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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土文献视域下的《左传》成书过程

2022-08-29刘全志

关键词:言辞国语左传

刘全志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100875

关于《左传》的成书,一直以来都是学界关注的热点。进入21世纪以后,王和在赵光贤将《左传》文本划分为“记事”、“解经语”、“解传语”的基础上进一步指出《左传》的成书存在着纪事本末体的阶段,“这是《左传》的原貌”,其后战国中后期的儒家经师将纪事本末体改编成编年体,以用于解释《春秋》(1)王和:《〈左传〉的成书年代与编纂过程》,《中国史研究》,2003年第4期;赵光贤:《〈左传〉编撰考(下)》,《古史考辨》,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185页。。当今,结合诸如清华简《系年》等相关出土文献,学界进一步反思《左传》的成书过程,如沈建华、张驰根据清华简《系年》与《左传》相关内容的比较,认为《左传》与《系年》的关系更像今天的“资源共享”(2)沈建华:《试说清华简〈系年〉楚简与〈春秋左传〉成书》,陈致:《简帛·经典·古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71页。,“当时社会上应流传有大量的、不见于今日的历史记述”(3)张驰:《从清华简〈系年〉看〈左传〉的编纂》,《古代文明》,2017年第4期。;陈鸿超结合史官职业的家族传承,认为《左传》存在着“左氏史官家族编纂”的阶段(4)陈鸿超:《论古书成书对中国早期史学的影响——以〈左传〉成书“三个阶段”为例》,《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5期。。这些讨论具有较强的启发性,都关注到《左传》成书的复杂性,但由于对出土简帛文献缺乏宏观、整体的观照,致使相关结论难以获得文献的充分支撑。为此,笔者拟结合出土文献的总体特征、文本层次和书写主体等方面对《左传》的成书过程加以探讨。

一、《左传》文本的层次与出土文献

从出土文献的外在形态来看,那些常见于战国社会的春秋史文本既有独立成章的孤雁式文本,也有把各章连缀成篇但仍较松散的编联式文本。如呈单章状态的有上博简《昭王毁室》、《昭王与龚之脽》、《柬大王泊旱》、《姑成家父》、《鲍叔牙与隰朋之谏》、《景公瘧》、《庄王既成》、《申公臣灵王》、《平王问郑寿》、《平王与王子木》、《郑子家丧》甲乙、《成王既邦》、《成王为城濮之行》、《灵王遂申》、《陈公治兵》等,清华简《子犯子余》、《晋文公入于晋》、《赵简子》、《越公其事》、《郑武夫人规孺子》、《郑文公问太伯》甲乙、《子产》、《管仲》、《子仪》等,慈利石板村“吴语”以及荆州枣林铺所出《吴王夫差起师伐越》等(5)麦笛:《新出荆州枣纸简再证清华简绝非伪简》,《中华读书报》,2021年11月24日。;将各章连缀成篇但仍以单章相分、结构较为松散的有马王堆帛书《春秋事语》、清华简《系年》,如果再加上西晋时期出土的记载“楚、晋事”之汲冢竹书《国语》,那么这一类文本在数量和种类上也蔚为壮观。以这些数量众多、内容丰富的春秋史出土简帛来看,如果我们认可《左传》成书于战国时期,那么这些出现于同一时代的简帛文本应与《左传》的成书存在着关联,至少为我们进一步细化《左传》文本的来源提供了重要参照。

《左传》史料的最初来源应与春秋时期存在的史官“传闻”制度密切相关,即那些被记录于简牍的“史官个人的或内部的文献”,成为了《左传》的源头(6)过常宝:《〈左传〉源于史官“传闻”制度考》,《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4期;过常宝:《祭告制度与〈春秋〉的生成》,《文学遗产》,2017年第3期。。显然,《左传》文本的最初书写主体应是春秋时期的史官群体。在此基础上,笔者认为结合当今所见的出土简帛文献可知,在“传闻”制度下由春秋史官书写所形成的春秋史文本在宏观形态上是分散的、片段的、不成体系的,而在微观形态上又多是独立成章的,即以单章形式构成首尾完整的叙事系统。仅以外部形态而言,这些流传于当时社会的春秋史短章是纪事本末体文本,但并非能够构成被称之为“《左传》原貌”的“纪事本末体史事的汇编”(7)王和:《〈左传〉的成书年代与编纂过程》,《中国史研究》,2003年第4期;王和:《左传探源》,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第102页。。

值得明确的是,这一时期的纪事本末体春秋史文本,与后世所讨论的“《左传》纪事本末文献”、“《左传》纪事类编学”并不相同(8)关于宋以后“《左传》纪事类编学”的形成过程,参见葛焕礼:《〈左传〉学与纪事本末体之源起》,《文史哲》,2017年第4期;李兴宁:《〈左传〉中的纪事本末体》,《中国文化研究》,2006年第1期。:前者往往只纪一事之本末,呈分散、片段状态,多以短章示人,即使进行各章连缀,结构也较为松散;而后者往往连缀成篇,时间明确且具有一定的逻辑脉络。也许就是因为后者的这一特征,学界在追溯《左传》来源时往往认为存在“《左传》古本”、“《左传》原本”的阶段,并通过史事的分割、叙事的隔断或事例的割裂来证明“《左传》原本”的存在。其实,以当今所见有关春秋史的简帛文本来看,呈体系化的纪事本末体《左传》并不存在,广泛流传于当时社会的往往是呈片段化、分散性、单独成章的春秋史文本。如果说真的存在“《左传》古本”、“《左传》原本”的话,那么它们就是这些呈散编状态的春秋史短章(9)与两次成书说相比,《左传》一次性完成更为符合出土文献所映照的信息。关于《左传》的一次性完成,可参见赵伯雄:《春秋学史》,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19页。。《左传》的成书过程与这些短章式春秋史文本的关联,首先可以通过《左传》的文本层次加以证明。

