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失的目光
2022-09-14周齐林
周齐林
把记忆的望远镜聚焦在1994年盛夏的那个黄昏,我看见十岁的自己正在操场边围观一场篮球比赛。晚霞染红了半边天,不远处炊烟袅袅,倦鸟归巢的声音不时从竹林里传来。这个看似普通祥和的黄昏很快就露出它狰狞的一面。比我大三岁的表哥已是人高马大,他拍打着篮球娴熟地越过障碍,围观的人群不时传来欢呼的声音。比分正僵持着,关键时刻,表哥越过人群,运转篮球,就在即将投篮的那一刻,忽然人仰马翻,重重地摔倒在地。四周一片哗然。表哥的头磕在坚硬的水泥地上,渗出血丝来。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给吓住了,慌忙跑过去把他扶起来。表哥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又摔倒在地。“我怎么看不见了,弟。”表哥下意识地回头,满是惶恐。多年过去,表哥脸上恐慌无助的表情依旧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薄暮下,那条从学校通往家的小路忽然变得漫长起来。我搀扶着眼前一片模糊的表哥往前走,走了几步,他忽然一把把我推开,大跨步向前走去。他跌跌撞撞地走着,很快又摔倒在地,险些栽入水波荡漾的池塘中。
夜幕降临,我看见摸索着在屋子里行走的表哥撞翻了木凳子。凳子摔倒在地的声音让他手足无措。闻声赶来的姨妈把他揉进怀里,他伏在姨妈身上哭泣着,不停地喊着,妈,我怕,我怕。深夜,一墙之隔,隐约传来表哥哭泣的声音,哭声回荡在苍茫的夜空里,有强转弱,或许是表哥哭累了,昏昏沉沉地睡去了,但我仿佛能看见他眼角满溢的泪水。
突如其来的变故如一记重拳把姨父打倒在地。他对表哥所有的希冀顿时化为泡影。孩子是他余生的盼头,现在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一夜之间,姨夫苍老了许多。他放下手中的木工活,寸步不离地守着表哥,生怕他再有什么闪失。黑夜织成的网束缚着每一个人的脚步。
几天后,在湖南长沙湘雅医院,医生充当着宣判者的角色,表哥被诊断为视网膜色素变性。这种病被称为不是癌症的癌症,它是一种良性退行性病变,视力会徐徐消失,直至黑夜降临。
为了省钱看病,姨父和表哥舍不得住旅馆,他们租住在医院附近几元的地下室旅店里。从医院回到地下室,医生的话不时回荡在姨父耳边。看着孩子无助的样子,姨父紧抱着表哥痛哭起来。
次年春天,表哥的视力降低到0.06,我把巴掌放在他面前,他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像。疾病的猛兽,早已隐藏在他眼中。
上帝闭上眼帘,黑夜的帷幕迅速落下。表哥面色恐慌,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样子映射出集聚在他内心的恐惧。姨妈经常补偿性地给表哥做好吃的。看着表哥津津有味吃饭的模样,温暖的阳光下,表哥端着饭碗,手捏着泛着油光的鸡腿贪婪啃食的情景,让不远处,姨妈的眼里蓄满泪水。
