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人和他的灵魂》的格雷马斯矩阵理论解读
2022-08-17袁思颖湖南师范大学长沙410081
⊙袁思颖[湖南师范大学,长沙 410081]
一、《渔人和他的灵魂》的格雷马斯矩阵
(一)结构主义与格雷马斯矩阵
结构主义兴起于20 世纪60 年代,认为“事物的真正本质不在于事物本身,而在于我们在各种事物之间构造,然后又在他们之间感觉到的那种关系”,也就是说,结构主义作为一种思维模式和分析方法,事物间的结构关系先于其意义本身,其本质正在于结构过程之中。结构主义者将结构分为表层结构和深层结构,表层结构直观可感,深层结构则需要借助一定的认知模式才能发掘深究。而在结构主义中,二元对立模式往往成为结构分析和意义阐释的基本模式。法国结构创始人列维-斯特劳斯的二元对立思想则对结构主义文论产生了重要的示范性影响,而立陶宛结构主义学家格雷马斯正是在继承列维-斯特劳斯的基础上提出了“符号矩阵”理论。
格雷马斯认为,尽管所有故事都建立在对立关系上,但二元对立不足以充分说明文本中各人物/要素之间的关系,因而在符号矩阵中将二元对立扩展到了四元对立。同时,矩阵理论也受到亚里士多德逻辑学中命题和反命题的影响,因此四元对立与命题和反命题相互结合,形成了如图(1)的框架。
图(1) 格雷马斯矩阵图
其中,X 与反X 的对立关系是故事发生的起源,随着对立关系的生成发展又出现了非X 和非反X。这个意指结构中出现了三类关系,首先是存在于X 与反X、非反X 与非X 之间的对立关系;其次是存在于非X 与X、非反X 与反X 之间矛盾关系;再次是存在于X 与非反X、反X 与非X 之间的蕴含或互补关系。
(二)《渔人和他的灵魂》的矩阵结构
《渔人和他的灵魂》作为奥斯卡·王尔德的童话作品之一,尽管承袭了王尔德童话的一贯风格——唯美主义外衣下以批判社会现实为核心的人间悲剧,却由于人物形象和人物关系的复杂性,成为王尔德九篇童话中最为晦涩难懂的一篇。格雷马斯矩阵则能够帮助我们明晰故事结构与人物关系,从而透过故事的表层结构进入深层结构,更为深刻地把握文本意义。
在故事中,渔人偶然打捞到一条美丽的人鱼,以在需要之时为自己唱歌为条件同意将其放走,却在一次一次的动人歌声中爱上人鱼。由于人鱼没有灵魂,为了得到她的爱情,渔人必须送走自己的灵魂,几经周折之后终于迫使灵魂离开自己的身体。而灵魂却因为在离开时未能得到渔人的心而有所不甘,每年都出现在岸边以奇闻轶事以及美妙事物引诱渔人,希望渔人能让自己重回身体。第一次,灵魂用智慧引诱,但渔人不为所动;第二次用财富引诱,渔人依然无动于衷;直到第三次,灵魂凭借年轻舞女赤裸的双足使渔人轻而易举地背叛了人鱼的爱情,灵魂终于回到了他的身体,但渔人最终选择与人鱼双双死去。
格雷马斯认为,我们对于“意义”的基本观念主要通过所感到的基本的“语义素”或语义单位之间的对立关系呈现出来。而根据故事中的人物及其人物关系,可以抽象出文本的基本语义素是灵魂,即X。故事中的矩阵框架则如图(2)所示:
图(2) 《渔人和他的灵魂》格雷马斯矩阵图
二、矩阵结构下的人物关系模型
诚如格雷马斯自己所言:“这种组合方式大概可以给小说人物之间关系的描写提供一个很合适的分析模型。”下文将以此具体分析故事人物之间存在的对立关系、矛盾关系、蕴含或互补关系。
(一)对立关系
