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时期学术发展与书籍编纂的内在机制研究
2022-08-25李建华
李建华
如果说春秋战国是中国文献传统和书籍生产的奠定、发生时期,秦汉则是重要的发展定型阶段。在文献史的意义上,秦汉的特殊性首先在于它经历了一个从禁绝到恢复的转变,即由秦王朝对文献的破坏到汉统一王朝的全面复兴;其次是两汉王朝学术昌盛,学术发展在更大程度上左右着文献的编纂、传播、积聚与散亡;再次是汉王朝真正建立起中央集权并达成了一个庞大的统一帝国,一方面学术文化的昌隆推进了文献的恢复与发展,另一方面政治对不同思想倾向的可否又影响了文献的流传和存佚。毫无疑问,秦汉文献发展的特殊性无疑使此一时期的书籍编纂同样具有自身的内在独特性,既与前代春秋战国时代不同,亦与后世魏晋南北朝有异。
一、政治(社会)的影响
秦削平六国,四海归一,中国政治进入前所未有之新时期。统一度量衡、货币、文字,修驰道,北筑长城、南拓百越,秦始皇创下了亘古未有的丰功伟绩。但在文化上,焚书和坑儒抹杀了秦帝国的诗性光芒,《谏逐客书》《仓颉篇》和刻石文是关于秦代的全部文学记忆,秦代不文成为后世对这个短命统一王朝的集体认知。焚书和坑儒是后世对秦代文化暴政的直觉印象,其实焚书之策并非始皇首创。《商君书》商鞅已屡言《诗》《书》之无用而有害,《靳令篇》更将其比作国家蠹虫——“六虱”,不除之国无以强;《韩非子·和氏》明载商君教秦孝公“燔《诗》《书》而明法令”。秦国自孝公以来奉商君之说,故国强而文不彰,最直接的证据便是晚周诸子竞荣,未闻有产自秦者。始皇帝在三十四年接受丞相李斯建议“焚书”,《史记·秦始皇本纪》于此记录最为翔实,其载李斯奏曰:“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六国年表第三》亦有记载:“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自东汉王充提出“秦虽无道,不燔诸子。诸子尺书,文篇具在”①黄晖:《论衡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159页。之后,围绕秦官藏之书、诸子之书是否被焚学界颇有争议,但无论如何,秦国自孝公以来旧制及“焚书令”造成的恶劣影响是显而易见的,钱穆先生对此有极为中肯之论:“学问之事,本非尽人而可预。当其时,吏仇于上,俗轻于下,随风靡靡,弱者皆已改志,强者为人指目。或犯法网,或匿声影,闭而莫敢当众昌言,众亦因之弃书不读。虽无焚书之令,百家之语亦且熄。丞相既业儒,而下令敢语《诗》《书》弃市,下民望风,谁复敢语百家乎?则知当时虽有私家违禁藏书之事,而不可谓秦君臣下令之无成功也。”②钱穆:《秦人焚书坑儒本诸荀韩为先秦学术中绝之关捩论》,《求是学社社刊》1928年第1期。自孝公变法(前356)至始皇灭六国(前221)百三十年间,秦国力日张,然本土学者于学术未有建树。秦国并非没有来自外部的因素,如孝公、惠王时所攻取魏之河西地区,孔门高足子夏于魏文侯时深耕于此,开创影响深远之西河学派。可是地归秦百年而于学术寂寂无闻,可见秦国缺少的是能够滋荣学术的风气和土壤。始皇焚书之策虽不能杜绝民间私藏典籍,但春秋末以来学术探讨之风必然顿息,争鸣缺失,自然裹足不前,秦代不文固乃历史之事实。近年出土之睡虎地、放马滩、龙岗、王家台、周家台、岳麓和北大秦简,规模甚为庞大,内容不外乎律历、术数、方技及簿籍档案,并无学术文献,足证先秦文献所载之不虚。
秦代的学术发展与书籍编纂受政治影响很大,汉代也不例外。今文经学的兴盛、谶纬的出现、史学的独立及史书的编纂、子书的延续与消歇,都是典型的体现。
汉初实行黄老之治,作为主流意识形态的道家与其他诸子能够和谐共融,文帝时恢复秦代博士旧制,晚周诸子争鸣竞荣局面得以复现。武帝即位,儒生出身的丞相卫绾、学者董仲舒便力主废百家仕进之途,由于太皇太后窦氏阻止未能实行。五年后窦氏卒,利禄之门为儒学大开,百家之学逐渐堕入无用境地,经学昌明时代来临。及崇尚儒学之元帝登基,官吏儒学化最终完成。从诸子争鸣到儒学独尊,作为意识形态指导思想的儒学一方面要恢复先秦儒学文献体系,另一方面更要因时制宜赋予其新的内涵以适应社会发展,因此,汉代经学文献的成就表现在重建和发展两个层面。居于要冲的是儒学经典文献版本的确立。这一过程始于文帝,完成于元帝,其间既有新本之问世,又有口说之载籍定型。《易》于施、孟、梁丘,《诗》于齐、鲁、韩、毛,《书》于大、小夏侯、欧阳有定本。《公羊春秋》、《谷梁春秋》先后于景帝时书于竹帛,《左氏春秋》今文定本则可溯至贾谊。《论语》和《孝经》亦为汉代儒学基础经典,《齐论语》于王吉、《鲁论语》于张禹、《孝经》于长孙氏,其本皆定。景帝末,鲁恭王坏孔子宅,得《尚书》、《礼》、《孝经》、《论语》等古文经,儒学经典文献又注入新的元素。汉代经学文献的主体是发展,表现在章句训故和推演文义(经世致用)两个方面。前者称“故”、“说”、“章句”,后者称“传”、“杂记”。譬如《韩诗》,《韩故》为训诂,《韩说》乃章句之作,《韩诗内传》、《韩诗外传》则属杂记,实乃经世致用之文①传世文献唯有《韩诗外传》,但沈家本、杨树达皆认为《内传》未亡佚,存于今《外传》中,后世有称《外传》为《韩子》者,详见边家珍《论〈韩诗外传〉的〈诗〉学性质及特点》(《河南大学学报》2012年第4期)。。两汉今文经学缘何昌明,《汉书·儒林传赞》道出玄机:“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讫于元始,百有余年,传业者寖盛,支叶蕃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禄利之路然也。”班固此论虽针对西汉今文经学而发,但放之整个汉代,亦颠扑不破。
