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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入海流

2022-08-21棉花羊羊子

花火彩版A 2022年4期

这是沧城江流尽头所在的城市,很美丽的城市。

来吗,我等你。

新浪微博:@棉花羊羊子

1

沧城邻水,东方的朝阳点亮江面时,小城未熄的灯火如萤,温暖的光点如玉带蜿蜒。

站在城市边缘的旧楼上,能瞧见一座火力发电站,几根烟囱状的巨大冷却塔被晨光染成灰橘色,冒着滚滚白烟。

沧城是一座老城,随处可见巷子,甚至保留着青石板路。

此时人们刚醒,街道上行人不多,码头上却聚着一群年轻人,被围在中间的少年十六七岁模样,个高腿长,黑发凌乱,眉目冷,嘴唇薄,微微抿着,像锋利的刀子,一看就是个硬茬。

“殷九,你一直看不上我们是吧?”

“今天,哥几个话就撂这儿了,你不愿意也得愿意!”

被围着的殷九微微活动了一下右手,他手骨清晰分明,修长有力,也正是这只手拿下了一个又一个佩剑比赛冠军。

殷九捡起地上拇指粗的树杈,握在手里试了试手感,简单的动作,却真如握着一把剑般,优雅从容,锐不可当。

“谁先来?”

殷九抬起眼皮,不耐烦地看向周围,而先前与他约战比剑得不到回应的男生们此时却踌躇不前,毕竟对方是国家队都想要的人。

“啊!呀!”

一个故作凶悍的叫喊声打破沉默,冬阳照亮整个码头。有一个穿着白色绒毛衣裳的圆滚滚的团子从远处飞奔过来,然后如炮弹一般撞开围着殷九的人,最后一下子扑到殷九跟前,不想没刹住车,跌在地上啃了一嘴泥。

殷九目光深沉,神情肉眼可见地变得难看。

胖团子摔倒了,殷九手指动了动,却没伸手扶她,而是皱着眉问:“你这是唱哪一出?”

年薇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挡在殷九前面:“殷小九,我保护你。”

年薇十四岁了,脸上却还带着婴儿肥,白白净净,大眼睛,特别讨喜。不过此时这张脸上灰一块、黑一块的,额头还因刚刚撞人时撞到对方身上的钥匙上被磕红了一坨。

“殷小九……”殷九重复了一句,冷眼看她,“谁是殷小九?”

年薇弯着眼睛笑,露出整齐的贝齿:“你就是殷小九。”

殷九的目光在年薇那张无畏的脸上停留片刻,牵了牵嘴角:“你又皮痒了。”

说完殷九便将年薇拎起来,跟提鸡崽似的,准备将人带走,却被一旁的人拦住。

殷九满脸嘲讽:“刚刚给过你们机会了,一个个畏首畏尾,如今还想拦着,配吗!”

此话一出,众人皆愣,支支吾吾半晌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最后竟无人反驳,让出了道。

年薇眸光晶亮:“殷小九真帅。”

殷九斜她一眼:“目无尊长。”

年薇晃着毛茸茸的脑袋,振振有词:“你叫我年小薇,我自然叫你殷小九。”

殷九薄薄的眼皮一耷:“你今天的早读老师是灭绝李师太吧,你要迟到了。”

年薇连忙抓紧了殷九的手臂,笑得乖巧:“我记得你有开机车过来吧,殷九……哥?”

殷九唇角微扬:“你倒是识趣。”

2

年薇上初二,殷九上高一,两人在同一所学校。

他俩匆匆赶到学校时,却因没穿校服、忘带学生证被拦在大门外。两人在门口被记了名,等老师来捞人。

“啊,这下彻底赶不上早读了。”

校门前的老树也不知有多少年岁,树干上垂着灰褐色的根须,在轻风里飘荡,空气里有几分隆冬时节特有的清爽。

日光穿枝叶而过,暖洋洋的,令人昏昏欲睡。年薇的脑袋如小鸡啄米般往下点,她强撑着精神,拿手捅殷九的腰:“咱们跑吧,站在这里傻里傻气的。”

殷九皮肤白,冬阳一照,整个人白得有些晃眼。他微垂的黑眸瞧着有些深,凉凉地看她:“刚刚路过理发店的时候,老板说你捡了个人,差点带回家?”

事实上,年薇才是殷九捡的,养了她好几年。

“怎的,有我还不够?”

