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燕佛教及其遗迹、遗物
2022-08-25王俊铮
王俊铮
佛教初传入中国东北地区,大约在两晋之际,即4 世纪中叶或更早。建立三燕(前燕、后燕、北燕)政权的慕容鲜卑是东北最早接受佛教并向东北腹地传播佛教文化的民族,其政治统治中心龙城也成为东北亚地区佛教文化的传入地和中转站。①对三燕佛教的综论性研究可参见以下发表论著:董高:《三燕佛教略考》,《辽海文物学刊》1996年第1期;金成淑:《慕容鲜卑的佛教文化》,《文史哲》2005年第2期;朝阳佛教史课题组编著,董高、刘万更主编:《朝阳佛教史》,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第17-46 页;任红、里蓉:《论古代朝阳佛教文化兴盛的原因及历史地位》,《辽宁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4期;王禹浪、程功、于彭:《三燕至隋唐时期辽西地区的佛教与传播》,《哈尔滨学院学报》2013年第11期;高然:《慕容燕国与佛教》,《北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Ван Цзюньчжэн(王俊铮). Возникновение и начальное развитие буддизма в Северо-Восточном Китае(по материалам сяньбэй и Когурё)// Сборник материалов XIV 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й научно-практической конференция «Россия и Китай на дальневосточных рубежах. Народы и культуры Северо-Восточного Китая». Под ред. А.П.Забияко, А.А. Забияко. Благовещенск: АмГУ, 2020. С. 197–211.董高以魏晋以来河北佛法日盛为据,认为慕容氏初闻佛教在慕容廆移居棘城前后。②董高:《三燕佛教略考》,《辽海文物学刊》1996年第1期。韩国学者金成淑进一步引申为慕容廆晚年和慕容皝继位之初。③金成淑:《慕容鲜卑的佛教文化》,《文史哲》2005年第2期。有关三燕佛教的研究,事实上仍有很大的提升空间。本文在对前人研究成果吸收的基础之上,充分利用现已刊布的考古发掘成果,对三燕及其慕容鲜卑佛教的历史发展作一综合考索。
一、历史文献所见三燕佛教及其传布
关于佛教在三燕的传播,《晋书·慕容皝载记》中有一段至关重要的记载:“(永和元年)时有黑龙白龙各一,见于龙山,皝亲率群寮观之,去龙二百余步,祭以太牢。二龙交首嬉翔,解角而去。皝大悦,还宫,赦其境内,号新宫曰和龙,立龙翔佛寺于山上。”①(唐)房玄龄撰:《晋书》卷109《慕容皝载记》,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825-2826页。《十六国春秋·前燕录》将其时间记为“十二年”,其余词句皆同。此处应指慕容皝自333年继位起至永和元年(345)恰为十二年。《资治通鉴》卷97云:“燕有黑龙、白龙见于龙山,交首游戏,解角而去。燕王皝亲祀以太牢,赦其境内,命所居新宫曰和龙。”②(北宋)司马光编著:《资治通鉴》卷95《晋纪十九》,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3116页。时间与《晋书》同,亦为永和元年(345),但省去了“立龙翔佛寺于山上”一句。高然称“因其荒诞删去不载”,进而提出:“此处慕容皝所建究竟是一座佛教寺庙,还是用于祭祀神龙的祠堂,从现有史料还无法定论,但似乎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③高然:《慕容燕国与佛教》,《北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
