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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流浪与高尔夫

2022-08-29

江南 2022年5期
关键词:高尔夫球场

□ 冰 河

上个月,加州的一位大哥忽然在我们的高尔夫微信群里消失了几天,我们还以为这位群主生意紧张,跺脚回国去了,岂料他几天后冒了头,说自己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刚在医院来了个大手术。

我等群友闻讯大惊,忙问状况。这大哥便娓娓道来。他和几个朋友打球正酣之时,忽然觉得胸口一紧、眼前一黑,扑通倒地人事不知,球友们赶紧叫了救护车,那车嗷嗷着七分钟杀进球场,拉到车上时他已心跳停止,却硬是在救护车飞奔路上被折腾回来。那司机肯定是个赛车手,不到半小时车便飞奔到了医院,急诊的医生略一检查,二话没说就把他推上了手术台。他说自己的几根心血管当时堵得就像早高峰的路,好在救治及时,医生也轻车熟路,几根手术机器人管子捅进去咔咔几下便救回了命。

群里朋友基本都在中年之上,一个个听得头皮发麻,纷纷夸赞当地的医疗系统又快又好。我们七嘴八舌地感慨着,这位大哥待我们消停下来,淡淡地来了一句:“其实还是高尔夫救了我的命,要不是天天打球,我这身子骨肯定扛不住路上那二十分钟……”

我忽然意识到他说中了真正的要害。他打球才五年,却是我们这一群里最为疯狂的,也是他拉起了这个高尔夫好友群,担任群主的时候甚至还分不清小鸟和老鹰球之间的区别。可就是这位后起之秀,竟然在2018年打了惊人的两百多场,几乎每天都泡在东南西北、国内国外的球场之上,练就一副惊人体魄之外,脚力和耐力连我都自愧不如。想到他在救护车上心脏停跳的那一段,我猜他如果尚有意识,脑子里一定满是各种球场的召唤。

从第一次下场起算,我的高尔夫生涯已经十六年,这个时段几乎和我的文学创作完全同期,而我竟保留这两个爱好同至今日。

很多人觉得高尔夫是一项枯燥至极的运动,用那么十几支细长的杆,在风吹日晒下把个橡胶小白球打进一个个远近不一的小洞里,还要重复十八遍,真是无聊透顶。我的妻子就这么说,我多次游说她开始练球,用各种文学性描述给她讲解高尔夫是多么迷人和有趣,她却每次当耳边风,练习场上摆弄几下,没准就总结出粗暴的一句:“不就是拿铁棍子一下下Hao这个球吗?这到底有啥劲?”

说起来的确如此,十八个洞、十几公里路,至少几个小时的时间,还大多数情况下打回一肚子气。高尔夫是一项难度极高又很折磨人的运动,就像大长篇的写作一样,既是力气活,又是技术活,而只有你投入其中才知道它是多么迷人,否则它也不会被冠以“绿色鸦片”的头衔。

这年头的教育专家经常强调孩子的成瘾性,指出游戏、手机、抖音等罪魁祸首的危害,但活到这个年纪,我其实明白成年人更容易对一件事深度上瘾,且八匹马拉不回。和孩子不同的是,成年人有很多理由解释和辩护自己的这种瘾,比如说喝酒,比如说高尔夫,比如出去偷偷约年轻妹子。打球是一种社交啦、锻炼啦,球场上我们都谈生意啦,等等。但其实我真没见过几个人在球场上谈生意的,那会让球友觉得你这人很不上道,只要站在那绿油油的草地上,什么赚钱啦、客户啦、公关啦、漂亮妹子啦,统统都该扔到九霄云外,它会变成脑子里唯一的事情,多大的生意打完再说。简而言之,球友们一旦开始,个个眼睛都是绿的,就像坐了一圈搓麻的大妈们,脑子里只剩了如何打出更好的成绩,老婆的电话也是不接的。

说来也纳闷,打了这么多年球,我从没遇到过另一个码字的,而我总是不遗余力地对作家朋友们推广这项运动,告诉他们这项运动远比喝酒和泡妞有意思,既花不了传说中那么多钱,还能玩到老死,而我最为推崇的是,我认为这项运动和写作其实可以融会贯通、互为调剂。但作家朋友们没有一个听从我的建议,哪怕踢足球打篮球把腿都搞折了,还是觉得高尔夫运动既奢靡又老迈,入门还那么费劲。我便渐渐死了这条心,所以至今我还被很多朋友认为是中国作家里高尔夫打得最好的——在遇到一个码字的高手之前,我也倒觉得名副其实。