听到这话,年薇立刻打了个激灵,瞌睡醒了,她可没忘记,殷小九是个小心眼,特别爱吃醋。

年薇穿得像个白绒球,但她是小骨架,身材纤细,可面上的婴儿肥总让人觉得她胖乎乎的。那双大而圆的明亮鹿眼总能瞧得人心软,她努力睁大眼睛,眨巴两下,望向殷九:“殷九同学,我想提高成绩,你辅导我行吗?”

殷九目光落在她白皙的脸上,顿了一下,不为所动:“少转移话题,先聊聊那个男生。”

“先聊学习吧,咱们学生就该以学业为重!”年薇讨好,“跟你在一起为什么要聊别人,这是对美好时光的浪费。”

殷九瞥了她一眼,这才放过她:“以后少去管那些阿猫阿狗。”

“好!”年薇似想起什么,仰頭看他,“你这几天去哪儿了,之前走得那么匆忙?”

“去了趟医院。”殷九声音淡,“右臂有些不舒服,之前伤着了。”

年薇揪着眉心问:“严重吗?”

“还好。”

冬阳暖,校园内玉梅飘香,年薇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那以后由我罩着殷小九!”

殷九一巴掌糊在她额头上:“又叫我殷小九……你的长幼之节呢?”

年薇还没来得及辩驳,“赎人”的班主任来了。

年薇跟着班主任回到教室时早读已经结束了,正值课间休息。

她刚坐下就听见周遭小声的议论。这些天有一则热门新闻,讲的是弃婴被人收养,十多年后,弃婴的生母又想寻回弃婴的故事。不知怎的,话题就转移到了无父无母的年薇身上。

年薇这人特别较真,面对同学的议论,她不会装作听不见,而是上前逐一纠正:“我不是弃婴,我是被人贩子拐卖过来的。”

她认真严肃的神情惹人发笑,私语声更高了。

一个冷淡的声音突兀响起:“你们初中部的学生真闲,有空就嚼舌根。”

这话一出,教室瞬间安静了,年薇抬头看去,殷九正站在教室的前门门口。

艳阳天里,冬季的风夹杂着些许枯叶的味道,少年颀长的身姿被笼上一圈明亮的轮廓,像时尚杂志封面的人物一般好看。

年薇面上一喜,小跑到他跟前:“你怎么来了。”

殷九把从小卖部买来的面包放到她怀里,目光落在她冻红的手上,语气不悦:“手套呢?”

年薇下意识道:“给安越了。”

殷九:“安越是谁?”

“我捡的那个男生。”话刚说完,年薇心里就咯噔一跳——完蛋了,殷小九铁定要不高兴了。

果不其然,殷九瞬间沉下脸,转身走了。

3

殷九在生气,一整天没瞧着人。

晚自习放学后,年薇犹豫半晌,终是去见了安越。

老胡同上的天空纵横着黑色电线,将夜幕分割成小块。胡同光线暗,安静得能听见远处的猫叫。年薇踮着脚站在青砖上,伸长了脖子往胡同邊上房屋的窗户望去,嘴一张一合,与窗户那头的安越说话。

杂物间没有灯,隔壁人家模糊的灯火与淡淡的星光混在一起,依稀能看清贴墙而站的少女的轮廓。她语速很慢,说话时嘴里的白雾随着晚风飘远。

跟着年薇过来的殷九,一眼就瞧见了抓着砖墙的她,像是在进行一场私密的约会。

殷九看了会儿,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发消息:少逗留,回家。

站在青砖上的少女根本没管震动的手机,继续跟窗内的人说着什么。殷九捏着手机的手紧了紧,站在墙边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凉风灌进衣领,年薇看时间不早了准备离开。不想两只脚绊了一下,直直地仰面往地面倒去。

昏暗的光线里,她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自己身后,对着她倒下来的身体张开双臂,稳稳接住。

少年火气重,怀抱像暖炉,温度顺着衣料蔓延到全身,轰的一下,年薇面红如番茄。

下一秒,殷九松开了手,声音冷:“这是在见谁?”

年薇搓搓手,偷瞄他:“安越。”

“上午刚答应了我少招惹‘阿猫阿狗,这么快就出尔反尔?”