学界在论及三燕佛教时对上述文献必有引述,基本肯定了“龙翔佛寺”的营建表明佛教信仰及其信徒在前燕时期已然存在,但对“二龙交首嬉翔”的解释有所不同。董高认为,当时可能在辽西地区发生了春旱,慕容皝此举“除了以此证明他是真龙天子以外,可能还与祈雨有关”。④朝阳佛教史课题组编著,董高、刘万更主编:《朝阳佛教史》,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第23页。徐秉琨将其解释为“可能是浮云变幻,视若龙形,即‘白云苍狗’之类”。⑤徐秉琨:《北燕的一枚佛珰与东北早期的佛教》,《辽宁省博物馆馆刊(2011)》,沈阳:辽海出版社,2011年,第2页。总之,这种现象当与某种天人感应、君权神授的祥瑞有关。
357年,前燕慕容俊迁都邺城后,曾欲迎请驻锡于邺城受都寺的佛图澄的高足弟子释道安,但道安已离开邺城,投奔了东晋。又见《十六国春秋·前燕录》载:“光寿二年,三月,常山寺大树自拔根下得璧七十二,圭七十三,光色精奇,有异常玉,(慕容)俊以为岳神之命,遣其尚书郎段勤以太牢祀之。”⑥(清)汤球撰:《十六国春秋辑补》卷27《前燕录四·慕容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10页。常山得名于汉常山郡,地望在今河北元氏一带。有关常山寺的记载还见于《高僧传·竺佛调传》:“(竺佛调)事佛图澄为师,住常山寺积年。”佛图澄卒于348年,可见在慕容俊迁都邺城以前,常山寺就已存在。慕容俊亲往供养,说明这一时期的常山寺应该具有了官赐地位,很可能是前燕都于邺城时期的国家大寺。
后燕慕容垂曾投奔前秦苻坚,是时恰释道安备受苻坚尊崇而致使前秦佛教大盛,慕容燕必然亦有所熏染。慕容垂建立后燕后,佛教在辽西一带继续流行。《资治通鉴》卷107载,后燕建兴五年(390)九月,“北平人吴柱聚众千余,立沙门法长为天子”。⑦(北宋)司马光编著:《资治通鉴》卷107《晋纪二九》,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3449页。以僧侣为起义领袖,说明当时佛教势力存在很大的影响力。395年,后燕与北魏在参合陂(今山西大同附近)的一场战役中,《晋书·慕容垂载记》记载:“忽有大风黑气,状若堤防,或高或下,临覆军上。沙门支昙猛言于(慕容)宝曰:‘风气暴迅,魏军将至之候,宜遣兵御之。’宝笑而不纳。昙猛固以为言,乃遣(慕容)麟率骑三万为后殿,以御非常。”①(唐)房玄龄撰:《晋书》卷123《慕容垂载记》,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089页。有“沙门支昙”参与军事行动,可见慕容鲜卑上层对佛教的接纳。另据《晋书·慕容熙载记》,公元407年,后燕皇帝慕容熙的宠妃苻氏去世,慕容熙“制百寮于宫内哭临,令沙门素服。”②(唐)房玄龄撰:《晋书》卷124《慕容熙载记》,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107页。“沙门”即僧人,说明当时有佛教僧侣参与了皇妃的葬礼祭仪。根据当时佛教流行的情况推测,慕容熙可能还让僧人在宫中诵经超度,举行了佛事法会。总之,三燕时期佛教在辽西一带逐渐繁盛,见于慧皎所撰《高僧传》中源出三燕的高僧大德就有昙无竭、昙无成、僧诠、昙弘、昙顺等人。其中昙无竭是当时中国最早西行印度求法的著名高僧之一。
二、三燕佛寺残迹与佛造像
(一)佛寺
朝阳凤凰山佛龛与疑似“龙翔佛寺”遗址。前燕龙翔佛寺早已湮灭无存,但也不是无迹可寻,在今朝阳凤凰山上,曾发现了大约三处可能与龙翔佛寺有关的遗迹。
