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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析西欧人对匈牙利人的最初认知与“异族”定位
——以《圣伯丁年代记》《富尔达年代记》等法兰克史籍为例

2022-09-01宇信潇

外国问题研究 2022年2期
关键词:游牧民族匈牙利

宇信潇

(东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今天的匈牙利(匈牙利文Magyarország)(1)匈牙利文“Magyar”音译为“马扎尔”,是匈牙利人的自称;“ország”在匈牙利语中意为“国”。匈牙利文Magyarország意即“马扎尔国”。是位于中东欧的国家,国土面积仅9.3万平方公里。然而,在中世纪时,匈牙利王国一度为中东欧强国,11—13世纪达到极盛时,匈牙利国王同时兼任波希米亚国王、克罗地亚大公、塞尔维亚国王、波兰国王等职,所辖区域东起南俄罗斯草原,西至维也纳东,北至波罗的海南岸,南到巴尔干半岛中部及亚得里亚海东岸广大地区,此外还包括地中海沿岸一些城市和岛屿,面积逾200万平方公里,占欧洲总面积的近五分之一。11世纪末以降,匈牙利被当时欧洲人称为“基督教之盾”,是基督教世界抵御东方诸文明向西扩张的屏障,同时由于其东方渊源,匈牙利也在客观上阻挡了基督教势力向东的扩张,因此成为东西方文明的分界线。匈牙利不仅处于东西方世界的地理节点上,而且处于政治、宗教和文明的节点上,兼具东西方文明的双重特征,这是匈牙利不同于其他欧洲国家的显著特征。

匈牙利人的形象为中世纪西欧人眼中重要的“他者”形象之一。中世纪时,西欧人眼中的“他者”形象主要有三个:北欧海盗、穆斯林以及活动在东欧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如阿瓦尔人、马扎尔人等),他们分别代表了不同于西欧的三种文明形态与生活形态。在族群形象的建构中,“自我”与“他者”往往相互塑造,西欧人眼中匈牙利人的“异族”形象即为典型一例。匈牙利人初入欧洲时,西欧人对匈牙利人的最初认知特别是先入为主的“异族”定位,深刻影响了中世纪以来西欧人眼中匈牙利人的“他者”形象,进而影响了西欧与匈牙利之间关系的发展,为东西方文明分界线的形成奠定了一定基础。9世纪下半叶,生活在亚洲内陆草原地带的匈牙利人(自称马扎尔人)翻越喀尔巴阡山脉,迁徙到东欧平原。匈牙利人初入欧洲时,攻势极盛,甚至兵锋一度远至大西洋岸边,对西欧社会造成巨大冲击。当时法兰克人占据西欧大部分地区,盛极一时。因此,这一时期法兰克人的多部编年史中对匈牙利人的记载,是西欧人对匈牙利人最初印象的典型代表。西欧人对匈牙利人的最早记载,主要见于法兰克史籍《圣伯丁年代记》《富尔达年代记》这两部年代记中,极具代表性地反映出西欧人对匈牙利人的最初认知与“异族”定位。

关于西欧人对匈牙利人形象的研究,国外学界最具代表性的研究成果是图恩德·拉戴克(Tünde Radek)的《中世纪德语编年史中匈牙利的形象》(DasUngarnbildinderDeutschsprachigenHistoriographiedesMittelalters)。(2)Tünde Radek, Das Ungarnbild in der Deutschsprachigen Historiographie des Mittelalters, Frankfurt am Main: Peter Lang GmbH, 2008.这部著作侧重于德语编年史中有关匈牙利记载的研究,对9世纪法兰克人史籍中记载的匈牙利人形象,则鲜有专论。国内学界对西欧人关于匈牙利人的最初认知问题,尚未予以深入研究。国内关于匈牙利人初入欧洲时期的研究,仅有朱学渊先生《论马扎尔人的远东祖源》(3)朱学渊:《论马扎尔人的远东祖源》,《世界民族》1998年第2期。和沈坚先生《匈牙利人起源及早期变迁》(4)沈坚:《匈牙利人起源及早期变迁》,《经济社会史评论》2016年第2期。等文章,且多偏重于对匈牙利人族源问题的探讨。本文以《圣伯丁年代记》《富尔达年代记》等法兰克史籍中有关匈牙利人的记载为例,通过探讨西欧人对匈牙利人的最初认知和“异族”定位,进而探讨匈牙利发展成为东西方文明分界线的历史渊源。

