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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食动物养育指南

2022-09-06扶霞邓洛普

读者 2022年18期
关键词:饮食食物

☉〔英〕扶霞·邓洛普

◎何雨珈 译

我妈怀上我不久,她的祖母为她订阅了《蓝带》杂志。我妈每拿到一期就专心致志地阅读,还从中自学了经典法餐的基本技巧。她不是在做荷兰酱或泡芙酥皮,就是满怀热情地参照各类食谱下厨,其中有克劳迪娅·罗登的《中东美食》,还有各种从折扣店和慈善商店淘来的外国食谱书——她越买越多。所以,即便还在娘胎,从一些伟大的世界佳肴中提炼出来的精华就滋养着我。我一直怀疑这是参与塑造我命运的早期影响。

据说,婴儿时期的我总是饿得嗷嗷待哺。我妈到现在还收着一盘录音带,记录了我贪婪吮吸着母亲乳房的声音。她的乳汁本身一定含有丰饶的美食风味。我母亲在20世纪50年代的萨里郡长大,她吃的东西,在那个时代看来,国际化得非同寻常。她的父亲是奥地利犹太人和英国人的后代,在维也纳度过了一段童年时光。直到生命将逝,他的早餐还是黑面包配腌肉奶酪。他也热爱烹饪,不仅爱做中欧菜,还喜欢做咖喱,因为战时他在锡兰和缅甸做过突击队员,喜欢上了那里的特色饮食。我的外婆因为很难买到意面之类的外国食材而郁郁寡欢,甚至一度开了个熟食店。我妈年轻的时候在伦敦工作,会从外国朋友那里收集各种菜谱,这些朋友有来自肯尼亚的印度人,还有希腊人和阿拉伯人;等有我的时候,她的饮食已经非常多样化了。

我妈说,她永远忘不了我第一次尝到固体食物时,那胖乎乎的小脸上突然焕发的狂喜。那种饮食带来的强烈愉悦永远留在了我体内,再没离开;我说出的第一个带交流功能的词是“还要(more)”。我们家在牛津,妈妈在那里给外国学生教英语。这些学生总要征用我们的厨房,做一顿充满思乡之情的大餐。土耳其人会做青瓜酸奶酱“卡西克”,还会在烤架上烤羊肉丸子。一次日餐聚会上,有个调皮的学生拎着一条巨大的生鱼悄悄溜到我身后:我还记得自己当时转身对着那条鱼张开的大嘴,吓得不轻。伊朗人和也门人会来串门儿,带的礼物也是食品。有个日本女孩在我们家住过一阵,早餐会给我们做“兔兔苹果”(将苹果片切成长耳朵的形状)和日式饭团。我妈会把大家的食谱都记下来,就算这些学生已经毕业离去多时,他们的菜色却在我家厨房里保留了下来。我们的食品柜是充满草药与香料的宝库,从小茴香到红椒粉再到阿魏,应有尽有。

童年时代的我们当然是极尽挑剔的“小恶魔”。我们不喜欢每顿饭都要被迫吃蔬菜,之后还得吃水果。我们更希望能靠冰激凌、奶酪、土豆和巧克力过活。但那时候的小孩子通常享受不到“专人专菜”的服务,大人往我们盘子里装什么,就得全部吃光。我们唉声叹气,我们大闹餐桌,上演“扁豆咖喱之战”这种“大戏”——对这个菜我们可是积怨已久——最终又答应了尝尝扁豆,结果很喜欢,从此和扁豆“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我们根本不了解大部分英国人眼中的“正常饮食”是什么样子,这对我妈来说很是有利。牧羊人派之类的传统幼儿食物偶尔会出现在餐桌上,但都只是一场“大秀”中的匆匆过客,其他“表演者”包括法式什锦炖豆子、非洲黑眼豌豆沙拉、匈牙利红烧牛肉配团子、塞羊心、黎巴嫩塔博勒沙拉和自制酸奶。所有人都在一起吃饭,无论大人小孩,也不会为难以取悦的婴儿小祖宗们单独准备什么菜。

我母亲还是一位出色的战略家。在我们闹脾气的时候,她通常会想起来:哎呀,本来是要给你们吃巧克力布丁的,但遗憾的是,只有吃完了春季蔬菜的小孩,才吃得上布丁。她让人陷于如此无法选择的境地,我们真是气得冒烟,但又只能把盘子里的菜先吃光。不过,她最高妙的计策,是规定我们可以选择三种不吃的食物,条件是其他所有东西都得吃——这样算是授予了我们选择权,又让我们非常认真地去思考最最讨厌什么食物(我那时候选择的三种“食物天敌”是蘑菇、防风草萝卜和茄子)。她还润物细无声地向我们灌输了这样一种观念:如果有人不辞辛苦地为你做了饭,你还要抱怨,那就太不礼貌了,饭桌上禁止出现“我不爱吃!”这句话。

