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面
2022-09-03祁河
※文/祁河
1972年开春,已上高二的我们在卞树和老师带领下,到蓝田华胥公社的侯家河二队开荒,兴建校办农场。
早上同学们打上背包,乘敞篷卡车到洪庆街道,然后就要徒步赶三四十里的山路了。起初大家还兴致勃勃,看这望那、说说笑笑,爬到一多半时渐渐的就挪不动步子了。这路怎么越走越窄,半天也不见个人影?好不容易翻上个山包,前面有几个穿黑棉袄的人正在抡锤打钎,来接我们的周老师说,这儿正在修路,住的地方就在下面不远了。之所以能记住他,是他曾做过杨虎城将军的秘书,“文革”中也被揪了出来,发配到蓝田山中劳动。
这时天暗了下来,远远依稀望见一座大大的房子。万万想不到,那就是我们要住一个月和填肚子的地方——生产队的饲养室。简简单单地喝了苞谷糁子、吃了俩馍,女生和曾曾、片娃、刺猬、老马几个男生被安排在村子里老乡腾出的窑洞,而我和牛群、魏彬、寅生、大强、吉芳、志忠等大部分男生被分到饲养室住下。
那时这里还没通电,借着马灯的亮光,我们爬上用木板搭在梁架上、垫着麦草的床铺,打开各自的被褥,但怎么也难以入睡。天哪!这是关牛的地方啊!躺在那里就能听见床底下牛们嚼草、拉屎、尿尿、打鼾的响动,一股难以名状的味道直往鼻孔钻。还好门窗总算严实(第二天观察北墙有个用茅草塞堵的窟窿),用胡基垒的土墙浑实聚气。
牛作为千百年耕种的生灵,既是农民的命根也是队上最重要的生产资料,必须善待。后来发现农民不仅给喂谷草,还给喂豌豆和豆饼。十几头牛呼吸产生的热气与释放的甲烷,使教室大小的饲养室不觉得寒冷,反倒有丝丝暖意。再说还有俩村饲养员也睡在牛槽顶头的土炕上,人家贫下中农能住,你咋不能住呢?想着想着翻几个“烧饼”,累了一天也就睡着了。
第二天起来,才知道饲养室孤零零地立在沟道前的土崖上,离村子还有一袋烟的距离。大房东边还搭着两间小屋,分别当厨房与供长住农场的两位老师居住。房后长着几棵有鸟窝的榆树或柿树,北墙上挂了张硕大的黄牛皮。北面、西面是开始返青绿油油的麦田,南面是堆着麦秸、苞谷和谷子秆垛子的打谷场,东面则是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对面山坡上长着密密的树木,以翠柏居多。
这里人烟稀少,山野空旷,黑压压的枝头已经吐出嫩绿的苞芽,不时有喜鹊叽叽喳喳飞来飞去,还有可爱的小松鼠蹦蹦跳跳蹿上蹿下,好奇地望着陌生的城里娃。饲养室老汉将牛吆出来晒太阳,群里面竟还有头黑驴,说这里还有獾呢!老乡以种麦子、玉米、红薯为生。不过我们很少与老乡接触,尤其是住牛棚的同学,平时基本就没机会进村子。
还没等看仔细,就听见集合吃饭的哨声。起早做饭的志忠说,昨晚听见狼叫,他出门上茅房看见了发绿光的狼眼。从此吓得人起夜,只敢居高临下,对着牛勾子小解。每日三餐都要排队集合,进行早请示晚汇报,听工宣队训话。一次训完话饭还没熟,牛群几个捣怂,将碗筷敲得叮叮当当,大家便跟着边敲边喊:“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不知触动了工宣队朱师的哪根神经,叫同学们开会“斗私批修”。
我们的任务是在山坡上开荒,男同学抡镐挖地,女同学拿锨铲土。但此时山中仍是天寒地冻,阴坡的残雪还历历在目,一镢头下去只是一道白印。几天下来进展不大,多数同学手心磨出了血泡,震裂了虎口。记得还是大强建议用烤火的办法,寻来茅草树枝点燃化冻,才加快了开荒的进度。同学们高兴地唱起:“解放区呀嘛呼嘿,大生产呀嘛呼嘿……”望着自己辛苦垦出的一块块梯田,心里还是暖洋洋的。
兴许是铁含量高的原因,这里土质与岩石发红,将沟道里的河水染成了绛红色,与烧出红砖的色气差不多,同学们都是第一次见识,当地称之为红水河,老乡不吃河里的水,只吃岩层渗出的泉水。饲养室及全班做饭用水要去一二里外的小涝池中担,比下到村里近了许多,也不用爬坡。
涝池只有半个乒乓球台大小,由于取水人少,也无人在这里洗衣,因而清澈见底。有回轮我和寅生担水,谁想挑回来发现水桶中竟有两个蛤蟆蝌蚪在水里游动,原来春天真正来了。
最难忘的是去洪庆背面,记不起是刚去农场,还是去了半个月后断粮,全班同学不论男女从镇上往侯家河村背面,女生一人背一袋面,男生要扛两袋。一袋白面50斤、一袋苞谷面45斤。那会没有现今的小包装,在城里也常帮家人买面,每次也是整袋背,但距离近还能拿自行车推。虽然从来没有负重这么长的距离,但都是十六七的大小伙子和姑娘家了,大家并无怨言也不怯火,且信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滚一身泥巴,练一颗红心”的信念,因此各个争先,生怕落在别人后面。
人高马大的班长马金宏走在前面,卞老师队前队后地招呼,大队委张长荣梳条长辫子给大家鼓劲。那天没出太阳,阴冷阴冷的,但同学们各个汗流浃背。我在班上数瘦小型的,基本坐二三排,瞎好当红卫兵支队长,大小也是班干部和刚刚加入共青团,便咬牙硬挺。两袋面一左一右上肩,压得人佝偻着腰、蹴蹴地往前跑。初时还能一气走二三里,慢慢一两百米就得歇一歇,后来走四五十米就不管不顾地将面袋子一扔,四脚着地仰面躺在野洼里大喘气。其他同学亦都是这番模样。这样歇歇停停地从天明到天黑,每人土一身面一身弄了个大白脸,才完成了背面的任务。
也正是住牛棚,开荒与背面的经历,使我感受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农村生活,使我认知了什么是饥饿与劳作。后来我进厂当了工人,碰到艰难困苦,想起那次学农劳动背面的经历,便有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微微一笑,一切困难都不在话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