一、加洛林时代法兰克史籍中关于匈牙利人的最早记载

在西欧史籍中,迄今为止已知关于匈牙利人的最早记载,出现在法兰克史籍《圣伯丁年代记》(5)《圣伯丁年代记》因其第一部手抄本自11世纪誊写之后就一直保存在圣伯丁修道院之中而得名。目前最为权威的英文译注本为:Prudentius of Troyes and Hincmar of Rheims, The Annals of St-Bertin, translated and annotated by Janet L. Nelson, Manchester and New York: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91.中。目前学界一般认为《圣伯丁年代记》的编纂者为特鲁瓦的普鲁登特(Prudentius of Troyes) 和兰斯的辛克马尔(Hincmar of Rheims)二人。这部年代记较为详尽地记载了830—882年间法兰克加洛林王朝的历史事件,其内容覆盖范围不仅限于加洛林王朝,而且扩展到东至拜占庭帝国、南至西西里岛、西至西班牙的科尔多瓦(Cordoba)、北至瑞典的广大范围。英译本的译注者珍妮特·L. 尼尔森(Janet L. Nelson)赞誉它“构成了当时那个时代史学著述中最为充分详实的历史篇章”。(6)Prudentius of Troyes and Hincmar of Rheims, The Annals of St-Bertin, p.1.在《圣伯丁年代记》中,仅有一句关于匈牙利人的记载,出现在“862年”一节中:“丹麦人用剑与火,在日耳曼路易王国的大片土地上进行劫掠和焚毁,此外,还有一支称作‘匈牙利人’(Hungri)的敌人也对这个王国的疆土加以蹂躏,他们不为当时人所知晓。”(7)Prudentius of Troyes and Hincmar of Rheims, The Annals of St-Bertin, p.102.目前学界一般认为这是西欧史籍中对匈牙利人的最早记载。(8)参见《圣伯丁年代记》第102页注释24。Prudentius of Troyes and Hincmar of Rheims, The Annals of St-Bertin, p.102.法国年鉴学派创始人之一马克·布洛赫也对这一观点予以认可,并认为这支匈牙利部队是匈牙利民族主体翻越喀尔巴阡山脉之前的一支小股部队:“早在匈牙利人翻越喀尔巴阡山之前,他们的一支远征队就于862年到达德国边境。”(9)马克·布洛赫:《封建社会》(上卷),张绪山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46页。可见,匈牙利人作为一个族群,最早于862年出现在西欧人的视野中。

在另一部法兰克史籍《富尔达年代记》(10)这部年代记中部分内容被认为是出自富尔达修道院的一位名为鲁道夫(Rudolf)的修士和圣徒传记作者(hagiographer)之手,且这部年代记中大量史料出自富尔达修道院,因而得名《富尔达年代记》。目前最为权威的英文译注本为:Rudolf, etc., The Annals of Fulda, translated and annotated by Timothy Reuter, Manchester and New York: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92.中,共六次提及匈牙利人,分别出现在892年、894年、895年、896年、900年、901年的记载中。

《富尔达年代记》中“892年”一节记载:“七月,国王(11)即东法兰克王国的阿努尔夫(Arnulf)国王。率领法兰克人、巴伐利亚人和阿拉曼人向摩拉维亚开进,并统率一支如此庞大的兵马在此地作战长达四个星期,而后纵火将该王国所有土地焚为一片焦土——匈牙利人(Hungri)也派出一支兵马抵达此地,同其一起作战。”(12)Rudolf, etc., The Annals of Fulda, pp.123-124.这是《富尔达年代记》关于匈牙利人的首次记载。