我对高尔夫不是简单的热爱,入坑后没多久就像开头说的老大哥一样陷入了疯魔,从学会打球到今天,除了电闪雷鸣、头疼脑热,我似乎也没有一场球爽约过。北京CBD高尔夫球会至今流传着我的笑话:那是我初学挥杆的第二年冬天,我穿着薄羽绒服一杆杆练习着,仔细地纠正着自己的动作。球场寒风如割,额头热汗成冰,我却混不在乎。天色渐渐黑下来时,我被一个球童怯怯地拍了下,她一脸苦涩地看着我,身后是十几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小伙伴,说:“大哥,差不多行了,我们要关门回去过年了。”

是的,那天是大年二十九,当我收拾球杆离开的时候,球场的灯像鼓掌般咣咣拉闸,这乌漆麻黑的练习场只剩了我一个。工作人员们分夹两边目送我的离去,估计他们客气地说完了过年好,都在心里骂着这个球疯子。

热爱中的苦练效果惊人,我很快就将小圈子里的朋友们打得没法玩儿,一号木指哪打哪的消息不胫而走。那之后我换了工作,先去做了互联网,随即又进入地产业,总之做着杂七杂八的事,但我却最终渐变成了一个职业作家,只是不管我在做什么,高尔夫这个事儿也没落下,没多久,我第一次出国打球就在这样的传说里实现了。

三星公司那时候刚出了第一款大屏幕智能手机,向旅游卫视投放了广告,而电视台的栏目组找到我,问我是否愿意去美国打球,除了给一笔钱之外,只要你能到处举着手机拍照展示其强大功能,半个多月里想打哪些公共球场随你挑。

说实话,我一点也没犹豫就同意了,当然喽,我也挑了美国西海岸和夏威夷最好的十几个球场。这里也插入说一下,当你打球的年头和球场越来越多,欲望就会开始膨胀,你要知道我们国家国土面积虽然很大,球场却并不算多。根据R&A2019年的统计报告,截至2018年底,全球两百多个国家和地区之中合计三万八千八百六十四个高尔夫球场,其中以美国最多,为一万六千七百五十二个,第二名是日本,有三千一百六十九个,第三名加拿大也有两千多个,而2018年到现在,我国本来有的五百多个球场又拆了一百多个……

所以呢,能被邀请去美国挑一堆世界级球场打球,这简直令人狂喜。我将配合他们拍摄五集栏目,栏目组也安排了美国当地的朋友和我对打以增强节目表现力。五人的栏目组准备得可谓充分,但不巧的是,主摄影师和编导都被美使馆拒签,险些无法成行,好在他们赶紧替换了有长期签证的摄影师,剩下的问题就只能路上克服了。

半月后旅程开启,飞机横跨太平洋,下飞机后才三个小时,我就已经站到加州一个TPC公共球场的发球台上,作为适应场地的第一站,我被球场的那种壮阔和苍凉彻底震撼:红若扑血的夕阳之下,翠绿点苍,蓝星闪耀,绿带迤逦在橙黄的山谷之中,像一块露出碧玉罅缝的原石。那幅场景让我一下子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球场。

那一次我是带着满身行头到达美国的,从最新款的球杆到衣服、鞋子、测距仪、防晒霜、防蚊剂甚至果岭上的镀金Mark,简直武装到了牙齿,再看看同行一车的摄制组,颇有隆重出征积分赛的感觉。陪我下第二场的是七十多岁的老作家Joe,他专事高尔夫报道和专业评论四十多年,是众多大赛事的点评嘉宾。在球场的餐厅之内,我见到了Joe和他的妻子,他们彬彬有礼,热情真诚,让我如沐春风。我注意到Joe带来了个老古董包,球杆我甚至不认得,那双鞋也旧得像是上世纪的东西。而他早对我进行了研究,说我是他认识的第一个中国作家。

加州纳帕谷

愉快地结束了早餐,我们说笑着步行下场。我提起精神活动筋骨,初来乍到,可不能给国内球友丢脸啊。因为有两台摄像机对着我,也做足了球场研究等准备工作,我前两洞打得非常轻松,但国外球场和我们最大的不同是,这儿的人在公共球场打球大多不开球车,也没有球童环伺左右,这令我产生了巨大的不适。在国内每当站到一洞的发球台前,球童都会走上前来告诉你往哪打,怎么躲开OB和危险区,途中他们会为你拿好每一支球杆,果岭上告诉你哪边高低,甚至有时候还会应客人的要求摆好推线,而这里什么都没有,一切皆需自助,前三个洞之后,我那指哪打哪的铁杆就开始放飞自我、进水下沟,因为这个山地球场有着巨大的视觉差,明明看着落在球道中间,却又沿着坡度滚进了障碍区。

