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源、边疆和珠江的隐喻
2022-09-02胡超
文/胡超
《王璜生·珠江溯源记1984》一书于2020年出版,与之相伴的是,书中收入的摄影、游记、绘画等内容被组合为“珠江溯源”系列展览。截至到2022年2月的一年多时间里,展览先后移师桂林、昆明、贵阳和广州等城市。根据不同城市的历史和文化,作者还分别创作当代艺术作品,重新规划展览,最后一站广州图书馆,而同期广州33艺术中心和广州尚榕美术还分别举办“王璜生:气象·公元2022”展与“王璜生:珠江溯源记·植物景观”展,从而多层面地对珠江相关的话题展开讨论。事实上,书籍内容延展出多个动态组合的艺术展览,新鲜还在其次,更值得关注的是作者和这些展馆对“珠江溯源”话题的共同兴趣。本质上出版和展览类似,冥冥中都影射着黑格尔所说的时代精神。《珠江溯源》一书和系列展览,也正符合当下的各种情形与时势,值得琢磨再三。
首先,“溯源”是这两年的热门词汇。笔者第一次读到书籍出版的消息,是在机场候机的间隙。登机的各个环节都敦促旅客扫码,万一发现新冠肺炎病例,方便按码“溯源”。两年多的疫情已将“溯源”变为日常用语,影响人们的生活习惯,提示着一种回忆、思考、和追问。《珠江溯源》一书的前言提到,出版该书的起源,也正是作者在疫情开始期间整理旧日摄影与绘画档案。第二,溯源不仅关系着追踪往昔,更是由此认知当下。《珠江溯源》的作者王璜生本身是画家,1984年他和一位同学结伴,从珠江入海口的深圳出发,一路骑自行车沿珠江溯源而上,拍摄民众生活和风光,也留下不少文字和绘画,记录粤桂山川和云贵高原的村镇乡村与人生百态。这些文字和图像先编辑成书,然后又组合为富有当代艺术气场的展览。从这个角度来说,围绕这本书的出版、展览和相关讨论与讲座,共同构成了对珠江溯源这一往事的当下讨论。
20世纪90年代,王璜生曾将广东省美术馆变成国内理念领先的美术馆之一,反映了当时南方思想解放和视野上的优势,于是中央美术学院邀请他北上,执掌刚刚落成的央美美术馆。他将之前局限于学院内的央美美术馆,发展为具有全国影响力的重要美术馆,在很多层面上,赢得了近似于国家级美术馆的声誉。从中央美院退休之后,王璜生重新回到广东。在这种背景下,他出版《珠江溯源》一书,无疑也是回顾他行走于南方与北方的经历,反映出关于地方和中央、中原和边疆的思考,是他这一代人在国内不同时期和地域生活经历的总结。
展览海报。《王璜生:珠江溯源记/植物景观》,2022年1月21日—3月31日,广州尚榕美术馆
《珠江溯源》书籍问世前夕,世界局势已经大为改变,美国步步紧逼的政策之下,中国因应形势提出了国内国际双循环,这也促使多个领域的视线都转向国内。因此,“溯源”不仅仅是对抗病毒的武器,也成为自立自强、寻找新动能的隐喻。在这种情势下,再来解读这个特殊时期对珠江的“溯源”,似乎也具有了一种特别的意味。
大江大河溯源,在中国现当代历史上,具有鲜明的民族意识指向,看似简单的溯源书籍出版、艺术展览和相关讨论,固然折射出王璜生作为艺术家和学者的个人生命体验,但从中也能看出国家与民族记忆的印记,以及对当下时代的回应。
一、溯源和行旅
追溯往昔从而意指当下并思考未来,其实是各个国家和文化都有的现象。早在战国时期,孔子就已经“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推崇周文王和周武王的治理之道,《文王操》的琴音能让孔子想象出周文王的样貌。西方传统也同样以古喻今,近年来炙手可热的地缘政治概念“修斯底得陷阱”,就是溯源古希腊的例子。
