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文人竹石图之大道精神
2022-08-29徐忠根byXuZhonggen
文/徐忠根 by Xu Zhonggen
题名:【竹影金秋】 石种:长江石
这些年,笔者曾从各个渠道赏析过一些存世的古代文人“竹石图”,有些画作题材关系虽不甚明确,但能以竹石构图的止简直观,藏而不露地表达画意,骨子里蕴含“超脱”“虚无”的文人精神。于是往深层思索渐得领悟,竹石图创作形式是受精神驱使的,实际上就是人格的写照。所以说,越是刚直的艺术形式,越能彰显刚直的人格,这一点,在庄子的“超脱”内涵中找到了答案——文人精神源于“大道精神”所濡养。
一、古代文人竹石图“大道精神”探源
“大道精神”在中国古代思想领域是一个重要概念,除了广受历代儒道流派所沿用之外,也受文史、哲学诸家所袭用。剥开“大道”精神之内核,实际就是“虚无”能拓展万物生存发展的无限空间,若虚无至极,又能从“大道止简”中幻化无穷的衍变力。中国古代文人气质具有相似的传统性,即无论经历何种沉浮,始终不失秉持正义、不移风骨的节气,这种美德有着绵长的历史渊源,无论外在气质抑或内在灵魂,不仅反映在处世立学的人生态度,而且反映在创作诗、书、文、画、乐的艺术表现中。
评价古代文人所画竹石图,总体感觉是画风虽各异,画格却相似。如画墨竹,或淡雅委婉,或浓墨刚秀;画怪石,或湖石曲卧,或巉岩壁立;画幅内落满诸家题跋或款印,尤其突出关注生命真谛的文人精神。可见不同的画风画格,与不同人生和情怀有密切联系。古代文人因心情耿直,敢抒己见,故易遭朝廷贬职或流放,尽管遭到统治者的遗弃甚至迫害,却从不放弃维护社会道德秩序的责任,而是怀着“穷则独善其身”的人生态度,在难以实现改造社会的理想时,仍然保持内心的纯真和对理想的执著。
由于心灵受到创伤,虽有正义之心,却少有直抨朝纲之举,仅借助诗、书、乐、画宣泄情感,大多以梅、兰、竹、菊为题材,通过以物抒怀笔墨,颂扬“四君子”的傲、幽、坚、淡品质。然而也有个性文人擅画以墨竹丑石为主题的竹石图,无论笔意或画风皆能暗喻傲然风骨。若以寒林绘画风格派生的“审丑”考证,自北宋盛行文人竹石图,继而袭传于后世,就题材构图与画意暗喻而言,写意手法与传统画的变革有相连关系。
题名:【雪竹】石种:九龙璧
二、追寻竹石图写意人生的心路历程
今人解读古代文人竹石图,汲取“丑石”喻世的智慧源泉,必须穿越时空追寻文人的心路历程。由于古代仕途文人在专制社会经历失意人生,因此构思竹石图大多不费揣摩之力,而是以亲身体验借以简寥勾画,即兴宣泄愤世嫉俗。以秀竹、丑石题材构图,显然具有对立性和互衬性,或赞颂风竹的高洁品藻,或褒扬“丑石”的孤骨自傲,隐含超脱万物的“道”之精神。尤其自文同、苏轼之后,文人士大夫在诗酒风流中为竹石图题款盖印渐成风尚。仅存于世的竹石图,在动乱岁月中经历颠沛流离。如北宋苏轼绢本水墨画《潇湘竹石图》,北宋文同绢本画《墨竹图》,元代赵孟頫绢本水墨画《窠木竹石图》,元代王蒙纸本水墨画《竹石图》,元代谢庭芝绢本水墨画《竹石图》,明代文徵明纸本水墨画《霜柯竹石图》等等。所见此类画作,既有博采名家题材构图之特点,又有模仿前代高手融会贯通之技巧。说到诸家艺术精神之所以能相继传世,靠的还是画家的笔墨功力和人格魅力。笔者列举几幅著名竹石图:
(一)北宋苏轼的《潇湘竹石图》
苏轼(1037年1月8日~1101年8月24日),宋代豪放派词人,“唐宋八大家”之一,倡导并开创文人画,《潇湘竹石图》是其流传千年的代表作,不仅留有“轼为辛劳作”之亲书,更留有元明后人题跋加印,计有二十六家之多。此幅长卷绢本画,由已故历史学家邓拓早年捐赠给中国美术馆,画题本无“潇湘”二字,只因苏轼作诗常有“潇湘”,故后人称此画为《潇湘竹石图》。画中近处一片土坡,居中有大小各一呈卧地状“蛤蟆石”,石表看似淡墨粗笔卷云皴,但难显皴法;石底和石缝间,立着数枝稀疏坚挺的修竹,且向左右伸展;虚实空处实乃江水浩渺、烟波无涯。整幅画面构图虽简、留白虽阔,但画意内蕴颇深。苏轼画竹参差错落,与郑板桥画竹疏密相协手法截然不同,看来这与各自的人生经历或艺术态度有关,然而都能暗隐风骨孤傲的气节。
