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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桃

2022-08-24楚阿房

花火彩版B 2022年6期
关键词:楚国将军公主

楚阿房

我在漓国做质子的第三个年头,成条颐奉旨归京。

传旨的大监来到将军府时,我正亲自收拾成条颐的房间,素色的帷幔,暖色的被褥,他的喜好我记得甚为清楚。

“圣旨到。”

我以为是关于他的消息,心里顿时忐忑不安,迅速出门跪了下去,却在俯首的前一秒看到了与大监同来的成条颐。

他一身戎装未卸,一手摁着腰间佩剑,行至我身边,转身单膝跪地。

“有桃公主秀外慧中,贤德良善,为两国和平,自愿长居漓国,贡献颇多,即日起,准其三个月后返回楚国,钦此。”大监拖着尖细的嗓音收了尾,示意我接旨,“恭喜公主,贺喜公主。”

我茫然地抬起头来,目光从大监手上移至一旁的成条颐身上,问道:“我回楚国,那成将军呢?”世人皆知,我这个楚国公主之所以会留在漓国为质,为的就是他成条颐。

大监笑道:“将军……另有安排。”分明是一副敷衍的口吻。

“什么安排?”我只盯着成条颐,执着地问。

大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片刻的静默后,成条颐依旧保持着笔挺跪地的姿态,未曾看我一眼,缓缓道:“留在帝京,护佑圣上的安危。”

我在帝京时,他在千里之外的边关,如今,他回了帝京,却要我远赴万里之遥的楚地,总之就是要与我生离了。可笑我为了他只身留在漓国三载,甫一重逢他便要赶我走。

我心里涌起一股涩意,又夹杂着丝丝恼怒,随后,我忍着眼眶骤起的酸胀,起身头也不回地躲进房间,强硬地抗了旨。

不知过了多久,门扉“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成条颐拿着圣旨走了进来,他在房中扫视一番,径直走到床侧,蹲到蜷缩在角落里的我身边,强硬地将圣旨塞进我手中。

而我,像摸到烫手山芋一样将圣旨丢出去的瞬间,抬首望着他,语气坚定地质问道:“你要造反对不对?”

镇守边关的大将军成条颐居功自傲,功高震主,在满朝文武的联名弹劾之下,被陛下加急召了回来,这是坊间都知晓的传言,如今,全城百姓都在讨论成将军这个末路英雄的结局。

自投罗网还是背水一战?任谁都不信他会甘愿任人宰割,我也一样。

我泪流满面地道:“你是怕我受牵连,对吗?我不走,就算是死,我也要跟你死在一起。”我等了他这么久,不是为了看他送死,更不是为了全身而退,可我对他的情意,他仿佛始终不能明白。

成条颐清俊的脸上眉眼深邃,布满老茧的大手扶住我的双肩,他望着我沉声道:“有桃,你是不是也觉得,我除了死,就只剩造反这一条路了?”

我被他的气势震慑住,呆呆地听他继续道:“可陛下召我回来并非因为天子之怒,而是因为……萱柔公主。”

我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心里涌起一阵不安。

他松开我,转身走开几步,颇为不忍地道:“萱柔公主心仪我,赐婚圣旨已经下了。”

仿佛有惊雷凭空炸响,震得我头脑一片空白,良久,我踉跄起身,怔怔地问:“萱柔心仪你?什么时候的事?”

“一月前她去游山玩水,途经边关……”成条颐的话音低了下去,他欲言又止地回望着我。

“那你呢?”我喃喃道,“成条颐,你也……”

“有桃,”大约是不想挑起这份纠缠,我还未说完,他便沉声打断我,“你难道还不明白,陛下是不会让我做楚国驸马的。”他叹了一口气, “你我总归不能在一起,你又何必如此执着,让谁都不好过?”他像是下定决心要将话说开一般,蹙眉望着我,语气中有着深深的无奈。

“所以,你是来替你的未婚妻扫除障碍的?”我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中的深意,愣愣地垂下眸子,像问他,又像自言自语,如今,觉得我碍眼的,除了萱柔公主,还能有谁?

