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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击的汉服圈

2022-08-30天使不投资人

视野 2022年16期
关键词:同袍华服东家

/天使不投资人

一二十岁的姑娘小伙喜欢什么,是一个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如果将环境限定在一场晚会,那么颇具偶像气质的青年歌手,九成九会是最受年轻粉丝追捧的对象。

4月18日,在西安大明宫遗址举办的华服日晚会上,当“流浪的蛙蛙”“Smile_小千”等在B站颇具人气的歌手登场时,台下观众同样骚动了,“蛙蛙我爱你”“小千别走”等呼声不绝于耳。

然而,最热烈的欢迎和最大的声响,并不属于这些声线柔和、面容干净的年轻歌手。一位看上去久经风尘,比起“歌手”,在形象上更像“音乐人”的糙汉子登台后,台下观众纷纷大声跟唱——这是此前每一位歌手都没能享受的热闹。虽然主办方并未准备荧光棒,粉丝们仍然点亮手机屏幕,用亮起的屏幕为歌手打call。整场晚会下来,为国漫《那年那兔》中“兔子”、《一人之下》中“宝儿姐”配音的“小连杀”,人气也没能追平这位“大叔”。

这位糙汉子音乐人叫孙异,他演唱的不是大好河山、儿女情长或年轻人的小确幸,而是一首既抽象又严肃的歌曲:《重回汉唐》。

我愿重回汉唐,再奏角徵宫商。

着我汉家衣裳,兴我礼仪之邦。

国风国风,尚且年轻

汉服圈的人互称“同袍”,这是一个沿用了十多年的称呼。

一位同袍告诉我,《重回汉唐》可以说是汉服圈的“圈歌”,就像大学校歌一样。

这是第一首专门写给汉服圈的歌曲。这首“国风”的出现,甚至早于我们如今熟知的国风圈。在与一位三十多岁的同袍交流时,我刻意将国风圈和汉服圈分别提起,而他的反应似乎和我一样惊讶。

“我也不知道这两个圈子怎么会玩到一起了,可能是因为科技发展吧?游戏、视频什么的,我们做汉服运动的时候都还没有。汉服圈的主力很多是80后,国风……应该是00后吧,我觉得。”

至于怎么看待这些同样参与进华服日的“后生晚辈”,同袍们也普遍给了我很宽容的答案:国风圈和汉服圈的结合,是件好事。“希望能和小朋友们一起玩,让这个圈子越来越大。”

而国风圈对汉服的看法,恐怕也是一样的。这不仅因为他们中的一些人同“汉服前辈”一样,出于兴趣偶然接触并喜爱上汉服,也因为年轻的“国风”和古老的汉服一样,不仅谈不上主流文化,在亚文化中也同属影响力比较小的。

广义地看,年轻人接触的国风,甚至可以追溯到周杰伦。然而,国风圈的出现,却有着明确的时间节点——直到《剑网3》(《剑侠情缘网络版3》)于2009年发行,以其为数不少的玩家为基础,缥缈无定的国风圈才算真正“落地”。而国风歌曲、民乐演奏等内容的发布、传播,则更要依赖同样始于2009年的“年轻人文化社区”B站。

圈外人对国风圈往往态度各异。许多名人、学者,在社交媒体上都曾表现出对所谓“国风”的轻蔑和戏谑。而原因也很简单:许多被90后、00后传唱的圈内“歌”“诗”,都只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浅尝辄止,“连皮毛都没有摸到”。

国风歌曲、诗词作者,在创作时常见牵强附会、滥用意向等毛病;然而若只是境界不高也罢,许多自称“国风”的圈内人,对格律一窍不通,骈文写不出,对联对不工整,更别提平水韵这种颇为古旧的学问了——这些“黑点”,在普通人眼里或许不是关键,却为专家学者不齿。

而另一方面,受到欧美、日韩流行音乐的持续压制,国风音乐在大众市场始终矮了一头。投入资本的巨大差距,导致的是制作水平的天壤之别。一位国风爱好者对我开玩笑说:“就有的歌感觉从头到尾都是一个调吧,好学好唱。”

幼稚、肤浅而又虚荣,是知识分子对国风圈的普遍印象。至于让国风迈出小众触及人民群众,恐怕还远得很。

一表汉服,百里纷争

“幼稚、肤浅而又虚荣”,也是许多人对汉服圈的印象。讥讽者认为,汉服爱好者对传统文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这可能是一种误解。

与国风圈不同,汉服复兴运动在本世纪初就已具备一定影响力。如今,汉服圈KOL不乏资历颇深的知名人士,比如前几天刚表示要和腾讯合拍“书法节目”的来自台湾的某位知名国风歌词作者,就是汉服运动中参与很久、出力很多的重要人物。除了这位台湾文化圈名人,更有许多海外华人,尤其东南亚华商,都是汉服运动十数年来的资助者。否则,时至今日商业化都极不成熟的汉服圈,不会存活这么久。