凤凰山西麓的东大洼山顶、北麓长脖梁山顶各有一处平坦台地,距附近地面约300米,与“去龙二百余步”的距离大致相合。台地中央约10平方米的范围内散布着少量三燕至北魏时期细绳纹砖块。东大洼地点东南400米处便是凤凰山摩崖佛龛,附近还有辽代或更早时期遗迹,适合建筑寺院。第三处疑似地点位于东大洼地点以西约200米处,这里为一处台地,20 世纪70年代建设房屋时,曾发现过古代砖瓦等遗物,也可能与佛寺建筑有关。③董高:《三燕佛教略考》,《辽海文物学刊》1996年第1期;朝阳佛教史课题组编著,董高、刘万更主编:《朝阳佛教史》,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第23-24页。目前考古所见东亚最早的佛寺遗址基本为北魏时期,如大同北魏平城思远佛寺、云冈石窟山顶北魏佛寺、朝阳思燕佛图、洛阳永宁寺等,参考这一时期寺院的情况,推测龙翔佛寺可能也是以佛塔为中心、前塔后殿式的佛寺布局。
朝阳凤凰山南沟沟口、进山公路南的悬崖绝壁上开凿有摩崖佛龛(图一)。分为东、西两区,共计佛龛62个。龛呈弧顶方形或横长方形,大小不一,一般宽40—60厘米,高40厘米,进深50厘米左右,大龛宽达1 米以上。龛内壁面平整,无雕像痕迹,少数龛内存有积土。1997年,凤凰山风景区管理处的文保工作人员曾对3个存有积土的佛龛进行清理,发现每龛内均叠置两块青砖,砖上放置一个陶盆,盆内盛有烧骨和灰烬以及几枚铜钱。青砖一面施以竖行细绳纹,规格为32—34×17×5厘米。陶盆为斜直腹大口小底形,泥质陶,陶色为灰色和红褐色两种,外表饰以刺窝或细划纹。由此可见,佛龛用途应系安葬死人骨灰的“瘗窟”或“灵龛”。根据出土遗物等因素综合判断,佛龛可能始凿于十六国时期的前燕或后燕,延续至北魏和隋唐。④董高:《朝阳凤凰山摩崖佛龛考证》,《朝阳社会科学》2006年第1期;朝阳佛教史课题组编著,董高、刘万更主编:《朝阳佛教史》,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第30-31页。凤凰山上这处重要的摩崖佛龛,可能也与龙翔佛寺或三燕高僧在凤凰山的活动有关。
图一 朝阳凤凰山摩崖佛龛(王俊铮于2021年7月拍摄)
河北省定州发现的宋代静志寺真身舍利塔台基石函上刻有“修燕魏废塔”的字样(图二)。后燕曾于385—396年定都定州,后为北魏所占,后燕遂退迁龙城。这里的“燕魏”应指的是后燕和北魏。这说明后燕时期此处曾修有佛塔。①定县博物馆:《河北定县发现两座宋代塔基》,《文物》1972年第8期。
图二 宋代静志寺真身舍利塔塔基出土石函盖(采自《文物》1972年第8期)
(二)佛造像
定州博物馆藏有一件十六国至北魏时期的鎏金铜坐佛像,高9.2厘米(图三:1、2)。李建南认为是后燕都于定州时期的作品。1975年,河北隆化县四道营乡三道村修275 省道时在村东采石场粒缝中发现了数件金铜佛,其中有一件高7.3厘米的佛像(图三:3)。辽宁省博物馆亦有一件类似铜坐佛像,高7.8 厘米,宽3.8 厘米(图三:4)。上述金铜佛的风格与定州馆藏佛像非常接近,因此也被认定为后燕时期佛造像。①李建南:《十六国时期后燕金铜佛探析》,《文物鉴定与鉴赏》2020年第1期。这种坐佛像均为发顶肉髻,脸型清瘦,呈瓜子形脸,细目阔鼻,表情沉静祥和。着通肩佛衣,胸前衣着有U形纹。禅定印,结跏趺坐于高台之上。台前有两护法狮守护香炉,香炉作简化处理,呈莲花状。与之风格相似的十六国时期的佛造像现已发现若干,亦可为其提供一定佐证。十六国时期佛造像中有一件具有年代学坐标意义的后赵建武四年(338)的金铜佛坐像,现藏于美国旧金山亚洲艺术馆。参照此,宿白先生将另外两件风格类型相似、但佛像面部胡人特征更加明显的金铜佛坐像年代定为3世纪。一件为四川出土施无畏金铜坐佛像,藏地不详。另一件禅定坐佛像传为河北石家庄或陕西西安出土,现藏于美国哈佛大学福格美术馆。②宿白:《四川钱树和长江中下游部分器物上的佛像——中国南方发现的早期佛像札记》,《文物》2004年第10期。另外,1960年4月在韩国首尔城东区汉江边的纛岛出土了一件金铜坐佛像,佛像形态、坐姿、衣着与衣纹、佛座与护法狮的搭配等明显表现出了与北方早期金铜佛像的特征(图三:5)。韩国学界一般将其定为5世纪初百济都汉城时期,这一论断是令人信服的。③李裕群:《高句丽佛教造像考——兼论北朝佛教造像样式对高句丽的影响》,载张庆捷等主编:《4—6世纪的北中国与欧亚大陆》,北京: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234-235页。这一佛像出现在朝鲜半岛汉江流域,很可能正是从三燕地区流通过去的。
