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昌方言言说动词“讲”的功能及其语法化
2022-09-01胡继明
彭 巧,胡继明
(1.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2.重庆开放大学,重庆 400052)
一、引言
关于汉语言说动词的语义演变和语法化现象,近年来学界讨论较多。汪维辉(2003)、谷峰(2007)、李秉震(2009),张赪、崔越(2020)等学者从历时演变的角度考察言说动词的虚化和衍生路径。林华勇、马喆(2007),施伟伟(2015)、周敏莉(2016)、黄燕旋(2016)、周娟(2018),黄维军、岳立静(2021)等先后分别对廉江、宁波、新邵、揭阳、新化、黟县等方言的单个言说动词进行系统描写,挖掘出话题标记、重申标记、引述标记等多种语法功能,并从共时角度揭示出语法化路径。西南官话中的言说动词,如“说”“讲”“喊”等,功能丰富,但从已有材料看,研究还较少。因此,本文拟对隆昌方言的言说动词“讲”[tɕiɑŋ42]进行探讨,对“讲”的六种语法功能进行系统分析,并梳理出“讲”的语法化路径。
隆昌市隶属于四川省内江市,位于川渝交界地带。根据《中国语言地图集》对西南官话的分类,隆昌方言属西南官话西蜀片中的江贡小片[1]85,为笔者母语。故文中所引语料主要来源于自拟,并对自拟例句一一进行了核实,部分语料源于历史文献,将随文注明出处。
二、隆昌方言“讲”的语法功能
“讲”在隆昌方言中十分常见,使用频率较高。作动词时,表示“用言语表达意思”,并受语境影响,引申出丰富的含义。在人们的实际交流中,“讲”的言说动作性不断削弱,逐渐虚化成各类话语标记。下文将对隆昌方言“讲”的言说动词功能和话语功能进行分析。
(一)言说动词“讲1”
1.言说义
言说动词是一类表述言说行为的特殊动词,钟守满(2008)认为,言说动词是说话人通过言语表达意图和态度,即以言行事的动词[2]14。隆昌方言的“讲1”本义为“用言语表达意思”,并在实际语境中衍生出“介绍”“说 媒 ”“ 婚嫁”“提醒”“劝诫”“批评”“讲求”等意义。例如:
(1)要上课了,不要再讲话了哈。(本义:说话)
(2)他是隆昌的,让他来讲哈石牌坊。(讲:介绍)
(3)都二十好几了哦,要不要我(媒婆)给你讲一个好的(对象)!(讲:说媒)
(4)你姑娘讲到哪里的诶?(讲:嫁)
(5)妈老汉儿跟我讲莫跟婆婆置气。(讲:提醒)
(6)快去讲哈你弟弟,喊他不准躺起耍手机。(讲:劝诫)
(7)考得稀撇,老子这次要好生讲一哈你。(讲:批评、责备)
(8)现在做啥子事都要讲文凭噻。(讲:讲求、看重)
上述例子中,除例(4)(8)外,其余例句中的“讲”皆为对言说行为的陈述,表示具体的言说动作。“讲1”在例(1)中表达具体言语行为“说”,是“讲1”的本义;例(2)中,动作“讲”的内容是“石牌坊”,对于听话者而言是未知信息,需要知情者“他”予以介绍;例(3)的“讲1”由“介绍”义引申而来,介绍的对象可以是物,如例(2),但当介绍的对象特指适婚男女时,则表示“引介、说媒”的含义,说话者引介两人相互认识促成婚配。例(5)~(7)中的“讲1”在[+言说义]的核心义素上增加[+劝说义],意义接近,区别在于程度不同:例(5)中的“讲1”表“提醒”,所出现的语境为婆媳争吵影响家庭和睦,故女方父母提醒女儿不要生婆婆的气,劝说义较轻;例(6)中“弟弟躺着玩手机”并非偶尔的行为,暗含已有多次提醒,所以此处“讲1”表“劝诫、阻止”义,程度有所加重;例(7)中的“讲1”体现出“我”对孩子“考试成绩差”这件事反应强烈,将以严厉批评的方式使孩子认识错误,劝说程度最重。
例(4)(8)中的“讲1”仍为动词,在句中充当谓语成分,但“讲”的[+言说义]基本丧失。例(4)中“婚嫁义”由“说媒义”引申而来,例(8)中“讲求义”是由基本义“说”引申而来,当“讲1”搭配的宾语为具体事物时,多含有[+言说义],但变为抽象事物时,具体的言说动作义减弱。如:讲原则、讲方法、讲诚信、讲礼节等,语义重心有所偏移,主要表达“看重、讲求”的含义。
2.引述义
除表示言说义外,“讲1”还有“引述义”,即对言说内容的引述,主要分为直接引述和间接引述两类,与普通话中的“讲”用法一致,故不加赘述,仅举例说明:
(9)妈妈讲:“明天去赶场,起早点。”(直接引述)
(10)妹妹讲她不去。(间接引述)
(二)话题标记“讲2”
隆昌方言的“讲”可以做话题标记,位于话题之前,记作“讲2”。可分别与“要”“起”连用,构成“要讲/讲起+主题”结构,也可单独引出主题。例如:
(11)要讲考大学,还是看个人努不努力。(考大学这件事更看重个人的努力。)
(12)要讲脑壳聪明,你还是比不上你哥哥。(还是你哥哥脑袋更聪明。)
(13)讲起你兄弟,还比不上外人三四。(你兄弟比不上其他外人对我们好。)
(14)讲起耍,你大哥是专家。(你大哥在“耍”这一方面很厉害,含贬义。)
(15)讲他人嘛不像人嘛,鬼嘛不像鬼[3]!(说他没有人样儿。)
(16)讲不好耍诶又好耍,讲好耍诶一天天又多闲。(说不好玩又有好玩的事,说好玩每天又很闲。)
吕叔湘(1990)认为“要讲”假设之意甚轻,主要用于另提一事[4]421,史有为(1995)也认为“要讲”类短语是在谈话时预设话题[5]97,李秉震(2009)将这类用法称作转换话题标记[6]419。因此,例(11)(12)中话题标记为“要讲”,主要功能是引出后面的话题“考大学”“脑壳聪明”。喻遂生(1990)探讨“起”的用法时,谈到“起”可与表言说或心理的动词搭配,表示“动作涉及到某事物”[7]57。“讲1起”的言说义在交际中不断弱化,从句中移向句首,主语脱落,演变为话题标记“讲2起”,参照李晋霞(2005)“如果说”的语义演变路径[8]28,可以构拟出“讲2起”的语义演变过程:
“讲1起”某事物(动词短语)→“讲1起”一个话题(动词短语)→“讲2起”(提出)一个话题(话题标记)
故例(13)(14)中的“讲起”作为话题标记,分别引出“你兄弟”“耍”的主题。
“讲”单独作话题标记不多,廉江方言中的“讲”常在复句中,与连词“抑无”连用做虚拟话题标记,黟县方言中话题标记“讲”需与其他词语“再”“则”等搭配使用,隆昌方言中“讲”也常与“要/起”组合使用。贝罗贝、李明(2015)探究语义演变中的语用推理,谈到一种较为奇特的演变:M1 附加语用义X,变成M2之后,原来的词汇义M1反而消失,只剩下X。如:汉语中“敢”常用于反问句逐渐产生“岂敢”的意思[9]1。隆昌方言的“讲”在与“要”“起”连用的过程中受其影响,“讲”的言说义弱化,关涉义、提及义加强,为“讲”独立成为话题标记提供帮助,单独使用时常见于拷贝式话题中,如例(15)(16)。
(三)话语重申标记“讲3”
隆昌方言中的“讲”还可做话语重申标记,置于句首并需重读,通常其后接句子成分,记作“讲3”。重申的内容:意见、建议和命令;既成事实;预判。内容来源可以是说话人自己曾经说过的内容,也可以是他人曾表述过的内容。例如:
(17)讲不要买,你要买,遭棒棒了噻。(重申建议、预判)
(18)讲你多吃点,不要挑食,那么瘦!(重申建议)
(19)讲不要到处跑,你囊子不听勒?(重申命令)
(20)讲你没及格,你还硬要跑到学校头来看!(重申既成事实)
(21)讲你穿那么少,要遭冷到起,果不其然!(重申判断)
(22)讲今天要出太阳,当真出太阳了。(重申预判)
(23)讲这个老师很得行,当真我的病看了就好得差不多了。(重申某一事实)
例(17)~(21)可看作是说话人对自己曾经说过的内容进行重申。常用在这样的语境中:虽然说话者曾经表达过,但由于听话者未听取意见、建议或命令,因而说话人再次提及,以引起对方的注意,带有劝说、批评等语气。例(22)(23)是复述他人表达过的内容,多带有惊奇、意料之外的语气。周敏莉(2016)将承载重音、有固定的句法位置和特定的语用环境的话语重申标记看作“弱言说动词”[10]305,重申标记“讲3”由言说动词“讲1”的“引述义”引申而来。与“讲1”相比,“讲3”的动作性更弱,删去“讲3”,其后的成分仍可成句,且句意基本不变。
(四)听说传信标记“讲4”
隆昌方言的“讲”还可位于句首或是句末,用来标记说话者所听到的消息、传闻,这些不是说话者所亲历的事件,信息来源不一定明确,记作“讲4”。根据说话者对消息真实性的关注程度,“讲4”在功能上可分为转述类和求证类。“讲4”可解释为“说是……”或“听说……”。例如:
(24)讲你耍朋友了啊?(听说你谈恋爱了?)