引证人类社会旧事,是对历史的溯源,对应在地理概念上,则是对河流的溯源。河流必然包括源头、流域、以及不断变动的堤岸、多元的生产和生活方式,河流因此也可以看作是一种流动的文化载体。在历史中寻找往昔经验从而为今天寻找答案,体现在河流里就是溯源。
深思起来,河流溯源固然是近代思维方式,但也可以看作是中国文化传统。“山水”是中国独特的审美概念,河流溯源虽然主要指向“水”,但是山川河流并无分家。游览山水,从先秦时期的近郊之游、园林之游、田园之游,再到魏晋士人的荒野之游,“山水”逐渐成为审美对象,并最终成为“游”的唯一对象。[1]
然而,游走于山水之间固然是“行旅”和审美,但行走的故事之所以流传,往往都是因为背后的隐喻,文化叙事中的“行旅”和“山水”,从来都寄寓着某种思想和情绪。[2]神农走遍天下为尝百草,舜帝终于九嶷山是为南巡,秦始皇东临泰山和眺望蓬莱,这些“行旅”成为历史记载,都因为它们的政治和文化目的。就连以“行旅”为名的宋代名画《溪山行旅图》,历史地位也来自于它被看作北派山水画的开山之作,被纳入“文人画”传统也是后世所为。[3]即便是更接近职业旅行家的徐霞客,为历史所记取的也是某种精神气质:“人们对徐霞客的推崇、钦佩在于他对旅行考察的严肃、认真的态度,这种突出的品质为他战胜艰难险阻的才能和意志提供了充分的依据。”[4]
旅行真正作为观光和丰富心灵的活动概念是现代的产物。近代中国历史中的旅行,除了根植于中国本土艺术传统的“行旅”,也反映了现代性的观念进入中国。“旅行是人的一种空间流动形式,既能够呈现人和时空的互动关系,又可在旅行观念和旅行实践的演化中审视社会生活方式的嬗变,窥探时代变迁的特征”,现代“旅行”这一概念进入中国,就包含着两种可能:一方面可从历史人文地理的视角概观近代中国社会转型时期人地关系的时空变化;另一方面又可从社会文化史的视角考察现代旅行观的内容要素,以及旅行作为一种现代生活方式的生成过程。[5]
所以王璜生1984年溯源珠江,以及2020年开始回顾当年行动的背后,当然不是简单的“行走”,而是指向这些行为背后不同时代的政治、历史和文化印记。
“珠江溯源”的表述,很容易被人联想为一种符号。这和20世纪80年代早期的时代背景紧密相关。1982年开始,尧茂书不断尝试漂流长江,成为当时国家命运讨论中的标志性事件。“当美国探险家扬言要来长江漂流时,这个中国青年寝食难安,他发誓要抢在美国人的前面—— 这是中国人的万里长江,中国人应该拥有首漂权。”[6]到1985年尧茂书在漂流中遇难前,他已经先后在大渡河、岷江、金沙江试漂上千公里,是持续轰动的热点新闻。其间于1983年热播的《话说长江》纪录片,也为这股思潮推波助澜,共同将长江、黄河塑造为中华文明的象征,追溯祖先辉煌和渴望中华崛起的历史责任,也就附着在长江、黄河的符号之上。
而彼时将大江大河作为国家兴亡的符号,正反映了改革开放之初,国人认识到落后于西方的焦虑。当年的流行语之一,就是担心“被地球开除球籍”,而长江和黄河这类民族图腾,也被转喻为中国和西方竞争的场景,充满了文明延续和民族存亡的意义。
因此,在见证祖先盛世的河流上漂流(或者溯源),都象征着身体和精神对历史的融入,是受伤后的孩子重新投入母亲怀抱的文化疗愈,表达着追溯历史并重新改变民族命运的愿望。这一类的讨论持续多年,甚至到1997年,还有柯受良驾驶摩托车飞跃黄河瀑布,成为这一时代思潮连绵不绝的回响。
理解当时的这些社会情绪,不仅有助于了解王璜生溯源珠江的动机,也有助于解读关于“珠江溯源”的书籍和艺术展览,可能存在着哪些时代思考。
