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间施展的魔法前，我释然了

◎ 肖 遥

前段时间，我嫂子跟我爸妈吵架了。原因是嫂子收拾屋子时扔了好多我爸妈囤积的“垃圾”。嫂子说有本关于“断舍离”的书上写道，一件东西如果两年不用就该处理掉，不仅仅是因为占地方，还因为被弃用的东西会产生“怨气”，从而影响到主人的身心健康。

这种说法本来就缺少科学依据，老人们显然更不会同意。他们对此自有看法。比如孙子们的玩具在老人家眼里是宝贝，尽管孩子们已经读大学了，但看到那些玩具就像看到他们小时候的可爱模样，老人怎么舍得扔掉呢？我们眼里的“破烂物什”，还有我妈亲手给我哥织的毛衣，我爸亲手修好的一把伞……这些，是他们的记忆，是过去某个熟悉的瞬间。这些我们所不理解其价值的东西，满是他们过往岁月的痕迹。其实老人可能也不是爱囤积，只是对“过去”舍不得放手。

我对爸妈说：“嫂子是不方便跟你们说实话，要是我就直说了——‘这年头更值钱的不是这些物件，而是放置东西的房子！’”接着，我故意岔开话题，约他们陪我去看房。我的用意是让他们把注意力从那些旧事旧物中抽离出来，往前看看，接触这个时代的脉搏，同时也让他们知道我成天在操心着什么。

我驱车载着他们前往一个楼盘。置业顾问热情地围着我们转，像导游一样介绍整个小区。我爸看房的积极性很高，但关注点似乎有点儿偏，他一个劲儿地问置业顾问：“这房子的地基要打多深？”对方被他问得一头汗，结结巴巴地回答：“叔叔，我可不是搞工程的……”我在一边听着，使劲憋着才没笑出来，我爸真是购房者中的“一股清流”啊。如今的购房者都显得很内行，问的往往是“容积率多少”“土拍价格多少”“备案价多少”等专业问题，这些均在置业顾问的知识范围内，我估计他从没碰见有人像我爸这样，问这种只在项目评审会上才会提出的问题。置业顾问于是转移话题，告诉我们小区里有诊所，还配备老年人活动中心。对于这些，我爸这位机械工程师根本不关心，他几十年前的职场角色已然上身，认真地叮嘱这位年轻人：“请你问一下搞工程的，这地基打了多深，回头给我回话。”态度不容置疑。

我妈的反应则截然相反。置业顾问起劲儿地介绍楼盘附近规划的地铁和商业设施，我妈却在一旁嘀咕：“最好别发展起来！”她才弄不清楚房产增值全靠周边设施的规律，只觉得那种空寂辽阔的自然是最美的，如果被什么商业场所破坏了就太可惜了。后来，她竟然靠在售楼部的那个长沙发上睡着了。

总而言之，我爸妈对买房毫无兴趣。他们一听到看房结束便如释重负，兴高采烈地说：“那咱们去山上摘柿子？”我嘴上说“陪你们玩儿去”，心里却在紧张地计算着：如果买下刚才的楼盘，首付款还差多少……我忽然觉得这一幕好熟悉，小时候我缠着爸妈玩的时候，也曾见过他们脸上这种强忍着不耐烦的表情，虽然勉为其难陪我玩了，但明显看得出他们心不在焉且心事重重。

下午爬山时，我不断地发微信与置业顾问讨论两个楼盘的性价比，我爸在一边不停地催我：“别玩手机了，赶紧去摘柿子呀。”一瞬间，我恍然觉得我爸变成了小孩子，准备叉起腰来跟我吵架：“你不陪我玩，你是坏人！”我真想与他理论一番：到底是买房子重要，还是摘柿子重要？然而话到嘴边还是收回去了，转念又想到自己小时候。如果当年的我听到那些“义正词严”的话，肯定会充满沮丧，但内心又对做个大人不无向往。

如今角色反过来了，我竟然成了那个忙着“重要事情”的大人，我的父母成了抱怨我不好好陪他们玩的小孩。与小孩子不同的是，他们可能并不愧疚，而是觉得自己抱怨得对：“你怎么对玩这么不上心？这么好玩的游戏你竟然也三心二意，真是够无聊乏味的！”也可能，他们的心情也有点像我小时候，对我不无艳羡，觉得做个背负重担的“大人”，那种有担当有力量的姿态也很好看。

我父母到了这个年龄，对体能和力量变得既畏惧又向往，他们特别热衷于锻炼身体，也很自豪于自己能坚持早起，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对时间宣战，就像我作为一个中年人，试图用投资来获得安全感。我们明明知道，这些像西西弗斯推石头上山一样，都是徒劳，但谁都不能否认这些投入的过程有其意义。

我们越长越大，父母却越长越小，时间在对我们施展残酷的魔法。当我把角色代入后反而释然了，在时间面前，我们都是脆弱而渺小的，哪有什么大事情？哪有比陪伴亲人更大的事情？

我在山上跑，感觉浑身充满力量。一回头，父母落在后面，正在吃力地追赶。我站在原地等待父母，决定不再关注手机，我对着他们喊：“你们别着急，慢慢来，有我在！”

（常朔摘自《解放日报》2022年4月3日 图/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