在《富尔达年代记》“894年”一节中,出现了该年代记中对匈牙利人的第二次记载:“阿瓦尔人——当时被称为匈牙利人——于此时突破了多瑙河,犯下许多令人恐怖的罪行。他们往往将男子和老人直接杀死,而唯独将年轻女子如同牛一样的牲畜般劫走,以满足其性欲,从而使得整个潘诺尼亚变得如同荒漠一般空旷。”(13)Rudolf, etc., The Annals of Fulda, p.129.不同于“892年”一节的记载,在该节中,编纂者将匈牙利人与6世纪至8世纪时活跃在东欧平原上的另一支游牧民族阿瓦尔人等同起来。据法国学者沙畹考证,阿瓦尔人出自中国史籍中记载的“柔然”。(14)参见沙畹:“西方载籍中之蠕蠕”,《西突厥史料》,冯承钧译,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204—208页。在《西突厥史料》中,沙畹明确提出:“夫蠕蠕应为真阿瓦尔族。”(15)沙畹:《西突厥史料》,第207页。“蠕蠕”即“柔然”,《魏书》中记载:“蠕蠕,东胡之苗裔也,姓郁久闾氏。始神元之末,掠骑有得一奴,发始齐眉,忘本姓名,其主字之曰木骨闾。……木骨闾死,子车鹿会雄健,始有部众,自号柔然,而役属于国。后世祖以其无知,状类于虫,故改其号为蠕蠕。”参见魏收:《魏书》卷一百三《列传第九十一·蠕蠕》,北京:中华书局,2020年,第2289页。沙畹的这一观点为学界普遍接受。阿瓦尔人与查理大帝进行过多次战争,令法兰克人印象深刻,阿瓦尔人与匈牙利人同属于活跃在东欧平原上的草原游牧民族,这导致法兰克史籍中时常将匈牙利人与阿瓦尔人混淆。《富尔达年代记》“894年”一节中的记载,是《富尔达年代记》中首次将匈牙利人与阿瓦尔人混淆记载。

《富尔达年代记》中对匈牙利人的第三次记载,出现在“895年”一节中:“阿瓦尔人——亦称匈牙利人——入侵保加尔人的领地,被保加尔人所驱逐,其大部分兵马被保加尔人歼灭。”(16)Rudolf, etc., The Annals of Fulda, p.131.此处,《富尔达年代记》的编纂者再一次将匈牙利人与阿瓦尔人混为一谈。

在《富尔达年代记》“896年”一节中,详细记载了拜占庭帝国联合匈牙利人打击保加尔人的战争:“希腊人(即拜占庭人)与阿瓦尔人——他们亦被称为匈牙利人——达成和平协议;希腊人的同盟者保加尔人对此大为不满,于是向希腊人大举发动进攻,导致远至君士坦丁堡城门之下的所有土地均化为废墟。为对此加以报复,希腊人狡猾地向阿瓦尔人派去舰船,并将阿瓦尔人经由多瑙河运送至保加尔人的王国。抵达目的地之后,阿瓦尔人便以一支强大兵马向保加尔民众发起进攻,将其大部分民众杀害。正在远征途中的保加尔人闻讯后,即刻调转回师,试图从敌人的攻击中解救自己的部民,可在投入战斗之后就被打败。当他们竭尽全力再次发起进攻时,又一次遭受惨败。……据那些对异教徒阿瓦尔人在诸多战役中的伤亡损失加以统计的人所言,阿瓦尔人损失十分惨重,而作为胜利者的保加尔人也损失了两万名骑兵。”(17)Rudolf, etc., The Annals of Fulda, pp.135-136.此段引文中出现的所谓的“阿瓦尔人”,即匈牙利人。

在《富尔达年代记》“900年”一节中,详细记载了匈牙利人对意大利发动的一次大规模战争:“被称为匈牙利人的阿瓦尔人将整个意大利化为一片废墟,故而当其将众多主教杀害之后,意大利人奋起反抗,纷纷上阵抗敌,一天之内就有两万余人战死沙场。匈牙利人沿着进犯时的路线返回,并在将潘诺尼亚大部分地区加以蹂躏之后,回到自己的领地。匈牙利人紧接着又狡黠地向巴伐利亚人派出使者,提出和平倡议,其意图在于对这一地区展开窥伺和侦察。……由于匈牙利人的一支庞大兵马突然间越过了恩斯河,向巴伐利亚王国发动了一场侵略战争,以至于仅一天时间便以屠戮和剑与火的方式,将长、宽各为50英里的一大片土地化为不毛之地。当地处更远一些地区的巴伐利亚人得知此事后,皆深深感到悲愤,并拟定出各种抗击来犯之敌的计划,然而这些匈牙利人对此已有预料,于是携带俘虏,沿着来时的路线撤军返回到其在潘诺尼亚所盘踞的地区。与此同时,匈牙利人的部分兵马突入多瑙河北岸地区,对该地区肆意蹂躏。”(18)Rudolf, etc., The Annals of Fulda, pp.140-141.在这段记载中,虽然开篇第一句将阿瓦尔人与匈牙利人混淆,但在接下来的记载中,则使用了“匈牙利人”这一称谓。