西汉今文经学繁盛的实质可以说“是阴阳五行学说和儒学的结合,是宇宙论哲学与伦理学的结合,是方士与儒生的结合。这一结合的过程也是谶纬产生的过程”②徐兴无:《谶纬与经学》,《中国社会科学》1992年第2期。。元帝朝,儒学独尊成为现实,今文经学进入鼎盛时期。哀平之世,谶纬兴起,经新莽之际短暂休眠,至光武登基,旋即喷薄,遂成席卷东汉之神学思潮。
东汉谶纬的兴盛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以谶纬解经的著作涌现。东汉新出著名经学流派六家,无不具有鲜明谶纬色彩。如《公羊严氏春秋》学者樊鲦,以谶纬正五经异说,“删定《公羊严氏春秋章句》,世号‘樊侯学’,教授门徒前后三千余人”③《后汉书》卷32《樊鲦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其弟子张霸又开创“张氏学”。《京氏易》学者樊英,“善风角、星筭、河洛七纬,推步灾异”④《后汉书》卷82上《方术·樊英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开创樊氏学派,著《易章句》,以图纬教授。《韩诗》学者博士薛汉,“世习《韩诗》,父子以章句著名。汉少传父业,尤善说灾异谶纬”⑤《后汉书》卷79下《儒林·薛汉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有《韩诗薛君章句》传于世;薛汉弟子杜抚勘定《薛君章句》,著《诗题约义通》,号“杜君法”⑥《后汉书》卷79下《儒林·杜抚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赵晔“诣杜抚受《韩诗》,究竟其术”⑦《后汉书》卷79下《儒林·杜抚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著《诗细历神渊》。西汉后期有《礼》学者庆普,乃后仓弟子,东汉初庆氏后学曹充为《礼》博士,遂有《礼》庆氏学。曹充动辄引《河图》、《尚书纬》,其《庆氏礼章句辩难》当为谶纬解经之作,充子褒承父学,“作《通义》十二篇,《演经杂论》百二十篇”⑧《后汉书》卷35《曹襃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欧阳尚书》博士桓荣开创桓君学,荣及子郁代为帝王师,二人之作合称《桓君大小太常章句》,郁子焉又为帝王师,焉孙典则为《尚书》名师⑨《后汉书》卷37《桓荣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伏黯“以明《齐诗》,改定章句,作《解说》九篇”⑩《后汉书》卷79下《儒林·伏恭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嗣子恭传其学,光武中拜博士,迁太守而醉心于教授,北州遂兴伏氏学,伏恭因故为明帝所敬重。光武信奉谶纬,明、章遵循之,桓君学、伏氏学立于学官,宗师备受恩宠,其章句必然以谶纬解之。除此之外,以谶纬注释五经之作尚有沛献王刘辅《五经通论》、明帝师包咸《论语包氏章句》(陆德明称其曾立于学官,若属实,东汉新出经学流派当有包氏学派),学者景鸾《易说》《诗解》,博士洼丹《孟氏易通论》,博士牟长《欧阳尚书牟氏章句》。
二是对谶纬的注释。光武、明、章诸帝对谶纬的推崇不仅使其获得经学的同等尊贵,章帝时,更是凌驾于五经之上,徐兴无先生认为,“白虎观会议的召开、《白虎通》的编纂,则标志着谶纬成了官方经学的最高标准”①徐兴无:《谶纬与经学》,《中国社会科学》1992年第2期。。谶纬如此受宠,研读遂成风习,注释之学随之接踵而来。杨统从父受图谶学,又从郑伯山受河洛书及天文推步之术,著《家法章句》、《内谶》。翟酺有《孝经援神、钩命解诂》十二篇。通儒郑玄作《周官注》,“玄本习小戴《礼》,后以古经校之,取其义长者,故为郑氏学”②《后汉书·儒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而郑玄自言深谙“秘书纬术之奥”(同上),注《易纬》《尚书纬》《尚书中候》《礼纬》《礼记默房》。宋均注《诗纬》《乐纬》《礼记默房》《春秋纬》《孝经勾命决》、《孝经援神契》《孝经杂纬》《论语谶》,计八十四卷(案:上述郑玄、宋均作注之纬书皆见于《隋书·经籍志·谶纬之书》)。《隋书·经籍志》称东汉谶纬之学有郗氏说、袁氏说,即谶纬章句之学,但其书于梁代已无著录。
史学在汉代获得了快速发展,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两汉在史官设立方面截然不同。西汉未设修史之官,汉承秦制所设之太史令,吕思勉依据《续汉书·百官志》,认为其并非以撰史为己责,而“实以天文为重,然其所藏图籍极多”③吕思勉:《秦汉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694页。。作为私家著述的司马迁《史记》编撰的成功引起元帝之后士人对史书关注的极大提高——读史的流行和续补之作的迭出,班彪、固父子递撰《汉书》正是受这一学术风潮的影响。