Joe大叔走得不徐不疾,看着力气不足,却并没有落后我多少,且每一杆都打得非常稳定。随着山势的起伏和推车的劳累,我开始出现问题,一号木打进了一个山沟子里遍寻不见。老Joe帮我找了半天球,唏嘘地说这是这个球场的第一个魔鬼洞,简直深不可测,你的球一不留神就会掉进这里找不到,它就像一个神秘而可怕的女人。

虽然我后面加大了小心,但这一场山地球场打下来,仍是差点打了九十杆,而老作家Joe和我的杆数竟然一样,可我俩差了三十多岁啊。老Joe开心地请我去他家喝咖啡,在那间偌大的收藏室中他告诉我,这个球场他已经打了四十年,每个洞就像老婆的身体一样熟悉,但却从没有下过八十杆。

在酒店的深夜,我开始喝着酒用文字复盘当日,我发现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并不是球场的风景和难度,而是老Joe那从容的步子、挥杆的轻松和始终如一的笑脸。他全没有我身上的那种较劲感,也不会为打坏一个球摇头叹气。球场的风吹草低在那夜的梦里起伏,而天地之间戳着一个满是气盛之心的焦急的我。我开始惭愧于自己的浅薄,高尔夫是Joe这样的美国人简单生活的一部分,而于那时的我,可能还是一种叶公好龙。

因为球场都是精挑细选的,每一个都风格独特,令人难忘。这个倒也不难理解,美国人玩这个已一两百年,而我们才刚刚开始。虽然我们有着辉煌的城市和公共设施,可在现代体育产业和现代音乐、艺术以及不少高科技领域中,尚未能进入和引领某种主流,只要没有自己的创新,山寨得再好也难以持续,这既有历史的原因,也有文化的保守。

在旧金山的半月湾球场,一个海边的绝美之地,一个正在练职业的美籍中国小女孩和我一起下场,别看她只有十四岁,一招一式却像个成熟的高手。她也不苟言笑,全不像我在镜头前那样滔滔不绝,但她的球技有着鲜明的职业特感。得知她三岁就开始练球,而美国有十几万像她一样的孩子在悄悄努力,我不由得心生羡慕。

美国是世界当之无愧的第一高尔夫大国,有着全球最为专业和阶梯式的职业教育体系。我便羡慕起那满地都是的高尔夫环境,说美国人少地多,高尔夫自然发展得如鱼得水。小姑娘对我的话不以为然,她觉得高尔夫球场和环境保护并无冲突之处,事实上对环境的保护往往有功而无过,开发效能的科学性才是问题的本质,不然美国为何那百分之三的农民,竟然能让这个国家成为粮食出口大国呢?

她的话让我哑然,一场球也打得稀松,途中遇到几串老美球友,个个粗壮如卡车司机,他们大咧咧跑进镜头里搞笑作怪。我不好意思和他们说这是个广告片,想必他们也不会理解中国朋友为何会觉得记录一个作家来美国打球的过程是个牛叉生活方式的体现。美国大多的公共球场只有几十美金一场,而他们的平均月收入在几千美金,打球的费用就像我们吃一顿饺子,球场品质却不见得比北京一两千人民币的差。不管是银行大班还是政府官员,乃至出租车司机和农民,都可以预订个时间拎着球杆下场。在球场上也只有绅士之间的互让和鼓掌,而没有身份的区别,一切都随意而自然,打完十八洞,该回家的回家,该种地的种地,要是不想很快就走,会所里一盘炸鸡和两罐啤酒便可以画个慵懒的句号。

之后的两周,我继续和安排好的美国人对打不同的球场,我终于忘掉了摄影师的存在,也能够将一个个球场美景牢记脑海,还竟然在内华达州非常难的狼溪高尔夫球场打出了七十一杆,你看,人只有在放松和沉浸的状态下才可以发挥出最好的水平。