年薇闭嘴不言,半晌才道:“老办法,比剑。我赢了,你就不管我。输了,你说了算。”

殷九被气笑了:“好得很。”

两人捡起树枝,但可能是殷九右手有伤,比画时他手里的树枝忽地落在了地上,年薇胜。

胡同光线黯淡,殷九的身影瞧着模糊,他微微低着头,瞧不清神色。年薇心里蓦地发紧,张口道歉:“你别生气了……我本是怕你分心,耽误你训练,不想告诉你的。”

她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轻声道:“那个……张老三搬回来了,安越是张老三的养子。”

星光淡淡,将寂静的小巷笼罩,良久过后,殷九抬起头:“那个传言将你‘拐到这里的人贩子?”

年薇点头,圆圆的眼眸里满是认真:“这安越脑子不灵光,我就想啊,他会不会也是被拐卖过来的。”

殷九目光在她脸上长久停留,靠在墙上的身体终是放软些许,昏暗的光里,年薇这才发现殷九抿着唇,脸色苍白,手握成拳抵着胃部。

“下次别藏事儿,要跟我说。”

殷九声线有些低,冷汗顺着他侧脸滑下,那双黑眸也没往常有神。年薇心里一紧,瞬间明白了什么:“你今天没吃饭?”

殷九撑着墙起身,没说话。

殷九的肠胃一直不太好,年薇抓着他的手往自己肩上搭,脸皱成一团:“殷小九,你真不让人省心。现在先去买药,然后吃碗热乎的。”

殷九曲横她一眼:“跟你说了多少次,不准叫殷小九。”

年薇充耳不闻,她是不会叫他哥的,殷小九就是殷小九。

4

面馆的塑料棚撑到了店铺外,底下搭着几张木桌,老板开锅捞面时腾腾热气就散开来,把橘黄的灯光都模糊了。

晚风一吹,热气四散,落了年薇和殷九一身。

吃了半碗素面,殷九面色好看了些许,许是食物温度高,他两片薄唇也红润起来,甚至连眼尾都有些红,整个人瞧着冷酷又妖冶。

“还难受吗?”年薇问他。

殷九抬眼看她,淡声道:“不气我比什么都好。”

“白天就想问你题了,一整天没瞧见人。”年薇拿出习题册,在昏黄的灯光下翻开书页,“你帮我看看这道题,老师讲的我总听不明白。”

殷九将书拿过来,还未将题目看完,来了一个女生问他要联系方式……接下来几分钟,又来了四五个女生。

回去的路上,年薇郁结难舒。她摸了摸脖子上的玉佩,上好的和田玉,在她还是婴儿时就戴着了。这东西在那个年代也算个贵重物件儿,足见父母对她的重视。坊间皆传,她是被人贩子拐卖来的,中途发现她病恹恹的就将她扔了。指不定她也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心尖宝呢。

刚刚那些姑娘一看就是被家里人宠着的,特别是最后那个戴着红色围巾叫李桨的姑娘,那般自信与骄傲,连殷小九都看了好几眼。

年薇心里不舒服,用手拍殷九的手背,酸溜溜道:“你也觉得那个叫李桨的姑娘好看?”

“是挺好看。”

年薇心口一堵,却听见殷九接着道:“那条红色围巾戴在你脖子上肯定更好看。过些天,我给你织一条。”

下一盏路灯离得远,高远的星光落下,殷九那双黑眸瞧着更冷,却有种莫名的温柔。年薇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着,一下又一下,火热滚烫,像是能将这寒夜点燃。

“你、你会织围巾?”冷酷的殷九与柔软的毛线,太不配了……年薇怎么也想不出他织围巾的样子。

殷九没有回答,而是忽然抓住她手腕,将她拉入巷子里。

力道有些大,年薇直接撞在殷九身上,殷九后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他微微皱眉,正要说话,年薇先发现了端倪,问他:“呀,那个……你是不是瞧见张老三了?”

不远处,光头张老三正跟几个外地汉子聚在一起,说着让人听不懂的方言。

“人口拐卖”一事,年薇也只是猜测,所以迟迟没有报警,怕冤枉无辜。

“是张老三,所以才拉你过来。”殷九看了一眼,垂下眼,声音有些低哑,“别挤我,退开些。”

年薇拒绝:“我不退,你是嫌我胖,压着你了?”

