萦绕不绝的乡音
2022-09-03北京嵇钧生
北京/嵇钧生
1955年7月我从江苏省镇江中学毕业,考取清华大学,来到首都北京,至今已六十多年,算起来应当是个“老北京”了。然而,许多人一听到我说话就说,你不是北京人吧!
我老伴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她常常调侃我,说我的口音“南腔北调”。我的解释是,这可能是因为镇江话如同南京话、扬州话一样,都属于北方话语系,不像差别很大的吴语、粤语,用不着多大改变,别人就能听懂,这就使得我懒于学讲标准的普通话了。其实这只是个托词,实质是我的语言能力太差了。不过这也同时说明乡音对我有着多么深刻的影响。
退休以后我几乎每年都会回镇江。故乡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每年都在变,山山水水、房屋街道、饮食衣着、交通出行……一切都在变化,甚至连乡音也有了变化。我几乎听不到地道的镇江话了。昔日走街串巷的叫卖声、小车吱吱嘎嘎的行进声、毛驴行走时的铃铛声、夏日卖唱老人的二胡声……一切都已不复听、不复见了。时代在发展,“变”正说明了镇江在进步和发展。
我自幼在镇江生活,尽管离乡多年,乡音仍常常会萦绕在我的耳边,引起我对故乡的眷恋。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乡愁”了吧。
儿时我住在城西大西路山巷附近。这条巷子至少有百年以上的历史了,昔日人声沸腾、热闹非凡的小巷,如今已变成虽然宽阔却商店全无,人烟稀少,颇有些冷寂的大街了。
旧时的山巷宽度大概十来米,由小方石块铺成,两边铺有窄窄的长条石,供独轮小车行走,条石上已磨出深深的车辙。两旁有许多日杂用品小铺、酱园、烧饼店、饺面店、茶炉(开水炉)等等。从早到晚,行人如织,络绎不绝,非常热闹。
每天清晨天麻麻亮的时候,近郊的农民已赶着毛驴,驮着粪桶来了。毛驴脖子上挂着铃铛,叮叮当当的声响催醒了家庭主妇,于是哗啦哗啦,刷马桶的交响乐开始奏响。
不久茶炉开张,人们拿着筹子,提着热水瓶或水壶来打开水了。饺面店已开始接待客人,人声嘈杂,大家一边吃,一边张家长、李家短,天南地北地聊着。除了坐下的吃客外,更有一些附近居民端着已放好麻酱油的碗,带着一两根青蒜,下一碗最便宜的光面。镇江的锅盖面就是这样养育着千千万万的平民百姓。
一早就有妇女提着竹篮,叫卖“栀子花——茉莉花——”于是正在梳妆的妇女便出门买上一两朵尚未开放的花蕾,插在发髻上,顿时容光焕发,清香怡人。有时还有卖刨花的。这是用梧桐树刨制的宽约五六厘米的长条刨花,几根一包地捆着。妇女们买回后用水浸泡,几天后就会生成一种透明的粘稠液体,用来梳头,使头发光亮柔顺。我想,这种当时普通妇女最常用的绿色化妆品,应当是现今润发液的鼻祖了。
这时“洋糖——发糕——”的吆喝声响起了,有时声调上扬,有时声调下抑,很是悦耳。由于当时白糖叫做洋糖,这种用米粉发酵蒸制的甜米糕就名为“洋糖发糕”了,吃起来松软可口,入口即化,甜中又略带酸味。米糕多是家庭连夜制作,清晨由男人用木桶装着叫卖,上面用棉布盖着保温,很受欢迎。
那时老百姓的生活水平普遍低下,于是就有一种“收荒货”的职业,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收破烂”的。且听他们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叫卖声:“破布——烂棉花——卖钱——哎——,旧衣裳——坏帐子——卖钱——哎——”最后的“钱——哎——”二字声调高而拖长,而“钱”字唱起来有点偏向“强”音了。
到了傍晚,卖香干、臭干的来了,他们吆喝着:“香干——臭——阿臭阿臭,阿臭干——臭豆腐乳哦——”这种闻着臭吃着香的豆制品经过这番夸张的叫卖,大大勾起了人们旺盛的食欲。
与此同时,还有人叫唤着“五香烂蚕豆——五香烂蚕豆——”的。前一句声调上扬,后一句下抑。这种加了八角香料煮得很烂的蚕豆,不光牙口不好的老人爱吃,更是爱喝酒的人花不了多少钱就能买到的便宜下酒菜。
小巷子里不时还有补锅、焗碗、修床板桌椅家具的,也都会通过不同的吆喝声来招揽顾客。他们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地吆喝着“收——拾——阳伞——雨伞哦——”“收拾——棕绷——藤椅子哦——”等等。现在年轻人可能不太知道这些行当了。当年棕绷是家家户户最常用、软硬适中的床板,坏了就得请人上门修理。至于锅碗,对于一般人家来说也很是金贵,破了舍不得随便丢掉,还要焗好继续使用的。如今这些行业恐怕都已消失。揽瓷器活的金刚钻大概也只能在民俗博物馆中才能看到了。
我还记得,抗战胜利后,有一个在街头用卖唱表演方式吸引孩子购买丝线糖的王老头。这位仙风道骨、白髯及胸的瘦削老人,把一个方形的煤油桶用皮带挂在肚子前面,用中指有节奏地敲打油桶,配合小曲和口技,吸引了一大群小孩子。我至今还记得有一出《东洋兵上操》的节目,“奥道利哥,奥道利哥,奥蒂洛……”表演得有声有色。我们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但却仿佛看到了日本兵丑态百出的形象。而他在给孩子揪丝线糖时,先揪出一小撮,然后一边不断地添加,一边念念有词地吟唱着“假嘛假嘛添点个”“假嘛假嘛捞点个”。而对那些围观看热闹,却没钱买的孩子们,他有时还会开恩把一些糖屑撒到那些馋涎欲滴的小口中。于是在嘻嘻哈哈的气氛中,老人和孩子们都享受了欢乐愉悦。
多少年过去,当时的景象仍历历在目,余音仍常在耳边回响。我想如果在规划历史文化街区时,能够以这位老人的形象为原型,在山巷口或山巷广场树立一座卖糖老人的塑像,留住这幅旧时百姓生活状态宝贵的一幕,那一定是一件十分有意义的事。
旧时百姓生活普遍贫穷,人们必须用各种方式谋生,肩挑手提,走街串巷,高声吆喝,沿途叫卖,是一种基本生活技能和生活方式,
我有时想,现在城市高楼林立,人们生活水平有了很大提高,购物有超市、商场,于是有的城市为了美化市容,小贩不能沿街摆摊,街巷小店难以生存,一些城市风貌雷同,失去了个性。或许我所回忆的当年情景也是现在的年轻人和城市管理者难以理解的吧。
时光飞快逝去,随着时代的发展,那些走街串巷的吆喝声渐行渐远。文中的回忆只是记忆中的一小部分内容,而单靠文字描述,远不足以记录下真实的乡音。所幸近年来镇江文广集团著名主持人金阳打造了《金口夜话》方言电视脱口秀节目,对于镇江乡音的留存作了重要贡献。我相信,这也将为众多游子解脱挥之难去的“乡愁”起到有益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