结合日本学者小仓芳彦、平势隆郎、小寺敦的分析,张驰将《左传》全书的文本层次描述为如下三个方面:

Ⅰ 史传的基础叙述。

Ⅱ 为了充分理解Ⅰ而做的解说(内容、意义)。

Ⅲ 对以上文字概括性的评价,或弥缝《经》文和Ⅰ、Ⅱ矛盾而附加的文字。(10)张驰:《从清华简〈系年〉看〈左传〉的编纂》,《古代文明》,2017年第4期。

在此基础上,张驰指出,“其中Ⅰ层较为忠实地保留了史实的信息,而Ⅱ、Ⅲ层为了阐述Ⅰ层所述历史事件的动机则往往糅合了《左传》成书时代(战国中期)的思想,如‘德刑’、‘礼’等”;进而根据平势隆郎的“说话”、“说解”、“说话会话”、“经解”、“经文引用”、“经文换言”等层次的划分,他得出结论:“《左传》编纂者对史料的改造并不仅仅限于解经语的添加,对文本的直接改动也是编纂者为解经所做的工作。”(11)张驰:《从清华简〈系年〉看〈左传〉的编纂》,《古代文明》,2017年第4期。于此,综合赵光贤“记事”、“解经语”、“解传语”的划分(12)赵光贤:《〈左传〉编撰考(下)》,《古史考辨》,第185页。,笔者认为《左传》全书的文本层次可修正为以下四个方面:

A 解经文字,包括经文引用、经文换言、经解、解经语、援经造传之文;

B 事件的叙述,即历史事件的描述、记述性文字,或被史嘉伯称之为“佚事”的部分(13)史嘉伯认为《左传》的“佚事”呈现出《左传》为口头历史的阶段,其实这一“佚事”追根溯源应与春秋史官的“传闻”制度密切相关,并非历史事件在口耳相传中的呈现。同时,史嘉伯认为“评判是佚事的中心环节”,即“历史编纂者将这种评判放入佚事,将其注入参与历史事件并体现作者意志的历史人物中”(参见罗军风:《〈左传〉与口头文学研究》,《文学遗产》,2013年第2期)。如此,其“佚事”的概念包括言辞性议论,这与笔者的文本层次区分存在着差别。;

C 事件进程中的言语,包括说话、会话、说话会话、对话、言辞性议论等;

D 处于事件之外的他人评价,包括“凡例”、“君子曰”、“解传语”以及名人贤士的评判。

以上四个层次并非在一次叙事中尽数展现,特别是《左传》那些众多的“无经之传”,最多只有B、C、D三部分,最少应有B+C或B+D两部分组成,而B+C的文本最多。因此B、C两部分是《左传》文本层次的核心和关键,它们也构成了赵光贤所说的“记事”部分;同时,在一次具体事件的书写中,这四个层次的顺序并不固定,特别是A可以处于事件书写的开头、中间或结尾;与此相比,B、C、D的顺序大体是依次书写;而且在多数情况下,对于核心层次的B、C两部分又是交错进行的。因此,分析《左传》的成书,B、C两部分的文本层次与交错关系应该成为关注的重点,特别是在已经明确将《左传》解经文字及相关评论视为后来附益的情况下(14)王和:《〈左传〉中后人附益的各种成分》,《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更应该如此。对于《左传》文本的核心层次,B部分往往受到重视,被判定为“当时史官的实录”,而C部分因为包含着对话,特别是那些“长篇大论的对话”往往被判定为失真,以至很难凭信(15)王和:《〈左传〉的成书年代与编纂过程》,《中国史研究》,2003年第4期。。其实,对于叙事性文本而言,B和C是《左传》成书难以割裂、分离的核心文本层次,至于C部分的失真性问题和书写价值也应该从春秋史官的价值追求和道德实践上加以解释(16)详见过常宝:《〈左传〉虚饰与史官叙事的理性自觉》,《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4期。,而不应该割裂理解B和C。简言之,B和C的交融以至连缀成篇,组成了《左传》得以成书的关键。

从前述所列出土简帛的春秋史文本来看,《左传》文本的这一核心层次不但不是例外,而且常见于战国社会,那些以书写春秋史为主的简帛文本,从形态来看多是叙述(B)与对话性言辞(C)的结合(17)也许清华简《系年》比较特殊,关于《系年》的性质,笔者认为其接近于汲冢竹书《国语》(刘全志:《论清华简〈系年〉的性质》,《中原文物》,2013年第6期)。尽管《系年》记事简略,但如第9-10章的文字风格、文句与《左传》十分接近(沈建华:《试说清华〈系年〉简与〈春秋左传〉成书相关问题》,《中国书法报》,2020年8月5日)。准确而言,《系年》的形成应与“事语”类文本密切相关,为此在这里将之归入“事语”类文本。。因此,结合战国秦汉时期的文化语境,笔者在这里把它们统称为有关春秋史的“事语”类文本。