如果说,担心西方人率先漂流长江,可能象征着西方对中国文明符号的征服,有着鲜明的民族主义情感,那么溯源里头也能看出对西方文明的一种竞争。因为,溯源更为深远地反映着西方主导的现代文明进程。非欧洲国家包括美国的现代历史记忆,相同的一幕就是殖民者在异乡大河的入海口登陆,然后逐步向河流上游开拓。因此,逆流而上或者说溯源,在欧美中心的世界历史叙事中,多少也意味着一种文明对其他文明的征服。
因此,和“抢先漂流”以确定“首漂权”类似,溯源大江大河的做法在潜意识里也包含着一种和“不在场”的外国人展开竞争。同时,和漂流一样,溯源河流,其实也是西方的现代观念和活动模式。河流溯源在形式上类似于中国传统的文人行旅,但内容上更接近西方的田野考察。溯源并非游山玩水、陶冶情操,而是一边游历,一边记录风土人情或者政治经济情形,比如一些西方游历者从黄河、海河、长江、珠江入海口逆流而上,沿途考察中国的人类学、政治经济、自然地理和生物学等知识。因此,河流溯源表面上是“行旅”,实质上是现代的“游历”和“考察”,是舶来的概念。李朝军指出,19世纪通过系列战争和不平等条约,西方“逐渐取得来华游历规则的主导权,形成了系列游历规则”,并推动了“以广州和上海为中心、以长江和成都为中心、以北京和长城为中心的华南、西南和华北三大来华游历线路的形成”。这种和河流入海口、港口高度相关的游历中,来华游历者依托科学话语和生产该话语的制度,以进步历史观和资本主义文明观为标准,在中国整体失去言说机会和言说能力的状态下,真实和扭曲兼备,塑造了中国腐朽堕落、停滞落后、复杂多变的“劣等他者”形象。[7]
从这个角度来看,就能理解为什么尧茂书要抢在外国人之前完成对长江的漂流。在一定程度上,这种外来文明侵入的记忆,也是长江、泰山等“地景象征”被“国族化”、从而成为国家象征的过程。[8]漂流暗含对“母亲河”的主权宣示,试图夺回中华民族对这些河流与流域的先天主导权,从而完成一种话语权的建构。
围绕那个时代的思潮,几乎可以肯定,王璜生溯源珠江很大程度上受到长江漂流的启发,暗含着强调珠江作为南方中国母亲河的期望。1984年王璜生骑行溯源的社会背景和个人经历等因素,都反映出这些时代特征。王璜生祖籍揭阳,但成长和工作都是第一批经济特区之一的汕头,改革开放的80年代初期,颇有得风气之先的优越。汕头又是近代最重要的侨乡之一,几百年来都是对外交流与贸易的桥头堡。汕头本身位于韩江入海口,早年出洋过番时代,韩江流域的客家人和潮州人多半都坐小艇沿江而下,在汕头登上前往南北美洲和南洋的猪仔大船。身处这种东西文明交汇的侨乡,北方民众关于长江和黄河漂流的民族生存比喻,或许同样能触动王璜生对南方合流的思考,将目光投向溯源南方的合流。
《出发与回归:致意珠江与广州——王璜生珠江溯源记巡回展》,2022年1月22日—2月20日,广州图书馆展览厅
而对于国画世家成长的王璜生而言,溯源和行旅自然具有不言而喻的文化含义。他的父亲二十世纪30年代毕业于上海美专,师从刘海粟黄宾虹等大家,正是当时那些三十年代到四十年代的画家们,在抗战前后纷纷前往西北边疆写生,如为人熟知的张大千敦煌写生,这些“行旅”都具有溯源本国文明根本的文化意味。王璜生父亲在抗战后前往东南亚写生,并和关山月在曼谷和新加坡等地联袂举办画展,既是国画家的“行旅”传统,也是潮汕地区因为和南洋的联系而得现代风气之先的写照。从家庭经历以及王璜生所处的时代背景来看,王璜生1984年选择溯源珠江,固然可能受到长江漂流等社会风潮的启发,但是在溯源珠江过程中沿途写生绘画和记录感想,到今天整理和出版当年的书画文字,并根据当下的情形重新创作,则充分说明,无论是当年溯源还是今天的出版和展览,这些行动中都蕴含着文化思考和观念叙述的动机。