图三 十六国时期铜坐佛造像
根据文献,清代端方编《陶斋藏石记》卷五收录了一件后燕武容石造像。造像连座高七八寸,座正面刻有“□(唯)燕元年甲申□月癸丑月佛弟子武容为□□兄叉罗造像两丘(区)”的题记。“燕元年”应系后燕慕容垂在荥阳称燕王,建元“燕元”之元年,即甲申年(384)。另有日人大村西崖《“支那”美术史·雕塑篇》(1915)刊布一件北燕李普铜造像,为二佛并坐像,背面刻一坐佛,有“太平二年九月十一日李普为父造像一区供养”的题记。太平为北燕冯跋年号,太平二年即为410年。李普生平史籍无载,人物背景不详。
北票冯素弗夫妇墓中曾出土过一件压印人物山形金饰,其用途应是“帽正”。又因其上缀满圆形摇叶,这件器物应是附着于慕容鲜卑贵族步摇冠上的一种装饰物。饰片上为压印纹,考古报告认为周边为锯齿和忍冬花纹带,实为折线几何纹。中间有一佛像,结跏趺坐于高台上,双手似作禅定印,后有火焰纹大背光,两侧还有捧持供养物的立侍(图四)。①黎瑶渤:《辽宁北票县西官营子北燕冯素弗墓》,《文物》1973年第3期;辽宁省博物馆编著:《北燕冯素弗墓》,北京:文物出版社,2015年,第60页。徐秉琨先生甚至认为:“珰身周缘是连续三角形纹带组成的边框,仿佛还保留一些犍陀罗艺术的遗风”。②徐秉琨:《北燕的一枚佛珰与东北早期的佛教》,《辽宁省博物馆馆刊(2011)》,沈阳:辽海出版社,2011年,第1-8页。文献将这种饰物称为“金珰”。“金珰”源于胡服,在五胡十六国时期分为方形金珰和山形金珰两个器形系统。除此之外,冯素弗夫妇墓中还出土了两件“金珰附蝉”冠饰,外观形制与这件佛像纹金珰大体一致,肩部分别呈圆肩和耸肩。冯素弗卒于415年,表明在5世纪初或更早,已经出现了早期“冠题饰化佛”的情况。③徐秉琨:《关于“金珰”》,《辽宁省博物馆学术论文集·第三辑(1999—2008)》,沈阳:辽海出版社,2009年,第81-84页;徐秉琨:《北燕的一枚佛珰与东北早期的佛教》,《辽宁省博物馆馆刊(2011)》,沈阳:辽海出版社,2011年,第1-8页。这件金饰片上的图案具有明显的佛教文化特色,是北燕时期佛教在辽西地区,特别是在当时贵族上层中得以发展的重要证据,同时亦是佛教元素与慕容鲜卑自身的步摇冠服饰文化相结合的产物。
图四 北燕冯素弗墓出土压印佛像纹山形金饰片
三、三燕遗存中的佛教装饰纹样
莲花作为佛教内涵的意象图案,大约始于东晋时期的中国南方。三国时期生活于吴国的僧人支谦译经中已频繁可见莲花意象,中国南方三国吴至东晋时代的早期佛像也多为莲花坐佛形象,这可能正是与支谦译经在南方推广了莲花意象有关。④张同标:《早期佛教的莲花意象》,《中国美术研究》2012年第1、2合辑,第116-117页。
目前考古所见中国北方莲花纹可能与佛教信仰有关的最早例证为三燕时期的莲花纹,其载体主要为瓦当,其次为车马具、饰件上的莲花纹样。
迄今已知三燕时期莲花纹瓦当均见于高等级大型建筑遗址。20世纪80年代数年间,辽宁省博物馆文物工作队与朝阳市博物馆专业人员组成的考古勘察队对朝阳北塔进行了考古调查和清理,在北塔塔基地层最下层叠压着三燕时期的大型宫殿建筑基址。根据北塔南、西、北三面发掘所见遗迹可知,以北塔为中心,纵横各约90 米,为一座三层台式夯土台基。主体建筑位于第三层台上,环绕主体建筑四周,在第二层台上建有回廊式建筑。建筑遗迹分早、晚二期,分属于前燕和后燕、北燕时期。建筑南面面阔均为4.5米,早期建筑进深3.65米,晚期扩大到4.65米。