成条颐有些不知该说什么,他沉默许久,才缓缓道:“有桃,你当初不就是希望我活着吗?我一直在如你所愿,不好吗?”

他抬步走了出去,我恍然明白过来,原来他竟一直在怨我,怨我的自以为是,就如我今日怨他的自作主张一样。

三年前,如今的漓国天子举兵逼宫,顺利登基,作为前朝重臣的成条颐本该一死,是我以楚国公主的身份救了他。

当时,漓国北方边关暴乱,我一纸书信写给我那楚皇哥哥,得了他不会趁机进犯漓国南部的承诺,并甘居在此为质,才使当今天子可以一心平定边关,而不必心存南北夹击的担忧。

自那时起,成条颐的眉心便再未舒展开来。

我脑中不禁浮现出他紧蹙的眉心,又乍然想起初见时他明朗灿烂的笑颜。

我第一次见成条颐,是在楚漓两国的交界之地。

当时,东齐兵犯楚國,我那暮年的父皇卑微求和,要送一位公主前去和亲,不偏不倚,选中了生在冷宫之中且自幼不受宠的我。

和亲前一晚,哥哥深夜跳入我房中,让我逃出楚国,前往楚漓接壤之处的法司门分司,那里的法司门人皆为女子,我若入得法司门,就会平安无事。他说,他不要我做一个无关紧要的牺牲品,更不要楚国去卑微和亲,他说只有我逃了,楚国才不得不迎敌。

我听从了他的安排,深夜潜逃,而后在楚漓交界处遇到了土匪,同行的护卫因拼死保护我尽皆殒命,而拼命逃跑的我遇到了骑马而来的成条颐。

他一身铠甲,带着一队骑兵巡逻至此,身手利落地厮杀一番,将那些贼人杀得四处逃窜,待手下追着穷寇而去时,他拎着剑朝我走过来。

“姑娘,没事了,这些土匪被清剿多次都没杀尽,这次他们不会再走运了。”

彼时,我头巾裹面,双手抱膝蹲在地上,闻言缓缓抬起头来,看到方才大杀四方的男子此刻眉目如画,酝满了春风般的柔和。

他复问:“你去何处?在下送你吧。”语罢他又自觉唐突,解释道,“在下是南地军中的少将成条颐,此处归我管,所以,保护姑娘的安全是在下的职责。”

我愣怔许久,方才起身,小心翼翼地道:“法司门。”

他轻轻“哦”了一声:“姑娘可会骑马?”

我拘谨地摇了摇头。

他状似为难地左右看了看,打定主意道:“你看这样可好?你上马,”他蹲下身来当马凳,辅助我上马之后,起身去牵着马,“在下就这样牵着,既不违背礼法辱没姑娘清白,又能护佑你的安危。”

我紧紧攥着缰绳,总是不能心安。

我的母妃在我哥哥五岁时怀上了我,那一年,她被前朝党争波及入了冷宫,在冷宫之中生下我后郁郁而终。相较于我那熟读圣贤书的哥哥,失去靠山的我虽贵为公主,却被人肆意欺辱,自幼见惯了后宫的沉浮与肮脏,遍尝人情冷暖,第一次被人如此相待,恍惚之余总是不敢轻信。

他将我带到法司山门前,彬彬有礼地道:“姑娘请便,在下告辞。”

我望着他骑马而去的身影,良久方才回神,这世上竟真有如此磊落的人?