另一方面,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做饭和吃饭都被视为快乐源泉。我妈总是渴望去品尝新菜,越不寻常越好,还会对不熟悉的菜品进行法医一般认真详细的分析,努力去猜测做法过程。我还记得自己看着她的样子,心想:我也希望能像她一样。她还鼓励小孩参与烹饪。我妈向我展示了如何捏住新鲜草药的叶子,使其释放香气;在菜市场上如何轻轻捏捏水果,看是否成熟;她教会我如何细切洋葱、做乳酪面粉糊、擀酥皮、给鸡拆骨。我会站在炉灶前的椅子上,搅着锅里的东西。“加点儿盐怎么样?”我妈会说。“加多少?”我会问。“尝一尝,看需要多少。”她如此回复。这责任好大啊,我惊呆了,而且有点胆怯,但还是抖抖索索地加了盐,慢慢有了自己的味觉标准,信心也逐渐增强。我妈从没节食减肥过,从没提过体重,也从没说过吃是罪恶感的来源。最近,她说这是一个有意识的决定:很多女性痴迷于节食,她们采取的方式让我妈深感痛惜,所以下定决心绝不会在自己的女儿们面前说类似的话。她把所有健康饮食之道对我们倾囊相授,比如饭菜是由蛋白质、淀粉和蔬菜组成的,比如维生素和矿物质,以及厨房卫生和家政方面的规矩——但我至今也不知道食物卡路里究竟有什么实际意义。

妈妈经济拮据,再加上孩子哭闹,还遭受抑郁症发作之苦而精神衰弱。可是我们的每一顿饭菜她几乎总是从原料开始一点一滴地做起,这在很多时候一定都很辛苦,但整体说来,她从未丧失对下厨的热爱,也总能够将这种享受传达给她的孩子们。

中学时期,我逐渐觉得妈妈古怪的口味有那么一点叫人尴尬。我那些朋友的父母有时候提到她做的生鸡蛋、山羊奶酪和鹰嘴豆泥,都会皮笑肉不笑地嗤之以鼻——即便是在整体上思想前卫先进的牛津,她那些食物也怪得叫人震惊。十二岁时,我和一位朋友办了人生中第一场烛光晚宴(主菜是我做的,按照塞恩斯伯里超市的一个菜谱做了道香肠腰子砂锅)。十四岁时,我已经是厨房里快乐的掌勺人,不仅做蛋糕和饼干小菜一碟,还会做常规、健康和经济的家庭日常餐食。放假时我们一家人去欧洲露营,我也会记下菜谱,寻觅新的美味。尝、烹、吃——并在其中获得超凡乐趣——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并将定义我的人生和未来事业。如果说我们的家常便饭是“全球食谱大游行”,那么圣诞节的时候,英国传统便会大显一日的身手。我记忆中那一天里食谱书从未被使用过,我的曾外祖母、外祖母和母亲好像对要做什么总是成竹在胸。时光流逝,我也逐渐掌握了这场富有仪式感的晚宴的所有元素,这也一直是我自己作为英国人民族身份认同的核心,我让自己投身于外国文化影响的大旋涡之中,而这个核心,就是稳住我的锚。

小时候,面对一盘盘的胡萝卜和豌豆,我气鼓鼓地发誓,一长到有权选择的年纪,就不会再碰蔬菜,只吃垃圾食品。但我妈在饮食方面的教化灌输(无论是胎教还是我出生以后)太成功了,我一离开家,就发现自己在根深蒂固、无法抗拒的直觉驱使之下,重现了家中均衡饮食的规则:吃水果和蔬菜,为朋友们做一顿从原料开始的大餐。我的妹妹与弟弟都是如此。

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旅居中国,那时的我已经万事俱备,完全能应对饮食上的挑战:充满好奇心,什么都愿意尝试,也很礼貌,甚至可以吃下我一开始十分排斥的食物。也许从“扁豆咖喱”那一课开始,我就在某种程度上意识到,厌恶情绪很多时候是一种心理建设,我可以在通往享乐主义的路上克服这种心理建设。我就像曾经那个贪吃的婴孩,仍然愿意把几乎任何东西放进嘴里,越惊人越好。发酵的龙虾内脏、臭豆腐、黏糊糊的海菜、嘎吱嘎吱的软骨:这些我都很爱吃,它们是那么反常规、新奇、多余和怪异,这正是它们深得我心的原因。成人后的我,脸上仍然会因为美食带来的愉悦而焕发光彩,我也会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来把愉悦传递给他人,来解释世界上一些美好的奇迹。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得感谢我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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