明帝永明五年(62),班固私撰《汉书》案暴发,固弟超上书救之,扶风郡亦献上其著述,“显宗甚奇之,召诣校书部,除兰台令史,与前睢阳令陈宗、长陵令尹敏、司隶从事孟异共成《世祖本纪》”④《后汉书》卷40上《班固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汉代官方撰修国史的帷幕徐徐拉开,自此成为国家固有的文化活动,直至董卓之乱方告结束,《世祖本纪》的修撰可谓史学自经学独立的标志。伴随班固入职兰台,《汉书》属性也由私家著述转变为官修史书。和帝时,修史之所由兰台转移至东观,“孝和亦数幸东观,览阅书林”⑤《后汉书》卷79上《儒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显示出高度的重视,入职东观成为学者的一种荣耀。据拙文考定,著名文人如刘珍、李尤、马融、王逸、张衡、朱穆、延笃、边韶、崔寔、卢植、马日磾、高彪、韩说、蔡邕等均有东观撰述的经历。⑥李建华:《东汉洛阳兰台、东观文人群体及其创作考论》,《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15年第1期。此外,注记之职也为东汉史学提供了大量第一手的素材。据《后汉书》,明帝马皇后“自撰《显宗起居注》,削去兄防参医药事”⑦《后汉书》卷10上《明德马皇后纪》,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永平十五年,马严“与校书郎杜抚、班固等杂定《建武注记》”⑧《后汉书》卷24《马严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安帝初,和熹邓皇后听政,刘毅上书请求令史官著《长乐宫注》,明言“汉之旧典,世有注记”⑨《后汉书》卷10上《和熹邓皇后纪》,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官方的支持、大量杰出学者的参与和注记之职的完备使东汉史学成就卓越,《汉书》、《东观汉记》是其标志性成果。
汉代子书是轴心时代的延续。与晚周诸子游历诸侯、倾智献策开列救治病入膏肓的时代良方不同,两汉大一统的封建集权的政治形势所需的是疗补时政之弊以期社会发展更为和谐,指陈时弊遂成为汉代子书的重要来源,其在汉初多以奏疏的方式呈现。开启汉代著述先河者乃儒者陆贾,其围绕秦亡汉兴,“粗述存亡之征,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号其书曰《新语》”①《史记·陆贾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受到文帝激赏的贾谊对政治充满深沉爱意,其于诸侯尾大不掉、匈奴边患、铸钱、权贵骄恣、皇子教育等端倪已显或潜存的问题进行了全方位的拷问,是为《新书》。《汉书·艺文志》所录刘敬、贾山、孔臧、晁错、公孙弘、终军、吾丘寿王、严助、徐乐、河间王刘德、李步昌、郎中婴齐、主父偃等人之子书皆如此类,《春秋繁露》为建立以儒家思想为意识形态的统一的中央集权的封建国家提供了理论基础,桓宽《盐铁论》则是对西汉中叶所面临的经济问题深入辩论的记录的整理。哀平之后,谶纬兴起,批判谶纬成为汉代学术论争的新的热点。
与西汉前中叶子书最初多以奏议形式呈现、后始纂辑成书不同,哀平之后的子书规模宏大、思虑周密,以书籍形式传播于民间。从上达天庭到流传于江湖,子书的传播方式悄然改变。扬雄为捍卫和发扬正统儒家学说,写成《法言》一书,其对董仲舒神秘主义哲学进行了猛烈抨击,桓谭《新论》、王充《论衡》皆以批判谶纬为己任。和帝之后,外戚、宦官交替专权,吏治腐败,清议之风兴起,论说时弊之作迭出。崔寔“明于政体,吏才有余,论当世便事数十条,名曰《政论》。指切时要,言辩而确,当世称之。仲长统曰:‘凡为人主,宜写一通,置之坐侧。’”②《后汉书》卷52《崔寔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王符“志意蕴愤,乃隐居著书三十余篇,以讥当时失得,不欲彰显其名,故号曰《潜夫论》。其指讦时短,讨谪物情,足以观见当时风政”③《后汉书》卷49《王符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仲长统“每论说古今及时俗行事,恒发愤叹息。因著论名曰《昌言》,凡三十四篇,十余万言”④《后汉书》卷49《仲长统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荀悦“志在献替,而谋无所用,乃作《申鉴》五篇”⑤《后汉书》卷62《荀悦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
策选制度也刺激了汉代子书指陈时弊特征的形成。此制度出现于汉文帝十五年的贤良策选,《汉书·文帝纪》曰:“九月,诏诸侯王公卿郡守举贤良能直言极谏者,上亲策之,傅纳以言。”颜师古注曰:“傅读曰敷,敷陈其言而纳用之。”晁错是此次被举荐者之一,《汉书》本传留下了文帝策问和晁错对策的详细记录。策问是考核和选拔知识群体入仕的开始,武帝时成为定制,对策文由此诞生。鉴于此制度的有效可取性,其他察举诸科甚至征辟之士也渐次采取了试策方式。