当你开始真正享受这个运动、放下功利性的一切目的,体育才变成休闲,竞争才变得纯粹,你的脸才不会带满那种为了“更高、更快、更强”而苦练半生的迷惑。想明白了这个问题,我也明白了自己到底写作为何。那时的我正在写一本犯罪悬疑小说,因为第一部长篇作品反响不错,这一本便憋足了劲要惊世骇俗,但其创作的过程让我痛苦不堪,自我审查的折磨加上跌宕起伏的设计,让笔下的人物越来越符号化,我渐渐发现这本书脱离了我的初衷,本想写一个真实而饱满的警察,他却越来越像一个过度包装的明星。作为一本类型小说它无疑是合格的,但作为一本我本来想写的书,它渐近面目全非。

内华达州球场节目拍摄中

我想所有的真正潜心于创作的朋友都会明白,和创造有关的东西,不存在什么弯道超车的取巧,能把一切事干得鹤立鸡群并始终延续,它一定源自于一个人发自内心的热爱和坚持,并去除一切干扰,打高尔夫是这样,写作是这样……干任何事都是这样。

在抵达加州圆石滩球场酒店的那个晚上,我删掉了这部已经写了十万字的小说,决定退回起点重新来过,三年之后我在上海朱家角古镇的水月桥边完成了它。直至今日,我认为这个选择没有错,虽然这本书命运多舛,只出版了上册便没了下文,但它依然有着奇特的生命力,越来越多的读者用微博私信我讨要这本小说,并给之以令我欣慰的评价。

和众多体育运动不同的是,高尔夫是一项没有对手的运动,它不像众多球类运动一样要攻陷对方的城池,也没有肢体之间剧烈的冲撞,总之没有要将明确的对手打趴下这种目的。在高尔夫的比赛中,你的“敌人”只有复杂的球场、诡变的天气和自己浮动的情绪,它要求你用最为冷静的自控力输出最为娴熟的技术。它的技术是如此复杂和精确,以至于屡次被评为世界上最难的运动之一。你一想就可以明白,要用十四支杆将一个小球用最少的杆数打进一个茶杯大的洞里去,其难度其实匪夷所思。而这项运动折磨人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它一共有十八个洞。你就算前十七洞打得非常好,也可能在最后一洞遭遇崩盘,更别说职业比赛一打四天,每天走完十八洞对一般人的体力都是挑战。

我见过无数完美开局、随后崩盘的例子,自己也体会得颇为真切。我常被朋友们誉为练习场小王子,在练习场的挥杆是如此之好,我可以打出连职业选手都侧目的各种高难球路,那真是指哪打哪,可是一旦到了球场上,我的节奏、心态、判断和情绪都会出现奇怪的、难以控制的起伏,要是再和朋友们挂杆小赌,就什么状况都可能出现。娴熟的挥杆僵硬了,灵活的转身忘掉了,什么三角区、鸡翅膀、死不抬头,眼里只剩下捉鸟保Par一件事,更别说还会不留神把果岭的坡度看反,普通的沙坑也可能几下刨不出来……

在加州圆石滩的那场球就记忆深刻,这是世界闻名的球场,栏目组特意花钱为我安排与一位美国职业选手对打。他叫Jason Kokrak,那时刚满二十五岁,并刚获得了PGA巡回赛资格,是选拔赛里的长打王。下场前我还信心爆棚,觉得甚至可以挑战这位身高近两米的美国小伙,但两个洞下来我就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除了距离不说,他对球杆的控制就像我盲打键盘那样娴熟和轻松,长短不一的球杆就像是他胳膊的一部分。同为第一次打圆石滩,他非但做足了功课,还用了最为谨慎的打法来应对,而无知也无畏的我完全掉入了这个美西排名第一的球场的陷阱,被摩擦得鼻青脸肿。最后他六十九杆摘帽完成,而我八十九杆丧气收场。

“这就是高尔夫,好好享受它。”脸色仍显稚嫩的Jason握着我的手说。

时至今日,高大的Jason已经在全球高尔夫运动员中排名第三十三位,是妥妥的顶尖高手,但即使是这样一位选手,这十多年的职业生涯中还从未获得过任何一场美巡赛或者欧巡赛的冠军,只获得了三次亚军。每次我在各种分站赛甚至美国大师赛上看到他,都默默在心里为他加油,却又一次次遗憾地看到他铩羽而归,有时候连晋级赛都进不去。

你看,这就是高尔夫,这就是人生,你即使足够努力,还有个运气的事,但你不这么去做,便什么机会都没有。

对Jason来说,能够获得赛事冠军、乃至大满贯的冠军意味着名利双收,但就算这辈子拿不到,他的参赛费和奖金也可以让他有很好的生活。而说句伤心的话,很多搞创作、尤其是写小说的朋友这些年都放弃了,因为确实很难养家糊口,如果你的小说不能够被影视市场选中,稿费收入可能连烟钱都赚不回来。这些年来我写过数百万字的几部小说,要是没有其他工作也早已饿毙街头,但我已经算是运气好的……