“不争”是道家的人生哲学,身处顺境,取法于进取;身处逆境,取法于不争。换言之,无论身处顺境或逆境,皆以进取为主,不争为戒。苏轼满腹才华,却“一肚子不合时宜”,他一生大起大落,长期处在统治阶级内部争斗中,沉浮于错综复杂的政治漩涡。显然,苏轼的处世与官运,与老子“大道无为、上善若水”精神背道而驰,这就注定他会深受“历典八州”“身行万里半天下”的颠沛之患。由于苏轼一生饱经忧患,多次遭贬遇谪,仕途极不顺遂,故以“竹石图”暗示对身处逆境的不满和抗争。
(二)元代李衎的《竹石图》
李衎(1245~1320年),字仲宾,号息斋道人,元朝蓟丘(今北京)人,仕至集贤殿学士,平生擅长画竹,晚年作品《竹石图》颇具静谧幽雅之美,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笔者比较过所见古代文人画中的“竹石图”,觉得此幅绢本设色《竹石图》笔墨尤为细腻,显见其继承了文同、王庭筠等名家画风,采用大写意浓墨法与双勾笔法,绘出翠竹与“丑石”相伴的题材。从整幅画的构图分析:翠竹枝叶上下疏落得当,阴阳向背之处细节刻画清晰;坡石呈粗笔水墨皴染,石背纹皴尤为浓重,且施水晕透染。该画以竹、石为题材,分别采用工笔与写意技法,显现刚柔呼应、匠心独特。纵观画面构图,难掩画意笔墨情趣,暗示不屑俗世而甘愿淡泊宁静,透发避离红尘的君子之风,画家艺精格高的造诣可见一斑。
雨果于1827年发表《克伦威尔》剧本序中提到“万物中的一切并非都是合乎人情的美,丑就在美的旁边,畸形靠着优美,丑怪藏在崇高的背后,善与恶并存,光明与黑暗相共”。中国古代文人画竹石图,骨子里深蕴东方美学的哲学内涵,竹之挺秀与石之顽拙,其实在画幅中是既对立又统一的,这就揭示出一个“道”理:自然万物不在于反映对比强烈的“美”或“丑”,而在于表现自然的“真”与人性的“善”,倘若“真”“善”能在逆向思维中达到统一,则“丑”即能转化为美。
这种从“丑”的形式转化为美的内涵,本质上连接着人性的“善”。正如日本学者笠原仲二说过:“中国人美丑意识或美丑观念的本质之一,是以人类的生命状态如何为核心的”(笠原仲二《古代中国人的美意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97页)。古代文人所画竹石图,虽说秀竹与丑石题材意味相悖,但能让人意会借物抒怀的动机,即以“超脱万物”发泄积压于胸的情怀,这是文人情绪达到一定程度时的表现特征。老子哲学思想继承者——庄子认为“道”是超脱万物的精神。可见“道”之精深,非常人皆能理解或诠释,否则就成为一般常理。
(三)元代柯九思的《晚香高节图》
柯九思(1290~1343年),字敬仲,号丹丘、丹丘生、五云阁吏,台州仙居(今浙江仙居县)人,素有诗、书、画三绝之称,其《晚香高节图》,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晚香高节图》,纸本长卷水墨画,注重笔墨挥洒,构图虽显上下拥塞,但笔墨空间贯通,尤其以书入画,颇透文人气质。画中湖石卧于竹枝底端,呈“山”字竖立,其状势暗喻做人要气概如山;簇草伴生于石肩,修竹倚石亭立,枝竿叶茂旺盛,象征生命之源不竭;旁侧野菊依石盛开,花朵浮于茎端,象征生命运动不息。据笔者分析,此画构图虽有些随性,但其题材形式与结构寓意明显,蕴含柯公童心不变、生命不息的精神力量。