据当代学者研究,策选的内容“多以‘政事’为主,具有很强的政治实用性与现实针对性”⑥韦春喜:《汉代对策文刍议》,《文学遗产》2012年第6期。。晁错《贤良文学对策》、董仲舒《贤良三策》、公孙弘《元光五年举贤良对策》、李固《举淳朴士对策》和《对策后复对》皆是这一制度下的产物。刘勰称赞晁、董、公孙之对策乃“前代之典范”⑦詹锳:《文心雕龙义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906页。,刘知几则推崇晁、李“其文可与三代同风,其事可与《五经》齐列”⑧刘知几撰,浦起龙通释,吕思勉评:《史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92页。。有利禄之诱,于对策文的研习、模拟和创作必然流行,策选制度延续至汉末,其规模当相当庞大。对策文与子书表达方式相似,是构成子书的重要组成部分,前者的流行必然推动后者的发展,前者以政事为主的特点在很大程度上也左右了子书的发展方向。
二、学术内在规律的制衡
学术内在规律指的是排除政治、经济等外部因素影响,学术自身发展的规律。内在规律是文化现象和学术思潮形成的根本动力所在,是知识更新的积极推进者,对学术发展的影响重大而深远,而书籍编纂则是其所起作用的物质呈现者。
西汉经学处于高速发展期,大师辈出,开宗立派者纷纷,经学传授遂有师法和家法之别。师法和家法是何关系,皮锡瑞《经学历史》之论最为学界认同:“师法者,溯其源;家法者,衍其流也。”①皮锡瑞:《经学历史》,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91页。作为利禄之学,今文经学学者于本派学术的传承必然不遗余力,著于竹帛则是宣传和扩大学术影响最有效的工具化手段,今文经学在西汉后期掀起编撰书籍的浪潮。刘歆《七略》于经学师法开创者及之前学者之章句训诂之作皆有著录,于家法开创者之相关撰述则不再出目,《汉书·艺文志》承袭之。家法开创者既为一代宗师,其于所治之经必有心得,据《汉书·儒林传》,虽为开创家法之宗师而未有撰述见于《艺文志》及列传者,其名单如下:
此外,西汉弟子众多,堪称经学大家者尚有欧阳《尚书》名师朱普、鲍宣,大夏侯《尚书》名师吴章、炔钦,齐《诗》匡衡学派名师张邯、皮容,韩《诗》食氏学派名师张就、长孙氏学派名师发福,《公羊春秋》严氏学派名师公孙文、东门云,颜氏学派名师左咸。师法、家法乃指立于学官之经学派别而言,未立于学官者如费氏《易》、高氏《易》,出现于西汉后期,发《汉志》亦无著录。上述众多经学大师、名家于所治经学之撰述可考者仅秦延君《小夏侯尚书章句》、朱普《欧阳尚书章句》、桥仁《小戴礼记章句》三家②秦近君,又作秦延君,当近、延形近之讹。桓谭《新论·正经》曰:“秦近君能说《尧典》,篇目两字之说,至十余万言,但说‘曰若稽古’二三万言。”(朱谦之《新辑本桓谭新论》,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38页)《后汉书·桓荣传》曰:“初,荣受朱普学《章句》四十万言,浮辞繁长,多过其实。”《文心雕龙·论说》亦曰:“若秦延君之注《尧典》,十余万字;朱普之解《尚书》,三十万言:所以通人恶烦,羞学《章句》。”(詹锳《文心雕龙义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701页)秦近君、朱普章句字数明晰,显已编纂成书。桥仁《礼记章句》于两汉国史皆有著录。《汉书·儒林·孟卿传》曰:“小戴授梁人桥仁季卿、杨荣子孙。仁为大鸿胪,家世传业。”《后汉书·桥玄传》曰:“七世祖仁,从同郡戴德学,著《礼记章句》四十九篇,号曰‘桥君学’。”,此外,大夏侯尚书博士牟卿尚有《牟氏章句》,但牟卿未开宗立派。西汉大量经师章句训诂杂传之作不传于世,与西汉末人们的书籍观念有关。先秦之际,书籍不以抄袭为嫌,入汉之后此风尚存,但已呈现颓势,武帝之后尤其明显,刘向整理存世典籍,于抄袭为主成书者,即非开创性之经师讲义、教材选编不再著录,班固《汉书·艺文志》承袭之,西汉经学家训诂章句之作遂为书籍失录之大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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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经世致用为目的的今文经学立于学官之后,为维护既得利益,对恪守传统的古文经学进行了全面压制。《汉书·刘歆传》曰:“及歆亲近,欲建立《左氏春秋》及《毛诗》、《逸礼》、《古文尚书》皆列于学官。哀帝令歆与五经博士讲论其义,诸博士或不肯置对,歆因移书太常博士,责让之云云。”平帝时得王莽之力古文经学方立于学官。新莽、更始之乱,礼崩乐坏,光武中兴,爱好经术,“于是立五经博士,各以家法教授,《易》有施、孟、梁丘、京氏,《尚书》欧阳、大小夏侯,《诗》齐、鲁、韩,《礼》大小戴,《春秋》严、颜,凡十四博士。”无一例外,十四博士皆为今文经学。古文经学仅有《左传》立为博士,但旋又废除。《后汉书·儒林传》曰:“建武中,郑兴、陈元传《春秋左氏》学。时尚书令韩歆上疏,欲为《左氏》立博士,范升与歆争之未决,陈元上书讼《左氏》,遂以魏郡李封为《左氏》博士。后群儒蔽固者数廷争之。及封卒,光武重违众议,而因不复补。”据王国维考证,“自是迄后汉之末,无所增损。”①王国维:《汉魏博士考》,《观堂集林》,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87页。今文经学谶纬化之后,处江湖之远的古文经学日渐受学者青睐,呈现出强劲逆袭之势。譬如《左传》,自王莽之际起,新著述层出不穷。相关研究撰述可考者有陈元《左氏训诂》、《左氏异同》,郑兴《左氏义例章句传诂》,郑众《春秋左氏传条例》,贾徽《左氏条例》,贾逵《左氏长经》、《左氏解诂》、《左氏经传朱墨列》,孔奇《春秋左氏删》,孔嘉《左氏说》,谢该《左氏释》,郑玄《鍼左氏膏肓》,服虔《春秋左氏传解谊》、《左氏膏肓释》、《春秋左氏音》、《春秋成长说》、《春秋塞难》,王玢《春秋左氏达义》,颍容《春秋左氏条例》,孔融《春秋杂议难》。