通往学校的路变得漫长而艰难,姨父把带表哥上学的任务交到了我身上。曾经,我和表哥飞奔在那条通往学校的小路上,五百米的距离,不到几分钟就跑完了。现在我牵着他的手缓步在小路上。不时有熟悉的同学从我们身边走过。“瞎子算命。”“瞎子算命。”他们看着我们走路的滑稽模样,捧腹大笑起来。笑声如锋利的针刺痛着表哥,他顿时面红耳赤,久久地咬着唇,停下脚步,蹲在地上哭起来。表哥的哭声让我手足无措。一直站在门槛前望着我们的姨妈循声赶来,一把把表哥抱在怀里。这天黄昏下课后,我疾速跑到表哥所在的班级,却不见他的身影,教室里空无一人。我一下子慌了,疾速跑出校门,四处搜索着表哥的身影。跑到半路,远远地我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在泥泞的稻田里挣扎着,身上满是泥巴。稻田里满是泥泞,表哥走了几步又滑倒。我一把把他从稻田里拉了起来。为了不让人耻笑,表哥一下课就摸索着往外走。
书读得异常艰辛,坚持了半年,随着视力一点点消失,表哥在那个蝉鸣的夏天退学了。
从跌入黑暗那刻开始,姨父就早早地给表哥安排好一生,他打算让他二十岁就结婚生子,孩子由姨妈和姨父抚养成人,等孩子大了,就有人给表哥养老送终了。他们想往黑暗中注入阳光,让微弱的光芒穿透这浓浓的夜,让黑暗的浓度越来越淡。在上帝这双巨手的操控下,一切仿佛弥漫着宿命的味道。而表哥,从几近失明的那一刻开始,从姨妈对他长达一生的安排和设计里,宿命的色彩愈加浓厚。失明,仿佛意味着生命的灯盏熄灭,沉沉的黑夜潮水般涌来,把人淹没,令人窒息。
表哥视力消失几近失明的事很快就成了村里的反面教材。“再不努力学习不听话,以后就只能像村口的瞎子明辉一样,没前途,一辈子都废了。”我从村口走过,看见有人大人板着脸,一边教训着小孩,一边拿我表哥当作鲜活反面教材。表哥一下子成为累赘的代名词。失明意味着吃饭、走路这些正常入眼底、易如反掌就能完成的事情在表哥面前则成了一道道鸿沟。
稻田干涸,皎洁的月光下,姨父正为放水的事而与村里人发生争执。“你这种人,难怪儿子要瞎。”村里人突然从嘴里蹦出的这句话仿佛一把尖刀刺在姨父的胸口,他一时青筋暴露,拳头挥舞在半空中,最终又落了下来。仿佛身受重伤,我看见姨父一连多日沉默不语。
生性活泼的表哥开始足不出户,一整天待在家里。无边的黑暗束缚着他的脚步,他不敢出门。他怕摔倒在地,更怕路人异样的目光和嘲讽的声音。那些他曾经熟悉无比的事物都成了他前进的拦路虎,一棵树、一块石头,一口水井、一片菜园,他记得它们的气息和模样。
他眼前一片黑暗,那抹黑暗仿佛一瓶打翻的墨汁,潮水般在他心底蔓延开来。寂静的午后,我们一大家族人围坐在庭院里,为表哥的未来出谋划策。三言两语之后是长久的沉默。院落里弥漫着桂花香,表哥坐在桂花树下沉默不语。
“不要让他整天待在屋子里,再这样下去就废了。要让他大胆地走出去,怕了就拄一根拐杖,也不要在意别人的闲言碎语。”我父亲打破沉默说道。父亲的话得到了众亲戚的赞同。
在众人的目光里,表哥拄着拐杖缓步走出了院落。看着表哥胆怯的步履,我不由拳头紧握,心跳加速起来。他循着记忆里村庄的模样一步一步往前挪,紧握拐杖的手微微颤抖着。姨父表情凝重,姨妈因长久的哭泣双眼通红。表哥慢慢往前走,他走过那棵高大的梧桐树,慢慢朝石板桥走去,一片被虫咬成锯齿形的叶子掉落在他的头上。记忆中的村庄永远不变,现实的路径却出现了偏差,表哥走偏了方向,几步之遥就是一米深的沟渠,水流湍急。我夹杂在亲戚们中间,屏息着望着他。手中试路的拐杖把表哥重新带回小路。这原本是一次成功的尝试,但表哥返回院落的途中,一辆自行车疾速驶来,丁零零的声音不时响起,像是不断发出催促的声音。午后风驰电掣的自行车呼啸着从表哥身旁驶过,险些把他撞倒在地。急促而密集的车铃声让表哥乱了阵脚,他慌乱地走了几步,一下子摔倒在地,大哭不止。仿佛只有紧贴大地,他才会感到无比心安。
姨妈和姨父的目光仿佛监控般时刻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生怕他磕着碰着,摔倒在地。每次表哥出门,邻里和许多小伙伴的目光纷纷朝这里聚集,目光织成的网让表哥无法摆脱。越来越敏感的他轻易间就捕捉到了那些窃窃私语和“扑哧”的笑声。
