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以前
2022-08-21温良
明明也没有过去多少个春天,可是当我再同舒澄对视的时候,见到的只是完全陌生的脸。
新浪微博:@一只温良
01
2021年的春天,围堤道旁的玉兰开了又谢。
三阶段的研发异常顺利,让我得以体验了一整周下午三四点钟就能逛荡在大街上的闲散人的感觉。
从研究所走回家,要经过一条正盛放着西府海棠的窄街。下午这个时段,街道还没被下班的熙攘人群和长串车辆占领,沉静空气里尽是隐约的花香。驻足一会儿后,我心思一动,拿出从实验室随手带出来的透明盒子,捡了一小盒落下的花瓣带回家。
舒澄就喜欢这些玩意儿。
他的喜好点有时令我琢磨不透,别人的男朋友会因为昂贵耳机和键盘这种礼物欣喜若狂,他却宁愿我在他生日时端起一盆清水到院里,跟他一起看那一轮八小时时效的短暂月亮。
岑岑刚好打电话过来跟我闲聊,我随口跟她说起这件事,她听完在电话那头冷哼了一声,斩钉截铁地下了个定义:“艺术家的怪脾气。”
我不置可否,装作一副大师的语气:“可他最招人喜欢的不就是这点吗?”
岑岑无语了几秒,最后发出了几声做作的干呕,毫不客气地挂断了电话。
我拿钥匙打开锁,推开了家门时,唇边的笑意还没淡去,一抬眼就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舒澄。
这本来不是他会在家的时间段,可此刻他却随便披着件衬衫,正看着面前的电脑。客厅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完美阻隔掉了这个春日下午的太阳。他显然听到了我进门的声音,偏过头来,昏沉光线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平淡地说:“回来了。”
我高高兴兴地把装花瓣的盒子放到茶几上:“最近工作轻松呀,回来都超级早,你今天怎么也这么早回来?片子剪完啦——”后半句话被舒澄打断。
他认真看了我一眼,叫我的名字:“姜好好。”
空气凝滞在这句莫名其妙的话里。岑岑这张乌鸦嘴,还真被她说中了,舒澄这个艺术家的怪脾气。
我们坐在沙发的两端,茶几上那一小盒海棠花瓣兀自释放着馥郁香气,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最后还是我试图换个话题,偏过头问他:“舒澄,明天周末,想去做什么?”
他没抬起头,冷静地说:“剪片子。”
我呼吸紧了一瞬,试图在他脸上窥探到一点少年时我熟悉的热烈,可是我看了他好久,却只能看到他清瘦身体里那苍白的灵魂。
那一刻我突然想到刚认识舒澄的時候。他像是那个年纪大多数男生一样,有那些独属于中二时期的冒泡儿傻气和恨不得仗剑走天涯的少年意气。还有不一样的一点是,他胆子超级大,敢在校领导眼皮底下大肆筹办他的电影社团,每周五晚上大摇大摆地呼朋唤友到阶梯教室放电影,宣扬他的自由世界观……明明许多年前的舒澄根本不是现在这样的。
这是热爱艺术的代价吗——我痛苦地想。
要以一副鲜活灵魂的枯竭为代价,去换那一点点乍现的灵气。
那个实验一中的舒澄,好像早就在某一个我尚未注意的时刻,沉默地离开了我的世界。
02
十年前的实验一中,谁不知道舒澄。
所有人提到这个名字,都会露出那种微妙的表情,羡慕中混合着一点点的嫉妒,是青春期少男少女遇到那种可望不可即的人物时特有的表情。
岑岑这么跟我形容的时候,我睨了她一眼,自如地把手下的新课标高中英语翻到老师说的28页:“你的语文水平可真是越来越好了。”
岑岑吐吐舌头,不以为意:“这本来就是事实嘛。”
是这样的,整个实验一中,所有人都知道舒澄。高三开学不过短短一个月,他就凭着自己那一张足够被隔壁娱乐公司星探挖去做少年偶像的脸蛋,和明明有着考入重点班的成绩却硬要留在特定班级的奇怪转学生事迹,火遍了整个实验一中。
年少时代评判人的标准总是足够简单,无非逃不过脸蛋和成绩这两样,偏偏有人仗着老天眷顾,非要把两者都占了个遍。
我本对那些婉转的少女心事没有兴趣,奈何身边有一个牢牢把握校内一手新闻的岑岑小姐,拜她所赐,我即使连一次同舒澄正面相遇的经历都没有,却也完整了解过他的风光事迹——
这些信息的作用尽数体现在那个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我在团委值班时。
舒澄突然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他自门外敲门后进来,对我说了很长的一句话。
彼时我尚未从温暖阳光和大段外语阅读的双重助眠打击中回过神来,揉揉眼睛:“你要做什么?”
