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远,且遥遥
2022-08-23苏悠扬
苏悠扬
他本如荒野、不见天日的过往,因白渡侨的动作而得以窥见苍穹。他如此庄重而又释然地笑了一下,顿时天光大亮。
作者有话说:都曾困在同一个苦难里,明明最通透的人却在现实里走不出来。沈嗔送白渡侨一路高歌,朝暮岁岁,尔尔年年,而自己就平庸下去吧。
01
在白渡侨的书里,“阿滇”这个人物是没有结局的,他以不起眼的配角身份出现在她写的每一个故事里。
后来图书改编影视的版权卖给了影视公司,准备影视化,白渡侨被聘请为编剧。前期的工作都进展得很顺利,唯独阿滇的选角成了难题。当时闺密兼助理冷莹觉得小配角不用过多地纠结演员和角色的契合度,能演就行,就选了几张目前还在上学的表演系男生的照片,让白渡侨参考。
她翻看了几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指尖停在最后一张照片上,说就他吧。
冷莹凑过来看了一眼,果不其然,是和她气质相符的那一类男生。戴着眼镜,没有特地为头发做造型,笑起来两只眼睛眯着,弯成月牙形,看起来和白渡侨一样,是乖巧且学霸型。
“哎哟我就说嘛,你肯定喜欢这个,所以我放在最后,还多放了两张他的照片。”冷莹笑着娇嗔般地撞了一下她的肩膀,“不过,你也太懒了,阿滇这个名字你写的所有书的配角都在用,还是不同的人设,你不怕写串戏吗?”
她没有回答,默认就是自己犯懒不想另取。
她冬天怕冷,即使开着空调,怀里也时常抱着暖手袋。冷莹走后,她往脚上套了一双厚厚的袜子,缩在沙发角落里看对面壁炉里的火光摇曳。
眼睛盯着火光时间久了,变得发胀发涩。她感觉难受,开始有意地闭眼、睁开,重复几次后,眼前有黑色的光斑在浮动,渐渐拢出来一个人形。
她知道,那是沈嗔。
所有人都以为她和沈嗔没有交集,可在她心里,他们仿佛已经相爱万次。
02
白渡侨刚从别的地方搬来盾渡巷不久。学校离家远,路上多处街口都有小混混活动。她一个人不敢走,但白妈忙着工作根本无人能去接送她。
她胆战心惊地走过几次,虽然没有任何意外发生,但心里的坎儿过不去。她不敢告诉白妈这些,怕影响白妈工作,于是在学校附近的宾馆租了房间,一住就是一个月。
白渡侨看着愈发瘪的钱包,知道这样不是长久之计。她需要有个人放学后送她回家。她物色了很久,但身边的男生手无缚鸡之力,出了事根本无法保护她,直到……
直到她在放学路上看到和小混混扭打在一起的沈嗔。
男生穿着和她一样的校服,脸上挂了彩,嘴角渗出血,面对一大群人他也没犯怂。
他察觉到有人在注视自己,按住其中一个男生脖颈的空当抬起头,正好和她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他的眼神像掺了霜,睨了她一眼,然后跑过去拦住了她。
沈嗔冷冷地盯着眼前这个瞧上去恐吓一下就会哭的女生,半开玩笑地吓唬她:“敢告诉老师的话,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白渡侨不害怕,像是寻了很久的人在这一刻突然找到,语气略带惊喜地跟他说:“同学,你是练过的吗?”