2020年春节之前,妻子忽然决定要参加一趟欧洲艺术之旅,我们一家坐上飞机直奔了荷兰。出发之前我留意到武汉发生的事,也不知哪一根筋在提醒着我,我觉得这个病毒有点蹊跷,我们一家不一定能在半个月之后回来,就让妻子带上我们三人尽量多的证件。后来我的担心的确应验,却没想到在国外一番流浪竟然就是两年半。

我和Jason Kokrak在圆石滩球场

当此次艺术旅游接近结束时,我们在巴黎的街头已经买不到一个口罩,国门关闭,回国航班取消,也不知能去哪里躲着,同游的朋友有的去了巴塞罗那,有的去了布拉格,甚至有的过地中海去了摩洛哥。那简直是乱套的一个月,看着红色警报不断扩散的世界地图,全球开始停摆,人们似乎都只在说着一件事:新冠病毒。

在巴黎晃了一周,我实在是慌得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是好。后来得蒙一位朋友的关照,我们决定前往中欧的斯洛文尼亚,路程虽然不算远,但那时的我们仿佛电影里逃离僵尸之地的幸运儿,到了斯洛文尼亚首都卢布尔雅那,看着一派祥和的城市和满地悠闲的鸽子以及人们善意的笑容,我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斯洛文尼亚地处阿尔卑斯山东麓的河谷盆地,风景宜人,号称小瑞士。其首都卢布尔雅那的建筑明显有着奥地利和意大利的影响,遍布文艺复兴、巴洛克以及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古老建筑与桥梁,高地上那个中世纪的城堡俯瞰着古城,就像一个忠实的守卫。我毫不犹豫地租下了古城中心位置最好的一间老房子,房间客厅里戳着一根数百年石柱以及一架古老的贝恩多夫三角钢琴。女儿看见琴就会开心,一进门就把它弹得震耳欲聋。疫情虽然还没有到达这座小城,但市场已经感到山雨欲来,否则我根本租不到这个位置的房间。推开窗户,古朴鹤立的城堡就坐在那红翠交叠的小山之巅,两面彩旗在城堡的上空轻轻飘荡着,在小山和我们房子的中间,一条凝如碧脂的小河蜿蜒而下。在女儿的琴声里,我一下子觉得此行不虚,更或预示着什么,随遇而安的念头让我如释重负——世界看来要乱一阵子,而我已经带着家人找到了藏身之地。

城堡上空那漂亮的旗子飘动着,就像在高高的果岭上对我招手。

斯洛文尼亚是个弹丸之国,不管你朝哪个方向开车,几个小时之内一定会离开边境,这是欧洲唯一一个结合了阿尔卑斯山脉、地中海、潘诺尼亚平原和喀斯特高原美景的国家,可这么个巴掌大的国度却有着十几个闻名于世的高尔夫球场,它们大多分布在变幻的地形和自然美景之间,你可以挥杆在葡萄园和起伏的丘陵中,也可以推杆在阿尔卑斯山峰下或在田园般的喀斯特地貌间。

但不巧的是,就在我想办法要弄一套杆去打球时,疫情风暴一样地来了,它摧枯拉朽般席卷了中欧,每天数千人的感染让全国彻底停摆,也把我们吓得不敢出门。航线再度熔断,连超市都要间隔排队入内,热闹的城中心门可罗雀,河边的酒吧空荡无人。虽然这里没有彻底封城、封户,我们也只战战兢兢地缩在屋内,出门买个菜就武装到牙齿。所有的高尔夫球场关闭了,我那想带着女儿去打球的热火被再度浇灭,只能每天看着城堡发呆,在空荡荡的古城里溜达,而这一无奈地溜达,竟然就是风霜雨雪、从冬到夏。