“成立电影社团。”舒澄被我稍大的反应弄得皱了皱眉,“我过来之前认真看完了实验一中一百八十二条校规,里面没有一条说高三学生不可以成立一个学校未有的兴趣社团。”
我显然不能讲遇见他才是我表现得如此失常的真实原因,只能委婉地借坡下驴:“嗯……实验一中已经连续几年没有成立新的兴趣社团了,加上我们现在是高三,所以不一定能够成功哦。”
“没关系,先申请着。”舒澄好像对我这样的官方说辞早有预料,把一个浅蓝色透明文件袋递给我,“资料我已经按照成立新社团的规章准备好了。”
然后,他又补了一句:“对了,我叫舒澄。”
我当然知道他叫舒澄,这样的一张脸,我早就在岑岑那些用来强烈安利的照片里见过无数次。我微微低着头,继续说着官方至极的回复:“资料我收下了,我会帮你提交到团委老师那里的,后面老师应该会同你单独联系。”
“好。”舒澄挑了挑眉,冲我笑了一下,“谢谢,辛苦你。”
文件袋的最上方贴着他的一寸照片,面前站着他本人,我的视线简直无处安放。岑岑那些听起来像是网络“彩虹屁”生成机生成出来的语句突然开始一条一条塞到我的脑子里,最后留下最肤浅的一句——
真的好帅。
后来无论我怎么回想,都记不起来当时自己究竟是用什么样的表情在跟舒澄说的那句话。岑岑对此很愤慨:“怎么会有你这样双标的人!上次我跟你说了一整堂课的舒澄,你也没听进去,一直在做数学题!”
“这叫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把物理练习册丢到她的桌子上,“少想那些有的没的,赶紧学习。”
这句话其实不单单说给岑岑听。
毕竟那会儿的我尚且只是一个顶着俗气名字的普通高中生,而在校学生会的办公室里的短暂相遇,也只是我如同某片不小心坠落在他发顶的树叶和被他在放学路上随便踢开的某粒石子一般,莽撞地闯到了他的人生里而已。
03
舒澄的电影社团竟然真的在一周之后顺利成立了。
视觉冲击性极强的大幅海报大张旗鼓地占据了学校每一个明显的公告位,每一张海报下面都围着一小撮低声议论的学生,议论的内容无非是难得一见的新社团,还有那个自带话题度的创始人。
岑岑看着那些忙着往便笺本上记录入社方式的男生女生,在我身边唉声叹气:“这就是特权阶级?实验一中三十七个摆设社团何时有过贴海报招新这样的高级待遇!”
事实确实如此,我仔细欣赏海报上选取的电影片段和摘录的拼贴诗,心里想着舒澄的电影社团又能不受约束地活动多久。
后来我才知道,校团委根本没有审批舒澄的社团成立申请。学校果然不能完全容忍高三学生在这个阶段仍旧看那些“无用影片”,漂亮的海报很快被撕去,舒澄成立的这个电影社团也硬生生变成了不可明说的“地下社团”。
可它的成立者是舒澄,从入学第一天起就不会因教导主任游说就改变自己想法的舒澄。于是每个周五的晚自习,我都能透过手边的窗户看见舒澄和他的朋友打着“准备物理奥赛”的旗号大摇大摆地往主楼走,像《死亡诗社》里那群在树林中穿梭的理想主义者。
和我相熟的学生会朋友偷偷告诉我,他们只是在阶梯教室的大门上贴上了奥赛准备室的标牌,实际是在里面看舒澄准备的电影。
在默默观察的第三个周五,我未经同意借用了他们的借口,仗着年级第一的好学生身份也悄悄加入了这个队伍。
起初,电影社团无人在意我这个外来的侵入者。
我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看着舒澄熟练地调试机器,看着幕布上突然出现的黑白画面,也看到电影到高潮阶段的时候,他暂停了片刻,连接蓝牙放起了Revolution。
有人中二地站起来,宽大校服被抛出弧线,像伶仃降落的蓝白伞面:“敬自由!”