沈嗔没想到眼前的女生会是这个反应,只当她脑袋不正常,暗地里翻了个白眼,过去捡起地上的书包,拍了拍灰尘。
他把书包甩到肩膀上,擦着白渡侨的身子离开。
这天之后,白渡侨才在班里注意到沈嗔的存在。他永远坐在最后一排,只要一上课就睡觉,有着一双疏离淡漠的眼睛和谁也瞧不上的性格。
据同学说,他好像很缺钱,只要有事找他帮忙,不论大小事,一次二十元。
有渴望就有破绽,白渡侨在心里打着小算盘。
那天沈嗔刚从厕所出来,一直守在门口的白渡侨把他拦下:“同学,你可以每晚送我回家吗?我可以出钱的。”
沈嗔挑眉。他认识白渡侨,班里闪闪发光的人物,学习又好。看到学霸有求于自己,此刻偏想要挑剔一番,他语气里满是戏谑:“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是什么生意都做。”
话音刚落,白渡侨圆圆的眼睛里挤出来几滴泪,片刻后,她哭得梨花带雨,撸起袖子让沈嗔看胳膊上的伤痕,白皙的皮肤上泛着紫红色,细看之下还有珠光。
沈嗔扯动嘴角,抬手在她胳膊上蹭了一下,手指上沾染了粉末,嗤笑了一声抬眼看着她:“你这种手段,我八百年前就用过了。”
白渡侨早就料到会被戳穿,眼里含着泪,说的话有理有据:“那又怎么样?这次是假的,下次就有可能是真的。如果我真被小混混欺负了,胳膊就是会变成这样的。”
本来她不占理,但气势十足,瞬间让沈嗔觉得是自己在无理取闹。
沈嗔冷冷地看她一眼,推开拦着他的胳膊。白渡侨着急地跺脚,拧着眉冲他喊:“那如果我真被欺负了怎么办?我被人打断胳膊、打断腿了怎么办?那些混混只有你打得过他们,也只有你能保护我……”
沈嗔步子停了,她以为这个“苦肉计”奏效了,没想到他偏头冷漠地丢出来一句:“所以呢,关我什么事。”
03
白渡侨一直娇生惯养,在班里也因为学习成绩优异而被优待,她没有被人这样冷漠地拒绝过。但她也不恼,看着沈嗔离开的背影,擦掉脸上的泪,心里的算盘打得叮当响,不达目的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观察到沈嗔每周五都要去一次“淇澳”车行,然后在那里待上一个小时,出来时身上没有任何油渍,不像是在那里打零工。
她像是知道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沈嗔趁着课间休息,拎着书包就往外走,然后翻身一跃稳稳地落地。正好碰到她大摇大摆地从校门口出来,站在不远处望着自己。
沈嗔無奈地揉了两下后脑处的头发,捡起地上的书包走向白渡侨。
白渡侨自知在沈嗔面前耍任何小心思都没用,扯着嘴角,露出得逞地笑,直截了当地说:“一起去‘淇澳’?”
沈嗔本该生气,但瞧见白渡侨“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儿,心里莫名松散了下,指着大门问她:“就这么明目张胆?”
“我有请假条,病假,肚子疼。”
“我的病假他可就没批准过。”沈嗔听到这儿,心里不服气。
“我可是好学生。”白渡侨笑得一脸明媚,眼神狡黠又灵动,每个字都让人听了感到刺耳,觉得她自大又高傲,但只要看一眼她的脸,就能原谅她如此令人讨厌的话。
沈嗔同样如此,旋即只是掉转了方向,两人一前一后去了“淇澳”。
白渡侨脚刚迈进“淇澳”,里面的经理和员工就笑着凑过来。一旁的沈嗔看了眼经理,最终又把疑惑的眼神落在了白渡侨身上。白渡侨冲他挑眉,拍了他肩膀一下,示意他低头。
“我家的,你再读一遍店名,淇澳,侨。”
沈嗔在心里念了两声店名,反复确认后突然轻笑,捏着她的后脖颈,压低声音说:“算计好了是吧,大学霸,准备拿什么威胁我?”
沈嗔知道,白渡侨既然能跟踪他知道他每天的动向,自然也摸清了他的命门,知道怎么样才能说服他。
白渡侨不笨,缩了下脖子从他手中逃脱,站到他对面,手指捻着他的书包带子,语气温和,却字字犀利:“放学后送我回家直到高考结束,工资按你的规矩来,不然所有的‘淇澳’车行门口都要立块牌子,上面写着‘沈嗔不能进’。你说可以吗,沈师傅?”
白渡侨爸爸去世前没给她们母女留下什么名贵的东西,只有连锁的数十家车行。当然区区车行说服不了沈嗔,能说服他的只有‘淇澳’车行里所有新型零件的优先使用权。
沈嗔的修车技术很好,只要听一下发动机的声音,就能知道车的哪处坏损了。正因为有这样的本事,车行经理和他交好,经常找他断定一下车的毛病,当然条件是店里来了新货他可以第一个去仓库看。如今白渡侨许了他优先使用权,他不会不心动。
“‘淇澳’是最大的连锁车行,别家有的最新装置我们有,别家没有的我们也会想办法有。”白渡侨再次抛出诱惑,她在等沈嗔上钩。
只见沈嗔没有片刻犹豫,走到一辆车前,双手撑在车盖上,一跃坐上去,声音清朗:“成交。”
04
沈嗔在这桩生意里加了个特殊条件:不可以让其他人知道他们有接触。
每当放学铃声响,班里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坐在最后排的男生踢一下前面的凳子,前面正埋头写作业的女生接到暗号开始收拾东西,五分钟后,就在校门口对面的五金店里,两人会合了。
沈嗔蹲在柜子旁,埋头在地上扒拉。白渡侨已经等他等了很久,百无聊赖地从桌子上摸了几颗弹珠在手里把玩。
白渡侨知道他在翻找越野车上需要的零件,于是出言问他:“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
沈嗔没抬头,身子在阴影处,迅速回道:“我。”
白渡侨被气笑了:“要是讨厌你,我干吗找你送我回家?”
