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仙记》的三重意蕴
2022-08-19曾丽琴中国福建
■ 曾丽琴(中国福建)
除了《孽子》,白先勇的其他小说创作都是中短篇。他的这些中短篇灵活地组成各种集子在不同的出版社出版,如台北文星出版社1967年出版的《谪仙记》、台北仙人掌出版社1968年出版的《游园惊梦》、台北晨钟出版社1971年出版的《台北人》、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年出版的《白先勇短篇小说选》、香港华汉出版事业公司1987年出版的《白先勇自选集》、2007年台北尔雅出版社出版的《纽约客》等。在如此多的白先勇小说选集中,以《台北人》和《纽约客》最为知名,这可能是因为这两部选集区分度比较高,选入的篇目不重复,而且各各特征明显——两个集子的故事背景一部集中在台北,另一部集中在纽约。但显然,《台北人》的影响力远大于《纽约客》。
《台北人》出版于1971年,《纽约客》却直至2007年才出版。《谪仙记》便是《纽约客》的开首第一篇,但这并不代表着《谪仙记》写得晚,事实上,《谪仙记》这篇小说在1965年就已刊载,创作时间早于除《永远的尹雪艳》之外的《台北人》各篇。《纽约客》中的六篇小说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谪仙记》到二十一世纪初的《Tea for Two》,创作年代“悠悠忽忽已跨过了一个世纪”。白先勇在这个集子的后记中自嘲说“出版人为等待出版这个集子恐怕头发都快等白了”。
《谪仙记》最早刊载于白先勇与欧阳子、王文兴、陈若曦等好友1960年创办于台北的《现代文学》杂志第25期,但其时白先勇已赴美留学。
《谪仙记》讲述了一个上个世纪中期由中国去美的年轻女子李彤的故事。李彤曾是高官之女,无论在中国还是在出国后都风光无限,但在1949年其双亲海上遇难后便自暴自弃,酗酒、赌马,放纵自己,最后自杀于威尼斯。
白先勇的小说无论是《台北人》还是《纽约客》都有挥之不去的失落感与惋惜感,其中最突出的代表当属《游园惊梦》,所以,欧阳子才将白先勇喻为“王谢堂前的燕子”并以之讨论其《台北人》的创作。《谪仙记》中的李彤也是这样的一只燕子,她的钟鸣鼎食之家一夕之间化为乌有,这是她的生命不可承受之轻。但这并非李彤之死最主要的原因。事实上,虽然李彤父母双亡,但她的经济并不差,而且身边不乏高层次的追求者。如果李彤愿意,她是很容易就可以回到上流社会的。《台北人》中绝大部分主角虽然失落却并不放弃,但李彤完全放弃了自己,在这一点上,《谪仙记》与《台北人》的主题有着质的不同。要理解《谪仙记》,还须将之与白先勇同一时期创作的一系列以纽约为背景小说共同讨论——虽然这些作品只有《谪仙记》一篇收入《纽约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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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3年,白先勇赴美国爱荷华大学创作班学习,1964、1965年创作了以美国为背景的《芝加哥之死》《上摩天楼去》《安乐乡的一天》《火岛之行》等短篇小说,之后才是创作《谪仙记》。在这些小说中,尤其是《芝加哥之死》与《安乐乡的一天》,白先勇呈现出了对全球语境下中国传统文化如何自处与发展的焦虑。《安乐乡的一天》中的依萍虽然身处纽约,但依然认定自己是中国人,而且坚持让女儿宝莉讲中文。但是她的先生伟成却几乎完全美国化了,因为他认为“在美国生活,就应该适应这里的一切”。而宝莉在上小学两年后也不肯讲中文了,并且也将自己认同为美国人。于是依萍与女儿、丈夫起了巨大的争执,最终获胜的是丈夫与女儿——伟成认为依萍过于激动并喂她吃了一粒镇静剂。《芝加哥之死》中的吴汉魂来到芝加哥并攻读西方文学专业,然而正如他的名字所暗示的,一个华人如果放弃了自身的文化与传统,终究是难于自立于世的,所以,最终他“死于芝加哥,密歇根湖”。