我愣愣地转身行至法司门门边,脑海中无端浮现出只见过一面的那张脸,响起他说的那句“在下是南地军中的少将成条颐”,举起来正要敲门的手定在了半空。

而后,我做了此生最大胆的一个决定,我掏出哥哥写给二法司的信,迎着山风将它撕了个粉碎。

我不希望今生为了苟活偏安于此,不想一世都身不由己,我好不容易逃出楚国皇宫,我想隐姓埋名,从此为自己活一次。

可惜那时年少,我尚未看透,这世上的身不由己太多太多,我有,成条颐也有。

我以为再见成条颐会很难,不料竟那般简单。

我去了南地城中,才知成条颐其人赫赫有名,传言,他与老将军不睦,但凡老将军的安排,他都要故意忤逆,老将军重文,他偏不读书。老将军用各种板子藤条也没能让他屈服,便改变策略,想要假手于人,招些稳妥的婢女好好督促他。

而我自幼长在宫中,早就练就了一副波澜不惊的稳妥相。

我换了一身麻衣,以一身低调的装扮顺利进入了将军府。

我谨遵老将军的嘱咐,兢兢业业地盯着成条颐读书,第一日便拿出了手段,跟他约法三章。

“少将军,奴婢是新来督促您功课的,今日我们且讲清了:第一,夫子授课时您不能睡觉,睡了中午就不能吃饭;第二,您不能逃课,您武功高强,若是飞身出墙,奴婢肯定追不上,但您跑得了一时,跑不了一世,只要您跑了一次,我就将自己绑在您的腰上,让您下次一定飞不起来;第三,当日的功课您就要当日完成,哪怕秉烛夜读,奴婢会把蜡烛备齐。”我低垂着眼眸,一口气将这些话说出来。

上一秒还睡眼惺忪的成条颐听完已是目瞪口呆,他不可思议地咂咂嘴:“我爹这是给我找的婢女还是姑奶奶?”

我不动声色,心中却总觉得眼前的成条颐和救我的那个谦谦君子判若两人。他宁愿白天不吃饭,晚上跟我耗,也不肯乖乖读书。

可惜,我在楚宫时见过的宫廷磨人手段总能让我变着花样对付他,他不肯听,我就将夫子讲授的内容背下来,跟在他身后一遍一遍地背给他听。

起初,成条颐还可以视而不见,慢慢地,他就坐不住了。那日,他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打断了我:“老将军给了你多少月银,能让你如此卖命?”

我从善如流地回道:“职责所在,与钱无关。”

他喝了一口茶,十分不以为然:“他就会拿钱收买人,说吧,他给你多少月银,我出双倍,啊不,三倍。”

我不为所动:“少将军莫要给奴婢挖坑,奴婢这厢收了您的钱,你转头汇报给老将军,奴婢只怕饭碗不保。”

“噗……”成条颐一口茶喷出老远,他惊叹于我的油盐不进,最后破罐子破摔,颤抖着手指着我,“好样的啊,既如此,你我也算谈崩了,本将军也不必再手下留情,你再怎么恪尽职守也得拿效果说话吧,待他考我,我就一问三不知,届时看你还如何在将军府立足。”

这样的他像極了与父母较劲的蓬头稚子。

我凑到他耳边,恭恭敬敬地道:“所以,少将军并非不会,只是假装不会,对吗?”那日,他送我去法司门恪守礼法,任谁见了也不会说他只是个武夫,他将将军府乃至南地军中的名声都维护得极好,只是在读书一事上不成材,只是因为这学问是老将军在意的。

我盯着他倏忽望过来的眸子,又补了一句:“所以,少将军只是在跟老将军斗气,对吗?”

他的眸子沉静下来,就那样望着我。

我垂下眼睑的瞬间,他突然问了一句:“我可曾见过你?”