在《富尔达年代记》“901年”一节中,出现了该年代记中对匈牙利人的第六次也是最后一次记载:“匈牙利人劫掠了卡林西亚地区,并侵入摩拉维亚王国的南部地区。”(19)Rudolf, etc., The Annals of Fulda, p.142.在此处记载中,编纂者准确地使用了“匈牙利人”这一称谓,没有将其与阿瓦尔人混淆。

纵观《富尔达年代记》中对匈牙利人仅有的六次记载,其中有四次皆将匈牙利人与同处东欧平原、同为草原游牧民族的阿瓦尔人混为一谈,由此反映出西欧人对匈牙利人的最初认知和“异族”的基本定位,这种先入为主的定位有着深刻的历史渊源和深远的历史影响。

二、游牧民族西迁影响下西欧人对匈牙利人的“异族”定位

详察《圣伯丁年代记》和《富尔达年代记》两部9世纪时的法兰克年代记中对匈牙利人寥寥七处记载,可以看出西欧人对匈牙利人的最初印象即为来自东方草原的所谓“野蛮的”游牧民族。公元91年,原本生活在中国北方草原上的一支游牧民族北匈奴西迁,推动着亚洲内陆草原上众多游牧民族向西迁徙,由此拉开了亚欧大陆游牧民族西迁的序幕。在游牧民族西迁浪潮中,匈人、阿瓦尔人等来自东方的游牧民族相继闯入欧洲,给欧洲带来了长期战乱和极大的破坏。在民族大迁徙影响下,西欧人对亚洲内陆草原的游牧民族匈牙利人加之以“异族”定位,对匈牙利人的认知也具有明显的“异族”认知倾向。

首先,西欧人对匈牙利人的最初认知,以劫掠和破坏的入侵者形象最为深刻。自斯基泰人起,草原游牧民族留给欧洲人的最为显著的印象就是野蛮的掠夺和破坏,匈牙利人也不能例外。西欧史籍中最早记载“匈牙利人”一称的《圣伯丁年代记》,在短短一句话的记载中就使用了“劫掠”“焚毁”“蹂躏”等词汇来形容匈牙利人带来的破坏。(20)参见Prudentius of Troyes and Hincmar of Rheims, The Annals of St-Bertin, p.102.《富尔达年代记》关于匈牙利人的六次记载中,有五次均提到了匈牙利人带来的巨大灾难,分别出现在892年、894年、896年、900年、901年的记载中。其中尤以“894年”一节中记载最为具体,在该节中,编纂者记载匈牙利人“犯下许多令人恐怖的罪行。他们往往将男子和老人直接杀死,而唯独将年轻女子如同牛一样的牲畜般劫走,以满足其性欲,从而使得整个潘诺尼亚变得如同荒漠一般空旷”。(21)Rudolf, etc., The Annals of Fulda, p.129.《富尔达年代记》中仅有“895年”一节中记载匈牙利人时未提及其暴行,该节中仅记载匈牙利人入侵保加尔人的领地,“被保加尔人所驱逐,其大部分兵马被保加尔人歼灭”,(22)Rudolf, etc., The Annals of Fulda, p.131.可见,这节中未记载匈牙利人的劫掠和破坏行为,是由于此役匈牙利人很快败走、未取得战果的缘故。

匈牙利人给西欧当时及后世深刻地留下了野蛮、残暴的入侵者形象。J. P.米涅(J. P.Migne)于19世纪编纂的《拉丁教父文集》中,收录有当时一位拉丁教父雷米吉乌斯·安提西多伦西斯(Remigius Antissiodorensis)对入侵西欧的匈牙利人的评价:“无数人相信,他们在匈牙利人之中看到了反基督的祖先戈格(Gog)和玛戈(Magog)的身影。”(23)Remigius Antissiodorensis, “Epistolae Duae Ad Episcopum Verdunensem,” J. P.Migne, ed., Patrologia Latina, Vol.131, 1853, p.966.可见当时西欧人将匈牙利人视为邪恶势力的化身,将其置于基督教世界的对立面。