二、边疆和中心
从珠江入海口到云南曲靖的珠江源头,1984年王璜生骑行珠江的溯源路线,其实也是从南疆到西南边疆的行走和认知。
在中国历史上,岭南地区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属于“蛮荒之地”,清朝末年因为口岸贸易导致经济发展,才改变了珠三角在国家管理中的权重,但是清末官员依然把赴任岭南当做畏途。事实上,除开广州等地通过十三行等对外商贸活动增加了那么一点“洋气”之外,整个珠江流域在近代中国一直都是边疆地带。即便上推到明朝徐霞客对西南边陲的游历,德国汉学家洪安瑞(Andrea Riemenschnitter)也从中看出了边疆和中心、边缘与正统的关系。她认为,“徐霞客对绝妙的自然景观极为入迷,正标志着边缘世界的纯洁,由此抵制集权的道德衰落”。[9]
以关于珠江发源地云南的想象为例,学者段凌宇曾将云南为主的边地想象和中国认同、以及边疆与中心的关系进行了论述。历史上的云南书写主要包括族群观的“蛮夷”想象和国家认同上的“内”“外”之别。随着现代民族国家的形成,以及人类学、民族学这些新兴学科的传入,看待边地和边民的视角也由此产生。民国期间,“想象中国”的一些核心要素:阶级、民族、国家、现代开始进入云南叙事。以艾芜为代表的左翼作家和西南联大作家群的云南书写,正是这样一种混合了淳朴、落后、荒芜、粗野和亟待探索开垦的希望。[10]
1949年之后,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形象开始进入中原文化的舞台,《阿诗玛》和《刘三姐》就是其中代表。对这些边疆地区的考察,也就充满了对中华民族身份整体构建的意义,并且塑造了少数民族的新形象、再造了少数民族民间文艺。
这种通过边陲地区和“中原”地区文化上的区别来塑造整体的国家意识,一直延续了下来。比如80年代初期兴起、包括丁绍光等艺术家的“云南画派”,在绘画风格探索的背后,无疑还是突出了边陲风情。只不过,到了王璜生溯源珠江的八十年代,这种用边疆作为现代化的对比发生了变化。民国时期随着“现代性”矛盾的涌现,部分知识分子以边地作为心灵救赎的乌托邦,这一历史现象又成为80年代青年人抵抗消费主义的探索,边地想象和黄河、长江、黄土地一样,成为同一种维护民族文化尊严和独立的符号。
王璜生从深圳溯源两广和云贵地区,在他选择的路线和记录的内容来看,多少反映了这种记录边疆面貌的思路,只不过八十年代的偏僻村落,也都开始体会到现代化建设的影响,无论是县城和村庄、工业化电站、还是三线建设的推进等现实图景,都混合着民族、边疆、乡村与城市、农业和工业化等视角。这种观察角度,或许当年骑行时候他并未有清晰认识,但是在今天回望和整理的时候,更能体会其中对民族和国家身份的关注。只有将“边地”融入现代中国的叙事,才能对中国认同的不同范畴——“现代”、“民族”、“国家”有更深入的理解,从而将珠江溯源融入到关注国家和时代的叙事当中。
事实上,对中国边疆的考察与研究,是中国现代性发展过程中的写照,也是对中国现代化程度的不断审视和评价。首先是外国人在边疆地区的考察,推动对中国国土上和文化上的边疆的确立,正是因为这些“外人”的活动,激发了这些边疆意识相对应的国家意识。1840-1949年间是中西方人士进入西南边疆进行考察和游历的高潮期,留存了大量的游记资料。[11]如清末民初期间,云南一直是西方传教士、外交官、商人、科学家、探险家喜欢前往的地区。进入云南的外国人以英法两国为主,大多背负有殖民的任务,服务于英国和法国对云南的地缘政治竞争,他们在云南的活动主要包括传教,开设领事馆、海关和洋行,以及科学考察、修筑铁路、科学技术服务等。[12]
