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知老之将至
2022-08-28苗炜
苗炜专栏作家Columnist读书,写字,旅游,锻炼
说到老年的书,我极力推荐的就是波伏娃的《论老年》。波伏娃最著名的作品是《第二性》,出版于1949年,那时波伏娃41岁,进入中年。她1952年结识了导演朗兹曼,比她小17岁,两人在一起生活了七八年。波伏娃说,没想到自己四五十岁的时候,还能有一个年轻的情人,这让她再次焕发了生命力。到1964年,波伏娃的母亲去世,波伏娃写了一本小书叫《安详辞世》,记述了母亲去世的过程。此时波伏娃50多岁,开始认真考虑老年的问题。到1970年,波伏娃出版《论老年》。到1980年,萨特去世,波伏娃出版了《告别的仪式》,这本书几乎是老年萨特的起居录,身体上有什么不舒服,吃了什么药等等,目睹一个人的垂死过程,实际上是很残酷的。
《论老年》这本书,从體例上和《第二性》很相似,也是分成上下两部,第一部从民族学和历史的角度来考量老年,第二部从个体生存体验的视角来考量老年。书中有大量人类学的例子和文学作品的分析,读起来比《第二性》容易,但这本书的知名度远远比不上《第二性》。直到2020年8月,这本书出版50年后,我们才有了中文译本。
我们可能都知道有一个日本电影叫《楢山节考》,讲的是日本古代信浓国,乡村里的弃老传统,乡下人非常穷苦,村子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老人到了70岁,就要由家人背着,送到深山野岭等死,避免消耗家中的粮食。69岁的阿玲婆,也打算上山去了。她还能工作,还有一口好牙,在这个年纪还很能吃。她的孙子编了一首歌笑话她,说她还有33颗好牙,阿玲婆拿一块石头敲断了自己的两颗门牙。她的儿子要再婚,她的孙子要结婚,家里会有两个年轻女人,老太婆没用了。按照习俗,阿玲婆被儿子背着,上山等死。她只盼着山上下雪,下雪是好兆头。阿玲婆的儿子很孝顺,孝顺儿子就要遵照习俗来行事。《楢山节考》小说原著中还有一个人物叫阿又,年过七十,不想上山等死,他背弃了神明,逃出了村子,但被儿子抓回来,从头到脚绑着,扔到了悬崖下面。
谋杀老年人肯定是被法律所禁止的,但它能伪装成另一种形式来进行。
波伏娃分析,像阿又这样的人,不想死,恐怕更符合人之常情;像阿玲婆这样的人,身体健康但还要服从习俗,到了七十就主动上山等死,这种态度比较少见。波伏娃在《论老年》的开篇,引用了几位人类学家的材料,说明在玻利维亚的希里欧诺人中,在非洲加蓬的芳族人中,在南部非洲的聪加人中,任由老人像动物一样活着,被虐待,被处死,都是常见现象。
波伏娃在这一章节中带我们粗略地了解多种原始族群中老年人的生活状态,她得出结论说,富裕社会的老人和贫穷社会的老人比起来,或者定居民族的老人和游牧民族的老人比起来,前者显然更幸运。在贫困族群中,极少有老年人能拥有足够养活自己的资产,对以狩猎、采集为生的族群来说,就没有私人财产的概念。无论是农耕社会还是游牧社会,当资源不足时,最常采取的策略就是牺牲老年人。波伏娃说,人在生理上受制于自然法则,老年人就是没有生产能力,当一个社会相对富足之后,它有两种选择,一是把老年人看作是负担;二是族人牺牲自己的财富,担保老年人的生活。看一个社会怎么对待老人,就能揭示这个社会的原则和目的,这些原则和目的往往是隐藏起来的。原始人对待老年人的解决方案就那么几条,一、杀害他或任由他死亡;二、只给他最基本的生活所需;三、给他晚年舒适的生活。现在的文明社会,对待老年人也是这三种方式,谋杀老年人肯定是被法律所禁止的,但它能伪装成另一种形式来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