殷九皱眉:“起来。”

“靠一下怎么了,小气鬼。”

“再不起,罚你洗两天衣裳。”

年薇一愣,冬天洗衣服不都是用洗衣机清洗吗……

惩罚太轻,此时的年薇不仅不会起来,甚至还敢再压一次。

5

两人偷偷跟踪张老三到了较偏的院子,却因为院子里人多,不敢靠太近。

翌日,年薇和殷九早早去了前一天的院子探究竟……然后在拍照录像的时候被发现了。

冬风吹在面颊犹如针扎,太阳爬上高楼,阳光倾泻在整个城市,江面波光粼粼,朝阳下的冷却塔又开始冒白烟,登高望远,视野绝佳。

两人为躲避人贩子的追赶,拐进了一栋老楼,直到看那些人走远,才从楼顶直起身体。

顶楼风大,蓝白相间的校服飞扬,年薇靠着栏杆喘气,她转头看向殷九:“也不知这江流流向哪里……我以后想住在这江流尽头的海滨城市,在那里看每一条水流归入大海,有种万里奔赴的美好。”

青空下,暖阳里,少女那清澈明亮的眸子格外惹眼。

殷九眸色微沉,记下了。

年薇和殷九直接带着照片去了警局,不出意料地被警察叔叔教育了一番——以后遇事不可孤身涉险。

后来经查证,那些人确实有问题。那名叫安越的呆傻男生确实是走失人口,里面牵扯的事挺多。

警察还告诉年薇,若是有她父母的消息会第一时间联系她。

年薇看了眼警局外的殷九,点头:“谢谢叔叔,再见。”

在等待案情进展的日子里,家里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国家队的佩剑教练,王教练。

年薇坐在客厅的茶几旁写作业,时不时地望向院子。

蓝皮卷帘门半开着,阳光滑入室内,细小的浮尘后是老旧的家具,电视桌上有两张合影,一張是年薇与殷九的,一张是殷九与收养他的老人的。

老人曾是省队的佩剑教练,殷九一身本事都是跟他学的。但老人走得早,年薇没见过。

王教练认为殷九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这是他第二次登门,此时两人正在院子里说着什么,年薇听不见。

进国家队后,很可能一整年都不能回家探望,这也是殷九迟迟没答应进国家队的原因。年薇知道的,他不放心她一个人。

自己可真是个累赘,年薇暗想。

院子外忽然传来吵闹声,年薇抬头看过去。院子里又来了人,是一位留着利落短发的漂亮贵妇人,自己的五官与那妇人有六分相似……

6

一月后,一个作案长达二十年的人口拐卖组织被警方抓获,这事儿被各方媒体报道,也成了沧城百姓的饭后谈资。

那个整日说自己是被拐卖来的“小傻子”真的是被人贩子偷来的,惹得三中学生议论纷纷。

沧城的冬季暖融融的,高大的冷却塔沐浴在阳光里,市民家里的花藤从防护栏垂落下来,没有花朵,翠色欲滴,像清风里流动的瀑布。

街道狭窄,地势倾斜,车少,安静的街上,鲜绿的花藤晃动,经过花藤的姑娘像是走在油画里。

她戴着帽子,穿着新大衣,带着婴儿肥的脸因走路发热粉扑扑的,额角还有些许晶亮的汗珠。

殷九跟在年薇身后,中间拉开长长的距离,两人的影子投在干净的路面,像两条不会交汇的线。

殷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件新大衣上,价格昂贵,是自己买不起的东西。

他养了年薇好些年,主要经济来源是比赛的奖金,虽然生活过得去,但他的小姑娘总是穿着便宜的衣裳,一件贵的也舍不得穿。

思绪走远,再次回神时,前方的年薇不见了踪影。

耳畔却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殷小九,想什么呢!”

殷九凝眸看她:“你现在是富商家的大小姐,要矜持。”

年薇却不在乎,她笑得眉眼弯弯,像细瓷碗里一颗软乎乎的汤圆,戳一下,就流出糖汁儿来,她将手里的黑布袋递给他:“送你的。”

殷九打开一看,是一套新的击剑服。

“你那套衣服穿了那么久,早该换啦。”

“我不要。”殷九将击剑服递回去,淡淡道,“等你自己挣钱了再给我买。”

年薇有些失望,闷闷地问他:“这些天你躲着我干吗?”