这一类在西南边疆的活动,比起外国人在在京津冀和上海周边等地区从事的活动,更加具有家国意识。[13]或者说,正是因为有边疆的存在,才能证明“中国文明”作为一个主体,存在着一种“中心”。边疆在现代化进程中的落后,能肯定“中心”在现代化进程中的成就和进度,也能确认一种广阔的地理腹地,使得中心和边疆共同组成一个整体,使现代化进程中的暂时落后,有了一个解释的原因,从而获得一种重新出发的能量和信心。这可能是近代以来,往往是在大都市工作并接受过现代教育的知识分子,最早开始在边疆等前现代落后地区不断寻根的原因。[14]
比如说,对20世纪三四十年代国人对西南边疆认识的嬗变,马俊恩认为是外来压力不断侵蚀的结果。更大的认知变化起始于抗战,国民政府被迫内迁导致西南地区一跃成为抗战救国的民族复兴根据地。因此,中国民众眼中的西南不仅地理距离被大幅拉近,心理隔膜也逐渐消除,真正成为抗战“腹地”,西南大规模开发的序幕就此拉开。伴随各种“到边疆去”的呼声,西南旅行游历考察活动蔚然风行,涉及西南的旅行叙事书写作品也得到了新闻出版界分外的青睐,大批相关作品被报刊登载或发行出版。为数众多的西南旅行游历考察活动以及相关作品的发表是对国人西南地区认识上的一种启蒙。[15]
王璜生的珠江溯源,从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看作是这种西南考察的延续。他的画笔和文字记录中,也多少有一些风情画的取向,特别是珠江上游的社会和生活状态,也仍然免不了有他者视角的对比。不过80年代生活在汕头的小城青年,也并没有从主流文化或者中原精英的视角反映这个时代的变化。王璜生的游记中,反映出众多三线工厂串联起来的工业化已经深深进入到西南腹地的现实。
王璜生,摄影,《渡口2》,纸基银盐,27.5x18.2cm,1984年拍摄,2020年冲印
王璜生对这种地域上的“边疆”意识的思考并未在珠江溯源后终止。在他结束珠江溯源之后,他去南京上大学,后来的职业生涯中,西北考察以及中国美术史上的边疆写生活动,都是他所关注的重点。20世纪90年代他担任广东美术馆馆长,率先在南国掀起当代艺术展览的试验,筹划了“告别后殖民”等广受欢迎的展览,同时也对西北和敦煌考察团以及相关摄影举办展览和研究,并主编庄学本的西北边疆摄影图册.这些艺术工作思路,或许也是一种无形中的折射,表明珠江中下游的民众,因为历史的原因,对边疆和后殖民话题较为敏感,并由此讨论西方中心观的中心与边缘,以及中国内部的中原与边疆意识。
三、珠江的隐喻
珠江流经崇山峻岭和冲击平原,地貌复杂,而民族和文化更是多元,珠江流域的核心地带覆盖的云南、广西和广东等地,是中国人类学研究的重要区域之一。而在历史上,不同于黄河流域在古代史上的中原正统地位,也不同于长江流域尤其是长江中下游在文化和经济等领域的核心作用,珠江流域在大半个中国历史中,都是“边远”、“蛮夷”的符号。梁启超曾对于珠江流域核心地区的广东在中国政治、经济、文化中的地位唏嘘不已,认为历代朝廷时常“以羁縻视之”,并且慨叹“就国史上观察广东,则鸡肋而已”。[16]
因此,和黄河、长江叙事不一样的是,珠江在各种涉及边疆和海疆的叙事中,更有一种独立体系的指向。珠江流域从未成为国家的政治中心和文化中心。这也和珠江的地位类似:是中国的第三条大江,水量和水运的繁忙程度其实远超黄河,但是在北方和中原的历史视角当中,珠江从未被称为“母亲河”。