(案:上述著作除服虔《春秋成长说》、《春秋塞难》、王玢《春秋左氏达义》、孔融《春秋杂议难》见于《隋书·经籍志》外,余均出自《后汉书》列传,下文今文经学家批判《左氏》之作,出处同之。)《左氏》如此受重,今文经学家批判矛头纷纷对准之,相关撰述有李育《难左氏义》,范升《左氏失十四事》、《左氏不可录三十一事》,何休《左氏膏肓》等。东汉一朝,今文经学的公羊学和谷梁学相关研究即使合体,也明显逊色于左氏学。今文经学的发达、古文经学家为使所学立于学官长期不懈的努力与尝试及由此引起的与今古文经学的持续论辩使遍览群经成为必要,融贯五经的大师级学者也随之产生,贾逵、许慎、马融、郑玄等出入今古文经学之宗师级学者皆成为古文经学之拥趸者和传播者,未列学官之古文经学对谶纬化的今文经学实现完美逆袭。
汉代统治阶层选择今文经学而非古文经学作为施政教、选人才的依据,这与二者治学之方式存在根本关系。今文经学看中的“不在于六经的文字事实,而在于六经的微言大义”②周予同:《群经概论》,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6年,第17页。,常常把经书中的道理运用到生活中去,通经致用成为汉代经学的一大特色。如平当以《禹贡》治河,夏侯胜以《洪范》察变,董仲舒以《春秋》决狱《诗经》。清儒皮锡瑞《经学历史》将此四事视为经学昌明的显著标志③皮锡瑞:《经学历史》,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56页。,王利器亦将其作为汉儒“治一经必得一经之用”④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177页。的佐证。当代研究者认为,今文经学的通经致用非常广泛,“举凡政治上的谏诤人君、改立君主、更定法制、治狱、对外政策、任官赐爵等,无一不是依据经义来行事;在社会生活方面,制作礼乐、服丧、移风易俗等,也都以经义为依据”①叶国良、夏长朴、李隆献:《经学通论》,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6年,第255页。。和今文经学不同,古文学家以为“六经都是前代的史料,所谓‘六经皆史’”②周予同:《群经概论》,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6年,第16页。。站在秦末社会大动乱的废墟上,汉初60余年的休养生息积累了巨大的财富,富于志向和抱负的汉武帝出于现实的考虑选择今文经学作为国家意识形态的主导。赢得话语权的今文经学对诸子之学进行了全方位的打击,在元帝时最终实现儒学的“独尊”,在儒学内部,其对渊源同出之古文经学也进行了堵截封杀。利禄的诱惑使今文经学获得快速的发展,为永远保持“博士”的地位不被取代,经学传承中的“师法”、“家法”由此产生。五经博士创立于汉武帝建元五年,但“师法”、“家法”则“起于昭、宣之后”③钱穆:《两汉博士家法考》,《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178页。,当代学者认为,尊师法是成为博士官的重要条件,是经学考试与人才选拔的重要标准,“除了家法一词可以另指家族学术传授之外,师法、家法在两汉的用法并无本质区别”④秦际明:《论汉代经学师法、家法与学官制度》,《中国哲学史》2016年第3期。。家法、师法的确立提升了经学派别的声誉和地位,维系了本派学术的传承,但与学术自由发展的天性相违背,两汉突破师法、家法之事虽屡有发生,但与恪守者相比绝对处于边缘状态,故其严重桎梏了今文经学的发展是不争的事实。恪守师法、家法使得章句之学形成累积效应,至西汉后期及新莽之际膨胀到难以承受之重。据桓谭《新论》,秦延君解说《尧典》篇目二字多至十万言,阐释“曰若稽古”用三万言,其《小夏侯尚书章句》达百万言。动辄几十万言,在西汉后期今文经学章句中已是常态。武帝立五经博士,设博士弟子五十人,昭帝时增为百人,宣帝末翻倍,元帝朝扩为千人,成帝已有三千人规模,东汉质帝之后,太学生人数急剧增长至三万人。《后汉书·儒林传》于太学生人数暴涨的原因及规模皆有记载:“本初元年,梁太后诏曰:‘大将军下至六百石,悉遣子就学,每岁辄于乡射月一飨会之,以此为常。’自是游学增盛,至三万余生。”《后汉书》卷六十七《党锢传》亦曰:“诸生三万余人,郭林宗、贾伟节为其冠。”东汉时今文经学名师聚众讲学动辄数千,亦远非西京时可比,但东汉今文经学于学术创新远逊于西汉,开创新学派之著述多为删削旧籍之作(案:详见下文)。
和今文经学当下地位、未来命运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长期在民间流传的古文经学。西汉是今文经学的发展、繁盛期,于古文经学则为潜伏期,进入东汉,今文经学趋于式微,古文经学则日渐繁盛。古文经学战胜今文经学,是学术纵深发展的要求,也是学术发展需要知识的通贯和对待学术需要持有批判、吸收、融合的态度有关。