在当时西欧人眼中,匈牙利人的劫掠和破坏行为与在其之前活跃于东欧平原上的游牧民族匈人、阿瓦尔人如出一辙。东罗马帝国出使匈人首领阿提拉宫廷的马克西米努斯(Maximinus)使团成员普利斯库斯(Priscus),在其出使行纪中记载:“当我们到达纳伊苏斯(Naissus)时,我们发现这座城市被废弃了,并被洗劫一空;只剩下几个病人躺在教堂中。我们在距离河流仅有一小段距离的地方停下来,在一片开阔的区域中,邻近河岸的范围内充满了在战争中被杀的人们的尸骨。”(24)Priscus, Fragment 8, “Priscus at the Court of Attila,” fr. 11. 2, translated by J. B. Bury, Histor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From the Death of Theodosius I to the Death of Justinian, New York: Dover Publications, Inc., 1958, p.279.法国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在《罗马盛衰原因论》中提及匈人对罗马帝国的入侵,认为匈人首领阿提拉对东、西罗马帝国发动多次战争,是以劫掠为主要目的,是为了“使两个帝国向他纳贡”。(25)孟德斯鸠:《罗马盛衰原因论》,婉玲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106页。对此,孟德斯鸠评论道:“不应当认为,阿提拉留着罗马人是由于自己有节制,他是按照本民族的风俗习惯行事的。”(26)孟德斯鸠:《罗马盛衰原因论》,第106—107页。法兰克史籍中记载的阿瓦尔人,其掠夺者、破坏者的形象尤为深刻。9世纪下半叶圣高尔修道院的佚名僧侣所著的《查理大帝传》中,记载阿瓦尔人:“倾全力来犯,像一片横扫而过的烈火蹂躏了整片的土地,然后把全部战利品带到一处很安全的隐藏之地。”(27)圣高尔修道院佚名僧侣:《查理大帝传》,戚国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70页。《王室法兰克年代记》英译本的译注者伯恩哈德·沃尔特·肖尔兹(Bernhard Walter Scholz)和芭芭拉·罗杰斯(Babara Rogers)称,法兰克人深信,“历经数百年的征战和劫掠,阿瓦尔人积累了巨额财富”。(28)Royal Frankish Annals, translated and annotated by Bernhard Walter Scholz and Babara Rogers, Ann Arbor: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72, p.12.

匈牙利人初入欧洲时,西欧人对匈牙利人最初的直观认知,便是等同于之前活跃在东欧草原上的匈人、阿瓦尔人一样野蛮、残暴的掠夺者、破坏者形象。这一直观认知深刻影响了西欧人对匈牙利人“异族”形象的建构。

其次,西欧人将初入欧洲的匈牙利人与阿瓦尔人混为一谈,是由匈牙利人的草原游牧民族特征所决定的。

在法兰克史籍中,除了含有将匈牙利人与阿瓦尔人混为一谈的记载,也有不少将阿瓦尔人与匈人混为一谈的记载。例如,查理大帝的近臣爱因哈德(Einhard)在《皇帝查理传》第十三章中记载:“除了萨克森战争之外,在所有战争中规模最大的就是他(查理大帝)所亲自指挥的征伐阿瓦尔人或匈人的战争了。”(35)Einhard, “The Life of Charles the Emperor,” translated and annotated by Thomas F.X. Noble, Charlemagre and Louis the Pious, University Park, PA: 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09, p.32.而他在这部著作第十一章中则将阿瓦尔人直接写为“匈人”,在第十一章中,爱因哈德记载:“塔斯洛与巴伐利亚人的东部邻居匈人达成盟约。”(36)Einhard, “The Life of Charles the Emperor,” p.31.据这部著作英译本的译注者托马斯·F. X. 诺布尔(Thomas F. X. Noble)考证,此处的“匈人”即为阿瓦尔人。(37)参见这部著作第十一章注释32:“实际上这个邻居并非匈人,而是阿瓦尔人。这个民族来自中国和蒙古相交的边疆地区,与先于他们到来的匈人一样,他们穿过俄罗斯大草原迁徙而来,并于6世纪中叶在多瑙河流域中部地区定居下来。”Einhard, “The Life of Charles the Emperor,” p.31.同样的混淆记载还出现在9世纪时结舌者诺特克(Notker the Stammerer)所著的《查理大帝业绩》中,该著作第十七章开篇记载:“还是这位主教,曾在最伟大的武士查理与匈人作战之时,奉命留守宫中,承担照看光荣的希尔德伽尔德之责。”(38)Notker the Stammerer, “The Deeds of Emperor Charles the Great,” in Charlemagne and Louis the Pious, translated and annotated by Thomas F.X. Noble, University Park, PA: 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09, p.72.此处的“匈人”也指阿瓦尔人。匈人是4世纪晚期至5世纪中叶活跃于东欧平原上的游牧民族。罗马帝国晚期的一位古典作家阿米阿努斯·马塞里努斯(Ammianus Marcellinus)写道:“这个民族的每一个人都终日与马相伴,在马背上做买卖,在马背上饮食,并且伏在狭窄的马脖子上熟睡,进入梦乡;当商议重大事情时,他们也在马背上保持一贯的姿势。”(39)Ammianus Marcellinus, 2. 6-7, 31, Ammianus Marcellinus, Vol.III, translated by John C. Rolf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8, pp.382-385.如前文所述,阿瓦尔人与匈人同为来自亚洲内陆草原的游牧民族,因而易被西欧人混淆看待。