以灵魂为基本语义素时,故事中存在两对对立关系。首先是灵魂(X)和渔人(反X)的对立,这是故事发展的原初动力。在爱上人鱼之前,渔人和自己的灵魂的关系和谐稳定,二者处于统一状态,而当灵魂的存在成为渔人与人鱼爱情的阻碍时,渔人与灵魂的对立关系开始显现,渔人为了摆脱灵魂而寻求女巫的帮助,最终以一把小刀将灵魂裁出了自己的身体。但这并不意味着对立关系的结束,灵魂在离开渔人的时候请求渔人给它一颗心却遭到拒绝,于是每年都回到岸边希望重回渔人身体,这种回归的意图则与渔人拒斥的意图产生了强烈的对立冲突。在终于回归身体之后,灵魂又以邪恶来引诱渔人,指使渔人偷走银杯、殴打孩子、对给予自己帮助的商人恩将仇报——偷走了商人的金子并逃之夭夭,而这些行为本身也与渔人自身的意图相悖,以至于渔人“不睬他的灵魂,只是用沉默的封条封住了自己的嘴唇,又用绳子紧紧地绑住了自己的双手”。渔人的痛苦绝望亦使他拒绝了灵魂善良的请求,直到渔人为人鱼的死亡心碎,灵魂才终于找到缝隙进入了得以重回渔人心灵,但此时渔人的生命却走向了终结。
其次是神父(非反X)和人鱼(非X)的对立关系。神父作为上帝的信徒,坚信灵魂是上帝的赏赐,是“人身上最高贵的东西”,而人鱼作为没有灵魂的生物则“已经无可救药,跟他们来往的人也无可救药。他们就像是田里的牲畜,不懂得善与恶的分别”。因此神父对人鱼持有强烈的对立态度,认为人鱼应该受到诅咒。这种对立关系不仅影响了故事的发展——直接导致了渔人向女巫寻求帮助,抛弃灵魂,同时也在故事进程中得到发展——最终神父终于为渔人与人鱼的爱情打动,以至于当他试图宣讲上帝的愤怒时却讲起了上帝的爱,并祝福了上帝世界中的所有生灵,神父与人鱼对立的关系结束,故事也随之结束。
(二)矛盾关系
故事中的矛盾关系主要集中在灵魂与人鱼、渔人与神父之间。
首先是灵魂(X)与人鱼(非X)的矛盾。一方面,灵魂是渔人与人鱼爱情之间的阻碍,人鱼是促使渔人抛弃灵魂的动因。人鱼没有灵魂,渔人只有将自己的灵魂送走才能够获得人鱼的爱情,可见人鱼世界与灵魂并不相容。另一方面,由于渔人为了人鱼抛弃自己,灵魂因此对人鱼心怀不满而产生敌意:“你的爱人又算什么呢,你一定要回到她的身边?这世上有许多比她漂亮的。”“你从你的爱人那里,真的没得到什么快乐。你就像是那个在缺水的时候,往破了的容器里倒水的人。你把所有的都给了人,却没有得到任何回报。”事实上,灵魂与人鱼的矛盾关系还体现在对渔人的“争夺”之中,灵魂对渔人的引诱意图正是使渔人离开人鱼,重新接纳自己。
其次是渔人(反X)与神父(非反X)之间的矛盾,这种矛盾集中体现在对灵魂的态度和观念上。渔人认为看不见摸不着的灵魂对自己没有用处,因而请求神父帮助自己将其送走,而神父则相信灵魂是上帝的赏赐,“没有比人的灵魂更珍贵的东西了,尘世间没有一样东西的价值可以跟它相比”。因此,神父认为渔人对灵魂的看法是对上帝的亵渎——“是宗无法赦免的罪”,于是拒绝了渔人的请求。
值得注意的是,矛盾关系并不等同于对立关系。在矛盾关系中,双方是一种非此即彼的关系,强调的是二者之间在同一语境下的不共存性,而且矛盾关系在格雷马斯矩阵中不直接引发冲突。而在对立关系中,两者之间还存在中间状态,并非非此即彼的互斥关系,强调的是二者之间的性质对立冲突,且这种冲突具有推动故事发展的功能。如灵魂(X)和人鱼(非X)之间构成的正是非此即彼的关系,这对矛盾关系中强调的是要么拥有灵魂,要么没有灵魂的状态,不存在既拥有灵魂又不拥有灵魂的状态。而灵魂(X)与渔人(反X)之间的对立关系意味着二者之间还存在中间状态——渔人可以与自己的灵魂共存,二者之间并非绝对互斥关系。对立关系贯穿了故事发展的始终,起源于渔人对灵魂的摆脱,结束于二者的再度统一。
(三)蕴含或互补关系