我退后一步:“不曾。”

那一日,成条颐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而我未再阻拦。他傍晚归来时,我在他房中摆好了饭菜,足足备了三大坛酒。

他推开门就愣住了。

我边倒酒边道:“少将军快进来坐,你放心,在家里喝些酒不为过,就算传出去也没什么。”他这样一个人,明明十分在意父亲的看法,却又倔强地与之对抗,明明在外面做得样样都好,却仍要守着最后的底线给父亲来个不痛快。

他有故事。

成条颐怔怔地走进来,颀长的身姿挡住了烛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问:“这是何意?”他的态度和缓了许多,已不复白日里的跋扈。

“有问题就要解决,而不是赌气。”他此刻要的大约不是婢女,我便自顾自坐了下去,“你若是对老将军有什么不满,可以告诉他,或者喝喝酒解闷,不必时时郁结在心,今日便先喝喝酒吧。”

他的目光晦暗不明,将我打量一番,他终是坐了下去,犹豫着接过我递过去的酒,喝下了第一杯。

有第一杯,就有第二杯,有第二杯,还怕他不醉吗?

果然,成条颐一杯接一杯地喝,话便多了起来。他说起他的父亲是当今天子的国丈,为了天子亲守这南地的国门,他父亲仗义英勇,可就是愧对了他母亲。

那时,他们奉皇命从帝京举家迁来南地,母亲因水土不服染了病,父亲却因战事而倏忽了她,甚至连她最后一面也没来得及见。

成条颐渐渐有些哽咽,他说:“其他的我都不在意,可他明明已经归来,却不能将军中事务放一放,先回府来见她。我至今犹记得那日母亲的眼神,从灼灼的等待到最后的平静放弃,她始终没有等到他。”

他当时年幼,尚不知家国的分量,然而,尽管日后他知晓了当时军心不稳,战况复杂,仍然无法原谅父亲当初的绝情,只因对方心安理得,连一丝愧疚也未曾表露。

成条颐将经年的心结吐露出来,趁着酒劲早已泣不成声。

就在这时,屏风后走出一个人来,他侧首望去,一时间愣住了,他们四目相对,颇为相似的眸子沉静如水,又分明蕴藏了万千波澜。

那是……成老将军。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我适时退出去,替他们父子掩住了房门。

解铃还须系铃人,从来都不会错。

那一晚,我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只是自那之后,成条颐勤勉好学,成了名副其实的文武全才,而我在成府的地位陡升,成条颐再见到我时,眸中多了一丝异样的情绪。

那晚,他问我:“如今,你的月银涨了好几倍,也不缺钱了,我带你去逛逛这南地城的夜市,听听小曲吧。”

我欣然点头。

那是我第一次如寻常百姓一般走在琳琅满目的街市上,看见什么都觉得稀罕。

成条颐慷慨极了,给我买了一堆小玩意,在阑珊的灯火中有些宠溺地道:“这下你不怕是套了?”

我开心地摇头:“成少将军有仇必报我信,恩将仇报我绝对不信。”

他笑望着我,忽然握住了我的手,道:“那日,我父亲拿出母亲写给他的亲笔信,她说她会等他,却不要因此成为他的负累,她要他时时以大局为重,母亲从来都是最懂父亲的人,而她不要父亲伤心,他便将她放在心里,小心呵护。”

“有桃,”他停下脚步,眉目温和地看着我,“我此生也想如父亲一般,遇见一个懂我之人,携手一世。”

他那晚说想同我携手一世,我望着他眸中的灯火,只觉心跳得极快,脸颊滚烫滚烫的,我赧然地别过脸去,未曾告诉他,其实从初见起,我就想同他携手一世。

被迫接了圣旨,我被关了两日,终于缓过劲来,梳洗装扮,进宫去谢恩。

陛下在御花园接见了我,拜别他后,我一路往回走,蓦然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成条颐手持木剑,神色温柔地教萱柔公主练剑,一招一式,极为认真。

大监见我发愣,笑着提醒我:“公主府还未落成,将军这才时常入宫来看望公主,待公主府一落成,他们二人……”

他们二人成婚,便可时时待在一处了。

成条颐极少回府,我以为他在日夜筹谋什么,原来是在谈情说爱啊。

没等大监说完,我转身便走。

他们都不知道,成条颐与我情深义重之时,也是日日练剑的。

那时,他与成老将军打开了心结,父子情深。

恰逢二法司开坛为天下英才讲授圣贤之道,成条颐奉父命前往修习,我为伴读。

不必再督促成条颐,我暴露了本性,每日在一旁昏昏欲睡,不过几日,他看我便不顺眼了。

“有桃?”那日晚饭后,他意味深长地唤我,“你整日游手好闲,不觉得心中有愧吗?”