尽管在内涵和称谓来源上存在差别,关于“事语”类文本的大体特征,学界已有部分学者进行了探究。如结合出土文献的类别,李零指出:“过去我们的印象,古代史书,‘春秋’最重要,但从出土发现看,‘语’的重要性更大。因为这种史书,它的‘故事性’胜于‘记录性’,是一种‘再回忆’和‘再创造’。它和它所记的‘事’和‘语’都已拉开一定距离,思想最活跃,内容最丰富,出土发现也非常多,如《左传》一类古书恐怕就是用这类材料编成,现在的《国语》、《国策》也是此类古书的孑遗。早期史书,是以‘春秋’、‘世’为筋脉骨骼,‘语’、‘故志’、‘训典’为躯干血肉,这对后世有很大影响。”(18)李零:《简帛古书和学术源流》,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第202页。其中所说的“故事性”应指此类文本所具有传闻性或虚饰特征,而“记录性”应指此类文本所蕴含的史事价值。尽管这些文本具有“再回忆”和“再创造”的追述性质,但是以《左传》所记春秋史事源于史官“传闻”制度而言(19)过常宝:《〈左传〉源于史官“传闻”制度考》,《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4期。,这些文本最初的书写主体应是春秋史官群体,其后流播于社会,成为战国知识界共同使用的春秋史文本。从结构形态上看,这些文本是由叙述(B)与对话性言辞(C)构成的综合性文本,而非一般的“语”类文献。因此,综合考虑笔者将它们称之为“事语”,进而“事语”与《左传》成书的关联便成为讨论的重心。不过,首先值得说明的是,构成《左传》文本来源的纪事本末体“事语”与今本《国语》所收录的文本相似(20)可以就此探究《国语》与《左传》的关系甚至判定孰先孰后(参见曾祥波:《〈国语〉〈左传〉成书关系新论》,《学术研究》,2021年第11期;陈桐生:《〈国语〉的性质和文学价值》,《文学遗产》,2007年第4期),但就两者成书的过程,笔者倾向认为两者共同来源于当时广泛流传的“事语”。,但又不同于今本《国语》“嘉言善语”的集录性质:与“嘉言善语”相比,它更强调“事”(B)与“语”(C)的结合,融故事性与记录性于一体。

以出土简帛的文本形态而言,这些书写春秋史的“事语”类文本与《国语》相比,具有独特的文本特征:它们分散、独立成章、不成体系、多数没有篇题,也并不以国别相分,有时还是重复的,需要今人使用甲本、乙本加以区别。这样的文本形态昭示着今本《国语》必然经过筛选、加工、修饰的环节才得以形成。西晋学者整理的汲冢竹书《国语》,当时虽然题名为“国语”,但文本自身应该没有标明国别,因为整理者自注云“言楚、晋事”(21)房玄龄等:《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433页。,这一点说明整理者之所以将文本命名为“国语”,主要是因为其文本形态与传世的《国语》文本近似,即以言说楚、晋两国史事为主的“事语”类文本。同样,清华简《系年》从性质上来看也是如同汲冢竹书《国语》一类的文本(22)参见刘全志:《论清华简〈系年〉的性质》,《中原文物》,2013年第6期。。从这些文本分布的地域、阶层来看,也是十分广泛的,上博简、清华简出土地不明,但汲冢竹书出于魏王大墓,而慈利楚简出土于“属于下大夫一级墓葬”(23)高中晓,柴焕波:《湖南慈利县石板村战国墓》,《考古学报》,1995年第2期。,从国君到下级大夫,均使用此类文本随葬,这一现象再次证明春秋史“事语”类文本在战国时期十分流行。同时,流播地域的广泛也说明,这些文本已脱离了最初的书写主体(春秋史官群体),而扩展至整个战国知识界,因此也成为百家诸子书写、传承乃至解读的对象。而《左传》得以成书的文本资源,正是这些广泛流传并呈分散状态的“事语”类文本。或可认为,如果编年体《左传》之前存在“《左传》原本”的话,那么“《左传》原本”就是这些呈单章形式的春秋史“事语”。

二、“事语”的内涵与文本形态

尽管笔者在这里并不以探究《国语》的成书为目的,但因为“事语”关联至《国语》,所以《国语》的文本特征和文本层次也势必需要加以概述。结合《国语·楚语上》申叔时所提到的“教之语”,俞志慧认为“语”的体用特征即“明德”,并将先秦文献的“语”分为“重在记言和重在叙事的两类”,而言类之“语”的文字标志是“语”、“言”、“谚”、“闻之”等,将这些言类之“语”结集成篇便形成《国语》之《周语》、《鲁语》、《论语》、《新语》等(24)俞志慧:《语:一种古老的文类——以言类之语为例》,《文史哲》,2007年第1期。,而作为言类之“语”的《国语》在记录嘉言善语的同时,还保留着与之相应的背景、言主和相关言说的结果,于是形成“背景——嘉言善语——言的结果”的三段式(25)俞志慧:《〈国语·周、鲁、齐、郑、楚、晋语〉的结构模式及其相关问题研究》,《汉学研究》,2005年第2期;俞志慧:《古‘语’有之:先秦思想的一种背景与资源》,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73-81页。。客观来看,具有“语”、“谚”、“言”等标识的言辞是格言体语录,而且都可以概括为独白式言辞,如同《论语》所记孔子独白式言论,即使其中存在简短对话也重在突显孔子的言辞而非事件的进展,显然这一言类之“语”的特征与《国语》的文本形态、言说功能并不相符,使用“语”类文献将两者加以统括,只能会进一步遮蔽它们各自的特征。其实,如果将《国语》各部分离析为“重在叙事的语”、“重在记言的语”、“既记言亦叙事的语”三类(26)俞志慧:《语:一种古老的文类——以言类之语为例》,《文史哲》,2007年第1期。,足以展现出言类之“语”难以概括《国语》文本特征的尴尬和矛盾。