今文经学至西汉后期发展至顶峰,东汉之后尽管在生徒上依旧繁盛,但在学术创新上则明显没落。最直接的证据便是东汉今文经学十四博士,于学术拓展富有成效者仅《韩诗》和《公羊春秋》两家,与同期古文经学大师辈出、名著叠涌相比不可同日而语。当删削今文经学旧籍成为风气,且新学派的开创者多由此形成时,说明东汉今文经学已丧失创造力,陷入发展窘境。创新是学术发展的根本,此乃亘古不变之理。作为汉代国家意识形态基础的经学需要持续的创造力,而今文经学创新乏力,赋予经学生命力的重任自然落在古文经学之上。学术发展需要通贯,“师法”、“家法”无异于为今文经学的发展带上了枷锁。西汉末,《左传》学出现刘歆、贾护两个流派,学派分流出现,这是古文经学开始崛起的一个标志性事件。与恪守师法、家法的今文经学不同,长期流传于民间的古文经学保留了汉初不局格套、转益多师的学术品格,这不仅有利于专科经学的纵深发展,更为培养大师级的通儒提供了可能。即使在列于学官的平帝、新莽之际,古文经学也未受今文经学恪守师法、家法的传统。如贾徽从刘歆受《左氏春秋》,兼习《国语》、《周官》,从涂恽受《古文尚书》,又学《毛诗》于谢曼卿;郑兴少习《公羊春秋》,后又从博士金子严受《左氏春秋》;卫宏从谢曼卿学《毛诗》,又受《古文尚书》于杜林;徐巡师从卫宏,后又师从杜林。光武定鼎,此风愈烈。贾徽子逵悉传父业,又精于《大夏侯尚书》,兼通尹更始、刘歆、周庆、丁姓、王彦五家《谷梁》之学,纵横五经今古文,著作等身,是两汉第一位博通五经的大师。建初八年的《公羊》和《左氏》争辩,贾逵以其渊博的学识说服章帝,《左氏》虽未立博士学官,但令诸儒选高才弟子受《左氏》、《古文尚书》和《毛诗》,习受者和今文经学博士弟子一样可进入仕途,古文经学成功实现对今文经学利益的蚕食。贾逵以降,号为经学大师者有许慎、马融、服虔、何休、卢植、荀爽、郑玄,诸家无不兼采众学、博览今古,除何休外,皆为古文经学者,其中贾、许、马、荀、郑皆贯通五经。如马融吸收今、古文经学家成就遍注群经,又撰《春秋三传异同说》;再如集汉代经学之大成的郑玄,其在太学从第五先元习《京氏易》、《公羊春秋》,从张恭祖受《周官》、《礼记》、《左氏春秋》、《韩诗》和《古文尚书》,后又从马融学习古文经。对待学术持批判、吸收、融合的态度也是古文经学超越今文经学的因素之一。
博士学官需要经过辩论方能确立的汉家制度使今文经学并不缺少批判,但对于非本派学术的吸收和融合却是“师法”和“家法”的忌讳,古文经学则无此约束。据华峤《汉后书》,东汉学者对谶纬批判激烈者有郑兴、桓谭、贾逵、马融、张衡、朱穆、崔寔、荀爽,①李兴和:《袁宏〈后汉纪〉集校》,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22页。无一例外,上述八人皆为古文经学学者。范晔《后汉书》载贾逵曾利用图谶为《左传》争立于学官,而马融曾汇集诸生考论图纬,张衡《思玄赋》引《河图》并用《诗含神雾》典故,桓帝延熹九年荀爽对策文引《易纬》(皆见本传)。许慎竭力反对今文经学,“在他的力作《说文解字》中,凡涉及天文、地理、阴阳、五行、律历、鬼神、禨祥等方面的解释,都与今文经学和纬学的解释大同小异”②徐兴无:《谶纬与经学》,《中国社会科学》1992年第2期。。为批判谶纬,贾逵撰《谶互异三十余事》、荀爽著《辩谶》,若非精熟谶纬,不能为之,其批判吸收谶纬为五经作注自然顺理成章。郑玄曾为纬书十种做注,其遍注群经吸纳谶纬精华亦毋庸置疑。当然,谶纬之外,诸子史传辞赋所长者亦为古文经学家所采用,此点从后世注释可证。
学术发展到一定阶段,必然要求走向博通,此为汉代子书和史书撰述的重要倾向。战国末期,知识发展显露融会贯通迹象,不仅有博通古今的大师级学者荀子出现,更有汇聚百家的著作——《吕氏春秋》问世。入汉之后,淮南王刘安踵迹吕氏而超越之,《淮南子》以“观天地之象,通古今之事”(《要略》)为目的,成功熔铸百家于一炉。元成时期官吏的儒学化为经学的普及提供了原始的动力,成哀之际向、歆父子对典籍的整理和阅读指南——《别录》的问世,极大地促进了学术的整合、融会和发展,东汉渊博宏深之士较西汉呈急速增多态势。在此背景下,捃拾众说,牢笼万物成为子书撰述重要途径。以一己之力开启风气者乃学者刘向。《四库全书总目》评论《新序》曰:“《崇文总目》云:‘所载皆战国、秦、汉间事。’以今考之,春秋时事尤多,汉事不过数条。大抵采百家传记,以类相从,故颇与《春秋内外传》《战国策》《太史公书》互相出入。”①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772页。《说苑》乃《新序》之姊妹书,内容与之相仿。合二书考之,剔除异说,先秦故事几乎掳掠殆尽。扬雄《法言》内容广泛,“从哲学、政治、经济、伦理,到文学、艺术、科学、军事乃至历史上的人物、事件、学派、文献等,都有所论述”②董粉和:《中国秦汉科技史》,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158页。。《论衡》被今人称为汉代小型百科全书式论著,桓谭“博学多通,遍习五经”,其名作《新论》博采诸子精义,钱钟书先生称“《新论》苟全,当与《论衡》伯仲”③钱钟书:《管锥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976页。。《昌言》作者仲长统“博涉书记”④《后汉书·仲长统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应劭撰民俗之作《风俗通义》,范晔赞其“洽闻”,《四库全书总目》评价曰:“其书因事立论,文辞清辨,可资博洽,大致如王充《论衡》。”⑤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033页。