舒澄站在幕布中控台前,小小的电脑屏幕反射的光照在他充满少年气的脸上,他看起来正在笑,整个场景令人心动极了。
然而這美妙场景连同“自由协会”不过堪堪维持了二十分钟,阶梯教室大门就被闻声而来的教导主任一脚踢开。中年男人站在门口,瓶底镜片后的一双眼像在喷火:“门口贴着冠冕堂皇的物理竞赛标牌,你们在里面干什么呢?你们历史学多了?要造反还是搞农民起义!”
空气凝滞了一瞬,舒澄首先反应过来,笑嘻嘻道:“什么啊,范主任,言重啦,我们看励志片儿呢,奥斯卡获奖的!”
直到阶梯教室里人群散个差不多,教导主任才看见了缩在角落里的我,目光逐渐变得不可置信:“姜好好,怎么你也——”
我不知是哪儿来的勇气,竟在他和舒澄的注视之下脸不红心不跳、义正词严地解释了句:“听说肖申克能从监狱里掏出一条逃生路来,我猜他物理一定很好,想学习一下。”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看见舒澄露出了很明显的笑意。
那天,舒澄总算主动跟我说了第一句话,他问我:“下周还过来吗,姜好好?”
我毫不犹疑:“来!”
他仍旧笑着,冲我挥了挥手:“那就下周见。”
我含蓄地点了点头,在心里为自己的精彩表演和一阶段成功的作战计划喝彩。虽然我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我知道舒澄并不是大家口中那个“完美人设”的舒澄。大家都像是不同特质混合的多面棱柱体。
而我也一样,我也不是那个眼里只有死读书的无趣学生姜好好。
直到很多年后,舒澄都以为我们之间的真正开始是源于这场偶遇。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些全部是我的蓄谋已久。
舒澄是我第一眼见到便一定要解开的“数学题”。
04
“自由协会”事件之后,我和舒澄之间的交集骤然增多。
但不再是在电影社团里。
在教导主任的严格监视下,电影社团的活动受到前所未有的限制,周五还是熟悉的周五,阶梯教室还是阶梯教室,只不过幕布上的内容却变成了正儿八经的物理题目。
我高二时就参加过奥赛,对那些竞赛题型早就了然于心,一来二去就成了他们小团体的兼职讲题员,慢慢和舒澄的朋友们也都熟悉起来。舒澄偶尔会在讨论竞赛题时帮我买一杯三分甜的冰奶绿;我课间路过篮球场时看见他们,眼熟的人也会停下来特意跟我打招呼。舒澄在校内的人气不减,连带着和他熟识的我也获得了不少复杂目光的注视。
岑岑羡慕得不得了:“书到用时方恨少,我怎么没有早点意识识到当个学霸对认识校草帅哥也有益处?”
我赠她一个无语的白眼。
物理奥赛的省考初赛恰好在冬至那天,那一天我特意买了可爱的橘子挂件打算送给舒澄,祝他“大橘大利”,可是到了他们集合的地点才发现他没来。
我低着头觉得有些可惜,最后是他的朋友替他收下了我的挂件礼物:“没白买。用来祝他艺考顺利也一样。”
直到那一天我才知道原来舒澄决心考电影学院的导演系,三天前就出发去京城参加考试,听说他这个决定做得突然,为此差点被教导主任拎着扫把追杀。
收下挂件之后,那个人奇怪地问我:“姜好好,你没有舒澄的微信吗?”
我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当天晚上我把自己裹在温暖的被子里,犹豫了许久才在“新朋友添加”那栏里输入了当天得到的舒澄微信号。系统跳转了两秒,我看到了舒澄的微信,头像是几个奔跑的黑衣少年。
果然是死亡诗社。
舒澄很快通过我的申请,附带一条叫我名字的信息:“姜好好?”