结合先秦“故事化”叙事特征的演进,夏德靠在认同《国语》文本具有“三段式”(规谏的起因、经过、结果)结构特征的同时,进一步认为先秦时期的“事语”可以划分为编年体“事语”与本末体“事语”两大类型,于此《左传》是编年体“事语”的突出代表,而《国语》、《战国策》是本末体“事语”的重要文本,并以言与事的关系将“事语”分为言显事隐、言隐事显、言事并重三种形式(27)夏德靠:《“故事化”叙事与先秦“事语”文献的演进》,《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其实,在三种言事关系中,除了第一种可以使用《国语》事例进行充分举证之外,“言隐事显”、“言事并重”并不符合《国语》的文本特征和层次安排。同样,如果再次以当今所见有关春秋史的简帛文献来看,后两类也很难说是编年体《左传》所独有的特征,因为清华简《系年》的各章尽管偏向于“言隐事显”但又兼顾“言事并重”,如第9章的大夫聚谋和穆赢号于廷、第14章的驹之克之言等。所以,分析“事语”类文本不但不便从编年体、本末体加以区别,更不便以言与事的多少来归类:“事语”类文本突出的是事件的叙述(B)以及对事件的议论(C)、评判(D),它们的组合构成了叙事的完整性和价值性,其中的言辞(C、D)是为叙事服务的,没有言辞性议论和评判,叙事是不完整的,其价值内涵也难以展现。

因此,言辞(C、D)是叙事性文本所不可或缺的,同时言辞(C、D)也只针对这一事件具有效力和功用,一旦脱离了具体的叙事,它的旨向和价值变得难以理解。也就是说,事件的叙述(B)与言辞(C、D)必须密切配合才能完成整个叙事活动,进而呈现叙事的功能和价值。同时,这也是被现当代学者视为言辞性文本的《国语》为什么总是记载事件结果的原因:它并不是展现“言的结果”,而是为了通过事件的结果进行验证言辞(C、D)的有效性,进而完成叙事的始终和价值内涵的展现。无疑,“事语”的核心在于完整的叙事,而非单独的言辞(C、D),从整体结构来看,言辞(C、D)即为叙事的一部分。所以,“事语”类文本并不存在编年体的样式,应只存在展现事件始终或叙事完整性的纪事本末体一种。过常宝指出,流行于春秋战国时期诸如马王堆帛书《春秋事语》类文献可称之为“事语”类著作,而这些文献正是《左传》的源头(28)过常宝:《〈左传〉源于史官“传闻”制度考》,《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4期。。这一论断揭示出《左传》与“事语”之间的关联,同时也启发着学界进一步思考“事语”的内涵与文本特征。

笔者所使用的“事语”并非源自于当代学者所使用的概念,以目前可见的文献而言,“事语”这一称谓至迟在秦汉时期就已成为一类文本的通称。刘向《战国策叙录》云:“中书本号,……或曰《事语》,或曰《长书》,或曰《修书》。臣向以为战国时,游士辅所用之国,为之策谋,宜为《战国策》。”(29)刘向辑录:《战国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195页。由此,《事语》本是刘向整理、纂集《战国策》的文本来源之一,是汇集于朝廷中枢的文献“本号”。对于刘向面对的这部分“中书本号”之“事语”,学界多有不同的看法,如齐思和认为《事语》就是“记言之书也”,徐中舒认为“《国事》《事语》二名,可能即按国别、按事类编次的书。《事语》可能仍以记言为主,所以又称为《语》”,杨宽判断用于游说活动的《事语》“是按事实分类编排的”,郑良树认为《事语》属于记言类文本主要记载游士的言论,何晋认为《事语》应是表现当时军政大事的游士策谋言辞(30)齐思和:《中国史探研》,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62页;徐中舒:《论〈战国策〉的编写及有关苏秦诸问题》,《历史研究》,1964年第1期;杨宽:《马王堆帛书〈战国策〉的史料价值》,《文物》,1975年第2期;郑良树:《战国策研究》,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72年,第151页;何晋:《〈战国策〉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9页。。这些持论多属望文生义,而且侧重于“语”的言辞性内涵。“语”在先秦时期的历史语境下多指谈说、讲说,如《礼记·杂记下》有“三年之丧,言而不语”,古注云“为人说为语”、“不得为人讲说也”(31)孙星衍:《礼记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089页。。对此,毛传、许慎《说文解字》云“直言曰言,论难曰语”、郑玄注《周礼·大司乐》曰“发端曰言,答难曰语”,即“言,言己事;为人说为语”(32)毛传解释《公刘》之言,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正义:《毛诗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542页;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89页。。迭至钱穆根据皇侃“论难答述”(33)皇侃:《论语集解义疏》“论语义疏叙”,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页。,将“语”理解为“谈说”(34)钱穆:《论语新解》,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1页。,也是有道理的,特别是当“语”作一种文献类别时,它与独白式格言体文本存在着显著的区别:与“言”相比,“语”突出的特征是与人谈论、与人讲说、会话讲话,强调的是一种对话性场域、多向度的交流、互动性实践活动。因此,在战国秦汉时期,诸子著作可称之为“百家杂语”,朝廷政令可称之为“语书”(35)刘海年:《云梦秦简〈语书〉探析——秦始皇时期颁行的一个地方性法规》,《学习与探索》,1984年第6期;杨剑虹:《秦简〈语书〉窥测——兼论〈编年记〉作者不是楚人》,《江汉考古》,1992年第4期。,论辩的关键点可称之为“语经”(36)见于《墨子·大取》,孙诒让:《墨子间诂》,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406页。。由此而例,谈论、讲说、评判事件的叙事性文本可称之为“事语”,即与一般的“百家之语”不同,这一类文本虽然也是讲说、谈论、议论,但均是针对具体的事件而发,是为叙事服务的。换言之,“事语”就是围绕具体事件而进行的讲说,其义为讲说、评论事件,“事语”即“语事”性文本。