阮延陵(阮延龄)在《美学经纬》(西泠印社出版社2006年3月出版)中写道:“作为自然丑石头,或因怪谲凶顽令人可怖,或因粗蠢顽钝为人所鄙;但它们又有一种傲顽与重实的品质为人所重”。丑能够转化为美,这与道庄相反相成辩证思想有着密切联系。“石丑而文”,意即丑中透出“文”的节律和哲理,暗合道庄“弃利俗而任天然”的思想。当然,道庄这一思想并非漠视美丑关系,而是辩证两者在哲学思辨中可达到转化。这就不难解释,倘若疏离审美功利性,“石丑而文”则会在最初不被接受而后发生机玄理奥的质变,这也应了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
(四)元代倪瓒的《梧竹秀石图》
倪瓒(1301~1374年),初名珽,字泰宇,后字元镇,号云林子、荆蛮民、幻霞子等,元代画家、诗人,江苏无锡人。倪瓒自幼饱览经史,苦工诗文,善笔书画,但性情孤高,避离仕途,隐遁于太湖,浪迹江浙二地,一生过着安逸风雅的名士生活,其好友张伯雨即将赴常熟拜访虞山修道的王珪时,他特意绘制并赠与一幅《梧竹秀石图》。该纸本长卷水墨画,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题名:【竹风石韵】石种:古铜石
此幅《梧竹秀石图》,“傲顽与重实的品质为人所重”,画中湖石岸然矗立,石旁梧桐疏竹挺拔,以阔笔湿墨沾绘梧桐蓬叶,以中锋运笔勾描竹枝挺秀,以浓淡皴擦凸显湖石嶙峋。笔者纵览构图,甚觉经营位置繁密,画幅布局疏空,但诸家题款、名印确满布于卷。所绘竹石墨沈淋漓,皴染结合,笔墨苍润,实为浓淡相宜通变之作。《梧竹秀石图》的画风与画意,显然与倪瓒放浪江湖生活经历有关,真是敢于敞露漠视世事的习性,故而不拘泥将梧桐、竹石、题跋、款章集于一纸。虽说画境并非游居之地,却能达到可思可悟的析图启迪。可见画家作画时,定是隐怀冷视世俗之心情,将孤独而又避世的情感毫不掩饰地融入画中。
笔者从倪瓒的《梧竹秀石图》中,感到“梧竹”“秀石”兼合构图,难以发现借物泄愤的笔触,倒是静谧安逸的时空中传达出不甘寂寞的画意。细细推敲,画家身处纷杂的现实社会,向往世外桃源的理想王国,显然形成了强烈对照。加之倪瓒远避官场,舍弃追求功名,宁愿穷居野处,故该画仍隐含不遇之叹、不平之鸣的清高,隐含“入世”与“出世”的笔墨渲染。
何为“入世”?何为“出世”?若以道家学说解释,“入世”即指把对待人世间的道德恩怨、利害得失、成败对错等,视作自身处世准则,渴望实现自我价值。“出世”即指在某种社会条件下不再关心功名利禄,而是追求超脱世人的生活环境。道教作为一种宗教实体,需要对来自社会的现实作出回应,倘若价值观念发生动摇,则人生态度必会转折。由此,古代道学精神和行为准则不可避免地选择“入世”与“出世”的道路,两种选择虽在不同社会角色中发生碰撞或转移,但“大道精神”总能在哲理上最终得到圆融。正是由于古代文人的禀性豁达和处世独立,所以文人画的创作风格大多通过融会宣泄的画意,隐喻避世逍遥的人生态度。
郑板桥《竹石图》
(五)清代郑板桥的《竹石图》
郑板桥(1693~1765年),原名郑燮,字克柔,号理庵,又号板桥,江苏兴化人,康熙秀才,雍正十年为举人,乾隆元年成进士。郑板桥为“扬州八怪”的重要代表人物,一生只画兰、竹、石,自称“四时不谢之兰,百节长青之竹,万古不败之石,千秋不变之人”。他于七十三岁创作的一幅水墨纸本画《竹石图》,现藏于上海博物馆,系“丑怪藏在崇高的背后”的典型画例。
此画构图中一簇生机勃勃的墨竹,挺立在嶙峋突兀的山石旁;陡峭绝壁屹立于一角,石皴以边锋勾勒,故显危岩兀立之势。整个画幅,只见竹不是风动的竹,山不是全貌的山,但竹劲之态与石坚之势,却能透发出不为俗屈的刚直气质。画幅左上侧落题画诗:“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该题画诗,诵之铿锵,思之深刻,诗意与画意互为融合,既赞美竹、石的坚韧不拔,又抒发抵拒世俗的文人心境,通过借物喻人,袒露了绝不随波逐流的高尚情操,实乃作者品格高尚之化身,为后人留下不畏权贵、不媚世俗的人格榜样。