我郑重其事地打字:“舒澄,艺考顺利。”
舒澄那边发来了一条十几秒的语音,我听见他低低地笑了一声:“你也高考顺利,理科天才。京城见。”
我反复听了三遍,忍不住在床上打了个滚儿。
我和舒澄之间的浅淡交集就像断掉的诗句,实际上一直到高考当天,舒澄都没有出现在实验一中的校园里。我曾经偷偷点进他的朋友圈,上一条还是四月份关于艺考成绩公布的消息。一张是成绩查询的页面,一张是我的小橘子挂坠,没有配文,很纯粹的舒澄式风格。
我们平日里交流也很少,下半年接踵而至的五次高考模拟让我无心思考舒澄这道复杂的数学题。一切好像都恢复到了曾经的轨迹,直至七月的尾巴,舒澄突然发微信约我去江城最有名的小吃街。
岑岑得知之后,兴奋得上蹿下跳:“能直播吗?我打赌舒澄今晚一定要对你做点什么!”
我表现得毫不在意,但强烈的心跳声早就出卖了我的伪装。
江城临海,夏日夜晚的街道里满是辣炒各式海鲜和冰凉汽水混合的诱人气息,我和舒澄一边聊天,一边走在这样的夜晚里,我偶尔侧过头看他,他黑色的瞳仁比盛着可乐的玻璃瓶身还要透亮。
又走过了一个街角,舒澄突然认真地问:“姜好好,高考结束了。你想不想谈恋爱?”
我怔在原地。
——岑岑这个大预言家。
05
舒澄做什么都有他独特的作风,连追女孩子这种事情都不例外。
他仗着电影学院和S大不过半条街的距离,生生把S大当成了他的第二校园。明明电影学院有的是篮球场,舒澄却偏要带着朋友来我们这里,夏末的冰奶绿、秋天的糖炒栗子和冬日红彤彤的糖葫芦,舒澄连打篮球都有千万个借口,美其名曰“学数学费脑,急需改善生活”。
所有人都早已默认我们是情侣,可是舒澄还从未跟我正式表白过。
眼看着大学的第一个学期都已经过去,舒澄还是没有丝毫表白迹象,同我明里暗里打听过几次的岑岑都变得逐渐不耐烦,给我连发起了微信。
彼时我正和舒澄在南门外的小吃街吃热气腾腾的老鸭汤粉,一片氤氲热气里,被我不小心外放出来的岑岑的语音显得格外突兀:“我说姜好好,你也不用在一棵树上吊死对不对?大学里帅哥那么多,你随便——”
我万万没想到她的发言如此惊天动地,手忙脚乱地关掉扬声器。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舒澄已经放下了筷子看着我。我本来有点不好意思,却听见他慢条斯理地重复:“大学里帅哥那么多——”
我毫不犹豫地接:“大学里帅哥那么多,但谁也比不过我对面在喝老鸭汤的这位。”
舒澄很吃我甜言蜜语这一套,挑挑眉低下头喝汤,又被一口呛得皱眉咳嗽了起来。
他这样一张脸,即使放在美人如云的电影学院也依旧是出众的。我多看了几秒,在心里庆幸自己幸好能早几年遇见这个笨蛋帅哥。
不知道是不是岑岑的那半句话刺激到了他,一个月之后我的邮箱里突然出现了一封来自昵称为SC的人的邮件。里面是一个乱码网址,我原本以为是什么垃圾邮件,却在打算删掉的时刻心思一动把它复制到浏览器里。
网址跳转出一个正方形浮窗,里面有一根红线在歪歪扭扭地画着心形。
背景在自动播放舒澄剪辑的一个视频,他截取了几十部电影里经典的表白情节,在红线按照坐标轴顺利走出心形函数曲线的时刻,画面拼接成了一封情书。
那头的舒澄似乎知道我已经看完了视频,屏幕黑掉的下一秒,我收到他的微信,一如每日一次来见我时一样:“姜好好,下楼。”
我飞奔到宿舍楼下,毫不客气地品评他的视频:“21世纪了,还用心形函数这种老套的表白方式,说出来要被全数院人嘲笑的。”
“可是我不是数院人,对你这些东西一窍不通,还熬了一整个月的夜。”讲起这个,舒澄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好,数学本身便是浪漫的根源。”
我说不过他这个脑回路奇异的天才艺术家,只好佯装无奈地屈从于他的笨拙浪漫。
事实就是,在接近二十岁的这个春天前夕,我终于彻底破解了十七八岁时念念不忘的那一道数学题。