表哥失明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巴掌大的村庄。落雨的黄昏,村里算命的瞎子阿炳敲打着拐杖走进了姨妈家。瞎子阿炳是方圆十里有名的算命先生,许多人慕名而来,手提贵重礼品,恳请他算一卦。“得得得。”拐杖敲打地面发出的声音在姨妈和姨父耳边响起,昏黄的灯光下,姨妈正在厨房里忙碌着,姨父在稀薄的夜色里抽烟。看着站在门前的瞎子阿炳,还没等他开口,姨父就猜出了他的来意。面对这不速之客,姨父的脸瞬时冷了下来。“我看这孩子聪明伶俐,颇有天分,是算命的好料子,我想收他为徒,不知你们同意吗?” 夕阳的余晖映着瞎子阿炳那张沟壑纵横的脸。瞎子阿炳等来的是闭门羹,他刚说完,闻声赶来的姨妈拿起扫帚一把把他赶出了家门。
从未受此驱赶的阿炳气得直哆嗦,他颤颤巍巍地回到家中,满腹憋屈。方圆十里欲拜他为师的人甚多,他都不愿意,如今自己放下脸面亲自登门,却不料吃了闭门羹。瞎子阿炳放出狠话,说此儿命薄,以后恐怕吃饭都成问题。瞎子的话传到表哥耳里,他暗暗紧握拳头,仿佛把命运紧紧地攥在了手里。
为了远离这些异样的眼神,姨妈把表哥带到了一百多里外的市区。她租了一个房子,在市区的菜市场卖菜。表哥帮着姨妈守摊。每天凌晨三点半左右,姨妈推着板车去批发蔬菜,约二十分钟的路程。表哥紧跟后头,同去进货和帮忙。姨妈想时刻把他带在身边,她担心他独处时会发生意外。有一回表哥坐在板车上守菜,倦意来袭,竟睡着了。姨妈见他在寒风中酣睡的模样,笑着说,看你,叫你守菜,菜被人偷了都不晓得。
随着表哥的撤离,那条通往学校的路只剩下我孤独的身影。他一整天孤坐在靠窗的位置,听栖息在窗边树枝上传来的阵阵鸟鸣声,时而婉转时而悲鸣。鸟鸣声成了他唯一的陪伴。坐累了,他就摸到床边,躺在床上。他在鸟鸣声中缓缓入睡。上帝剥夺了他的视力,却让他拥有灵敏的听觉。他听见不知名的虫儿在草丛深处窃窃私语,仿佛是在跟他说悄悄话。他感觉到轻柔的风伸出双手抚摸着他的肩膀。初入黑暗的恐惧仿佛随着窗边的阵阵鸟鸣声隐匿而去,他的世界并非寂静无声。姨妈买了一个收音机给他做伴。他每天抱着收音机,借助灵敏的听觉触摸着这个世界的一草一木。
表哥随姨妈姨父去市区卖菜后,曾经喧嚣的院落一下子寂静无比。
“弟,我估计一辈子都娶不到老婆了。”表哥一脸哀伤地说道。当我初尝暗恋的甜蜜时,十九岁的表哥正深陷在相亲所带来的苦闷里。命运剥夺了他自由恋爱的权利。姨妈和姨父给表哥安排了几次相亲。一个因车祸而丧失右臂的女孩进屋后,见表哥视力低至几近失明,扭头就走。姨妈和姨父事先只敢说表哥眼睛有点问题。但女孩很快就觉察到了表哥失明的真相,无法隐瞒。几近失明的残酷现实掩盖了表哥心地的善良和纯真,没有一个女孩愿意耐心倾听他心灵的声音,接收他心灵的目光。几次相亲失败后,表哥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眼神是无声的语言,失明的表哥只能通过对方的声音蕴含的信息量来明辨情感的真假。
一年后,我入读隔壁小镇高中那年,表哥去了青岛一家盲人学校学习按摩推拿技术。在市区帮母亲卖菜的时光,收音机成了他唯一的朋友。他晚上把收音机放在枕边,听着收音机缓缓入睡。多年后的今天,他依旧记得那个晚上,他在收音机里听到一个盲人朋友讲述自己在青岛盲人学校学习按摩推拿技术,毕业后创业开按摩店的故事。这个故事深深打动了他,仿佛一缕微光照亮了他幽暗的内心世界。他匆匆摸到一旁的铅笔,记下了学校的电话号码。