(25)讲猪肉降价了哇?(猪肉降价了吗?)
(26)讲结婚那天来了很多人,是不是哦?(听说结婚那天来了很多人,是不是真的?)
(27)讲过两年房子涨得凶,早点子买!(说是过两年房价会涨,早点儿买。)
(28)讲你吃饭去噶咯哒。(说是你去吃饭了,(所以我们没喊你)。)
(29)明天要落雨讲。(听说明天要下雨。)
(30)一中都要“985”“211”的学生了讲。(听说一中(招聘)要“985”“211”高校的毕业生了。)
“讲4”起标记信息来源的作用,若无“讲4”,仍能成句,但只表示说话人客观叙述或感到疑问的一个信息,少了信息来源的“听说”义。黄维军、岳立静(2021)谈及黟县方言的“讲”作传信标记时,指出所在小句只是陈述句,不能是疑问句[11]333。隆昌方言与之有所不同,如例(24)(25),“讲4”可以出现在疑问句中,除加强疑问语气外,还表明说话人重视信息的真实性,故向听话人求证。例(27)~(28)中,“讲4”属于转述类,说话人认为所听闻的信息具有一定的真实性,所以对听话人进行转述。
(五)引语标记“讲5”
引语即说话人引用第三方的话语向听话人转述的内容,根据方梅(2006)对引语标记的界定[12]107,隆昌方言的“讲”可与言说动词“回”“问”搭配,出现在“S+V言说+O间接+讲5+O直接”结构中,“讲”的作用是标明其后为引述内容,删除该结构中的“讲”,未削弱语句本身的表意功能,句法上可以自足。可见,“讲”的言说义进一步削减,虚化为引语标记,记作“讲5”。根据引述内容是否为直接引用,分为两类。
1.直接引用
(31)你去回你妈妈讲:“我不吃饭了。”(你去回复你妈妈:“我不吃饭了。”)
(32)娘娘问我们讲:“还要不要大头菜?”(奶奶问我们:“还要不要大头菜?”)
2.间接引用
(33)妈妈问我讲哪个屋头办酒,我囊子晓得嘛。(妈妈问我哪家要办宴席,我怎么会知道。)
(34)你老师打电话来问我讲你作业做完没有。(你老师打电话来问我你作业写完了没有。)
“讲”“回”“问”皆是言说动词,但相较下,后两个动词有明显的回复或发问对象,动作义更强,表达更具体。例(31)~(34),“讲”分别与“回”“问”搭配,组成连动结构,在语义上与“回”“问”存在部分的语义重合,但“讲”的语义范围更加抽象,言说动作实义更加虚化。“讲”连接引导句和引语,使实际表达中语气更舒缓顺畅,删去“讲”会产生短暂的停顿,但在内容上并无多大的变化。
(六)从句标记“讲6”“讲7”
刘丹青(2005)将从句关系分为三大类:(1)广义的补足语,包括主语从句,宾语从句和表语从句;(2)状语从句;(3)定语从句[13]193。从隆昌方言“讲”的相关语料看,“讲”可在宾语从句和状语从句中充当句法形式标记,分别记作“讲6”“讲7”。
1.标句词
补足语从句标记又称为标句词,方梅(2006)提出了鉴定标句词的四个特征:表示小句之间的句法关系,不表示行为;完全失去了动词的句法属性,不能像谓语动词那样被副词修饰,也不能附加时体成分;附着在小句的句首;所在的小句句法上不自足,不能独立进入篇章[12]107。
对于只满足前两项的标记称作“准标句词”。准标记词“讲6”也出现在连动结构中,但相较于引语标记“讲5”只能与言说动词搭配,且必须有直接宾语,“讲6”更加粘附于前项动词,根据前项动词的语义特征,可分为以下三类:
a.感知义动词后
(35)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讲打牌能发家的。(我从来没有听到打牌能富裕起来的。)
(36)大家都听到讲小王结婚了。(大家都听到小王结婚的消息。)
(37)看到讲帮一哈嘛,囊子动都不动。(看到(需要帮助的人)应该帮一下,怎么动都不动。)
b.认识义动词后
(38)我以为讲你走噶咯。(我以为你走了,原来还没走。)
(39)我想到讲存点钱给你读书,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我想着存点钱供你读书,……)