三燕时期地层出土了19件莲花纹瓦当,皆为圆瓦当,当面饰四瓣莲花图案,以直棱线划分为四个扇形界格,当心为圆乳丁,边轮高突。有几枚瓦当在莲瓣之间饰以三角形棱线组成的几何图案,十分少见(图五:5)。①辽宁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朝阳市北塔博物馆编:《朝阳北塔——考古发掘与维修工程报告》,北京:文物出版社,2007年,第17-22页。与之相邻之朝阳老城北大街也出土了同时期的枣仁形六瓣莲花纹瓦当(图五:4)。②万雄飞、白宝玉:《朝阳老城北大街出土的3—6世纪莲花纹瓦当初探》,载于辽宁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日本奈良文化财研究所编:《东北亚考古学论丛》,北京: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61-66页。相似的莲花纹瓦当还见于北票金岭寺前燕时期高等级大型建筑基址,这批莲花纹瓦当可分为六瓣莲花纹(单栏六界格)、四瓣莲花纹(三栏四界格),当心为圆乳丁,其中六瓣莲花纹瓦当莲瓣间饰为六棱形或圆形单线连接而成的几何纹(图五:1、2、3)。③辛岩、付兴胜、穆启文:《辽宁北票金岭寺魏晋建筑遗址发掘报告》,载于辽宁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编:《辽宁考古文集》(二),北京: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213-215页。三燕瓦当中有一种四莲瓣放射线瓦当,王飞峰认为莲瓣周围的放射线纹以及小短线组成的放射线组合,与十六国时期佛像上的火焰纹较为相似,二者可能存在渊源关系。④王飞峰:《三燕瓦当研究》,《边疆考古研究》(第12辑),北京:科学出版社,2012年,第306页。这也从另一侧面反映了十六国时期佛教对三燕文化的影响。也正是从这一时期开始,莲花纹瓦当开始逐渐取代了两汉魏晋时期流行的云纹、文字瓦当。
图五 三燕大型建筑基址出土莲花纹瓦当
综合北塔下层三燕时期遗址的地理位置、夯土台基规模、础石上雕刻龙凤纹等因素,该遗址为三燕时期和龙宫的宫殿基址已无疑问。⑤辽宁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朝阳市北塔博物馆编:《朝阳北塔——考古发掘与维修工程报告》,北京:文物出版社,2007年,第123-126页;郎成刚:《朝阳北塔三燕础石考》,《辽海文物学刊》1996年第1期。北票金岭寺遗址同样规模宏大,布局严谨,具备了中轴线营建理念,具有良好的排水系统,发掘者推测其为曹魏初年慕容部始定居于辽西大凌河流域的一处早期高等级建筑遗存,为前燕及前燕以前不久的慕容鲜卑遗存,可能与慕容廆初都之“棘城”有关。⑥辛岩、付兴胜、穆启文:《辽宁北票金岭寺魏晋建筑遗址发掘报告》,载于辽宁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编:《辽宁考古文集》(二),北京: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213-215页。王飞峰则从出土陶量及三燕时期其他陶量遗物的类型演变序列上认为,可能是与后燕时期慕容垂“缮宗庙社稷”有关的考古遗存。⑦王飞峰:《三燕瓦当研究》,《边疆考古研究》(第12辑),北京:科学出版社,2012年,第301页。无论是宫室还是祭祀建筑群,金岭寺遗址都是一处为三燕皇室服务的大型建筑群。由此可见,与佛教信仰有关的莲花纹进入三燕文化,并被作为建筑构件的装饰纹样,首先且主要被使用于王都高等级的大型宫室建筑中,具有鲜明的等级性和王权独占的特征。