暑假,烈日的暴晒下,我和姨父陪着表哥来到了市里的火车站。火车呼啸的轰鸣声不时在耳边响起,不远处的铁轨蜿蜒着伸向远方。一旁的表哥额头上布满细腻的汗珠,脸上却满是兴奋和期待。铁轨给人以希望。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我们终于到了青岛,按图索骥来到了盲人学校。进校第一天,听到身边有那么多视力比他还弱的同学的欢声笑语,他颇为触动。这些年来,黑暗几乎要把他淹没,他总感觉自己是家里的累赘,日子暗淡无光,未来毫无希望。以前是他独自一人面对这沉沉黑夜,现在是一群与自己同病相怜的朋友一起面对。年幼时收割稻谷的一幕忽然浮现在表哥脑海里:尚未收割前,稻田里一望无际的稻谷聚集在一起,一起面对着沉沉黑夜的降临。收割后,被遗忘在田野深处的那几株稻谷,只能独自面对属于自己的寂寞与恐慌。多年来,他感觉自己就是那株被遗忘的稻谷。他被同学们发自内心的笑声深深感染着,多年来淤积在胸的孤独与恐惧也随之烟消云散。他开始废寝忘食地学习盲文,学中医推拿。他感觉自己生命的屋子开启了另一扇窗,不再那么阴暗潮湿。渐渐他便懂得了许多知识,学会了推拿和针灸。
在青岛,在一个朋友的介绍下,表哥结识了一个叫琴的女孩。起初,未曾谋面的他们每天在电话里聊天。琴被表哥爽朗、幽默的性格深深吸引着。而表哥则被琴温柔贤惠的声音触动,他只能通过旁人的描述,按照记忆里的参照物来想象琴的模样。
每次放下电话,端详着照片里帅气的表哥,她感觉自己掉进了蜜罐里。这种喜悦随着见面而戛然而止,当这个叫琴的女孩发现表哥视力只有0.06 时,她犹豫了,踏出的脚步又缩了回来。她不敢想象把自己的一生交付给一个几近失明的人会是一件多么冒险的事情。表哥拿出自己的五千元积蓄,让琴离开这里,回去好好找一份工作,找一个好人嫁了。
挣扎多日,这个叫琴的女孩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留下来,接纳表哥。表哥把她紧抱在怀里,心底暗暗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好好爱这个女人。
次年春节,怀有身孕的琴鼓起勇气带表哥回家过年。辗转颠簸十多个小时,火车到站了,琴的母亲已在火车站等候多时。
出火车站,还需走两个多小时的山路。山路崎岖,琴和她母亲紧紧挽着表哥往前走,一路磕磕碰碰,走得筋疲力尽。最后要淌过一条低浅的河流才能到家。身怀六甲筋疲力尽的琴叫来了她堂哥,才把表哥背过去。
这一晚,回想起来路的艰辛,表哥深感内疚和不安。崎岖的山路带着隐喻的色彩,它无时不刻在向表哥提醒着他们未来日子所要面对的比常人多数十倍的艰辛与无奈。
次日,准岳父叫表哥杀鸡。第一次杀鸡,表哥拿着锋利的菜刀提着鸡脚,眼前却一片模糊,他只能使劲地往下剁,由于用力过猛,刀锋一偏,被他剁进了厚厚的砧板里。紧握鸡脚的手一松,鸡跑走了。
一旁的准岳父看着这一幕,心底一惊,眉头紧蹙,颇为担忧地问道,你的视力这样,你们以后可怎么生活?准岳母也跟着说道,你们可要想好了。一旁的琴听了,斩钉截铁地说,您不用担心了,他人很好,应该没问题的。表哥也自信地说:“只要我有口饭吃,定能让琴有饭吃。” 他虽然目光缺失,但他斩钉截铁的声音却顿时把他们震住了。声音里流露出对爱的信仰。两个老人看着女儿与眼前这个男孩如此相爱,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琴就这样成了表哥生命中的拐杖。她是他的眼神,是他的目光。在喧嚣的尘世,爱情的灯盏温暖着他前行的路。以前的日子,他几乎不敢横穿马路。每次过红绿灯,他都战战兢兢。他随着一大片模糊的人影走。恐惧的气息让他不敢轻易迈出脚步。现在,她带他去逛街、去游玩,寸步不离地牵着他的手。他从没有过如此幸福踏实的感觉。