从“事语”的内涵来看,马王堆帛书《春秋事语》的命名虽出自当代学界,但也十分恰当:尽管整理者将之命名的根据主要着眼于“重点在议论,记事颇为简略”、“这本书的重点不在讲事实而在记言论”、“所以我们给它加了《春秋事语》这样一个书名”(37)张政烺:《〈春秋事语〉解题》,《文物》,1977年第1期。,但只要把“语”理解为针对事件的“讲话”(张政烺语),便能突显《春秋事语》的文本特征,即文本的讲说、谈论、评价是针对具体事件进行的,具体事件是议论性言辞得以成立乃至有效的基础和前提。同时,事件对于议论性言辞的支撑和验证也是诸子学派进行著述的话语方式,即事件被百家言说,形成各具学派特征的议论性言辞(C、D),进而展现学派的话语实践和价值观念。如马王堆帛书《春秋事语》“各章所记之事,基本上皆见于《春秋》三《传》及《国语》等书”,而“各章所记议论,有当事人在事件进程中所说的话,也有时人或后人对其事的评论。后一类大都不见于传世典籍”(38)裘锡圭:《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三)》,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68页。,这些事件见于传世典籍而议论性言辞多有佚失的现象说明,议论性言辞(C、D)虽占有很大的篇幅但是因为议论评判的角度、立场不同,随时可以被替换或舍去,而只保留事件本身的叙述(B)。事件本身的稳定性与议论评判的变动性说明,议论性言辞(C、D)无论是处于事件的进展之中、预言着事件的结果还是评判着整个事件,都是针对具体事件做出的议论评判,而这一议论评判并不能离开事件而单独存在。

战国时期的各家学派也正是利用议论性言辞(C、D)在叙事性文本的这一功能特征,尽情地在具体事件的议论评判中展现自家学派的价值观念,如清华简《系年》通过“始”、“焉始”、“至今”等言语的评判展现出墨家学派对古今变化的认知(39)⑩ 参见刘全志:《清华简〈系年〉的成书与墨家学派性质》,《浙江学刊》,2021年第2期。。同样,《左传》、马王堆帛书《春秋事语》也使用相同的方式表达着自家学派的价值观念,罗新慧在细致比较《左传》、《春秋事语》评论史事的价值观念上指出:“《春秋事语》诸章的评论,俱不见于《左传》,说明《左传》的编写旨趣与《事语》不同,其记事不以评论为目的。相比而言,《左传》侧重于记事述史,而《春秋事语》则重述史而明治术。”(40)罗新慧:《马王堆汉墓帛书〈春秋事语〉与〈左传〉——兼论战国时期的史学观念》,《史学史研究》,2009年第4期。且不说《左传》记事是否是“不以评论为目的”,单就《左传》与《春秋事语》的编写目的存在差异,显然是确定无疑的。同时,对事件议论、评判所蕴含的价值观念,折射出这些叙事文本的书写主体已由春秋史官转移到诸子百家:清华简《系年》的墨家特(41)⑩ 参见刘全志:《清华简〈系年〉的成书与墨家学派性质》,《浙江学刊》,2021年第2期。、马王堆帛书《春秋事语》的法家观(42)罗新慧:《马王堆汉墓帛书〈春秋事语〉与〈左传〉——兼论战国时期的史学观念》,《史学史研究》,2009年第4期。,一起展现出春秋史的书写早已走出了史官群体,而成为诸子百家建构学派价值观念的重要方式。

三、从“事语”文本看《左传》的编写主体

与清华简《系年》、马王堆帛书《春秋事语》的书写方式相同,《左传》编写者在采择、加工相关的春秋史“事语”时也展示出自家的价值判断和理想追求。以学界所论马王堆帛书《春秋事语》与《左传》最为接近的第10章为例,两者的编写区别是十分明显的,如表1:

许多学者指出《春秋事语》重在记言,所以“径直记子贡对大宰嚭的话,省去了子贡之所以见大宰嚭的细节”,而《左传》“记事在曲折上下力,如在交待事件的起因之后,又插入子服景伯对子贡的话,子贡束锦以行,以见大宰嚭”(43)傅刚:《略说先秦的语体与语书》,《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5期。。如果单以子贡的言辞来看,两者的区别的确在于记言、记事的侧重点不同,但是如果关注于事件的解决过程乃至整个事件的始终,我们会发现《春秋事语》之所以突显子贡对太宰嚭的说辞(C),重在展示子贡言辞对于整个事件的影响,即子贡的说辞使得吴人释放了卫君,由此昭示出说辞所蕴含的权谋之于问题解决的效力和功用。也就是说,事件的问题得以解决的关键在于子贡的说辞(C)将卫国国内的政局与吴国霸业的追求相关联,这是一种设身处地的游说技能,更是一种蕴含卫吴两国政治局势、力量格局的话语实践,也正是因为后者,子贡的说辞(C)最终才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反观《左传》,编写者将子贡的说辞(C)置于“束锦以行”的礼仪之下,并通过子服景伯之口来强调“侯伯致礼,地主归饩”而“吴不行礼于卫”的非礼行为,于此子贡的游说言辞是在遵照周礼的语境下展开的,其说辞虽然与《春秋事语》一样蕴含着权谋、关联至吴国的霸业,但却让人觉得这是在周礼框架下依礼而展开的话语实践活动:子贡说辞的效力也由此归结为周礼的胜利,权谋的力量也浸化为周礼的威权。《左传》编者的这一书写目的通过事件的尾声也能够得到证明:卫侯回国后的“夷言”行为(B),被子之加以议论性评判(D),预言着卫侯的最终结局,而卫侯之所以“死于夷”在子之以及《左传》编者看来显然就是有违周礼的“夷言”行为。

所以,与马王堆帛书《春秋事语》相比,《左传》不是不对事件做出评论,而是通过处于事件进程中人物的对话、讲说(C)加以评论;同样,《春秋事语》关注的重点表面上是议论性的言辞,而实际上关注的重点是言辞推动事件进展的效力(或评判事件性质的断语),也就是其中的议论、评判并非仅止于言辞,而是蕴含着权谋利益或政治力量的话语实践。

