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非钓
2022-08-30王晓华
□王晓华
乡间小路伸向远方,消失在盛开的格桑花中。片片格桑花花瓣儿有红丝绸的色泽和质感,在阳光里闪烁,在清风里摇曳。我和大姐拿着钓竿,一前一后走在小路上。小路两边,格桑花以外全是绿色,绿色高高低低起起伏伏连绵不绝,让人想起海——辽阔的漾着微波的海。村庄淹没在绿海里,稻田、玉米地、树林、河沟、山坡、群山是绿海的一部分。磨刀河水顺着山势蜿蜒而出,在绿色里流淌,跑到乱石窖的时候,我放缓了脚步。
乱石窖河边,一棵粗壮的大树枝繁叶茂,遮住了半边河面。一个红衣少妇蹲在河边,与一个站在河里的蓝衣男子共同清洗一床被子。树荫里的水绿油油的,越到对岸水越浅,对岸浅水在阳光里呈现出嫩草一样的颜色,如同泛着光的翡翠。几只鸭子卧在沙滩上,懒懒地晒太阳。
大树下,我找到一块平整的石头,坐下,身上一阵清凉,心里突生一种无法言说的安宁,人世的纷纷扰扰顷刻间瓦解,烟消云散。双脚伸进河里,轻轻拍打水面,一圈圈水纹荡漾开,水好冷呀!乡村的夏,骄阳似火,整个村庄热气腾腾,只有磨刀河水是清幽的、冰凉的。大姐挽起裤腿,踩水下行。几米外,河中拦腰立着三排石墩,每个石墩一米见方,清水挤着石墩,从石墩的间隙里往外涌,形成一个低矮而宽大的瀑布,飞珠溅玉,水声隆隆。
片片树林连着远山,天空蓝成一片汪洋,没有一丝白浪花。蓝色汪洋映着地上的绿海,地上的绿海衬着天上蓝色的汪洋,岁月静好。大姐蹲在石墩上穿蚯蚓。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朝我招手,示意我下去。我挽起裤脚走近一看,石墩上有一条红润而细长的蚯蚓,正扭动着身子,做垂死挣扎,企图逃跑。蚯蚓是从商店买来的,地里挖出的蚯蚓鱼不爱吃。看着扭来扭去拼命爬行的蚯蚓,我打了个寒颤。让我从活生生的蚯蚓身上掐下一截,穿在鱼钩上,我绝对做不到。我伸出一个手指头,试探性地碰了碰蚯蚓,想着要亲手把它掐成几截,仍觉头皮发麻,汗毛竖立。我缩回手指头,对姐说,你帮我穿蚯蚓吧,你知道的,我怕虫。是的,我怕虫,何况蛇一样蠕动的蚯蚓,还要亲手将它掐成几截,穿进鱼钩。我又打了个寒颤。
我们跨过石墩,到对岸的深潭里钓鱼。戴着遮阳帽站在石头上的大姐,垂进水中的鱼竿,阳光里流淌的磨刀河水,两岸青山,都在时光中静止了。
不到两分钟,姐钓了三条鱼。
谁说鱼只有七秒的记忆?鱼和人一样,有记忆力好的,也有记忆力差的;有聪明的,也有愚笨的。瞧,我和大姐把鱼饵扔进同一片清水,鱼就是不咬我的钩。我一次又一次收起鱼钩察看,蚯蚓早被流水泡得泛白。鱼知道我的蚯蚓里藏着陷阱?一会儿工夫,姐钓了二十几条鱼,那些鱼定然是鱼群中最笨的。聪明的鱼都游到我的鱼竿下了。太阳越升越高,阳光伸出火辣辣的舌头,舔着我裸露在外的腿杆手杆,生疼。好不容易感觉鱼在咬钩,我小心地拿起鱼杆,一看,没有鱼,连蚯蚓也神秘地消失了。鱼是怎么吃掉我的蚯蚓而不上钩的?我懵了,难不成鱼长了两只灵活的手?