06
平心而论,舒澄是很称职的男朋友。
舒澄在离我们学校不远的地方租了一套小公寓,保研后读硕时,我们便生活在了一起。他总是很有仪式感,即使几年过去也能清楚地记得我们之间每一件值得纪念的琐碎小事,并且不厌其烦地准备同上一个纪念日相似的惊喜。我在学校里被课题和实验折磨到身心俱疲的时候,回到那个狭小的公寓就像是回到永远不会存在烦恼失意的乌托邦城堡。
周末的闲暇时刻,我们不是用投影仪看舒澄选的老电影,就是研究一点新鲜事物。有一次我们一起缩在厨房研究刚买的烤箱,试图折腾出一个小蛋糕。
可惜我们实在没有料理天分,加热的温度和时间没控制好,打开箱门的瞬间便发生了“小型蛋糕爆炸案”。
白色奶油任性地喷溅在黑色料理台和我的手臂上,我和舒澄愣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没过上几秒,他突然飞快地跑到书房找出相机,笑眯眯道:“好符合韦斯·安德森的色彩美学。”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我忍无可忍,气势汹汹地把奶油抹到他的脸上,最后又和他笑着蹭到一起。
事情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呢。
大概是舒澄从电影学院硕士毕业后,花光了自己的全部积蓄成立那家小小的电影制作工作室开始。
他最忙的时候,我一边拼命维持满绩申请学院内实验室的博士名额,一边着手修改进入到三审阶段的CSSCI。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两个人的时间表完全错开,白天黑夜颠倒。偶尔我回到我们共同的那间小小公寓,也只能看到茶几上永远亮着的电脑屏幕和舒澄疲惫的睡颜。
工作室最开始只能和更大的制作公司合作,承擔诸如整理分镜和后期剪辑一类的事情,工作室的人不多,一切事情都要亲力亲为,舒澄忙得满城跑,我们一周都见不到一次面,硬生生地像在经历异地恋。
直到有一天舒澄突然对我说:“好好,我可以拍自己的电影了。”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初见时的舒澄,提起电影时眼睛里的光像是夏末的火焰,有着能燃烧一切的力量。
晚上我们有仪式感地出门大吃了一顿,玻璃杯碰撞的声音像是通往新生活的风铃,我们都以为这只是日后无尽美好的开始。
可是后来……
我看到的只是被艺术吞噬的少年舒澄,和变得陌生的成年舒澄。长时间的艺术创作消耗让他整个人变得敏感易怒,有时他心情不错,会邀请我一起看半成品的片子,但很快又会因为我提不出什么建议而变得暴躁起来。我们偶尔会爆发争吵,关系像是冰箱冷冻层那一块半碎不碎的薄冰。
他表现出快乐的时刻少之又少,甚至都不再会因我特意带回来的海棠而欣喜。
明明也没有过去多少个春天,可是当我再同舒澄对视的时候,见到的只是完全陌生的脸。
07
在家里待了整整一周之后,舒澄终于说出最坚定的一句。
“最后一个镜头,我要重拍一次。”
我正在和菜板上表面光滑的洋葱搏斗,没反应过来他的话,只是愣愣地眨了眨眼睛。
舒澄又说了一遍,但好像从来都不是在对我讲话,他斩钉截铁地重复:“最后一个镜头,我要重拍一次。”
我回过神来,认真地附和他:“好啊。”
虽然他现在早已不在意我支持与否。
对于舒澄想要做的事情,我从未持过反对意见,尽管总被他理解成是我对他的敷衍。其实根本不是这样的,我太清楚舒澄是什么样的人了。我没有办法阻挡他追寻他想要的光芒。
只是我对他的行业知之甚少,他也越来越少地把这些讲给我听。我不了解片子的制作流程,不知道成品的制作周期,不知道启动资金和周转资金如何获得,不知道其中无数道关卡。我只知道这是舒澄一定要完成的事情。