我将他的话思索了一番,道:“我没游手好闲啊,今日还洗了你的长衫和马甲。”

成条颐摇头:“不做自己该做的,就是游手好闲。”

我一头雾水,问他我该做什么。

他将我拽了起来,两手从我肩头到胳膊一通捏下来,边捏边道:“本将军想了想,你以后若是想做将军夫人呢,是该会些武功,若是遇到宵小之辈,就直接动手,少拖我些后腿;若是想做将军夫人呢,还是该会些武功,管家之时也能耍些威风。”

我“扑哧”一笑:“怎么都是将军夫人?”

“因为别无选择。”他不由分说地拽着我出门,“你的根骨还算不错,今晚就开始吧。”

就这般,我被他赶鸭子上架,从马步开始,一点一点地习起武来。现在想来,在法司门闭关修习那些时日,是我与成条颐最开心的日子。

白日,他念书;晚上,我习武。在苍穹繁星之下,他一招一式地教我比画,我被他揽在怀中,感觉到他的温度和呼吸,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满足和感激。

他还向我描绘未来,老将军老了,他成了将军,守护南地边关安危,而我,给他生了孩子,孩子在将军府拽老将军的胡子……那时的我一直坚定地认为,成条颐是上天派来弥补我幼年辛酸的礼物。

直到一封家书打破了这份平静。

他被二法司唤走,回来时,步伐沉重,一步一步,仿佛异常艰难,我看到他紧握成拳的手青筋暴起,离去时欢喜的面容已覆上寒霜。

我担忧地望着他,他径直走到我跟前,开口时声音喑哑:“有桃,我父亲……死了……”

我一惊,顿时如遭雷击:“怎么会?”一个叛逆的少年方才决定孝顺至亲,转瞬亲人便不在了,这份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哀伤须臾间便将他击得形容憔悴。

我想去拉他的手,他又突然问了一句:“有桃,你真的是楚国公主?”

楚国的琛言公主,闺中乳名唤作有桃,极少有人知晓。

一瞬间,我怔在了那里,直觉告诉我,老将军的死与我有关。

我张了张嘴,想说自己不是,却发不出声音。我的哥哥当日瞒天过海,放了一把火用一具尸体伪造了我已葬身火海的假象,这样,楚国皇室要么迎战,要么另派公主前去和亲,但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可前提是我遁入了法司门,从此销声匿迹。可我呢?我不仅爱上了漓国的少将军,还明目张胆地跟他同游南地城。

因此,我承不承认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有心人利用了我的身份。

他将握在手中已成一团的书信摊开在我面前,原来,当时尚未登基的前朝太子被人构陷罪名,软禁在了京郊别院,而成老将军作为他的靠山,手握兵权,自然亦被人盯上,可老将军忠君爱国、清正廉明,实在没什么把柄,直到有人在南地看到楚国公主与其子同行……

通敌叛国的罪名扣下来,老將军只得以死明志。这几个月来,南地城被流言蜚语带来的腥风血雨撞击得千疮百孔。

我颤抖着,不敢去看他,那一刻,我感受到我与他之间渐近的距离一瞬便远了。

我和成条颐快马回到将军府,入目皆是缟素。

他在灵堂前跪了三日,我就在灵堂外站了三日。

葬礼办完那日,有楚国之人登门拜访。那人一见我便跪了下去,掏出我哥哥的信物,道:“臣奉命来接公主回国。”

原来,我离开楚国之后,楚皇又另派了女子前去和亲,结果不到两个月,东齐便毁约侵犯,是我的哥哥请命出征平定了这场战事,而年事已高的父皇因着这场兵戈一病不起,下令退位,我那手握兵权的哥哥在满朝文武的拥戴下登基为帝。