北票金岭寺前燕遗址还出土了1 方饰以莲花纹的石趺(础石)(BDF9:2)。石趺分为上下两部分,中央为近圆形柱孔。上部为鼓状覆盆,阴刻有莲花纹,下部为方座,四面阴刻水波纹(图六)。①辛岩、付兴胜、穆启文:《辽宁北票金岭寺魏晋建筑遗址发掘报告》,载于辽宁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编:《辽宁考古文集》(二),北京: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217页。
图六 北票金岭寺前燕遗址出土莲花纹石趺(采自《辽宁考古文集》(二),北京:科学出版社,2010年,218页)
北票北燕冯素弗墓中出土的圆形镂花饰件金衬片上的镂花形态呈八瓣莲花状。②黎瑶渤:《辽宁北票县西官营子北燕冯素弗墓》,《文物》1973年第3期。朝阳袁台子前燕壁画墓出土了三件铜鎏金镂孔圆形饰件,其主体纹饰为莲叶、莲瓣、缠绕牡丹纹。③辽宁省博物馆文物队、朝阳地区博物馆文物队、朝阳县文化馆:《朝阳袁台子东晋壁画墓》,《文物》1984年第6期。由董高先生的主笔之《朝阳佛教史》将其定为“双瓣式五瓣莲花纹”。④朝阳佛教史课题组编著,董高、刘万更主编:《朝阳佛教史》,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第32页。朝阳西沟村墓出土一件山字形箭箙口部饰件,器物中央为莲花纹,周围搭配以龙、凤等纹饰。⑤田立坤、李智:《朝阳发现的三燕文化遗物及相关问题》,《文物》1994年第11期。
还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位于朝鲜半岛的两座绘有莲花纹的具有浓厚三燕文化背景的慕容鲜卑人墓葬——安岳3号墓(冬寿墓)和德兴里墓。
安岳3 号墓又名冬寿墓,1949年春发现于朝鲜黄海北道安岳郡。通过墓壁墨书题记可知墓主人系冬寿。宿白先生已对冬寿的事迹作了考证,冬寿在《晋书》《资治通鉴》等文献中又作佟寿,为前燕慕容皝时期司马,后因慕容氏内讧,于晋咸康二年(336)逃往高句丽,死于晋永和十三年(357)。⑥宿白:《朝鲜安岳所发现的冬寿墓》,《文物参考资料》1952年第1期。冬寿墓莲花纹位于冬寿夫妇坐帐两角及顶部,前室与后室之间四个立柱栌斗的东西侧面,后室天井的顶部。除绘于后室天井顶部的莲花纹为俯视莲花外,其余均为侧视莲花。究竟该如何对这些莲花纹的性质做出解释?一般认为,这些莲花不仅是冬寿崇信佛教的表现,同时也是前燕已存在佛教的图像证据。王飞峰进而推测“这种以莲花纹装饰的墓葬可能也得到当时高句丽上层的认可”。⑦朝阳佛教史课题组编著,董高、刘万更主编:《朝阳佛教史》,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第33页;王飞峰:《高句丽丸都山城瓦当研究》,《东北史地》2008年第2期。如此看来,冬寿墓中的莲花纹样应该能够在前燕遗存中找到源头。虽然目前尚未在壁画材料中发现,但在朝阳袁台子墓出土銮铃、朝阳老城莲花纹瓦当、十六国时期鎏金铜佛等器物上发现了与之相似的莲花纹样。⑧王飞峰:《冬寿墓莲花纹研究》,《边疆考古研究》(第14辑),北京:科学出版社,2013年。至于冬寿夫妇坐于帷帐内的形象及帷帐顶部的莲花装饰,则与之地域相近的魏晋十六国时期墓葬壁画所反映的情形极为相近,如北京石景山八角村魏晋墓⑨石景山区文物管理所:《北京市石景山区八角村魏晋墓》,《文物》2001年第4期。、辽阳上王家晋墓⑩李庆发:《辽阳上王家村晋代壁画墓清理简报》,《文物》1959年第7期。、朝阳袁台子前燕墓⑪辛岩、付兴胜、穆启文:《辽宁北票金岭寺魏晋建筑遗址发掘报告》,载于辽宁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编:《辽宁考古文集》(二),北京: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217页。、朝鲜德兴里墓⑫全虎兑著,潘博星译,郑春颖校:《德兴里壁画墓》,载于郑春颖主编:《东北亚研究论丛》,第11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酒泉丁家闸5 号墓⑬吴礽骧:《酒泉丁家闸五号墓壁画内容考释》,《敦煌学辑刊》1983年。等(图七),说明这些墓葬壁画中的人物坐帐形象应是来源于同一种当时流行的绘画粉本,但各地在具体使用时又有所调整。⑭田立坤:《袁台子壁画墓的再认识》,《文物》2002年第9期。