“那是什么?”
“车,尤其是改装越野车,我很讨厌,可以说是憎恨。”正因为如此,她很少去家里的车行。
“真是冤家。我最喜欢的就是车,尤其改装车。”
沈嗔接话,手上动作没停,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零件。他起身出去,白渡侨跟在后面。
一路上白渡侨和他交流甚少,只是偶尔跟他说“左拐”“这里”“要等红绿灯”……她跟不上他的步子,每次快要拐角时都要小跑着上前告诉他。
白渡侨住在盾渡巷,一座长桥直达巷口。过了晚上七点,长桥上的灯泡就会亮起,映着盈盈河水,在渐入夜幕的墨蓝色里泛着黄光,长桥连带着水天都被渲染上了浪漫的氛围。
沈嗔把她送到桥头,就在转身时白渡侨突然把他叫住:“你为什么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讨厌车?”
沈嗔脚步停了,回头反问她:“那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为什么喜欢车?”
实际上白渡侨本身就是想要问他,但直接问肯定会被他揶揄一番。她早就摸透了他的脾气,没有什么绅士风度,什么都是一换一。不过这点儿和她一样,她不觉得讨厌,反倒觉得难得,难得有人和她一样。
白渡侨得逞地笑了一下,凑过去求他:“为什么?给我讲讲吧,沈师傅。”
沈嗔看到她湿漉漉的眼睛,里面泛着狡黠的光,深深地吐了口气,知道自己又着了她的道。
沈妈妈一生好强,是省车队里唯一的女技师,因为婚姻和家庭她被迫放弃了这些,但失去事业后的她精神萎靡,活得不像自己,于是抛下丈夫和儿子重回岗位。
“2016年的环塔越野耐力赛,赛车手方树的赛车就是我妈重新出山后的第一个作品,但很不幸,车没有开到终点就爆炸了。”
沈嗔坐在桥头的台阶上,低垂着眉眼,寸寸白光连天,染亮了少年的眉眼,所有的光影都在勾勒着他的身形。他的声音如同潺潺流动的河水,浸潤了这昏暗的夜。
环塔越野耐力赛,白渡侨知道,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场比赛。
她嗓子发紧,缓了好久才敢继续问:“后来呢?”
“方树因越野车爆炸受伤不治身亡,我妈觉得是自己技术不精,让信任她的伙伴死于自己改装的车,内疚了许久,最后去世了。”
当时体育新闻对这场比赛进行了铺天盖地的报道,维护沈妈妈和维护方树的人各执一词,一个是技师技术不精,一个是方树退役多年后重回赛道,技术失误是必然的。
悲痛和遗憾夹杂着往事朝白渡侨扑过来,她霎时忘了自己到底该不该难过。
“你不该怨恨吗?”怨恨赛车,怨恨这一切。
“没必要,我妈都没怨,死了都没怨,我有什么资格去憎恨她曾当作生命的东西。”
明明是沈嗔在说他的事情,白渡侨却难过地别过了脑袋。沈嗔察觉到她情绪不对劲,抬眼想去看她,却被她突然的靠近吓了一跳。
她握着沈嗔的胳膊,脑袋抵在他的胸口上。她经年来思及至此,终日不得解的心结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他到死都没怨恨的东西,我有什么资格厌恶。
沈嗔看着怀里的少女不知所措。明明该难过的是他,但他还是抬手在她背上拍了两下,放缓了声音说:“我不难过,你也不要难过。”
05
盾渡巷偏得很,但不知道是谁看到了坐在桥头的两人,班里传起了流言。
白渡侨上楼梯时芳芳过来挽住她的胳膊,贴近她耳朵小声地问:“你什么时候和沈嗔打上交道的?”