将两个游牧民族混为一谈的情况,不仅出现在法兰克史籍中,早在罗马帝国作家的著述中,就出现过混淆两个游牧民族的内容。5世纪时东罗马帝国作家普利斯库斯在出使匈人首领阿提拉宫廷的行纪中,就曾将匈人与另一支草原游牧民族斯基泰人混为一谈。在其行纪中,普利斯库斯记载:“村庄中的斯基泰人在吵嚷声中从他们的茅草屋中涌出来,点着他们用来生火的芦苇,询问我们有什么需要。”(40)Priscus, Fragment 8,“Priscus at the Court of Attila,” fr. 11. 2, p.281.此处的所谓“斯基泰人”,即指匈人。斯基泰人是公元前8世纪至公元前3世纪时活跃于中亚以及南俄罗斯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在中国史籍中被称为“塞人”或“塞种人”,(41)参见余太山:《塞种史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第1—6页。如《汉书·西域传》中记载:“民俗衣服类乌孙,因畜随水草,本故塞种也。”(42)班固:《汉书·西域传上》,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3897页。古希腊罗马人由于对来自亚洲内陆草原的游牧民族在认知上的局限,因而使用“斯基泰人”笼统指代来自东方的草原游牧民族,普利斯库斯行纪中将匈人与斯基泰人混淆,便是典型的一例。受此影响,同为亚洲内陆草原游牧民族的匈牙利人,在初入欧洲时,就给西欧人留下了先入为主的“异族”印象。

从斯基泰人到匈人、阿瓦尔人,西欧人对于来自东方亚洲内陆草原的游牧民族已有了近两千年的模糊、笼统印象。当又一支来自东方的游牧民族匈牙利人于9世纪下半叶闯入欧洲时,西欧人自然而然地将其划归为等同于匈人、阿瓦尔人的“异族”,混为一谈。西欧人对匈牙利人的这种先入为主的认知,不仅是出于匈牙利人同之前匈人、阿瓦尔人一样活跃于东欧草原一带,更是由匈牙利人典型的游牧民族特征所决定的。

西欧人对匈牙利人的最初认知及“异族”定位,是公元1世纪末期以来游牧民族西迁浪潮影响下的必然结果,对中世纪以来匈牙利乃至整个欧洲的历史进程产生了深远影响。

三、对匈牙利人的排斥心理与东西方文明分界线的形成

《圣伯丁年代记》《富尔达年代记》等法兰克史籍中所反映的西欧人对匈牙利人的“异族”定位和排斥心理,深刻影响了匈牙利乃至欧洲文明的历史走向,最终促进了东西方文明分界线的形成。