从青岛毕业后,表哥在广州白云区的一家盲人按摩店做按摩。
店里只有老板和他两人,老板自己也懂按摩。出门时父亲给他的一百多元,除了坐车,身上仅剩几十元钱了。冬夜,屋外寒风呼啸,表哥躺在店里窄小的床板上,紧紧蜷缩着身子。所有的衣服都成了救命稻草。此刻,他把所有的衣服都盖在身上,依然抵挡不住彻骨的寒意。他穿上衣服起床,在屋子里不停地走着,以此来汲取一丝温暖。他想着撑着到月底发工资就可以。半个月后,心思敏感的老板发现他的困境,他才有了一床过冬的被子。多年后,表哥回想起这一幕,他说那一晚,紧抱着被子,像幼时躺在妈妈温暖的臂弯里。姨妈在得知这些事情后泪水溢满眼眶。
表哥的店几经筹措,终于开了起来,经营步履维艰。
静谧的灯光下却暗藏危机,那天一个年过五旬的顾客心情不好,把气都撒到了按摩的师傅身上,他故意刁难店里的盲人师傅,问他到底吃饭没有,怎么手按在身上毫无力度。待师傅加大力度,却又说把他按疼了。两人迅速争吵了起来。表哥循声摸索着走过去,推开门,说了客人几句,不料客人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只听“啪”的一声,一个鲜红的手掌印留在他脸上。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顿时把他打蒙了。他咬着牙,试着让自己安静下来。他默默忍受下了这一切,叮嘱师傅不要告诉他家里人。
一天,表哥店里一个叫梅的员工忽然尖叫着从按摩房间里冲出来,领口的衣衫凌乱,一颗扣子掉落在地,两只丰满洁白的乳房冲破衣服,呼之欲出。她惊慌失措,一脸委屈地从房间跑出来,脚步迅速,双手扶着墙。一整天,我看见她坐在休息室墙角的小板凳上,眼神呆滞,沉默不语。对梅图谋不轨的是一个年逾六旬的老者,店里的人愤愤不平,他们惊讶怒骂一只生满老茧肮脏的手竟伸向一个刚刚走向成年的女孩。店里,我看见一直默默喜欢着李梅的小辉紧握着拳头站在门口,他忽然急匆匆想跑进门去揍那个老头,表哥紧抱着他,把他拦了下来。那次惊吓之后,梅精神有些恍惚,按摩时男客人正常的肢体碰撞都会让她陷入恐慌和焦虑之中。像一只失明而又受伤的羊羔置身于荆棘密布的丛林之中,让她时刻担心觊觎许久的老虎,会突然扑到眼前,张开铺满锋利牙齿、弥漫着血腥气味的虎嘴。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被好的目光环绕温暖或被恶意的目光袭击。失明的梅让她陷入困境,周遭危机四伏,而视力正常、喜欢她多年的辉则渴望充当梅的探雷针,为她扫除生命之路上的障碍。就如我的表嫂,她成了表哥生命中强有力的拐杖。
目光所至的地方随着成长的步履而不断变换着。成长意味着目光慢慢远离,而孝心则意味着目光的逐步回归。人到中年,当身边朋友的目光迷失在欲望的陷阱里以致家庭濒临崩溃的边缘时,表哥的目光总时刻聚焦在年迈的父母和年幼的孩子身上,心无旁骛。她们的一举一动给都让他心生牵挂。
年幼时,姨父和姨妈环绕在他身上担心的目光在时间长久的酝酿下结出幸福的花朵。失明的表哥用自己的双手筑起一座幸福的宫殿。他的目光没有消失,而是隐匿在他的一言一行里,弥漫在他的每一句话、每一滴汗水里。
监控是整个身体的情感设置,是围绕着身体产生、延伸出来的东西。一个怀孕的女人对自己的身体,母亲对孩子的监控:身体能感受到一种光环、一种波浪在传递。没有一种感官不是激活的,清醒的。