白渡侨辩解道:“看错了吧,我们俩不熟。”
“不熟就好,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白渡侨心里想要反驳,但想起沈嗔的规矩,最后转了话锋:“看着不像坏人。”
“怎么不像?当年跟他打架的陈升琅现在还住在重症监护室,不信你问罗凡,他当时可是在现场。”
话落,白渡侨稳当的步子突然踩了空,双腿一软,跪在台阶上。在芳芳慌忙去扶她的同时,侧面又有一双手探了过来。
沈嗔扶住她的胳膊,没有和她有任何交流,眼睛從头到尾盯着地,直到她起身站好,他才下楼离开。
沈嗔刚走到楼梯拐角处,一向守规矩的白渡侨开了口。她没顾得上膝盖疼痛,在他身后问他:“喂,你是坏人吗?”
芳芳在一旁不断地扯她的胳膊,想要制止她。但她的眼里只有眼前的男生,她想要听到他的回答。
沈嗔从下往上看她,听到她的问题瞥了眼芳芳,瞬间明白她在问什么,然后一本正经地回答她:“不是。”
白渡侨心满意足,看了眼芳芳,暗地里翻了个白眼:“他说他不是坏人。”
“哪有坏人承认自己是坏人啊!”
……
放学后,白渡侨跟在沈嗔后面喋喋不休:“那个芳芳烦死了,偏要说你坏话,我还得维持形象不跟她翻脸,在班里跟她演姐妹情深……”
她一边说,一边打量沈嗔的神情,她怕白天芳芳的话被他听到。
他依旧是把白渡侨送到桥上,在他转身时袖子突然被人抓住。他偏头,看到白渡侨一脸忐忑地盯着他。
白渡侨仰着头,脸颊红红的,话在嘴里反复打转,就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最后看到沈嗔越拧越紧的眉头,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口:“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假?又很坏?”
沈嗔装模作样地抬头想了想,拧着的眉头霎时舒展:“不会,对你不好的人你也没必要真诚对她。”
“那你打伤他也是因为他对你不好吗?”白渡侨站在他对面,为了能听清他讲话特地踮起了脚。街巷上的夜市人声鼎沸,吵得半边天的星星都躲了起来。
白天芳芳告诉她的时候,她虽然诧异,但心里是相信错不在沈嗔,能敞亮地不怨恨那场比赛并且延续妈妈事业的男生能坏到哪里去。
所以她直截了当地问他,只要他说“是”,她就相信。
沈嗔感受到她紧张的呼吸,把她推开:“不是。”
他的声音微乎其微。
白渡侨不知道怎么面对沈嗔,于是中止了交易。
她去罗凡那里打听到陈升琅所在的医院,独自一人提着东西过去探望。她隔着窗户往里看了一眼,男生躺在床上不声不响,身上插着各种仪器。
她站在门口没多大会儿,沈嗔过来了,和她保持同样的姿势站在门口。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他从“淇澳”出来正好是放学时间,怕白渡侨在回家路上遇到那群小混混,于是守在必经路上,等了很久不见人,就知道一定在这儿。
“可我还是不信是你主动的,即使他躺在这里。”白渡侨把果篮放在门口,然后转过身离去。沈嗔看着她孤单的背影,朝她喊:“如果我向你解释,你会听吗?”