殷九盯着她手腕上的银色链子:“我那天看见你哥哥在给你买饰品……还有上次也瞧见了一个姑娘……这是你的新生活,我过来不合适。”

年薇心里酸涩:“你说什么呢!”

“我进了国家队,快离开沧城了。”

年薇先是一怔,随即替他开心:“你这棵好苗子,终于有地方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啦。”

殷九黑眸微眯:“你这是盼着我走?”

年薇缩了缩脖子:“当然不是。”

她悄悄看他表情,又咧着嘴笑:“下周我生日,妈妈准备办一个生日趴,你来吗?”

“哪年生日我没陪你过?”

年薇闻言瞬间笑眯了眼。

7

年薇生日那天,沧城下了雪。

殷九撑着伞站在铁门外,飞雪落在黑色伞面,慢慢覆了一层薄薄的白。殷九透过黑色铁门上的镂空花纹,瞧见里面灯火通明的小洋楼,落地窗内人影晃动,很热闹。

开门的是年薇的母亲,她站在门口,丝毫没有要让他进院子的意思。

年薇的母亲不待见殷九,甚至怕他赖上她家。

直到年薇的声音传来,年母才态度轻慢地退了两步。

殷九走进铁门,年薇在屋门口探头探脑,目光落在殷九身上,瞬间弯了起来,浑身上下都透着欢乐。

她朝他摊开手,索要礼物。

殷九从袋子里拿出大红色的围巾,却不放在她掌心,而是直接挂在她脖子上。他将她衣领整理了一番,又将长长的围巾在她颈上绕了一圈,最后轻轻系好。

薄雪飘至门口,年薇任由他动作,望着他笑:“殷小九亲手织的?”

“嗯。”声音是一贯的冷,神色却是柔和的。

“织了多久?”

“一个月。”

年薇还想说什么,表弟却走出来叫她进屋,视线扫过殷九时顿了一下:“他就是跟你住一起的那个人吗?表姐,你怎么请他了,先前你一直寻找小姨的消息,不就是过得苦,这人待你不好吗?”

年薇愣怔,也不知这十来岁的小男孩从哪里听来的这些:“你胡说什么?”

殷九却从中捕捉到另一个信息:“你一直在找你的亲生父母……却从没跟我说过。”

年薇心里一紧,正要解释,却见殷九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将她围巾上的雪拂去,低声问她:“我对你不好?”

“特别好!”年薇立马表明态度。

殷九帮她正了正围巾:“那为什么瞒着我?”

年薇一时语塞,她虚虚拉住殷九的衣角,圆圆的眼眸直直地望着他,希望他放自己一马。

但年薇没想到,自己这试图蒙混过关的举动让殷九的眸色彻底沉下去。他没有强迫她回答,却也明白了什么。

他确实无法给她理想的生活。年薇的父母却可以,自己再如何努力,也是不能替代年薇家人的,更何况……他也确实准备将她托付给可靠的人。

小姑娘的皮肤是健康的奶白色,红色一衬,特别漂亮,殷九的手从围巾上松开,拍了拍年薇的脑袋瓜:“这些天有些忙,我要回去收拾离开沧城要带的东西,你玩得开心。”

少年撑开伞,长腿迈进风雪里,银装素裹的世界里,一道高瘦的黑色背影,在不甚明亮的天光下,看上去有种孤独的难受。

年薇愣在原地,却没有追上去。

因为有些事情解释不了。

收养殷九的老人将房屋和一些积蓄留给了殷九,但钱并不多。早些年,殷九为了两人的生活,像个小大人一般,推着推车在路边摆摊。他什么东西都卖过,经常被城管追着跑……

后来大了些,殷九靠击剑比赛,拿了不少奖金。

年薇一直认为自己是累赘,若是找到亲生父母,或许就能减轻少年身上的负担,而且他一直因为她迟迟不肯去国家队……

她本不想离开两人的家,但她不能让所有的担子全压在他一人肩上,所以她跟着年母走了。

他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如今他要去国家队了,她要让他放心,让他认为自己过得很好。

8

翌日,殷九离开了沧城。

晴空之上,白色的航迹云将透蓝苍穹一分为二。年薇仰头望着,心里想着:殷小九同学一定会为国争光,拿下世界冠军的。

之后整整两年,年薇都没再见过殷九。

年薇也没听到过关于殷九比赛的消息,她问他,他也避而不谈,年薇担心是因手伤严重,他才故意隐瞒……

于是年薇悄悄给王教练打个电话。

沧城的冬季还算温暖,日光又薄又亮,轻飘飘地落在身上,像在身上笼了一层无形的光膜,缓缓缩紧,堵住呼吸。

电话那头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远到她有些听不清,在心里重复对方说的每一个字,吃力地理解其中的意思。