2015年寒冬,村里年过八旬的凤娇婶深夜打点滴回来,心脏病突发,猝然离世。去世那晚,没人在她身边。她唯一的孩子在南昌工作,她的爱人前些年因急性白血病去世。凤娇婶的死敲响了村里人的警钟。表哥在千里之外的老屋安装了监控,工作之余能时刻看到姨妈的一举一动。她虽孤身一人在家,但背后却有无数双炽热的眼神在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开通视频监控后,每天打开手机,表哥就能看到姨妈熟悉的身影。姨妈弓着背,在门槛前一直坐到暮色降临,才起身进屋。姨妈深知坐在门槛前,她的儿孙都能看到她。她内心深处浓浓的孤独感透过屏幕传递到我们的心底。她的孤独不止属于她,更是我们的孤独和不堪。
“老妪,不去儿子那里享福?一个人待在家里多孤单?”村里人看见坐在门口晒太阳的姨妈说道。
“待不习惯。还是家里好咧。”姨妈笑着说道,她咧着嘴,嘴因门牙的缺失而显得空洞。她在表哥那里带了两年小孩,年前才回到老家。
命运的刺客早已潜伏在暗处,准备伺机而出。那日姨妈去菜园子里栽种完辣椒苗,起身的刹那,眼前的事物忽然模糊起来。她顿觉天旋地转。她紧紧拽住一旁橙子树的枝丫,才没有晕倒在地。她闭上眼睛许久,才缓缓睁开双眼。当世界又清晰地呈现在她眼前时,她那颗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视力越来越弱,她总以为是年纪大了,视力自然就会下降,就像日渐残缺的记忆力。直至两年后的一个午后,一觉醒来,她眼前一片漆黑,她才彻底慌了起来。她不停地睁开眼睛,却看不到一丝光亮。眼睛早已不听使唤了。她想起年轻时,有时自己微微闭眼,柔和的光线依旧能透过缝隙投射到她的心海里。
她摸索着起床,凭借着记忆中的模样往屋外走去。但只听“咔嚓”一声,她的膝盖撞击在坚硬的板凳上,一个趔趄,她摔倒在地。她躺在地上,脑海里回荡着的是当年自己的孩子失明时,被无边的黑暗侵袭而不断哭泣的场景。此刻她也深陷在黑暗中,但想起失明的孩子多年来的遭遇,她内心的恐惧就消减了许多。
摔倒在地、嘴角流出一丝鲜血的姨妈大声呼救着,屋外却无人回应。左邻右舍都常年大门紧闭,他们都去大城市谋生或者帮儿女带小孩了。
紧急时刻,打开视频监控的表嫂,看到了在地上挣扎的姨妈。她痛苦挣扎的样子让她的双手禁不住颤抖起来,她迅速打电话给表哥。
半个月后,当在人民医院做完白内障手术的姨妈揭开纱布的一刹那,窗外那一棵在微风中摇曳的梧桐树重新清晰地出现在她眼前。看着病床边紧握着她双手的表哥,姨妈眼角禁不住溢出一滴浑浊的泪来。
出院后,在表哥不断的劝说下,姨妈终于愿意跟随他去千里之外的盲人按摩店。上车的那一刻,姨妈久久回望着她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屋。老屋就这样一下子空荡荡起来,亦如被掏空的村庄。
鸡犬相闻,炊烟袅袅,这是记忆中美好的乡村图景。记忆中故乡的模样已面目全非,那些密集的目光早已散落在异乡的各个角落。
清明前夕,我和表哥携妻儿回到了熟悉而陌生的故乡。在百年老屋,在落日余晖的映射下,他拿着一支铅笔,凭着记忆在白纸上歪歪扭扭画下二十多年前故乡的模样。房屋、菜园、池塘、小路依次罗列。“爸爸,只剩这条小路没怎么变,其他都变了。”表哥的儿子一脸稚气地说道。表哥眼底故乡的模样还停滞在他失明那年。
晚风轻拂,我们走出老屋,缓步在那条通往小学的小路上。“路旁边是池塘吗?”表哥问道。
“不是。池塘几年前早已被填平,现在盖了好几栋洋房了。”我说。表哥“哦”了一声,不再多问。
“爸爸,这里是水坑,你小心点,往这边走。” 表哥十二岁的儿子走了上来,紧紧牵着他的手,关切而深情地注视着他。
夜幕降临,我们缓缓朝家的方向走去,落日的余晖照耀在我们身上。
许多年过去,路还是那条小路,当年路上的哭泣与无助映射着此刻的温暖与幸福,也映衬着村庄此刻的寂静与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