白渡侨驻足。
“那明天放学可以吗?给我点时间。”
白渡侨点头。
他本如荒野、不见天日的过往,因白渡侨的动作而得以窥见苍穹。他如此庄重而又释然地笑了一下,顿时天光大亮。
06
老天没给沈嗔解释的时间,就在他们回家的公交车上,意外紧跟着到来。
正是晚高峰,车厢内没有空位。白渡侨抱着后车门上的扶手,沈嗔站在他身侧。她偷偷地观察着所有人,只见一个大妈屁股刚抬起,她就快速地站到人家旁边。
她扯着沈嗔的胳膊,想要把他往座位上按,但不料有声音从后排传来:“白渡侨,是你啊。”
她回头,是惹人烦的芳芳。
她的手还搭在沈嗔的胳膊上。动作要比脑子快上一步,她率先抽出自己的手,将沈嗔往外推了一把。就在她推开沈嗔的同时,车子突然加速,她的身子因为惯性向后倒,腰椎磕在台阶上。
白渡侨只感觉到刺骨的疼。
车厢里一时嘈杂起来,一向不讨人喜欢的芳芳冲过来就揪住沈嗔的书包带子,面红耳赤地骂他:“你这种人怎么连女生都打,你还是不是男人……”
在芳芳的视角里,她看不清楚是谁先动的手。
白渡侨疼得额头都是汗。有一部分人围过来看她,还有一部分人围着沈嗔,他们都是因为芳芳的叫喊,而冲过来指责他是罪魁祸首的乘客。
沈嗔被挤得远离了白渡侨,指责声充斥着整个车厢。无人在意是不是他做的。白渡侨从一个个脑袋间的缝隙里看到了沈嗔茫然无措的眼神,他的手自然垂下,几次想要扒开人群朝她伸手,但又被人群阻隔。
白渡侨从未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崩溃,她躺在地上想要喊“不是沈嗔”,但她疼得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有持续地呜咽声。她不知道是因为伤口疼痛而痛哭,还是想起了沈嗔当年是不是也跟现在一样,被不断谩骂而背上了莫须有的罪名。
白渡侨因为腰椎错位住了院,在医院里一躺就是半个月。其间,沈嗔一次都没来看过她。
那天她刚能起床站立,芳芳就带着一大群同学过来看她,带了好几大袋子水果,坐在她床边,语气略带惋惜地说:“真是可怜我们侨侨了,这次月考都不能参加,让我拿了个第一。”
白渡侨端着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回她:“是你福气到了。”
“不过,学校对沈嗔的处罚也太轻了,只是批评教育,要是我就把他送进公安局关起来。”芳芳提起沈嗔时咬牙切齿,仿佛上辈子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
白渡侨的眼神慌乱了一下,抓住芳芳的胳膊,张嘴就要解释:“不是沈嗔……”但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人出声打断。
“是我推的,怎么了?就你们几个在这里准备把我扭送公安局吗?”
沈嗔站在门口,语气冰冷,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眉眼,但没有挡住他眼里的寒意和不屑。
芳芳准备起身和沈嗔吵架,但被其他人拉住。他们不敢去招惹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嗔跨步进来,弯腰凑近白渡侨。白渡侨眼里不断闪动的泪光在他们眼里成了害怕。
沈嗔抬手按住她的腰,芳芳紧张地喊了一声:“侨侨——”
沈嗔没有理会,他牢牢地盯着白渡侨,怜惜和悲痛藏在眼底深处,其他人看不见。他嘴上咬牙切齿地放着狠话,是在演给别人看:“我说过,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白渡侨的心口像被人打了一拳,源源不断的疼痛沿着心脏蔓延到眼睛。她的眼睛酸涩疼痛,不敢眨眼,怕一眨眼就有泪掉出来。
她感受到男生的手指在小心地抚摸她的后腰,似在无声安抚和道歉。
她不知道此刻应该做点什么回应他,只是微微侧了眸不和他对视,嗓子哑得难以发声:“好,希望还有下一次。”
没有了,她知道没有了。
她虽然在医院,但多少听闻了学校里发生的事。无人在意真相,都只是谩骂、指责沈嗔,说他是再犯,之前打伤陈升琅,现在又是推倒白渡侨,而他没有辩解,承受着这种莫名的风暴。
最后,他自己主动退了学。
多年后,有人问沈嗔为什么不辩解,他只是笑了一下,语调缓缓地道:“就当是赎罪吧,我对她有愧。”
沈嗔起身的片刻在她身后的被子里塞了张字条,白渡侨在其他人走后拿出来看了一眼。
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字:
——“白什么玩意儿来着。”她笑。
——“白渡侨,再见。”她说“好”。
07
白渡侨出院后回了学校上课。班里最后一排沈嗔的桌子被撤走,大家都投入紧张的备考里,无人在意班里曾经有五十八位同学。
她依旧怕一个人回家,罗凡主动提出送她回去,她点头答应了。
罗凡长得白白净净,戴着圆框眼镜,下巴处有颗红痣,一路上都在跟她搭话:“你之前一个人走这条路害怕吗?”
白渡侨低头看着脚尖,佯装轻松地突然仰头,俏皮地对他说:“我说之前有骑士保护,你信吗?”
他羞涩一笑,挠挠脑袋:“你说什么我都信。”
罗凡连着好几天都送她回家。白渡侨不是傻子,早就知道他的心意,可她就是不戳破。沈嗔不在她需要人保护,即使这个人不够强大。
高考结束后,罗凡在进入盾渡巷的长桥上跟白渡侨表明了心意。白渡侨丝毫不觉得意外,盯着他的脸开始笑:“你是好人吗?”