哈哈,我钓……话没说完,鱼挣脱鱼钩,落在我眼皮子底下的河水里,我弯腰去抓这突入而来的惊喜,它尾巴一摆,在水里迅速消失了身影。如此三次,咬钩的鱼全掉进了河里,我怀疑我钓上来的鱼智力超常。
晒得受不了,我跳过石墩,回到大树下的阴凉里,依然没钓到一条鱼。姐说,你钓鱼跟到哐娃娃一样,肯定不行。麻利点嘛,感觉咬钩了,要迅速提起鱼竿,飞快地甩上岸……
大树下清清的水塘里,一群鱼朝着鱼饵游来。姐小声对我说,鱼真笨,你看你看,它们来咬钩了。半天时间,姐钓了五十多尾鱼,而我,只钓起一尾木叶鱼。世上许多事,大抵如同今日钓鱼吧,比如人的运势,比如事业,比如财运……
很长一段时间,河里的鱼少了。别的江河我不知道,就磨刀河而言,鱼的命运是坎坷的。
父亲说他小时候,漫山遍野长满大树,就连街边的沟坝里,马桑树比水桶粗。磨刀河水成天轰隆隆响,一根根大木头顺河漂下,通过水运送到不同的城市。水桶粗的马桑树,我从来没见过。我见过的马桑树一窝长四五根树干,大不过刀把,四仰八叉地匍匐在坡上。父亲说想吃鱼时,灭一根树枝,站到河边,朝着水面鱼群猛地抽打,一会儿就打几十斤鱼。父亲用麻柳树干当扁担,挑上两挂鱼回家,鱼把扁担压得弯弯的。涨水过后,大大小小的鱼遍布河滩。想吃鱼就去捡,专捡一尺多长的细鲤鱼、粗甲鱼,一条重二十多斤。
有一次,老河沟伐木厂的工人把鱼糖精倒进磨刀河,鱼们肚皮朝上,漂满河面,父亲说整条磨刀河全白了。工人们把鱼捡起来,堆成小山,装满几辆汽车,拉进伐木厂。两岸百姓也去捡鱼,装满背篼往家背。细鲤鱼和粗甲鱼就此绝种,磨刀河多年无鱼。我小时候,看不见河面漂满木头,但每天都能看见东风车排着纵队,拉着粗壮的原木,吃力地往山外爬行。
磨刀河水渐小,鱼成了商品。磨刀河里出现一种奇异的现象:每天从天麻麻亮到天黑,总有几个男子背着电瓶,在河里走上走下——烧鱼。河里的鱼变成了一叠叠钞票。有时买不到鱼,又想吃,孩子们就拿上撮箕,去河边捞。大鱼早被电烧光,只剩小鱼。小鱼也成了餐桌上的椒麻鱼。有愚不可及的人,用雷管炸鱼,偷放鱼塘精毒鱼,鱼子鱼孙们翻着白肚皮,漂浮在水面。鱼越来越少,磨刀河里多年见不到捕鱼的人了。
等我长大,磨刀河里的娃娃鱼、桃花板儿、石巴子、红菱杆已踪影难寻。政府颁布命令,严禁毒鱼、炸鱼……三十多年过去了,大自然在修复,磨刀河两岸空山又长成了老林,磨刀河水哗哗,日夜不停地歌唱,河里的鱼渐渐多了,一群群的白片子、沙老婆子、苦柳鱼,它们细小的身影在磨刀河里欢快地穿梭。
夏日晨昏,飞鸟低鸣,流水轻和,磨刀河沿岸大石头上总会坐着几个乡亲,一根钓竿,一顶草帽,静静地坐成一幅山水画。
钓鱼不仅是一种爱好,更是一种运动。我所居住的山中小城,每年职工运动会上要举行钓鱼比赛。比赛在小城附近的鱼塘进行。鱼塘里的鲤鱼、鲫鱼、草鱼、鲢鱼,多得拥挤成堆。一个同事是钓鱼高手,不管比尾数,比重量,还是比单品种尾数或单品种重量,十有九次比赛他都包揽第一名,剩下的那次也是第二或者第三名。能静下心来钓鱼的人是有耐心的人。我没有耐心,所以鱼不咬钩。或许是河边芭茅秆叶子上几只红蜻蜓、绿蜻蜓正在耍朋友,有的一前一后你追我赶,有的交尾双飞,有的停在芭茅秆叶片上对望,静静的,仿佛在思考什么。我的眼睛里只有蜻蜓,我成了小学《语文》课本里钓鱼的小猫,追了蜻蜓又去追蝴蝶。一只硕大的蝴蝶,翅膀色彩斑斓,在我的眼前蹁跹,我拿着手机举起镜头想给它拍照,它在前面飞,我在后面追。蝴蝶仿佛知道我在追它,飞得无影无踪。我返回,坐在大树下继续钓鱼,它美丽的翅膀又在我眼前翩翩,明目张胆地勾引我。这个挠的我心痒痒的勾魂鬼,我想给它录像,也没成功。另外一只体型小,纯白的蝴蝶飞来,双翅竖起,合拢,静静地立在我脚边一块湿漉漉的石头上。我给他拍照,发现静止不动的它呈“心”形,在河滩五颜六色的鹅卵石中,俨然一块白色的小石头。大自然真是神奇,有不采鲜花“采石头”的蝴蝶。细想也不奇怪,就如眼前,姐钓的是鱼,我钓的却不是鱼啊!
抽烟的人有烟瘾,喝酒的人有酒瘾,钓鱼的人一定也有瘾吧?同事喜欢钓鱼,专门买一辆越野车,车厢里永远装着钓鱼的工具,县境内的江河鱼塘被他钓了个遍。过了禁渔期,常约钓友去白龙湖钓鱼。他在哪儿钓鱼,帐篷就往岸上一搭,除了睡觉,其余时间全花在钓鱼上。周末四十八个小时全给了钓鱼,寒暑假十天半月待一个地方钓鱼,也不腻。我问他,钓鱼不怕蚊虫叮咬?不怕钓起一条水蛇?他说不怕,只要拿起鱼竿,心里就特别踏实,特别舒服。说完,他吹着口哨,迈着轻松的步子,又去钓鱼了。我的心还在流浪,他却早已找到自己的乐园,乐在其中。
时光渐老,无论是他在钓鱼,还是鱼钓走了他的青春岁月,这些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