在格雷马斯矩阵中还存在着第三种关系,即蕴含或互补关系。蕴含或互补关系意味一种基于共同立场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二者相互包含、相互补充支持,本质上是一种强化补充关系。首先,灵魂(X)和神父(非反X)之间就是蕴含或互补关系,灵魂是神父宗教信仰的重要构成部分。在基督教信仰中,灵魂是上帝的赠予,拥有灵魂才能进入天堂。因此,神父是灵魂的坚定支持者。其次,渔人(反X)和人鱼(非X)同样也是蕴含或互补关系。渔人与人鱼之间的结合是没有灵魂的结合,人鱼的“无灵魂”和渔人的“去灵魂”形成互相补充强化的爱情关系。两对蕴含或补充关系的存在激化了两对对立关系的冲突与对抗。
三、矩阵结构的深层含义
格雷马斯矩阵结构使得故事复杂的人物关系和叙述结构得以清晰呈现,有利于进一步揭示童话故事的深层意义。
(一)王尔德对基督教的叛逆
作为英国19 世纪维多利亚时期的艺术家,王尔德的童话创作在很大程度上也受到时代的影响。维多利亚时代科学技术的迅速发展加快了人们对物质世界的探索进程,理性的光辉逐渐驱散了人们长久以来的迷信和蒙昧,以无神论为代表的自由思想风声鹤起,宗教信仰的理论基石遭到动摇,往日严酷坚固的宗教大厦开始岌岌可危。王尔德的宗教思想正是受此影响因而充满矛盾色彩,“在宗教信仰上,他是位新教徒,但终生带有天主教倾向”。但值得注意的是,王尔德对于基督教的态度有时也呈现叛逆倾向。
首先,在传统基督教教义中,灵魂是一个本体论意义上的存在,它直接关乎上帝和人类存在的意义问题。灵魂是上帝赋予的,是人类得以进入天国的希望。而在《渔人和他的灵魂》中,则出现了对灵魂价值的怀疑和嘲弄。一方面,渔人离弃灵魂的行为本身就是对基督教义的反叛。渔人认为灵魂不可感亦不可知,否定了灵魂的用处,这本已是渎神行为,渔人为了驱赶灵魂向女巫(女巫效忠的正是魔鬼撒旦)寻求帮助,则更是与基督教义背道而驰,是对上帝莫大的不敬。另一方面,故事中的灵魂的行为与上帝的期许构成了反讽,灵魂本是“上帝赐给我们来派高贵用处的”,而故事中的灵魂却参与战争、抢夺皇帝的财富指环,指使渔人偷盗银杯、殴打小孩,甚至刺杀恩人,为了重回渔人身体而不择手段,而这些行为显然是对摩西十诫的背离。种种恶行切断了灵魂与“高贵”之间的宗教关联,可见灵魂不再是上帝的恩典,而是对上帝的反讽。
其次,故事中的神父形象体现了王尔德对基督教僵化宗教道德的辛辣批评。神父是僵化道德的化身,当看见渔人为人鱼殉情时,神父说:“我不会祝福海了,也不会祝福海里的任何东西。人鱼是该受诅咒的,所有跟他们来往的人也是该受诅咒的。”渔人与人鱼的肉体之爱得不到神父的丝毫谅解,神父甚至安排渔人和人鱼葬在漂洗场无人知晓、没有任何标记的角落,并认为他们活着受诅咒,死后也会受诅咒。神父对灵魂的偏执导致了对爱情的狭隘理解,神父的道德是一种不近人情的道德,是固化的宗教规则,是僵硬的礼法教条,而这正是王尔德所要批判的。
(二)唯美主义道德观
作为19 世纪唯美主义的领袖,王尔德对“美”有着非凡的感知力和创造力,并认为“艺术家是美的事物的创造者”,“作家在创作艺术作品的过程中所得到的愉悦是一种纯粹个人化的愉悦,他所创作的目的就是为了获得这种愉悦”。在王尔德眼中,“美”在艺术中居于至高无上的地位,而这种美学思想更多彰显的是自我审美感受,而这种感受又以感官为基础。正如弗兰克·哈里斯所言:“他是为美和不凡而生活的,不是为善,更不是为什么公众而生活的,他不懂什么道德责任。”王尔德的唯美主义理论是一种超社会功利性、超道德性的艺术理论,它将道德教化摒除在美的感官感受之外,强调的是希腊个人主义式、享乐主义式的感官美学,具有鲜明的世俗化倾向。