“是。”
“那为什么当年明明是陈升琅自己隐瞒身体不适,要和沈嗔切磋,而事后大家都怪罪他的时候,你闭口不言?”
“罗凡,你是好人,但帮助兄弟不是这么帮的。还有陈升琅的好妈妈,欺负人也不是这么欺负的,为了讹钱不择手段,隐瞒陈升琅的病情。”陈升琅和沈嗔一直不合,但她实在想不到敦厚的罗凡会为了帮助兄弟做出这种事。若不是她去问陈升琅的主治医师,沈嗔就要一辈子蒙冤了。
罗凡愣住了,本来红着的脸愈发红、愈发滚烫。白渡侨从书包里拿出一沓纸币,递给他:“一共送我回家一个多月,一天二十元,这是工资,不要嫌少,市场价都是这样。”
没有市场价,只有沈嗔一个人可以这样要求。
白渡侨把钱塞给他后,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她要去沈嗔家里。
如她想的一般,沈嗔家的车库里停着一辆还未改装好的越野车,锈迹斑驳的车厢上写着“渡侨”,这辆车是她爸曾经开过的。
因为那场越野赛,很多人死了,比如沈嗔的妈妈,比如她的爸爸方树。白渡侨一直不愿意回想。
当时她坐在观众席上,盯着大屏幕里的越野车一辆接一辆地爆炸,她在慌乱中无意抓到一只手,泪眼模糊地问身边的人:“你有没有看到我爸的车,车上写着‘渡侨’的那辆?”
身边的人好像比她还要难过,声音哽咽:“爆炸了,写着‘渡侨’的那辆车爆炸了。”
在那场盛大的葬礼上,哭声此起彼伏,白渡侨跪在地上不言不语。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一个男生,跪在她身边磕了几个头。
她从头至尾没有抬头,垂着眼跟他说:“如果是来悼念的不用磕头,鞠躬就好。”
但男生没有听从,直到额头磕红了才离开,因为他怕自己一生有愧。
他不只继承了妈妈的事业,连带着她的愧疚一起背负。
他们都早已认出对方,却都不愿相认。在浩瀚宇宙里月亮和星星霎时悲喜相通,但他们的告别如此潦草。
白渡侨躺在车盖上,头顶万里无星。
08
高考成績出来了,白渡侨是省文科状元,被诸多学校抢破了脑袋要。于是本着不和芳芳去同一个城市的原则,她去了北方最好的大学。
她一路直升,从本科到硕士,都在同一个城市。
大学时她就开始写东西,研究生第一年的夏季卖了自己的第一本书。
“阿滇”这个名字,正式被印成铅字,让人翻阅知晓。
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沈嗔,没想到在北方的第五个冬至,就在满是红灯笼的街道上,她碰到了刚从车行出来的沈嗔。
他的脸上粘上了黑色的油渍,衣服单薄而又油腻,头发未打理,不修边幅,活脱脱像个修车匠。
他带着白渡侨去吃饺子,跟后厨老板商量能不能在饺子里塞一枚硬币,于是白渡侨刚咬下第一口就被硬币硌了牙。
沈嗔在她对面拍手叫好,身上再无之前的不近人情:“能吃到硬币的人这一年都会行好运,你可以许个心愿。”
白渡侨向来不信这些,但还是闭着眼,郑重其事地说:“我希望全世界最好的大好人沈嗔能改装出最厉害的越野车。”
话音刚落,周围世界陷入巨大的沉默中。
头顶悬着的琉璃灯照射出绚烂的光影,映在白渡侨的眼睛里。白渡侨眼球的正中央,映着一脸带笑的沈嗔。
她捧着脸,身子在黑暗里,那双眼睛映着烛火闪着熠熠光彩,摄人心魄。她说:“陈升琅不是被你打伤的。”
沈嗔微微错愕,但笑着应了句“是”。
“我的腰也好了。”
“好。”他依旧用一个字回应。
“你不想再说些什么吗?”白渡侨追问。
“我要结婚了。”
白渡侨怔愣住,圆润的眼睛无措地快速眨动了几下,舔了舔嘴唇,勉为其难地笑了一下,张嘴想要说话,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好。”
“白渡侨。”他突然叫她。
“怎么了?”
“忘记我。”请你忘记我。
“忘不掉怎么办?”她突然没来由地笑了一下,眼里泪光闪动。
“我会忘记你。”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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