图七 魏晋十六国时期墓主人坐帐图
1976年发现于朝鲜平壤以西平安南道大安市的德兴里壁画墓,其墓主人族属长期以来在学术界聚讼不休,但基本可以肯定得是,墓主镇应系出亡高句丽的辽东人士,而非高句丽人。刘永智、康捷、安志敏等学者均认为墓主人应系慕容鲜卑人。①刘永智:《幽州刺史墓考略》,《历史研究》1983年第2期;康捷:《朝鲜德兴里壁画墓及其有关问题》,《博物馆研究》1986年第1期;安志敏:《朝鲜德兴里壁画墓的墓主人考略》,《东北亚历史与考古信息》2002年第2期。孙泓认为墓主应为前燕慕容暐时期的幽州刺史,亡命高句丽的时间在360年前后。②孙泓:《幽州刺史墓墓主身份再考证》,《社会科学战线》2015年第1期。刘军则认为其或出自长乐信都首望冯氏家族,最可能于396—407年间相继担任后燕辽东太守和幽州刺史。③刘军:《朝鲜德兴里壁画墓墨书铭记再探讨》,载于郑春颖主编:《东北亚研究论丛》(第11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墓壁墨书题记有“释迦文佛弟子□□氏镇”的字样,“释迦文佛”即释迦牟尼,这已清晰地表明了墓主人为佛教徒无疑。墓葬前室郡太守拜礼图周围饰以忍冬纹,后室墓壁上绘有莲花图案。
其余与佛教信仰有关的纹饰,如忍冬纹、龟甲纹等亦有一些发现。1973年在北票章吉营子乡西沟村三燕墓葬中出土了一批车马具饰件,未见考古报告,材料发表于田立坤等撰《朝阳发现的三燕文化遗物及相关问题》一文中。该墓出土了若干件铜鎏金镂孔鞍桥包片残片,鞍桥包片的母体图案为大小不一的多方连续六角形或简化为四角、五角形的龟背纹,内饰龙、凤、怪兽、鹿等。整件器物以位于中部的对凤纹为中心,左右对称,下饰有忍冬纹(图八:5、6)。同时,出土两件铜鎏金镂孔圆形饰件、一件铜鎏金镂孔长方形饰件,边缘亦饰以忍冬纹(图八:2、3)。①田立坤、李智:《朝阳发现的三燕文化遗物及相关问题》,《文物》1994年第11期。朝阳袁台子前燕壁画墓亦出土了三件纹饰极为相近的铜鎏金镂孔圆形饰件,报告作者其边缘纹饰描述为“水波纹”(图八:1)②辽宁省博物馆文物队、朝阳地区博物馆文物队、朝阳县文化馆:《朝阳袁台子东晋壁画墓》,《文物》1984年第6期。,实际上也是一种忍冬纹。这种忍冬纹也见于北票喇嘛洞墓地中出土的镂孔鞍桥后桥包片,主体纹饰为爬龙纹,其间以忍冬纹隔开(图八:7)。③辽宁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朝阳市博物馆、北票市文物管理所:《辽宁北票喇嘛洞墓地1998年发掘报告》,《考古学报》2004年第2期。西沟村和袁台子各出土之花式铃(銮铃)上亦有忍冬纹饰(图八:4)。
图八 朝阳三燕墓葬出土遗物
结 语
从出土文物风格特征等情况看,三燕慕容鲜卑佛教在整体上与同时期中原北方十六国时期佛教基本保持了一致性,特别是佛造像均为外来输入,尚未形成具有本地化特色的地方类型。作为佛教义理象征和审美载体的莲花纹则存在与三燕本地文化相融并加以创造的特点,作为建筑构件的莲花纹瓦当首先且主要被使用于王都地区的高等级大型宫室建筑,具有鲜明的等级性和王权独占的特征。同时,在三燕发达的车马器具及其他饰件中,也融入了莲花纹、忍冬纹、龟甲纹等具有佛教意味的因素,呈现出了较为明显的本土化特点。以莲花纹为主体的三燕佛教纹样还伴随着移民群体率先进入高句丽地区,成为高句丽政权以及朝鲜半岛佛教信仰传布之滥觞,并深刻影响了高句丽王都国内城(今吉林省集安市)一带贵族墓葬的壁画题材,对高句丽佛教的早期发展产生了至关重要的推动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