我的女儿

古堡前的那七个月虽然也算惬意,但其实那时的我就像掉进了一口深井,事业沉陷,回家不能,方向不清,花费巨大,国内出版和影视界如在冰谷,我第一次遇到创作完成的小说竟然出版艰难,而正在改编电视剧的项目也出现分崩,搞得鸡飞狗跳。种种情绪裹在一起,说不清道不明,每天我都会一个人在山顶的森林中逡巡,胡子拉碴眉头紧锁。人就是这样,陶渊明说的心远地自偏都是假象,梭罗写《瓦尔登湖》的时候,也天天端着饭盆冲向爱默生夫妇在山脚下的饭局。我虽然总是自诩清高,那时候却意识到自己依然是个都市动物,返璞归真简直是一场噩梦,就像扯下浑身的鳞片那么艰难。好在那时承蒙朋友的关照,我们一家竟然惊动了斯洛文尼亚前总统、塞尔维亚前总理和克罗地亚商务部的关注,他们一直在想办法让我留在欧洲,斯洛文尼亚作协主席还盛情邀请我加入,他们的真诚让我感到异常地温暖,心情便也好了不少。

周游依然是对抗孤独的良药,而那国家实在太过袖珍,我们很快便开车转遍了每个角落。游客稀少,风景冷僻,但一处处的确美如仙境,“小瑞士”这个帽子的确戴得住,只不过如布雷德湖这样的地方,照片上看着美不胜收,去了之后你发现它就巴掌那么大,但这就是它的口碑,据说疫情之前这个小水泡子每年也有近百万游客前来光顾。

2020年秋天的时候,回国的航班终于恢复了少量,我开始犹豫要不要带家人回去。可那时又看到很多言论说境外输入是国内控制不住疫情、四处爆点的主要原因,有些回去的朋友因此很受折腾。

在斯洛文尼亚停留了七个月后,我拿着克罗地亚国家商务部的邀请函跨过了边境,在克罗地亚一堆朋友的帮助下迅速办理了这个足球之国的居留权,我终于有机会、有心情带着女儿下了场。看着她在萨格勒布美丽的Riverside Golf Course 挥杆那一刻,这多半年的折腾、压抑以及有家难回的郁闷,都和她击出的球一样融化在那蓝天白云之中。

在克罗地亚待了一年之后,我们移居纽约长岛,期间的折腾,总之可以写一本长长的书,也是我多年之前早有准备的结果。我之所以将最后的定居之地选在这里,除了纽约的文化艺术氛围、教育资源吸引着我,还因为这是美国高尔夫爱好者真正的天堂。国内的球友们得知我抵达纽约,第一时间知会了几位长岛球友,他们迅速和我建立联系、接风洗尘,然后催着我赶紧买杆一起下场,他们生怕我被加州的朋友们诓去西部,便用最快的速度证明此地为什么最适合我留下。

略一研究,我的确发现纽约的高尔夫球场比想象的更多、更好、更难,这里虽不像加州那般四季常青、随时可以打球,却有着四季分明的自然美景。各种风格的球场遍布全岛,深藏于密林和山丘之间,而其历史大多在百年之上。我和女儿各自装备了球杆和手推车,也迅速地找到了附近的练习场。令我惊讶的是,邻居里的中国朋友们也都非常重视孩子的高尔夫教育——他们其实什么都重视,真的个个都是虎妈狼爸——因为女儿的球技在练习场和朋友圈里令人刮目,我因此认识了很多新朋友,他们都希望我能够指点甚至教导他们的孩子,而我也欣然应允。如今每周二的下午,我都会在一个练习场指点着一大串华人朋友和他们的孩子们。

忽然之间,高尔夫又成了我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而且多出了一代计划。我给孩子制定了严格的训练方案,后院也支起了球网。之后我认真研究了美国青少年高尔夫教育体系,第一次看到可以将女儿培养向高尔夫职业方向的可能,心里便浮起一种多年没有的激动。

但再一想又有些怕,打了那么多年的Jason至今仍在奋战他第一个巡回赛冠军,女儿要是往这个方向去——如果她喜欢的话——面对的将是十几万孩子的竞争,孩子们的机会是均等的,但竞争也必是残酷的。走在长岛那些美丽的球场之上,我问十二岁的女儿要不要试一试,在绘画之外多一个明确的体育目标,就算打不成职业的,将来咱俩一起下场打球不也不错?

女儿轻松地答应了,看着她蹦跳跑远,我知道必须想办法追上她的脚步,既成为她的有效推动者,也让自己可以慢点老去。女儿是一束带我前进的光,我在悄然地设计着她的未来,期图弥补这半生里那些无法追回的遗憾,而反过来,她也会逼着我重燃那蹉跎不断的精神,并继续前进。就像现在的我比以前更加努力在写小说一样,我不知道这文学之路能去到哪里,又成就几何,但开始在无数个夜晚暗自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做躺平的泥偶,也不要畏惧命运无常,你要对得起这一场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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