级作家,著有24部作品集。2021年,邢庆杰以《白鸦》《借款记》《冬夜箴言》《初心》《宝刀》《扎西的菜园子》《1979年的鸡》《关系》《讨水》等10篇作品,获得第九届小小说金麻雀奖,评委会认为:邢庆杰的作品题材类型丰富,构思设计巧妙,首尾呼应圆融,脉络清晰合理,内容中常包藏犀利和惊奇,在不寻常中解剖日常生活,注重对价值和意义的表达。语言凝练,文笔明净疏朗,情节推进删繁就简,善于把控叙事节奏和情绪,极具现场感,在反映现实生活的基础上,深入探究人性的闪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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