以“兰芷芳兮”的网名闻名圈内的杨娜,不仅是汉服运动实录《汉服归来》的作者,还在中央电视台有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杨娜参与汉服运动已有十多年,在4月18日的华服日也作为重磅嘉宾出席。

汉服圈的核心人物,是一群相当有“专业素养”之人。他们的足迹遍布博物馆和遗址,家中也不乏藏书,试图通过严谨的考据还原汉服“本来的样子”。受他们影响,汉服的朝代、样式俨然成了一门独特的学问,而整个汉服圈就是相关学问的爱好者。

给围观群众留下肤浅、虚荣印象的,反而是汉服圈内“不和谐”的声音。自封“汉服王子”的陈朕冰就是其中之一。这是一位学术上无甚造诣,声量却很大的汉服KOL,时常身着奇装异服,并将照片广为传播。这样的怪异形象,自然不受绝大多数人待见。

与华服日在场的几位同袍聊起汉服“黑历史”,他们给了我几乎相同的答案。

“我们都不和那些人一起玩。有一条鄙视链:考据党看不起cosplay,cosplay看不起影楼装。专家学者是核心,愿意学习、穿衣服不露怯的爱好者,算是同袍。而陈朕冰那种是影楼装,根本就不叫汉服。”

比不学无术更危险的,在于不学无术者往往只能靠煽动情绪来获取认同。以陈朕冰为代表的汉服圈“少数分子”,往往自称复兴汉服,却“意不在汉服”。他们日常宣扬“皇汉言论”,乃至煽动民族仇恨——汉服圈在普通人眼里招黑,也正因如此。

而这种奇葩的存在,也并非汉服圈招黑的全部。即便刨除极端的政治思想,汉服圈自身在数十年间就许多关键问题也并未达成统一,因此始终难以对公众输出一个具体、鲜活的形象——这就导致牛鬼蛇神被无限放大。

这些问题乍看都是细枝末节,却涉及很多根本性的“理念之争”。种种争论,终于引发了官方的“必也正名乎”——4月18日,第一届华服日,伴随来自团中央的倡议书,在西安炸出了声响。

团结一切可团结的

华服日晚会当天,最重要的环节就是宣读倡议书。一众同袍纷纷身着华服,上台宣誓,而在他们中间,被同袍们亲切地呼为“光宇”的青年,是中国青少年新媒体协会理事闫光宇。

据虎嗅调查,闫光宇的实际身份,是团中央宣传部网络舆论处的副处长。团中央宣传部网络舆论处,就是我们熟知的微博大V“@共青团中央”,也就是“团团”;而中国青少年新媒体协会,也就是互联网世界的“共青团中央”。

如果探寻华服日的起源,会发现除了哔哩哔哩弹幕网、东家等企业,中国青少年新媒体协会(即团中央)也赫然在列。制作了“穿我华服”H5页面的传统文化电商平台东家告诉我,东家作为华服日主办方之一,也是响应了发起方新媒体协会的号召。华服日宣读的倡议书,便是由闫光宇草拟,团中央领导审核后,由“中华文化研讨会”全员审议通过的。

在倡议书背后,研讨会成员以及团中央做了多少努力,我们就不得而知了。而华服日也用实实在在的节目,使这些口号具体起来。

晚会的第一个节目,便是众多汉服商家的模特走秀。走秀展示的数百件服饰,不仅包括颇为严谨的“考据流”服装,也包括不是汉服但具有汉服元素的“古为今用”。一些模特头戴西式遮阳帽,挎着皮包走过,同样收获了在场同袍及B站直播中弹幕的赞赏。

如果汉服存在继续改良的可能,何必追寻从前的制式?事实上,所谓“汉服”本身就是在千年历史中不断改良前进的。既然磕头、跪拜等古礼不必复兴,汉服受制于古代工艺的局限性,同样不必。

“最开始接触汉服啊?那时候没什么目的,就是觉得好看。可能这是一种血脉里的文化认同吧,就比如跟一个中国人说‘长安’这个词,他脑中浮现的画面,八成和你我一样。”

华服日的举办,既合乎情理,又出乎意料。合理的是,年轻人已经在“传统文化寻根”上表现出了相当程度的积极性,B站陈睿曾经表示:国风爱好者过去五年增长20倍,国风将成为二次元接班人。跳出二次元和年轻人,《我在故宫修文物》《国家宝藏》等内容,在更大的范围内也取得了一定成功。

出乎意料之处,则主要源于汉服圈复杂的内部。一位同袍告诉我,若非团中央牵头,不仅汉服圈持不同意见的人士很难(事实上也从未)相聚一处,白纸黑字的倡议书更是绝不可能成为现实。

虽然第一届华服日并未公开售票,到场观众绝对数量并不大,但据工作人员透露,华服日B站直播的在线观看人数高达316万,创造了B站直播历史的在线人数最高峰——之前的最高峰由洛天依演唱会的100余万保持。而团中央在全平台的直播,观看量则累计高达1856万。与此同时,主办企业之一东家为本次华服日推出的“穿我华服”H5页面,目前点击已达到1230万次。考虑到这一页面的工具性质,其数字今后也还有上升潜力。