古代文人所画“丑石”,丑到何种程度?实无范例标准。苏轼在评价文同的画时说道“竹寒而秀,木瘠而寿,石丑而文,是为三益之友”。我们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唯有摆脱对“美”的对应思维,才能玩味不同“丑”的视觉语言。笔者未查到板桥对“丑石”有过何种论定,但他曾经提到“燮画此石,丑石也;丑而雄,丑而秀”。正如晚清文论家刘熙载所著《艺概·书概》中写道:“怪石以丑为美,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一丑字中丘壑未易尽言。俗书非务为妍美,则故托丑拙。美丑不同,其为为人之见一也。”
三、美丑对立构图的形而上思辨
现实世界中,人类除了保持日常静态生命节奏之外,还会遇到各种意外的感官刺激,如艺术中的“丑视觉”,不乏在审美心理中产生碰撞。中国传统文人画的艺术表现,大多在遗世独立意识的驱使下,表达向往孤傲洒脱的诉求。其中竹石图即为范例:一方面美、丑互融的构图形式,最初会使赏画者产生感官与情感的对立;另一方面因哲学内蕴的深奥,继而成为转入逆向思维的物化启迪。显然,诠释古代文人“竹石图”的深层意义,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见解,因此在思辨“美”与“丑”的对立关系时,应将画家的人生、仕途、抱负和情操结合起来,才能从相异构图中找到相似动机。中国传统文人善于向往“出世”的理想王国,恪守遗世独立的生命精神,故绘画的笔触造诣或铮骨画风能够流传千古。大凡将孤傲风骨融入笔墨丹青的画家,任何技巧或形式都受到情感驱使,既然“丑石”有悖于正常审美心理,之后又能诱导对立的哲学内涵,那么赏画者切莫以直观形式而急于评价。
古代文人竹石图中的“丑石”,作为借喻构图的意趣暗示,只是言外之意的“丑”态,如若赋予人意,则会与道德情操产生联系,而且可以演化成逆转内涵的“审丑”。鉴于今人审美见解的通感性,对古代文人竹石图的笔墨精神及“秀竹”“丑石”的蕴意解悟,显然多数停留在“石相”视觉层面上。从这一层关系讲,受感性审美意识与功利价值取向的影响,决定对艺术“真、善、美”的追求,本质上趋向于情感意欲的需求,倘若摆脱不了价值制约的藩篱,则难能领悟与古人相合的审美精神。
追溯中国赏石发展历程,探寻民族传统审美理想,不难理解“审丑”不是某一个时代产物,近些年来由于某些人对古代文人品格形象的误读,错误认为“审丑”是源于文人阶层的变态审美。历代文人赏石与文人所画“竹石图”,为何要怀着“丑学”情结呢?对于这一问题,笔者认为,鉴于古代文人追求逍遥自在的生活方式,某种程度上赏石更趋向于“玩石”。而“玩石”更能从理性趋于感性,感性更能激起浪漫手法直击现实的创作冲动。所以说“审丑”不是变态审美,至于讲到“丑到极处,美到极处”的逻辑关系,那是融汇了道庄美学的哲学思想。因此在某种程度上,“审丑”情怀实际是一种与现实对抗的发泄需要。
题名:【傲竹】 石种:额河石
题名:【板桥遗墨】 石种:九龙璧
题名:【板桥遗墨】 石种:潦河石
结语
千百年来,由于中国赏石文化缺乏历史整饬,故其传承必然存在客观局限性,因此无论对古人“审丑”精神的理性诠释,抑或对今人“审美理想”的感性评价,目前由于赏石界内理论土壤贫瘠,尚未形成这一学理性的认知系统。笔者每每从赏石媒体读到有关古代文人竹石图文章,觉得仅限于引经据典、老调重弹,却不见解析“美”“丑”互融题材的审美实质,更不见揭示抨击朝纲、嘲讽官场的励精图治。为此,我们在探索古代文人竹石图艺术精神的同时,应将当代人感性需求结合起来对比,并置于形而上的辩证地位,从而挖掘出更多的“审丑”美学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