可见,匈牙利人在西欧人心目中的“异族”定位长期未有根本性的改观。这是西欧人与匈牙利人各自在“自我”与“他者”形象塑造的长期过程中逐渐形成的必然结果。

首先,从公元前一千纪的斯基泰人、4—5世纪的匈人到6—8世纪的阿瓦尔人,来自东方亚洲内陆草原的游牧民族给欧洲带来了巨大破坏,导致欧洲人对同样来自亚洲内陆草原的游牧民族匈牙利人具有天然的排斥心理。马克·布洛赫在论及民族大迁徙对欧洲的影响时评论道:“物质的损失并非全部,精神上的损失也必须加以考虑。”(46)马克·布洛赫:《封建社会》(上卷),第95页。西欧人对匈牙利人的排斥心理仍然左右着西欧与匈牙利之间的关系发展。这种排斥心理早在法兰克史籍中就有体现。西欧史籍中最早记载“匈牙利人”一称的《圣伯丁年代记》,其英译本的译注者珍妮特·L. 尼尔森就曾评价:“《圣伯丁年代记》通篇都令人感受到当时基督教世界与周边异教邻邦——无论是同穆斯林占据的西班牙,还是与斯堪的纳维亚人所居住的北方——正处在一种既极不安定又密切联系的状态之中。”(47)Prudentius of Troyes and Hincmar of Rheims, The Annals of St-Bertin, p.2.西欧人对匈牙利人闯入欧洲的“不安”亦是如此。西欧人对匈牙利人的“异族”定位和排斥心理,在《富尔达年代记》中体现得尤为明显,跃然纸上。如《富尔达年代记》“900年”一节中记载巴伐利亚人抵御匈牙利人入侵的战争时,极富感情色彩。该年代记的编纂者在记载匈牙利人入侵时,悲怆地感叹道:“唉!这一行为竟然将此前岁月从未见过的罪恶和损害带入了巴伐利亚王国!”(48)Rudolf, etc., The Annals of Fulda, p.141.而在记载巴伐利亚人奋起抵御入侵时,编纂者则充满了赞誉:“投入战斗时,巴伐利亚人表现得非常高尚,振旅凯旋时,他们则显得更加高贵。”(49)Rudolf, etc., The Annals of Fulda, p.141.在记载这场战争的结果时,编纂者又难以抑制骄傲和喜悦之情:“在此次战役刚刚开始之际,上帝便对基督徒赐予如此的眷顾,共计1 200名异教徒(50)此处指匈牙利人。被斩杀,那些坠入多瑙河的匈牙利人也悉数丧命。而在拿起武器上阵搏杀的人群中,几乎不见有任何一位基督徒倒下。”(51)Rudolf, etc., The Annals of Fulda, pp.140-141.可见,当时西欧人在心理上将匈牙利人置于敌对方的位置。这种心理上的排斥,从与匈人、阿瓦尔人对峙的时期就已形成,如A. D. 李(A. D. Lee)对东方游牧民族和日耳曼人的差异评价道:“匈人、阿瓦尔人在很多方面都与日耳曼人不同;……关键的区别在于匈人和阿瓦尔人是纯粹的游牧民族。”(52)A. D. Lee, Information and Frontiers: Roman Foreign Relations in Late Antiquit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6, pp.29-30.对于同为东方游牧民族的匈牙利人而言,此后数百年间,西欧人均无法真正接纳其为欧洲文明的一部分。