(40)不晓得讲好好读书,一天逗毛惹祸的。(不知道好好读书,一天天尽调皮捣乱。)
c.判断动词后
(41)你老汉儿的意思就是讲,专心读书,其他啥子都不消管。(你爸爸的意思就是(让你)专心读书,其他的事情不用管。)
“讲”除了可以放在言说动词之后作引语标记外,还可以放在感知动词“看”“听”后,参照例(35)~(37);放在认识动词“以为”“想到”“晓得”后,参照例(38)~(40);放在判断动词“是”后,如例(41)。刘丹青(2004)分析了“说道”的“道”语法化为标句词的条件,即“道”在思维心理类动词后,丧失言语行为义,所带成分为思考内容[14]110。“讲”在上述例子中完全丧失实义,其后内容皆为前一动词的宾语,且该内容并非话语,“讲”作为准标句词,起篇章上的衔接连贯功能。在此基础上,“讲”逐步虚化为标句词,但隆昌方言“讲”的虚化程度还未完全达到标句词的要求,只能算作是准标句词。
2.状语从句标记
状语从句指的是主从复杂句的从属句,此外带有形式标记的偏句也具有状语从句的性质。状语从句标记是用来标记复句中意义相对次要的从句,分句之间的逻辑关系主要由关联词表达,隆昌方言的“讲”可在复句中附着在关联词之后,与关联词共现,但不具备动词实义,只具有引导从句的功能,“讲”的隐现不影响语句意思。例如:
(42)要是讲你幺舅没摔到脑壳,他屋头不得像这个样子。(假设)
(43)要不是讲你是我姑娘,我才懒得说你。(假设)
(44)只有讲把书读出去,才有干势,其他的都是空龙门阵。(条件)
(45)虽然讲你姐姐读书不得行,但别个肯干哦,几年就把房子买起来了。(转折)
(46)因为讲外头落起雨的,才喊你不要出去。(因果)
在隆昌话中,状语从句标记“讲”分布得并不均衡,常出现于假设句中,既能用于肯定假设,也能用于否定假设,如例(42)(43)。“讲7”的隐现虽不改变句意,但“讲7”依附于关联词后,使之出现一个短暂的延宕,让语气更加舒缓,语句更加连贯。
三、隆昌方言“讲”的语法化过程
隆昌方言“讲”的语法化符合系统性和跨语言一致性的规律。关于语法化的成因,江蓝生(2017)认为Traugott提出的“语义相宜”“结构紧邻”“频率”三个先决条件只是诱发语法化的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因此她提出汉语语法化的真正诱因是常规结构式的超常组合和结构式语义羡余[15]224。下文中,笔者将结合Traugott 的三个先决条件和江蓝生的研究,尝试从语法化成因的角度探析隆昌方言“讲”的语法化路径。
(一)言说动词>话题标记
隆昌方言言说动词“讲”语法化为话题标记并非孤例。廉江方言的“讲”可虚化为假设/虚拟的话题标记,如:阿波仔啊,抑无考上大学讲,就回屋几耕田咯[16]151。安徽黟县方言亦可,如:则讲尔次阿彬结婚,尔家老倌则包了六千块钱,还是不缺钱哇[11]333。皆证明了汉语言说动词能够向话题标记转化。
究其原因,言说动词“讲”本义是“说”,在人际交往聊天表示“谈论、讨论”义时,“讲”后必有话题,所谓言之有物。在这种使用环境下,“讲”很容易语法化为话题标记,加之“要”“起”等词的影响,“讲”进一步虚化,可独立作话题标记,前文在论述“讲2”功能时已有涉及,故不再赘述。
(二)言说动词>重申标记
湘语、粤语、徽语中,均存在言说动词语法化为重申标记的现象。多数学者认为重申标记“讲”的语法化成因是言说动词“讲”的间接引述作用(参见周敏莉[10]305、周娟[17]109、黄维军、岳立静[11]333等的研究)。
重申即对已说过的话再说一次,言说动词“讲”本身具有“引述义”,由此很容易衍生出重申标记功能。江蓝生(2017)谈到常规结构式的超常组合之一是组合成分的省略[15]224,在日常交流中,为了话语的简洁、重点突出,常常忽略引述的主语,若补足主语,整个句子仍表重申。如例(17),在句前加上主语“我”,变成“我讲不要买,你要买,遭棒棒了噻”。“讲”同样表示“再说一次”义,不过相较于“讲1”,“讲3”的动词义随着主语的省略而逐渐弱化,再经重新分析,“讲3”成为重申标记。