在1976年为《寂寞的十七岁》小说集写的“后记”中,白先勇既谈到了他刚到美国时的“认同危机”,也谈到他对中国传统文化强烈的乡愁。正所谓越是在他者的疆域,越是会意识到自我的存在。在爱荷华学习西方文学的时候,白先勇读得最多的却是“关于中国历史、政治、哲学、艺术的书”。这些阅读进一步激发了白先勇对中国传统文化的领悟与热爱。因此,李彤“谪仙”之“谪”不只指其如《台北人》中各主角家世的没落或社会地位的崩塌,更是表达了白先勇对其当时中国传统文化在全球被降解的担忧。如是,从这个意义上来看,《谪仙记》的主题是比《台北人》更开阔的。
白先勇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熟稔与热爱众所周知。白先勇自1963年赴美后就一直生活在美国,但他始终保持着中国人的灵魂和传统,小说创作也始终“保持着比较鲜明的民族风格”。白先勇认为中国传统小说的特色是擅长使用戏剧法,也就是以场景中的动作、对话以及意象描写取胜,而不是长篇累牍地叙述与分析。白先勇深得这种戏剧法的精髓,也十分鲜明地表现在《谪仙记》中。《谪仙记》以打牌、喝烈酒、赌马、豪赠钻戒、坐敞篷车兜风五个场景以及蜘蛛发饰这一意象生动地表现了李彤后半生的佻挞与放纵。而最精彩的场景当属小说结尾。李彤自杀后,她的三个发小组了牌局以李彤的方式狂欢放纵了一个通宵。白先勇没有让这些人物说出任何一个有关悲伤的字眼,但是,在生动的场景描写中,她们的悲伤却大得铺天盖地,也满满地弥漫在读者心间。这正是中国传统审美所谓的“哀而不伤”“意在象中”的写法。
白先勇以李彤之死表达了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焦虑,然而小说浓郁而成功的中国传统笔法却反驳了他的这种焦虑。事实上,近些年中国传统文化在全球的广泛传播也反驳了白先勇上世纪60年代的这种焦虑。当然,白先勇在近些年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弘扬中也克尽一己之力。他在2000年牵头打造了青春版《牡丹亭》并在全球公演了100场,不仅让中国人重新认识了自己的文化之美,也深深震撼了外国人。另外,自2014年以来他在祖国大陆许多大学讲授《红楼梦》通识课并将之结集为《白先勇细读〈红楼梦〉》一书出版,让更多的人认识到中国传统文化之精致与深厚。
然而,或许《谪仙记》还可以超越民族文化的角度来解读。中国传统文化除了是中国的文化,它更代表着全世界所有在历史长河中缓慢形成的美丽而精致的文化。有人认为,自二战以来的全球化其实就是美国化,也就是美国以自身的政经优势,用好莱坞、可乐等快餐式的文化抹去了许多其他民族、其他国家美丽精致的文化。正是基于此,法国率先提出“文化例外”以对抗全球文化的快餐化与粗俗化。《谪仙记》创作的年代正是美国文化在全球开疆辟土的初始,白先勇十分敏锐地意识到它粗糙的一面以及对古老文化的破坏性,并表达了对它的忧虑与反抗。
小说中李彤之所以选择死于威尼斯这个地点并非无所指。《死于威尼斯》是著名德国作家托马斯·曼1911年创作的名篇,是一部悼惋与精致文化的杰作。李彤不自沉于纽约,而自沉于威尼斯即是对美国文化之否定与批判。白先勇的这一批判主题在创作于2003年的《Tea for Two》一篇中表达得更为直接。白先勇借小说人物之口批评Tea for Two的粗俗化,将之贬为“垃圾堆”和“猪窝”。
在《台北人》各篇的光芒下,《谪仙记》这篇小说一向被人所忽略。若论艺术性,它自然不是白先勇最杰出的作品,但就其意蕴来看,却是重重包裹,一重高过一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