其次,中世纪时特别是蒙古入侵之后,匈牙利人对于“自我”形象的塑造,不断强化了匈牙利人在西欧人眼中的“他者”形象。匈牙利人早期没有关于自身历史的记载,在定居东欧草原、建立国家并皈依基督教之后,才开始有意识地整理世代口耳相传的关于其祖先的传说,追溯自身历史。然而,匈牙利人在对自身追根溯源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因匈牙利王国内外局势的变化及其与欧洲其他国家关系的发展,刻意塑造自身形象。中世纪时,匈牙利人形象是西欧人眼中最重要的“他者”形象之一。在族群形象的建构中,“自我”与“他者”通常相互塑造,匈牙利人对自身形象的塑造,同时影响着他们在西欧人眼中的“他者”形象塑造。在迄今为止已知的匈牙利人“最古老的年代记”(53)亚·德·柳勃林斯卡娅:《中世纪史料学》,庞卓恒、李琳等译,郭守田、胡敦伟等校,北京:商务印书馆,2020年,第514页。《匈牙利人的事迹》(GestaHungarorum)中,记载了匈牙利人起源于斯基泰人:“一位最尊贵的斯基泰王子在登图莫格(Dentumoger)迎娶了尤内杜贝利安(Eunedubelian)王子的女儿埃梅苏(Emesu),并生下一个儿子,取名‘阿尔莫斯’(lmos)。……阿尔莫斯王子成年后,在那片土地上迎娶了某位最尊贵的王子的女儿为妻,并生下一个儿子,取名‘阿尔帕德’(rpád)。”(54)Anonymus, notary of king Béla, Gesta Hungarorum, edited, translated and annotated by Martyn Rady and László Veszprémy, Budapest: Central European University Press, 2010, pp.12-15.阿尔帕德就是带领马扎尔人迁徙到东欧平原、并建立匈牙利历史上第一个王朝——阿尔帕德王朝的开国君主。据后世学者考证,该年代记约成书于12世纪末,(55)参见亚·德·柳勃林斯卡娅:《中世纪史料学》,第514页。在其开篇总述中,对匈牙利人与阿提拉时代的匈人之间的关系,仅提及一句:“这个民族名为‘马扎尔’,最著名、最强大的国王阿提拉具有这个民族的王室血统,是这个民族的后裔。”(56)Anonymus, notary of king Béla, Gesta Hungarorum, pp.6-7.阿提拉是5世纪上半叶活跃于东欧平原的游牧民族匈人的君主,而马扎尔民族约在9世纪才开始形成,因此这部年代记开篇有关阿提拉是马扎尔人后裔的记载,应属不实记载。在成书于13世纪80年代的匈牙利年代记《匈人与匈牙利人的事迹》(GestaHunnorumetHungarorum)中,记载了不同于《匈牙利人的事迹》中的匈牙利人的起源。据该年代记记载:一位不知名的祖先生下两个儿子,取名“匈诺尔”(Hunor)和“莫戈尔”(Mogor),两兄弟因追捕一头白鹿而来到一片未知土地,两兄弟分别迎娶了当地两位公主,并生育了很多子孙,匈诺尔的后代发展成了匈人民族,莫戈尔的后代发展成为马扎尔民族。(57)参见Simon de Kéza, Gesta Hunnorum et Hungarorum, translated into Hungarian by Szabó Károly, Buda: Procusi Annae Landererianis Typis, 1833, pp.4-5.该年代记成书于1241年蒙古入侵匈牙利王国之后。蒙古人的入侵使得匈牙利王国丧失了绝大部分领土,匈牙利国王贝拉四世(Béla IV)被迫流亡到亚得里亚海中一座小岛上,几经波折才得以收复失地。在匈牙利王国复国过程中,匈牙利人将自己与匈人描述为兄弟民族,旨在强调匈牙利人在东欧平原建立的国家是4—5世纪时该地区匈人帝国的合法继承者,这对于匈牙利王国在经历蒙古入侵后的重建具有重要意义,这一形象塑造后来被记载于《匈人与匈牙利人的事迹》之中。然而,匈牙利人的这一形象塑造经西欧人以讹传讹,逐渐产生了匈牙利人是匈人后裔的误解。例如,13世纪下半叶出使大蒙古国蒙哥汗宫廷的法兰西圣方济各会士鲁布鲁克在其《东行纪》中写道:“匈奴人(58)中译本原文如此,应为“匈人”。正是从这个帕斯卡蒂尔(59)中译本原文如此,应为“巴只吉惕”,系游牧于额尔齐斯河以西至乌拉尔河一带的蒙古部落。国土前来,他们是后来的匈牙利人。”(60)鲁布鲁克:《鲁布鲁克东行纪》,何高济译,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253页。因此,蒙古入侵后匈牙利人关于其与匈人为兄弟民族的形象塑造,进一步强化了西欧人对匈牙利人的“异族”定位与“他者”形象,为东西方文明分界线最终形成于匈牙利奠定了思想观念基础。

中世纪以来,西欧人对匈牙利人的“异族”定位深刻影响着西欧与匈牙利之间的关系。西欧人长期未能完全接受匈牙利人为欧洲文明的一部分,匈牙利人之于西欧人的“他者”形象根深蒂固。罗马教廷、西欧各国与匈牙利之间在政治、军事及文化、思想观念上的对抗几乎贯穿匈牙利王国历史的始终。西欧人对匈牙利人的最初认识和“异族”定位,促使匈牙利在作为基督教世界抵御东方诸文明向西扩张屏障的同时,也在客观上有效地阻挡了基督教势力的向东扩张,因此成为东西方文明的分界线。通过探析《圣伯丁年代记》《富尔达年代记》等法兰克史籍中反映出的西欧人对匈牙利人的最初认知和“异族”定位,可在一定程度上追溯东西方文明分界线最终形成于匈牙利的历史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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