尽管马王堆帛书《春秋事语》的文本结构也可以按照《国语》的样式划分为“三段式”,但由《左传》哀公十二年的记载可以看出,这样的“三段式”与其说源于《春秋事语》编者对叙事的有意缩减,不如说源于当代学者对议论性、对话性言辞的强调和关注。以《春秋事语》第10章为例,单就事件的解决过程而言,文本具有的不只是子贡的说辞,还有太宰嚭的言语,更有切入正题之前的“语及卫故”,这些都难以用背景、原因或人物的言辞加以概括,所以即使是“言的过程”也蕴含着“言”(C)与“事”(B)的融合。目前我们虽然很难判断《左传》、《春秋事语》孰先孰后,但大体可以认为它们共同取材于流行在当时社会的“事语”类文本:它们各自的编者在“事语”类文本的基础上按照各自的编纂目的、价值观念进行了不同程度的裁剪和修饰,如《左传》在叙述时称“卫侯”,在对话中称“卫君”,而《春秋事语》一律使用“卫君”,从《春秋》经文称“卫侯”来看,《左传》之所以使用“卫侯”是“援引经文”的需要,同时也是维护周礼的必然要求。显然,文本的差距也蕴含着书写主体的不同,与清华简《系年》契合于墨家、马王堆帛书《春秋事语》相应于法家相比,《左传》的编者一定是维护周礼的儒家学者。这一书写主体的不同,呈现出有关春秋史的“事语”类文本已经由春秋史官群体经诸子百家转移至儒家学者手中。

四、《左传》对“事语”改编的文本遗存

除了上述马王堆帛书《春秋事语》第10章的参照,《左传》编纂者对流行于当时社会的“事语”进行改造,还可以从上博简《景公瘧》加以证明。由前述“事语”类文本的内涵可知,上博简《景公瘧》应是流行于战国社会的春秋史“事语”类文本,它讲说了齐景公生病、祈禳无效、大臣讨论解决方案以至最终病愈的事件。此事也见于《晏子春秋·内篇谏上》“景公病久不愈欲诛祝史以谢晏子谏”、《外篇》“景公有疾梁丘据裔款请诛祝史晏子谏”以及《左传》昭公二十年“齐侯疥”一节,个别字句又见于《晏子春秋·内篇谏上》“景公信用谗佞赏罚失中晏子谏”(44)吴则虞:《晏子春秋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42、446、29页。。其中《晏子春秋·外篇》“景公有疾梁丘据裔款请诛祝史晏子谏”与《左传》昭公二十年“齐侯疥”一节情节相同,杨伯峻认为《晏子春秋·外篇》袭取了《左传》(45)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1418页。,陈瑞庚认为两者是“采自同一资料,而不是互相抄袭”(46)陈瑞庚:《晏子春秋考辨》,台北:长安出版社,1980年,第150页。。郑良树认为两者彼此关系难以判断,既有可能“齐侯疥”抄“景公有疾”,也有可能“景公有疾”抄“齐侯疥”(47)郑良树:《论〈晏子春秋〉的编写及成书过程(上、下)》,《管子学刊》,2000年第1期、第2期。。与此相似,陈洪认为《左传》“齐侯疥”与《晏子春秋》“景公有疾”,极有可能是前者抄后者,但亦不排除后者回抄前者(48)陈洪:《〈左传〉与〈晏子〉关系考论》,《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20年第5期。。这些相互缠绕、令人一头雾水而又模棱两可的讨论也许还会继续下去,但与上博简《景公瘧》相比,《晏子春秋》内外篇、《左传》昭公二十年的相关文本均应形成于其后:通过对上博简《景公瘧》主旨与医疗数术、新型祭祀观的讨论,曹建国认为《左传》“齐侯疥”应出自于流传在齐地的《景公瘧》(49)曹建国:《从上博六〈景公瘧〉看〈晏子〉早期文本形态》,《北京社会科学》,2020年第5期。。以上博简为楚文字书写的样态而言,《景公瘧》的文本不但由齐国传至楚国,而且还被《晏子春秋》、《左传》各自改编,这一现象至少验证着有关春秋史“事语”的书写主体,必然存在着由春秋史官经百家诸子而转移至儒家学者的过程。如此,《左传》昭公二十年的“齐侯疥”对“事语”类文本《景公瘧》的改编和修饰,可以通过两者的文本层次和情节推进加以观察:上博简《景公瘧》现存13简(50)竹简释文参见曹建国:《从上博六〈景公瘧〉看〈晏子〉早期文本形态》,《北京社会科学》,2020年第5期。,简文开端与《左传》“齐侯疥”一样是对具体事件存在问题的叙述(B),而且十分简短,但简文没有《左传》“诸侯之宾问疾者多在”的表述(51)④⑥ 杜预注、孔颖达正义:《春秋左传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092-2093、2093、2093-2094页。;其后简文书写梁丘据等人提出的解决方案,建议齐景公“诛诸祝史”(第一种解决方案),文本层次由B+C构成;随之简文书写了高子、国子对梁丘据等人方案的认可,同样建议齐景公诛杀祝史,这一环节为《左传》所无;在高、国“二大夫退”之后,晏子正式出场,他首先针对梁丘据等人的方案进行了质疑、反驳、归谬,进而提出自己的解决方案(第二种解决方案),文本层次也由B+C构成;最后,简文书写了齐景公对晏子方案的认可、赞叹,并委派晏子予以实施,进而得到“公乃出见折”的预期结果,这一部分的文本层次同样由B+C构成。