史书发展至《史记》产生了质的飞跃,其超越记事、记言的功能范畴,对经济、地理、天文、学术、术数、方技的关注使史学成为社会生活的全方位记录者。《史记》撰述的成功和宣帝时开启的传播引起了元帝之后该书的续补之风,《史通·古今正史》记载多达16 人,刘向、刘歆、扬雄等鸿儒硕学皆在其列。《汉书》踵迹《史记》缔造了史书撰述的又一高峰,入晋之后,史书“世有著述,皆拟班、马,以为正史,作者尤广”⑥《隋书·经籍志·史志》,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史记》、《汉书》是朝代发展的纪录,是了解西汉一朝最全面、最可靠的史料来源,其百科全书的性质也对作者提出非常高的要求,博通古今,纵览百家成为史学家基本素养。东汉时期,官方对史学的重视远甚于前朝,兰台、东观作为修史之所前后绵延120余年,当时出色的学者几乎皆有二地任职的经历,《东观汉纪》便是其集体智慧结晶。经历两汉发展,史书数量已颇为可观,摆脱经学附庸地位卓然立于书籍之林,至西晋荀勖撰《中经新簿》,史部已位列四部之一。
三、书籍发展的作用
书籍本身的发展,也会促进载籍的进一步繁盛。以下从著于竹帛、删繁就简和经注著作三个方面论述之。
作为书写材料载体的竹简、木椟和缣帛出现之后,口耳相传这一古老的知识传播方式在学术领域仍然长期存在,其彻底退出历史舞台正是西汉。譬如“《春秋》学”,《汉书·艺文志》曰:“及末世口说流行,故有《公羊》《谷梁》《邹》《夹》之《传》。四家之中,《公羊》《谷梁》立于学官,邹氏无师,夹氏未有书。”据《隋书·经籍志》,邹氏、夹氏之学皆亡佚于新莽时战乱。出自子夏弟子公羊高的《公羊传》,至汉景帝时方由公羊寿和胡母生“著于竹帛”;《谷梁传》情况与之相似,其书于竹帛的时间亦在汉初。历经战国二百五十余年的长足发展,上述四家“《春秋》学”竟然皆以口说方式存在,这一事实表明在诸子争鸣之际,口耳相传在书籍传播领域仍占有一定的份额,由于先秦传世资料有限,其存在的广度可能被低估。口耳相传使得四家“《春秋》学”皆成功逃脱秦朝“焚书”之阨,新莽末短暂的动乱却使邹夹之学覆灭。《邹氏春秋》的亡佚属于书籍的自然淘汰,《夹氏春秋》则在某种程度上源于未能书于竹帛。公羊学大师胡母生是《公羊春秋》著于竹帛的关键人物,而其任职博士和《公羊春秋》著于竹帛的时间皆在景帝时,这种巧合暗示这样一种可能——如果《公羊春秋》没有在景帝朝立为博士,那么该书著于竹帛的时间将向后推迟,即官方的需求加速了其著于竹帛的步伐。
值得注意的是,《公羊春秋》和《谷梁春秋》在晚周皆为家学,正是在汉初,二者均发展为大众之学,同时在历经长期口传之后陆续著于竹帛。家学向大众之学转变使得著于竹帛的需求日渐迫切,著于竹帛又反过来推动了书籍的传播。《公》、《谷》二传在汉初传播方式的转变表明书于竹帛在西汉初期已成为学术发展的绝对主流形态,其于西汉前中期诸子学术的再度兴盛功不可没。人们对高效、便捷和安全的追寻从未停止,钱存训据史书目录发现“时代愈后,则用作简牍单位的‘篇’字减少,而用作帛纸单位的‘卷’字渐增。《汉书·艺文志》中四分之三皆著录为‘篇’,仅四分之一为‘卷’。到了东汉,著录之篇、卷各占半数。至三国时代,卷轴之数已超过简牍。”①钱存训:《书于竹帛:中国古代的文字记录》,上海:上海书店,2004年,第73页。缣帛可以使文献的字数增多,也可以便于绘图等。相对于简牍,缣帛的成本要高很多,提花机的广泛使用和技术提高使西汉丝织业获得了极大发展,缣帛成本的低廉使其作为应用广泛的书写材料成为可能。西汉后期开始出现的解经之作动辄几十万言,若书于简牍,编撰成书的可能性很低,即使成书,携带和阅读也极为不便,但若写于缣帛这些烦恼则几乎不复存在。在缣帛书籍出现之前,带有绘图的书籍编纂成书,譬如《山海经》和天文典籍,无论是绘于竹简之上,还是用缣帛作插页,都显得非常烦琐,缣帛书籍则克服了这些困难。当书于竹帛成为学术传播的主流方式,随着习惯的生成,新出文献必然接受这一更有效而可靠的手段,口耳相传便日渐边缘化,直至退出历史舞台。
没有比用碎义巧辞、烦琐无厌形容西汉后期经学更贴切的字眼,入东汉后,古文经学生机盎然,今文经学却发展迟滞,遭遇严峻挑战。东汉流行的今文经学文献删削之风便是对师法、家法的否定式的自救行为,也是今文经学新文献产生的主要途径。如《欧阳尚书》学者桓荣“受朱普学章句四十万言,浮辞繁长,多过其实。及荣入授显宗,减为二十三万言。郁复删省定成十二万言。由是有《桓君大小太常章句》”②《后汉书》卷37《桓荣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光武时,《严氏春秋》学者钟兴“迁左中郎将。诏令定《春秋章句》,去其复重,以授皇太子”③《后汉书》卷79下《儒林·钟兴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樊鲦“删定《公羊严氏春秋章句》,世号‘樊侯学’”④《后汉书》卷32《樊鯈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张霸“以樊鲦删《严氏春秋》犹多繁辞,乃减定为二十万言,更名张氏学”⑤《后汉书》卷36《张霸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大夏侯尚书)牟氏章句》浮辞繁多,有四十五万余言,张奂减为九万言”⑥《后汉书》卷65《张奂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齐诗》学者伏黯之“章句繁多,恭乃省减浮辞,定为二十万言”⑦《后汉书》卷79下《儒林·伏恭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郑众《春秋删》⑧《后汉书》卷36《郑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孔奇《春秋左氏删》⑨《后汉书》卷31《孔奋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亦乃这一潮流之产物。桓荣、樊鲦、张霸、伏恭皆为一代新学开创者,身居博士甚至帝王师尊位,尤其是《欧阳尚书章句》、《公羊春秋严氏章句》历经再删之事,足证删繁就简作为东汉今文经学之发展趋势已蔚为潮流,东汉今文经学十四家博士相关撰述必然历经此风熏染,差别只在于删减浮词多寡而已。