所以直到很久过去,我都仍舊以为那天不过是无数平凡一天中的之一。
那天舒澄出门很早,熟悉的器械大车停靠在小区楼下等着他,我在朦胧中看到他穿上那套被他戏称为“战服”的棕色工装,拿走了放在桌子上的黑色剧本分镜册。
我习惯性地对他讲:“一切顺利,早点回来。”
舒澄笑了笑,没有回答我,转身打开了房门。
舒澄和他电影的出名方式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热搜的标题简单直白到令人心悸:新锐导演拍摄片场突遭意外,不幸身亡。
其实每一天都可能会有很多个诸如此类的新闻,我偶尔见到类似的新闻真的鲜少会点进去,偶尔出于好奇点进去看上几秒,最多也就是能说出一句“真是可惜”。
只不过这一次我成了事情的半个主角。
傍晚时分,剧组的副导演敲开了家里的房门,年轻男生左右手拎满了花束、果篮和各种礼盒包装,面对着我显得手足无措。提到这件事时,他歉疚地看着我,眼睛里面是真诚的惋惜:“舒导为什么那么执着于那一个镜头呢?明明没有这个必要的,明明如果他不坚持就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的。”
玻璃水杯旁边是那一盒枯萎的海棠花瓣,它们泛黄卷曲,馥郁香气像是来自于20世纪的虚幻梦境。我盯着它看了几秒,轻轻地说:“对啊,为什么呢。”
可是舒澄又一直是这样的人。高中时他建立他的电影社团,拼贴海报上最显眼的一句便是——
“朝闻道,夕死可矣。”
08
舒澄的电影上映在槐树的白色花瓣铺满街道的时节。
电影上座率不高,因是正巧撞上黄金档期的大片上映,便只能被排片在影院无人问津的深夜和清晨时分。坐在我前几排的位置有一对年纪不大的情侣依偎在一起,起先两个人还在认真盯着屏幕,后来大抵是受不了文艺片晦涩的脚本构造和繁杂的镜头切换,干脆旁若无人地凑到一起亲热,权当花钱享受影院舒适的沙发椅。
我默默换到了视野不受遮挡的位置。
整部电影的大部分情节,因为我陪舒澄看过太多次,都快变成烂透于心的熟悉,唯独最后一个镜头。
在最初的版本里,电影结束在一个阳光温柔的晴天,现在却被他改成了雨天。
连绵的雨水涨满整个城市的空隙,顺着晾在阳台未被收拾妥帖的衬衫下摆一路滴落流淌过公寓的墙体。有一张纸被折成了飞机的形状,缓慢滑过那一片苍白的天际,最后随着那一声刺耳的刹车声音彻底跌入路边的水洼里。
镜头极速晃动了几下,随即整片幕布变成了黑色。
舒澄偶尔会无可奈何地说我“不懂艺术”,我对此毫不在意,时常回赠他一句“搞数学需要什么艺术细胞”,可是在这个影院尚且黑暗的时分,我突然很想问:不管是电影还是人生——
舒澄。这就是你想要的结局吗。
放映厅灯光尚未重新亮起的瞬间,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平凡的一天。
当时我还是大一,暑期留校做数学建模大赛的论文综述,终日坐在图书馆阅览室里的小桌边自习。有天队友不在,留我一个人愁眉苦脸地整理小山状的实验数据,直至电脑屏幕闪烁两下,进入电量不足的休眠状态。阅览室的窗户能看到外面有一小块篮球场,舒澄领着他的一群朋友故意跑到我的楼下打球,薄薄的窗玻璃把木桌和球场分割成两个世界。
有一秒钟,球被篮板反弹开,又重重砸在地面上,噪音听得我眉头一跳。我拉开窗户,伸出脑袋对着下面恼火地喊:“喂——舒澄——!”
穿着三号红色球衣的少年猛地抬头看向了我,笑着说:“好好,你写完啦?快下来!”
那会儿他依旧年轻,看向我的眼底尚且有着少年人热烈莽撞的爱意,比围堤道上的任何一朵盛放的玉兰都浓郁。
可这些往事很快就浩荡穿过我的青春时代,裹挟走了那些恢宏的明亮时刻。
09
欲买桂花同载酒。
终不似、少年游。
——[宋]刘过 《唐多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