从文本层次来看,上博简《景公瘧》多采用B、C交错组合进行书写,其推进线索与《左传》相比也更为繁复:在梁丘据等人提出诛杀祝史的建议后,又增加了高子、国子对此方案的确认,随后才引出晏子的方案;而《左传》在梁丘据等人进言之后,直接书写晏子的反驳和新方案。两者相较,上博简《景公瘧》更为突显晏子方案的与众不同,所以作者尽力展现其他人对第一种方案的认同;而《左传》“齐侯疥”则没有枝蔓,叙事主线更为突出、明晰。同时,《左传》“齐侯疥”描述了其他诸侯国对齐侯疾病的反应,即“诸侯之宾问疾者多在”,而上博简《景公瘧》对此并未提及,按《左传》的描述,齐侯疾病已经成为备受关注的国际性事件,由此梁丘据提议诛杀祝史以息国际舆论也更为合理,但晏子的方案却未对“诸侯之宾”做出回应(52)曹建国:《从上博六〈景公瘧〉看〈晏子〉早期文本形态》,《北京社会科学》,2020年第5期。。这一“漏洞”也许可以从晏子提出的方案限定在“修德明政”的公认价值方面加以解释,但通过“修德明政”方案的实施,《左传》并没有直接叙述齐景公病愈的结果,杜预只是根据“齐侯疥”其后一节的“十二月,齐侯田于沛”解释为“言疾愈行猎(53)④⑥ 杜预注、孔颖达正义:《春秋左传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092-2093、2093、2093-2094页。。另外,从齐景公的称谓方面来看,上博简《景公瘧》叙述时开篇称“齐景公”,其他一律称“公”,对话中多称“公”又兼用“君”;《左传》“齐侯疥”开篇称“齐侯”,其他叙述时一律称“公”,对话中称“君”,从中可见《左传》“齐侯疥”所根据的齐地“事语”类文本对齐国国君应称之为“公”或“公”多于“君”,至于《左传》称之为“齐侯”实为编者按照书写体例修正的结果。通过这些信息可证,《左传》“齐侯疥”的文本不但改编自流传于当时社会的春秋史“事语”类文本,而且《左传》的编者按照自家的价值观念、书写体例修饰、加工了“事语”类文本。

五、《左传》编者的连缀成序与价值评判

许多学者指出,编年体《左传》在编纂史料时,采取“割裂文本”、“整合文本”的方法。其实,除了这些方法外,将分散、单章存在的“事语”进行连缀一体,也是《左传》编者所使用的方法。与割裂、整合文本相比,连缀成序对于编年体《左传》显得更为重要(54)“连缀成序”如同《礼记·经解》所言的“属辞比事”,因为后者指向于《春秋》,其与《左传》的关联需详细论证。因此简便而言,笔者使用前者。,典型的例证便是《左传》昭公二十年有关齐侯的一连串叙事。在“齐侯疥”之后,《左传》昭公二十年还记载了“招虞人以弓”、晏子论和同之异、晏子论“古而无死(55)④⑥ 杜预注、孔颖达正义:《春秋左传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092-2093、2093、2093-2094页。。除了“招虞人以弓”见于《孟子·万章下》,其他均见于《晏子春秋·内篇谏上》、《外篇》,其中晏子论“和同”之异、“古而无死”还同出于《内篇谏上》的第十八章“景公游公阜一日而有三过言”。以《左传》为参照,四事的文本顺序如表2:

表2 昭公二十年四事的文本顺序

以《左传》的叙事顺序而言,“齐侯疥”与其他三事依次展开,齐侯病愈之后“田于沛”发生“招虞人以弓”一事,其后“至自田”发生晏子论“和同”之异一事,紧接着“饮酒乐”引发晏子谏“古而无死”一事,四事前后相次,连贯一体。但是这样的依次相序在《晏子春秋》中并不存在,即使同出于《晏子春秋·内篇谏上》第十八章的论“和同”之异、“古而无死”也与“田于沛”无关,更很难连接第十二章的“景公病久”。结合具体叙述的差别,陈洪指出晏子论“和同”之异的文本经过了“《晏子春秋》内篇→《左传》昭公二十年→《晏子春秋》外篇”的过程(56)陈洪:《〈左传〉与〈晏子〉关系考论》,《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20年第5期。。以先秦文献重出的诸多例证可知,这一单线衍生的序列还需进一步修正,如《晏子春秋·内篇谏上》和《左传》昭公二十年可能共同采编于当时流传的“事语”类文本。无论如何,从《晏子春秋》的多种排序组合可知,《左传》昭公二十年有关齐侯的四事原本应是分散的,可以任意组合、搭配的,因此也没有必然的时间先后关联,它们的组合、连缀存在着多种可能性,而《左传》的编纂者按照自家的理解和价值判断将它们加以连缀,形成依次展开的关联性文本。由四事的连缀可以看出,《晏子春秋》、《左传》的编纂过程应该是这样的:流传于世的“事语”类文本,可以被百家诸子所使用,于是被《晏子春秋》的编者所采择、修饰,以突出晏子谏说的事迹,由此形成了《内篇谏上》的第十二章、第十八章;而《左传》的编者不但将之随经隶事、连缀一体、时间相次,而且突显修德明政、遵礼守制、君臣相和、“称古以节其情愿”(杜预语)(57)③ 杜预注、孔颖达正义:《春秋左传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094、1844页。的价值观念。

简言之,通过与上博简《景公瘧》、《晏子春秋》内外篇的对照可知,《左传》昭公二十年有关齐侯的一系列文本是由分散、片段、独立成章的“事语”类文本转变为主题集中、事件连贯、时间序列明晰的编年体文本。

《左传》对于短章式“事语”的改编过程还可以通过冲突性预言加以证明,如《左传》文公六年记载秦穆公让秦之三良陪葬一事(58)③ 杜预注、孔颖达正义:《春秋左传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094、1844页。,按照《左传》的文本层次可作如表3的区分:

表3 《左传》“秦伯任好卒”的文本层次

秦穆公卒葬一事,《春秋》经文并没有记载,这里的“君子曰”可归入他人的评论(D),也可视为“解传语”(D)。许多论者已经指出“君子是以知秦之不复东征也”与其后的历史事实并不相符,并以此断定《左传》编纂的时间下限(59)徐中舒:《〈左传〉的作者及其成书年代》,《历史教学》,1962年第11期;牛鸿恩:《论〈左传〉的成书年代》,《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5期。。从《左传》的文本层次来看,B部分记事简短、D部分详细周密,文本重点如同《国语》、《春秋事语》一样重在议论和评价,即使按照一般的概念也可以称之为“事语”。这些信息在展现《左传》取材于“事语”的同时,也折射出编者修饰文本的局限性,这主要表现于“君子曰”的评价立足点:“君子曰”的侧重点在于对秦穆公难以成为春秋盟主的感叹,并以“先王”、“古之王者”、“圣王”的行为准则加以评判,以“王”的准则来评价秦国国君,展示出评价标准与评价对象的错位和割裂。这一现象固然可以理解为君子想借助王者的行为以增强话语的权威性,但如此做法无疑又与春秋时期王(天子)和国君(诸侯)两分的典范礼制很不契合。出现这一问题的原因可能是“君子”身处于诸侯普遍称王的时代,以致不自觉地使用王者的标准来评价秦穆公,也有可能是“君子”对秦穆公的期许过高,总以圣王的标准来衡量其行为。但无论如何,这一文本存在的“漏洞”与典范礼制的错节足可说明,《左传》的编者在连缀文本时同样关注于事件的评判、价值内涵的揭示,也许正因为过于强调和凸显,才使评判标准与秦穆公的身份相脱节。

另外,《左传》编者对“事语”的连缀和修饰也可以从《左传》结尾所记“悼之四年”加以证明。整体来看,“悼之四年”重在呈现三家反智(知)伯的原因,所以文本由叙述智伯围郑转移到智伯与赵襄子的结怨,而对于围郑之战的结果却避而不谈(60)杜预注、孔颖达正义:《春秋左传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183页。。于此,“悼之四年”的文本应是智伯围郑与智伯覆灭两事的结合,相较之下,智伯覆灭显然是战国社会讨论的热点事件,由此也形成了诸多叙事文本,且广见于马王堆帛书《春秋事语》、《国语》、《战国策》等,而在其中智伯与赵襄子、韩魏结怨的过程,成为事件升级或转折的关键,因此与之相关的文本也纷繁多样。也许正是身处在这一社会语境下,《左传》的编者才自破体例,在整体叙事之外突然来一飞天之笔,通过跳跃性叙事来展现自家对于智伯覆灭原因的揭示,进而“智伯愎”成为反复强调的话语(61)《左传》“悼之四年”首先借郑驷弘之口言“知伯愎而好胜”,其后又以叙述的方式强调“知伯贪而愎”。。从文本层次来看,“悼之四年”是《左传》十分典型的“事语”类文本:它没有明确的日月时间,更没有经文的支撑,只有《左传》文本层次B和C两部分的交错组合,于此可视为《左传》其他部分“随经隶事”之前的典型性代表,同时也是《左传》连缀、修饰相关“事语”的典型遗存。

结 语

经过以上分析,可以形成以下结论:

第一,由春秋史官“传闻”制度所形成的春秋史文本多是片段、分散、单章存在的纪事本末体“事语”,这些“事语”类文本成为编年体《左传》成书的直接来源。第二,《左传》史事的割裂现象,并不能证明编年体《左传》之前存在着纪事本末体的“《左传》原本”,但它能够证明《左传》的文本来源于那些呈分散、片段状态的春秋史“事语”。所谓的“《左传》原本”或可认为就是那些呈散编状态的春秋史“事语”。第三,《左传》的编纂者对春秋史“事语”进行加工、规整、改造,便成为“随经隶事”的编年体《左传》。《左传》编纂者改造“事语”的方法除了“割裂文本”、“整合文本”,还根据《春秋》经文以及相关历史信息进行连缀文本、修饰文本,以使它们依次相序、连贯而呈系统。第四,结合清华简《系年》、马王堆帛书《春秋事语》的叙事观念,《左传》编者对春秋史“事语”的改编和阐释展现出儒家学者的作为和价值追求。

简言之,由春秋史官“传闻”制度所形成的“事语”类文本,在社会结构急剧变动的形势下广泛流播于整个战国社会,进而成为诸子百家所面对的春秋史文本,其后又经过诸子百家的择取与加工进一步演绎出更为丰富多样的春秋史“故事化”文本,于此形成的文本可由战国末年的《韩非子》之《说林》、《储说》诸篇窥见一斑。百家诸子的自由讲述、无限演绎,必然让春秋史有所失真,甚至面目全非。为此,战国时期的有识之士便担心诸子百家“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史记·十二诸侯年表》),所以选择那些比较严肃、叙事严谨而又能“明德”的文本加以纂集、连缀和修饰,进而“随经隶事”以至成为《左传》。而编写者为了强调文本的可靠、严肃和权威,展现文本来源的正统和效力,必然将之托名于受世人尊敬的春秋史官“左丘明”(62)赵敏俐从中国早期经典署名的情况指出“左丘明”是由作者别称代替了职业通称的典型例证(赵敏俐:《中国早期经典的作者问题》,《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6期),如此更能证明“左丘明”的署名是战国时人追溯的结果。。于此,《左传》的成书历程也是春秋史书写主体由史官群体经诸子百家转移到儒家学者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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