那是成条颐第一次赶我走,他淡淡地道:“有桃,回去吧。”

我不知在法司门这几个月,这世间发生了多少天翻地覆的变化,我只知道我这一走,便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盯着他眼窝发青的双眸,倔强地摇头。

他仿佛明白了什么,轻声道:“我父亲在信上说了,错不在你,你只是被人利用,他们的目标是他的兵权。他还说,要我务必保护好你,以免引起楚漓之乱……”他的父亲至死仍教导他以国为重。

“那你呢,成条颐?你是怨我的,对不对?”多日的隐忍化作泪水夺眶而出,我擦了一把眼泪,愤恨地道,“我不会走,也不能走,我不能白白被人利用,我要留下来为老将军报仇。”

他深深地望着我,终究未再说话。

我自然明白,敌人不会轻易罢手,我要做的是让自己变得强大。后来,成条颐收到了子承父爵的圣旨,成了南地的大将军,他开始变得很忙,而我则疯狂练剑。这三年来,我们默契地对老将军之事闭口不谈,默契地朝着同一个目标奋进---救出太子,背水一战。

后来,天子暴毙,成条颐迅速做了调整,这三年来他韬光养晦、蛰伏以待,暗中与太子联络筹谋,只待时机成熟。准备率军入京的前一晚,他又带我去逛了南地城。

他不声不响地拉住了我的手,掌心的温度传来,很像初次共游那晚,那次他还对我表明了心迹。这次,他说:“有桃,陪我好好看看南地城,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抓紧了他的手,坚定地跟在他身后。

他带我逛遍了南地城,吃的玩的买了许多,最后逛到尽头,他趁我不备,一个手刀劈晕了我。

晕倒之前,我仿佛看到了他哀伤的眼神,像下了生离死别的决心。

他说:“有桃,乖乖回楚国去。”

我在半路打晕了护送我的人,折身返回,装成兵士混在军中跟着成条颐到了帝京。那是我习武以来第一次杀人,他在前面浴血奋战,我在他身后奋力厮杀,他是为血仇,而我,只为了他。

那时,在生死之间,我抱着赴汤蹈火的必死之心,恍然觉得我与他又回到了相约执手之时,他说我懂他,要与我一世不离。

他将我从军中揪出来那日,恰逢新帝巡视军营,他将我提溜到天子面前,拱手笑道:“这便是我同陛下说过的楚国公主。”他忽而单膝跪地,“恳请陛下降旨,准许臣求娶楚国公主。”

我受宠若惊,呆呆地望着他。

他眼里氤氲着水汽,像是对天子,又像是对我说:“我爱过她,也怨过她,甚至我只要一看见她便会想起父亲之死,可臣率军赶来帝京之时,她与臣同生共死,对臣不离不弃,在那一刻,臣不恨她了,臣甚至想,若是有命报了仇还能不死的话,臣只想有她在身边。”

他动情地诉说着,皇帝听得哈哈大笑,当即准许。

而我,坚持了那么久,终于在这一刻得偿所愿。

我跟他回了帝京的新府邸,开始专注于嫁衣的样式。他告诉我,新帝登基不久,皇位不稳,等天下太平了,就娶我过门。

可这天下却越发不太平,新帝性情残暴,仅仅几个月时间就失去民心,天下兵马转而拥戴如今的天子,兵不血刃地让这天下易了主。

当时,满朝文武只有成条颐不肯做贰臣,我看着形单影只的他还要拼死一搏,明知他不愿苟活,仍旧自作主张救了他一命。

我去天牢接他时,他看着我的眼神已然陌生了许多,他冷声道:“你该不会以为自己有能耐将我带回楚国吧?”

他那次是真的恨极了我,他恨我未曾让他大丈夫一展报复死得其所,恨我贪生怕死、自作主张。可是我不悔,我反问道:“为何要做无畏的牺牲?”