但是认识珠江不能仅仅从中原视角出发,将其理解为“边远”、“边缘”和非“中央”。事实上,珠江流域和东南亚多个国家山水相连,同时又是中国海上对外交往的核心地区,如果把亚洲东部和中南半岛陆地整体看待的话,很明显,珠江流域位于北边温带地区和东南亚热带地区之间的中央。而从与世界联系的角度来看,珠江其实是中国历史上开展国际贸易最为持续和长久的地区,整个珠江流域,都和东南亚以及更远的国度有着深远联系。
珠江流域和国境之外的联系,除了中南半岛陆地相连之外,广东和相邻的福建也是历史上华人经海路迁徙的最重要移出地。珠江流域的这种外向特点,从四个经济特区中有三个与其相关就可见一斑:深圳和汕头都可以算在珠江流域之内,而另外一个厦门特区和岭南同样联系紧密。按照海洋交通史和全球史的观点,中国东南沿海历史上就是世界远洋贸易的中心之一,构成了中国外向经济和文化交汇的窗口。[17]从这种意义上,认识珠江流域,也不妨增加一层“内”“外”,以及“东方”“西方”的视角。
王璜生选择珠江,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珠江流域在边疆和中心之间并非固定的视角。固然珠江不如长江和黄河那样被塑造为中华民族的母亲河,但是它依然因为它的地理位置成为历史上的海上丝绸之路要道,到近代又因为这种与国际上的联系成为开放先驱。1984年王璜生溯源时代的汕头,是它在新中国至今的历史上最为风光的时期,汕头作为改革开放的四个经济特区之一,在政治和经济上都享有政策便利。这种短时间的中心城市地位,也许更加刺激了小城青年做出胸怀全国的比拼心思。而当时汕头的经济优势,也是这次珠江溯源的特别可能。一个细节或许能反映汕头文艺青年王璜生能够骑行并留下记录的原因:位于汕头的公元胶卷厂。在照相机还是奢侈品的年代,汕头的这家胶卷厂让当地人能够相对廉价地得到大量胶卷并随意使用。这种便利条件,注定了汕头小城的青年,加上国画世家对写生行旅的熟悉,促成了这次珠江溯源的骑行,并留下大量图片资料。
珠江在地理和文化中的这些身份指向,反映出珠江流域在传统文化和历史叙事中的复杂性,也让今天关于王璜生珠江溯源的讨论扩展到珠江在全国范围内的定位。九十年代初期,即便是改革开放先锋的珠三角地区,其核心影响力也依然和广义上的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存在落差,北京和上海在一定程度上被简化为黄河文化和长江文化的地区代表,但是珠三角和北京、上海为代表的政治文化地位之间依然存在着脱节。当北方正经历黄土高坡的“西北风”音乐文学绘画领域的乡土寻根,在不断讨论民族文化存亡的长江漂流和黄河溯源时候,激发汕头小城的文艺青年王璜生能够采取的行动,或许只能是从自己生长环境中出发,无论是从可行性来看,还是从自身的生活体验来看,留给南方青年溯源的河流,就只能是珠江。
但有意思的是,王璜生离开汕头所在的韩江三角洲,而选择珠江溯源,中间似乎也隐含着珠江流域内部的边缘和中心思考。广义上的珠江流域内部有着复杂的人文特质,王璜生来自潮汕地区,并不属于正统的珠江体系,而是独立的韩江流域,在地域和语言文化上和闽南文化更为亲近。但是从行政区划来说,潮汕地区向来归属于广东地区管辖。这样一种地域上的双重性,其实也揭示讨论“珠江溯源”具有超越地域范围的意义。2020年以后关于珠江溯源的出版、展览和创作,更反映出改革开放后随着经济发展,潮汕人与广东人身份的进一步融合。这种现象也发生在更大范围的珠江流域中,无形中也对应了各地人口迁徙流动大潮下对家乡和地域的定义不断变化。