东汉伊始开启的今文经学删削之风也波及其他领域,史学尤为显著。章帝时,杨终“受诏删《太史公书》为十余万言”①《后汉书·杨终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顺桓之际,应奉“删《史记》、《汉书》及《汉记》三百六十余年,自汉兴至其时,凡十七卷,名曰《汉事》”②《后汉书·应奉传》李贤注引袁山松《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后汉书》卷六十二《荀悦传》曰:“帝好典籍,常以班固《汉书》文繁难省,乃令悦依《左氏传》体以为《汉纪》三十篇,诏尚书给笔札。辞约事详,论辩多美。”值得一提的是,杨终和荀悦皆奉诏删史,目的如出一辙——快速阅读之需。《史记》52万言、《汉书》80万言,且后者三分之一篇幅袭用前书,加之此时史籍数量有限,章帝、献帝作为读者对繁辞累句的厌恶情绪,可以推及普通读者的感受,东汉今文经学的删削之风可知乃出于传播需要的不得已而为之。
书籍产生之后,章句、训诂、注音和外传是其持续产生影响力的必由之路,后世称作经典者莫不如此。先秦和汉初已有经注之作,但相对于新出之声势煊赫、夺人耳目之诸子新说,其处于边缘化的位置。及汉武时儒家获得话语权,与先师孔子相关之“五经”、《论语》《孝经》等典籍受到士子的顶礼膜拜,注解和传播儒家经典成为众多后学的终身使命,经注之作在武帝至汉末的三百年间,尤其是西汉中后叶呈井喷式涌现。譬如早于文帝时已立为博士的《韩诗》,其注解之作最为完备,《韩故》《韩说》《韩诗内传》和《韩诗外传》一应俱全,且皆出韩婴之手。《齐诗》出现的时间与《韩诗》相仿或稍早,但辕固解经之论并未编纂成书,至再传弟子后苍,宣帝时为博士,撰《齐后氏故》和《齐后氏传》;又有后学孙氏,亦作《齐孙氏故》和《齐孙氏传》。《汉书·艺文志》所载西汉经学流派之经注之作皆如此类。经学立于两汉学官近四百年,伴随社会发展和学术演进,其不断被阐释以赋予新的内涵,经注之作的替代更新是必然的趋势。“师法”和“家法”的拘囿、今古文经学的争斗加剧了这一局面的呈现。两汉规模庞大的学经群体和数量众多的经学著作共同缔结了汉代的经学昌明,仅就数量而论,经注著作是汉代书籍分类中比重最大的存在。
结语:秦汉时期学术发展与书籍编纂的内在机制
始皇焚烧诗书引起西汉前中叶儒学典籍快速地增长,而不在焚书之列的医药、种树之书则随着技术的发展自觉地更新换代。作为叩响仕禄之门的今文经学在两汉缔造了空前的学术盛况,但对政治的过度比附使和烦琐无厌使其越发显得空疏,恪守师法、家法使其在西汉末已进入发展瓶颈,东汉伊始出现的删削之风是对西汉今文经学教育的重新思考和某种程度的否定,这也是书籍史上第一次规模庞大的自觉的淘汰过程,班固《汉书》于《儒林传》留其名而《艺文志》弃其书留下了这一过程的时代印痕。尽管在从业规模上东汉今文经学仍是一派兴旺景象,但在学术成就上古文经学已呈现全面碾压之势。汉魏更迭,丧失入仕特权的今文经学迅速被世人抛弃、遗忘,而传于民间、遵循学理的古文经学作为儒学衣钵传承者瓜瓞绵延直至清末。司马迁的天才创造使得阅读《史记》成为风尚,并掀起补续之潮流,受此影响,明帝之后修撰旧史成为汉王朝文化建设的一项重要内容,《汉书》、《东观汉记》等名著由此诞生,史学遂为典籍之大宗。荀悦删削《汉书》的成功使得“善抄书者可以成创作”①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24页。,开启书籍撰写的一种特殊模式。两汉诸子之学不如晚周活跃,但仍不失为又一子学繁盛时代。食君禄者分其忧,居匹夫亦怀天下,忧虑意识和家国情怀在汉代子书上得到尽情地展现。《吕氏春秋》开启的知识融合模式在《淮南子》得到了完美阐释,之后,博通百家成为子学撰写的新的要求,子书百科全书性质的发展导致一种新的书籍类型——类书的诞生。以润色鸿业为目的的大赋作为汉代的最佳宣传名片伴随着汉王朝的强盛曾长期流行,直至东汉后期方退出赋学主流,后“五言诗兴于魏晋而赋亡”②程廷祚:《骚赋论中》,见《清代文学批评资料汇编(上集)》,台北:台湾成文出版社,1979年,第412页。。两汉未有别集,从长期视角来看,辞赋传于后世者多赖史书收录,司马迁、班固等史学家成为现当代文学经典化早期的筛选者,而其选录的标准无疑是作品的质量。宋人郑樵曰:“秦人焚书而书存,诸儒穷经而经绝。”③郑樵:《秦不绝儒学论》,《通志二十略》,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1803页。核之秦汉典籍的成书、积聚和散佚,可谓切中肯綮。政治因素虽然能够在一定时期对书籍的流行产生很大的影响,甚至产生决定性的作用,但外力一旦减弱或者消失,受其推崇者将面临边缘化甚至消失的命运,被其抑制者则挣脱桎梏显示出无限活力。汉代文献的成书、积聚与散佚表明自身质量乃是决定书籍能否传播久远的根本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