成条颐悲愤地道:“你不懂,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当初没有保护好父亲,如今……”如今,也没有护住他的天子外甥。

“是你不懂!”我哭着道,“成条颐,老将军是为了家国而亡,他虽死犹生,你忘了他是如何教导你的吗?你现在死了又如何?天下人只会说暴君的帮凶罪有应得了,你拿什么脸面去见老将军?”

当初,我希望成条颐爱我,如今,我却只希望他活着,哪怕他会离开我。

果然,他出狱后便重入行伍参军,去了边关寻找自身价值,从一个无名小卒重新做到了大将军。

他选择离我远远的,我明白那是无声的怨怼,而我以质子之名留在漓国帝京,总盼着有朝一日他还会回来,有朝一日他能打开心结,放下痛苦。

如今,他真的回来了,却是来同我告别的。

我相信成条颐为了承父遗志甘愿苟活,却不信他会为了活命去娶漓国公主。

他从来都不是贪生怕死、贪慕荣华之辈。

我做质子这些年也并非全无作为,我培养了自己的眼线与死士,据眼线来报,成条颐和陛下各怀心思,一个准备在大婚之日起兵造反,一个准备在大婚之日除掉这个不受掌控的将军。无论哪一个,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是要和成条颐在一起的。

成条颐和萱柔大婚当晚,我带着一众死士夜探公主府,若传闻被证实,便准备在合适的时机对成条颐出手相助。

果然,本该喜乐喧天的公主府一派静谧,隐隐有血腥味传来,我心里一慌,想跃上墙去探一探,却乍然发现周围藏匿了许多隐卫。

不知谁喊了一声:“有同党!”

下一刻,一众影卫冲杀了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抹熟悉的身影,成条颐从墙内一跃而出,手持利剑精准地刺入了我胸口,我盯着他锐利的眸光,有一瞬的失神。

他一把拽下我蒙面的黑巾,棕黑的瞳孔骤然一缩:“有桃!”他眸中乍然溢出一抹哀痛欲绝的神色,不可思议地颤声道,“怎么是你?”

那一刻,我才知晓,既不是陛下要杀成条颐,也不是成条颐要造反,而是陛下与成条颐联手做局,引出藏在朝中的不轨之臣。

成条颐以功高震主之名归来,整个天下都觉得他意图谋逆,他便将计就计,果真引出了心存不轨之人,对方想要拉拢他联手造反,他假意与他们合谋,要在和萱柔的大婚典禮上刺杀皇帝,实则是将他们引入典礼之上,一举拿下。

他所做的这些,都是为了让我死心,回楚国去,好好生活。他没想到,我会误入这个局,被当成了叛贼一党。

人人都说他除了造反就剩死路一条了,可他没选择造反,也没选择死,他选了第三种,不计后果地与陛下合谋,只为换取我余生安稳,初回帝京他就请陛下下了让我返回楚国的圣旨,他们相约三月为期,清除叛贼。

我嘴角溢出了鲜血,泪落了满脸,我伸手轻抚他的脸:“为何不告诉我?怕我不走吗?”

他哭着摇头:“有桃,我带你去找大夫。”

他抱着我跑了起来,在静谧的长街上,他一刻不停地跟我说话,他说:“假的,都是假的,我根本就不喜欢什么萱柔。有桃,只有你是真的。”

他说,他这些年出生入死,一个决策关乎万千兵士的生死,那一刻,他方才体会到我当初的殚精竭虑,原来,一个看似简单的决定背负了那样多。

他说,他不惧死,却放不下一个人;他说,回楚国是他能给我的最好的结局。

造化将我与他阻隔在命运的两端,他为了我选择誓死筹谋,就如我当初为了他选择偷生一样,我们大约只能以这种方式相爱了。

意识逐渐涣散,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手臂抱紧了他,又在下一秒倏然垂落。

那一刻,是我这半世鲜少有过的心满意足,因为我确定,他爱我。

(编辑:八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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