(三)言说动词>听说传信标记
在各种语言或方言中,言说动词语法化为听说传信标记十分普遍。具体可参见周敏莉(2016)对人类语言中言说动词发展为听说传信标记的情况归纳[10]305。
隆昌方言中,“讲3”和“讲4”表达的语气、情感不同,“讲3”多是对自己的话语进行重申,表达提醒、命令等语气,“讲4”为向信息来源求证或者转述消息,语气多为好奇、感叹。但二者在形式上有相似之处,都可置于句首,且语义上都是对听到的消息、传闻再次表达,所以在语法化成因上,“讲4”的形成也受到组合成分省略的影响。林华勇、马喆(2007)认为传信情态范畴归属于命题情态范畴,命题情态关注的是说话人对命题的真值或实际状况的态度[16]151,因此在双方交谈却无法得知信息来源的情况下,“讲”的言说主体隐藏,谈话双人也都默认这一情况,因为关键不在于信息从何而来,而在于信息本身。这样使用频率增加,信息发出者常常省略,从而导致“讲”被理解为“听某人讲”“听说”,进一步虚化为听说传信标记。
(四)言说动词>引语标记
江蓝生(2017)提出结构式语义羡余是语法化诱因之一,是指有些结构式中的组合成分具有比较特殊的语义关系,如语义复指、语义部分重合或语义同指等,其中语义部分重合表示结构式中相邻的两个成分语义上有部分相同的义素[15]224。隆昌方言中的“讲”常出现于“S+V言说+O间接+讲5+O直接”结构中,构成双言说动词的连动式,前项言说动词跟“讲”存在部分语义重合——“说”义,导致动词“讲”的意义逐渐虚化,“讲”的隐现不影响话语含义。
例(31)(34)中,“讲”附着于动词“回”“问”后,“讲”的词义跟“回”“问”部分重合,不加“讲”也能表达同样的语义。动词“讲”在连动结构中受前项言说动词影响,导致自身“言说义”不断弱化、虚化,在“S+V言说+O间接+讲5+O直接”结构中起衔接篇章的作用,成为引语标记。
(五)引语标记>准标记词
“结构紧邻”可理解为句法环境,语法的发展必须要在一定的句法环境中进行。引语标记“讲5”出现于“S+V言说+O间接+讲5+O直接”结构中,限制前项动词必须为言说动词,此时的“讲5”已经虚化,删去无碍句意。在这样的句法环境下,“讲”开始粘附于感知义动词、认识义动词和系动词,“讲”的功能从引述话语变成衔接与言说动作无关的内容,“讲”的意义逐渐泛化,随着语法化不断推进,“讲”从引语标记衍生为准标记词。
(六)言说动词>状语从句标记
刘芳(2009)认为“关联词+说”中,表现出言说动词“说”的虚化[18]50。苏颖(2020)认为汉语心理动词与言说动词具有双向演变的模式[19]287。例如:
(47)我讲你一分钱都拿不到,我心头这么想的话[3]。
(48)我讲这事难办,没得点红票子搞不倒着。
例(47)(48)中,言说动词“讲”引申出“认为”义,隆昌话中常用“讲”表示内心所想,由表言说义发展到类似心理动词的“感觉认为”义。在此基础上,“讲”附加在关联词后表观点、态度的内容,由此引出一种观点或主张,使得句子语气变得延宕,语气舒缓,从言说动词语法化为状语从句标记。
四、结语
本文探究了隆昌方言言说动词“讲”的6 个功能,并梳理出其语法化路径,即由言说动词分别虚化为话题标记、话语重申标记、听说传信标记、引语标记和状语从句标记,引语标记“讲”进一步虚化为准标句词,路径如图1所示。
图1 “讲”的语法化路径
隆昌方言属于西南官话的江贡小片,对隆昌方言“讲”的分析丰富了西南官话“讲”的研究,为方言说类词的系统研究提供了语料支持。此外,根据王维辉(2003)对说类词的研究[20]329,“讲”的历时演变还不清楚,但在现代汉语的多个方言点中,“讲”都是常用的“说类词”。将隆昌话和湘语、粤语、徽语等方言比较,发现“讲”在共时分布上存在功能用法的相似性和语法演变的趋同性,这或许能为解决“讲”的来源问题提供思路,有待进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