王璜生1984年骑行的记录中,明显看出珠江流域内部存在着生活方式与发展状态的巨大区别。但是到2020年因为创作而重走珠江路则充分验证了人类学学者的论断:随着区域经济的快速发展、人口的频繁流动以及文化交流的不断增进,珠江流域各族群的社会生活渐趋“一体化”。[18]在这样的趋势下,溯源行走反而能用全流域的宏观视角,结合“微观社会学”的研究方法,对珠江流域的族群和区域文化进行全面考察,或许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传统研究范式的某些局限,从而更好地呈现珠江流域族群社会生活的本真面貌和区域文化的丰富内涵。
王璜生,《西江船影》纸基银盐 1984年拍摄 2020年冲印
因此也可以说,王璜生从韩江到珠江的溯源,也暗示着潮汕人向广东乃至珠江流域建立联系,对珠江的溯源,于是也就是对本土和南方在中国历史情境中的一种书写和讨论,是对珠江乃至中国重新定位和再出发的期望。
结 语
王璜生的这本书籍出版、相关展览的流动举办、在地作品的创作,以及重走当年路的尝试,都再次提醒人们关注珠江流域的历史和现状。如同当年风从南方来的新时代故事一样,在中心受阻的时代进程中,也许边陲、历史都是一种自我内省、自我思考的过程,而行旅或者说溯源,或许正是这样双循环国策时代的精神写照。无论是1980年代珠江溯源的行旅,还是2021年《珠江溯源》书籍出版和展览的举办,都如出一辙,并无二致。
注释:
[1]杨昱:《“游”:魏晋山水审美内涵研究》,西南大学博士论文,2014年。
[2]敖红艳:《明代中后期(1506—1644)江南地区旅游活动研究》,内蒙古大学博士论文,2019年。
[3]吴雪杉:《溪山行旅:董其昌、“四王”与清代“仿范宽”山水》,《美术学报》,2020年,第1期。
[4][9][德]洪安瑞(Andrea Riemenschitter):《旅行家的召唤——徐霞客及其西南边陲之旅》,《河南大学学报》,2015年,第1期。
[5][14]周博:《民国新知识群体的国内旅行研究》,东北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19年。
[6]赵凌:《1985年尧茂书:飘逝的生命 漂流的年代》,《南方周末》,2008年12月11日。
[7]李朝军:《19世纪西方来华游历者视域中的中国形象—以游历文本为中心的考察》,湖南师大博士论文,2015年。
[8]付海鸿:《地景象征与国家认同——“长江”国族化的“跨边界”之旅》,《中外文化与文论》,2015年,第1期。
[10]段凌宇:《现代中国的边地想象——以有关云南的文艺文化文本为例》,首都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12年。
[11]霍仁龙、姚勇:《基于地理信息系统的历史数据库建设——以近代西南边疆游记数据库为例》,《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18年,12期。
[12]车辚:《南方丝绸之路上的陌生人——清末民初在云南游历和工作的外国人述略》,《云南农大学报》,2015年,第6期。
[13]张凤歧:《英法铁蹄下的云南外交问题》,《新亚细亚》,1933年,06期。
[15]马俊恩:《20世纪三四十年代国人关于西南边疆认识的嬗变》,《天府新论》,2016年,02期。
[16][18]周大鸣:《珠江流域的族群与文化——宏观视野下的人类学研究》,《社会科学战线》,2017年,第2期。
[17]钱江,亚平,路熙佳:《古代亚洲的海洋贸易与闽南商人》,《海交史研究》,201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