王教练说,殷九两年前并未进入国家队,他患有肌萎缩侧索硬化症,俗称渐冻症。

那年,在院子里,他就将病情告诉了王教练。他骗她,不过是想让她知道自己会进入国家队,让她毫无负担地跟着年母离开。

这病,没得治。

耳蜗有尖锐的嗡鸣声,像无数的刺在往太阳穴扎,年薇颤着手拨打殷九的电话,却迟迟无人接听。

先前,他说最近训练量大,暂时不联系了……

年母拿着包裹走进她卧室,关切地问她:“薇薇,你哭什么,怎么了?”

年薇目光落在包裹上,她认得殷九的字,这是他寄的。年薇一把抱过年母手里的包裹,却瞧见单子上的寄出时间是一个多月前。

这中间,整整隔了三十多天……

“快递公司都说这东西险些掉了,没想到又给找了回来。”

年薇什么也听不见,她飞快地打开包裹,里面掉出一大沓照片……

花花绿绿散了一地。

照片上有一座很漂亮的城市,蓝天白云,海天一色,夏日气息扑面而来。

云霞很绚丽,有的像打发的奶油飘浮在海面上空,有的像一团团散开的雾,有的像一朵朵棉花糖……还有精致的木屋,细腻的沙子,被晒干的贝壳……还有殷九居住的地方。

是一栋干净的老楼,小区植被很多,居民的小阳台上放着花花草草,闲暇时,殷九会坐在阳台的躺椅上观景看书……

年薇拿起压在最下面的一封信,展开。

信上如是写着——

这是沧城江流尽头所在的城市,很美丽的城市。

来吗,我等你。

9

殷九在这座海滨城市住了两年。

年薇喜欢这里,江河入海流,她喜欢这种万里奔赴的浪漫。

殷九没进国家队,也进不了国家队。

年薇有了自己的家人,他也算功成身退。

不打扰,就是最好的成全。

殷九来这座城市后,生活很单调,他时常坐在小阳台上,靠着躺椅,看一次次的日出和日落。日出時,阳光照在身上很温暖。日落时,余温褪去,凉得让人怅然若失。

殷九拍了很多漂亮的照片,隔几天便与他的小姑娘聊天,日子过得并不沉闷。

唯一不如意的便是,时间一天天过去,他从能独立行走,变成需要依靠轮椅。

在生命的最后,他突然很想见她。

可他留在这座城市本就是想瞒她。

后来,他给她寄东西时写了一封信,若是他能活到她到来……就是天意。

殷九一个非常安静的夜晚离开,星星沉在海底,碎光粼粼,海浪声听在耳里很舒服,也很孤独。

他曾想过,如果每一条江流都会归于大海,那只要他等在这里,她是不是就会归于他。

可那个姑娘来得太慢了。

他等了很久,小阳台外的天黑了一次又一次,海平线上的朝阳升了一轮又一轮。

他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再也睁不开眼。

最后,在寂静的夜里,与江海同眠……

此时,他才明白。

原来,不是所有的江流都能归于大海。

10

张芸是殷九在这座海滨城市的房东,今天,她把那个早逝少年租的房屋卖出去了。

卖给了他一直等待着的那个姑娘。

那姑娘拿着合同,趴在他最后睡着的躺椅上,哭得撕心裂肺,宛如杜鹃啼血。

……

后来,张芸收租时总会见到那姑娘几次。

看着她背着书包在这里上高中、大学……步入社会。

看她从稚嫩变得成熟,十多年的时间,这姑娘身边没有一位男性朋友,她总是一个人,一个人走过清晨与黄昏,一个人坐在小阳台听海潮声,一个人与空气碰杯。

张芸也曾想出言开解两句,但她还未开口,那姑娘便笑盈盈地看着她:“张阿姨,你上次说他把相机忘在你那儿的事,你再给我讲讲呗。”

张芸瞬间说不出话来。

她呀,那个少年一直等待的姑娘,在用一辈子的时间告诉他——

江流归于大海。

我,永远归属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