在《渔人和他的灵魂》中,渔人和人鱼的爱情就呈现了鲜明的世俗性特征。
首先,人鱼是肉体之美的象征,这种美不因来自肉体而低贱。“她的头发就像是打湿的金羊毛,每根头发都像是玻璃杯里一根纯金的线。她的身体就像是白的象牙,她的尾巴就像是用白银和珍珠做的,被碧绿的海藻缠绕着。她的耳朵就像是海里的贝壳,嘴唇就像是海里的珊瑚”。在一定程度上,王尔德对人鱼身体的赞美与古希腊的身体美学是相通的。故事中的人鱼没有灵魂,因此其存在本身可以视为一种纯真的肉体性存在,其美好身体指涉的正是对自然和生命本身的审美感知。
其次,渔人和人鱼的爱情是肉体之爱,这种爱不因缺少灵魂而负罪。渔人直言不讳地承认,人鱼的美丽肉体正是渔人爱情的起源,“她比启明星还美丽,比月亮还白皙。为了她的肉体我愿意放弃灵魂,为了她的爱我甘愿舍弃天堂”。尽管这种没有灵魂的结合遭到神父的反对和灵魂的嘲弄,渔人和人鱼死后的墓地却依然开出美丽芬芳的白色花朵,这正是两人爱情的赞美诗。它意味着感官的享乐不应被诅咒,肉体并不比精神低贱,也不比它卑微,肉体的幸福依然需要被肯定和祝福。
神父代表的是宗教世界,渔人追求的则是以人鱼为代表的自然世界、世俗世界,二者呈现了强烈的对立关系。从这个意义上看,王尔德对世俗爱情的赞美一反基督教会封建古板的精神压迫,打破了道德教条的陈规束缚,释放出生命原始的美丽和欲望,鲜明地呈现了王尔德唯美主义美学追求中的超道德性。
总之,纵观《渔人和他的灵魂》的格雷马斯矩阵结构,灵魂、渔人、人鱼和神父四项关系的发展对故事的结构形成和意义构建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矩阵结构成为我们理解文本的有效工具,使我们能更为清晰地把握故事中的表层结构和深层结构,从而更为深入地理解故事的丰富思想内蕴。故事通过对渔人和人鱼世俗爱情的赞美展现了自然生命与宗教道德的对立冲突,也通过对灵魂与身体的分离与重合探讨了灵魂与肉体的关系问题,表达了王尔德对后者的肯定和对生命本身的赞扬,实现了王尔德对基督教文化中压抑世俗人性、排斥肉体感官的道德教条的批判,展现了他以感官审美为基础的,超道德、非功利的唯美主义思想。
①〔英〕霍克斯:《结构主义和符号学》,瞿铁鹏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8页。
② 〔美〕A.J.格雷马斯:《符号学规则及实用》,《国外文学》1998年第1期,第9页。
③④⑤⑥⑦⑧⑨⑪⑫〔英〕王尔德:《夜莺与玫瑰》,谈瀛洲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157页,第120页,第120页,第156页,第157页,第120页,第120页,第120页,第162页。
⑩ 吴其尧:《唯美主义大师王尔德》,浙江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页。
⑬ 〔英〕王尔德:《道连·格雷的画像》,裴丹莹、刘天明译,燕山出版社2009年版,第3页。
⑭ 〔英〕王尔德:《奥斯卡·王尔德自传》,孙宜学译,团结出版社2005年版,第6页。
⑮ 〔美〕弗兰克·哈里斯:《奥斯卡·王尔德艺术箴言、生平秘事》,赵沛林、孙勤、王会忱编译,时代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15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