然而,规模不是重点,晚会也不是成果,华服日最大的价值,在于提出了“复兴不是复古”的指导思想。华服日倡导继承和创新的结合,拒绝以古非今、厚古薄今,这等于揭示了“狭义汉服”难以走向大众市场的现实,也强调了科技和商业在文化复兴中的重要地位。

仅从“华服”“汉服”一字之差,便不难看出何种思想是圈子、大众及国家能共同认可和接受的。摒弃无益的细节纷争,专注于“传统文化复兴”和“爱国精神”,华服日才得到了汉服运动有史以来最广泛的认可和传播。

如果从文化认同的角度考虑,无论是“同袍”“剑三玩家”还是“国风爱好者”,都是同一类人;在这些或入世或出世、或寻求认同或“圈地自萌”的年轻人身上,不难窥见野蛮生长的爱国热情。团中央借华服日契机,摒弃了与文化认同伴生的狭隘民族主义、封建残余等落后思想,以更加开放和多元的态度,将这些爱国青年团结起来。

就像团中央对《那年那兔》的态度一样:即便年轻人自己搞出的东西不甚科学,如果本意是好的,那么就可以引导和扶持。

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汉服圈吸收国风圈的开放、多元,国风圈接受汉服圈的文化熏陶,当然不是始于团中央的引导。如上述同袍所言,科技的发展、商业的发达,在各个领域促进了不同人群的接触与融合。

相比汉服圈的保守、内敛,团中央的谨小慎微,商人的态度可能是最开放的,他们拥抱一切变化。我在同袍中发现了一位房地产商,他购置了一处古代园林,想从“住”开始,做“传统生活方式”的一系列生意。他说,他们最近着力于古代妆容的复原,“那就不能用现在这套化妆品了”。

而主办方之一的东家,则以平台的形式吸纳了各式与传统文化有关的“匠人手作”。东家不仅构建了包括文章、视频的传统文化社区,更是竭力发掘那些现代人感兴趣的、有商业价值的手工艺品,从茶叶到茶具,从陶瓷到玉石。东家CEO俞海华说:“买卖是最好的保护,使用是最好的传承。”

“你有空可以去看看那些手艺人,有很多80后、90后,特别年轻。他们不是隐居深山老林的大师高人,都有自己的创业梦想,都希望自己做的好东西能卖出去。我们做一个传统文化生活平台,就是给他们创造机会。”

“复兴不是复古”,最认可这句话的,除了东家,就是一众汉服商家了。汉服的盗版问题多年来得不到解决,主要因为一些人以“汉服是古代服装,没人拥有版权”为由大肆仿制。随着华服日确立了“继承创新并举”的方针,汉服商家的创新得到了承认,汉服正版化也终于走上了一个光明的开头。

商人自然是逐利的,但在单纯的逐利之外,专做传统文化生意的这些企业,经历过小众期的蛰伏,也有对未来的野心。几乎所有商家都认为,传统文化复兴是个越来越明朗的趋势。东家对我说,很多中国人活到三四十岁开始喝茶赏玉、把玩手串,就是一种生活方式的回归。“原因很简单,他们觉得这样最舒服。”

但另一方面,在商业意义以外,企业也确实是文化复兴最有效的推进者。这不仅因为他们以实在的产品将“文化”具象出来,更因为他们骨子里“实用主义”的心态极大改善了文化圈保守、封闭、死抠细节的问题。在这一过程中,商人及互联网的存在,如B站董事长陈睿所言,是必不可少的。

他们对于文化和内容的需求在深度、广度和多样化方面比上一代大得多。在文化的深度上,在创作上,这一代用户和前一代用户的需求有非常明显的不同。

属意诸君,兼以自勉

如果说你也曾担心汉服人士是满口“之乎者也”、动辄拱手躬身的“奇人”,那么今后大可不必。他们对科技与互联网的拥抱不在任何人之下,而他们希望传达的很多东西,都有必要借助今日社会才能成形。

这不仅因为汉服与国风、80后与00后越来越深地结合在了一起,更因为传统文化的爱好者、推动者逐渐形成了正确的复兴意识。陶老师的当代骈文《礼乐对》便很好地表达了关于汉服最切实的态度:

夫冠服之盛,文物之昌,仆所乐睹,亦众所乐见也。然齐桓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乃得衣裳之会;武灵胡服骑射,拓疆千里,方有邯郸之兴。礼乐诚在乎庙堂,不惟在乎庙堂。编钟乐者一夫,而千载绝响;竹箸便者百姓,而万世留存。此仆之所属意夫诸君,兼以自勉者也。

说简单一些,无论“团团”、国风圈还是各家企业,流淌在中国人血脉里最深远的文化认同,大概就是“实用主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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