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常远墓志》释考
——兼补《全唐诗》一首
2022-08-16张驰
张驰
唐代是一个诗歌繁荣的时代,上自天子,下至庶民,皆有创作。除《全唐诗》中辑录的诗歌之外,出土唐代墓志中的诗歌,作为新见的佚诗,对于唐诗的补充和研究,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常远墓志》中志主自作五言诗:“无暇三思罢,先知万事空。荣华独何物,钓我入樊笼。”为新见唐人诗作,可补《全唐诗》与《全唐诗补编》。
常远;墓志;唐诗
近年来,随着唐代墓志的大量出土,诗人墓志以及包含诗歌的墓志也层出不穷。这些墓志为唐代诗歌创作的研究,提供了很有价值的新材料。正如胡可先先生所言:“这些载录唐诗的墓志对唐诗辑佚与来源追溯、唐代诗体与志体的交融渗透研究具有重要意义”“是唐诗辑佚的重要来源文献。”本文将要提到的五言诗,为墓志主人常远自作明志诗,创作于贞观年间,是初唐墓志中少见的诗作遗存。
《常远墓志》全称“唐故贞素先生常处士墓志铭并序”,出土时地不详,仰澍斋藏拓。(图1)志石左下角缺损,拓本纵49.2厘米,横49.1厘米,28行,满行27字,楷书,有界格。志主常远出身河内常氏,其人德行高尚,颇有先祖汉魏名士常林之风。该志对于研究常林后裔的情况亦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笔者不揣谫陋,略作考证。
图1 常远墓志
1.墓志释录
唐故贞素先生常处士墓志铭并序
天地之内,古今之铭,事或凭虚,书不案实。然旌表者期于适事,述德者贵乎不欺。何必崇饰浮词,夸广名行,后之详者,曷以信哉。厚诬幽涂,于鄙不取,所以愚之此,勒直置者焉。先生讳远字武逸,家本河内。五代祖秀□,晋太常卿林之第四子,为弘农宰,因弘农湖人也。曾祖兴,周鹰扬郎将。祖万年,随宣威将军,益州道行军总管府长史。父聪,晋州长史,骑都尉。并慷慨不群,艰虞时难。才高位下,迹俗心玄。幽栖阻期,朝隐为乐。先生川禀黄河之精,岳应翠华之灵。凝烟霞之邈思,究□□之幽情。羞买士取誉,耻以智役愚,遂阖门却扫,穷居乐道,忘忧□□,□得性者坟□。□时而顺,与物无妨。口无过言,行必正履。尊官厚禄,不□怀抱;丰腴奇玩,不涉心目。孝齐曾闵,信逾张郭。喜愠不形于词色,远近莫之敢干犯。家贫于财,身富于义。游其里者,拭目而视之;闻其风者,倾耳而听之。以礼让束其狂悖,仁恕革其迷谬。犹素丝之□□□,杞梓之从材匠也。投迹者望其轨躅,发言者随其可否。老幼师其学行者常百数,虽华阴成市,无以喻焉。尝友人劝仕而答诗曰:“无暇三思罢,先知万事空。荣华独何物,钓我入樊笼。”时旌其高,表曰贞素先生。天道辅仁,何其爽欤,以贞观廿年四月廿四日遘疾终于家庐,春秋卌有□。服道生徒,依仁□侣,四方士友,九族姻戚,哀慕悲感,若丧至亲。夫人张氏,即故弘农□□元礼之第三女也。功容言行,过于前贤;贞和礼度,光于后淑。以咸亨□年十一月九日终于益州金堂县,即以咸亨四年十一月九日□□□柏谷之北原。期颐之数,知命而尽。恐三变桑田,有时□四。故□□□□,无愧今古,其词曰:
桃林柏谷,峻台高堂。紫气西浮,黄□□□。□□□□,贞贤是养。汉后操玄,殷王刻像。若士投迹,高人□想。□□□□,□□□高。味道为乐,服义不劳。名如虎尾,利若鸿毛。玄言□□,□□□□。□□坟树,友过井桃。(二)□古知今,体达心练。目□□□,□□□□。□□□□,□兹□□。行和群品,贞风独扇。未穷千月,俄□□□。□□□□,□□□□。平原丘陇,埋此淳真。初松宿雾,断路余□。□□□□,□□□□。□□□古,徽范恒新。
2.常远家世
常远,弘农湖人。“湖县,汉置,属京兆尹。即黄帝铸鼎之处。后汉改属弘农郡,至宋加“城”字为湖城县。”在今河南灵宝境内。常远出身名门,其先祖常林,是汉末魏初的名士,为人不畏权贵,从官严正清白。《三国志·魏书》有传,云:“常林字伯槐,河内温人也。……魏国既建,拜尚书。文帝践阼,迁少府,封乐阳亭侯,转大司农。明帝即位,进封高阳乡侯,徙光禄勋太常。晋宣王以林乡邑耆德,每为之拜。……年八十三,薨,追赠骠骑将军,葬如公礼,谥曰贞侯。子旹嗣,为泰山太守,坐法诛。旹弟静绍封。”而据《常远墓志》知,常林至少有四子,常远为常林第四子常秀□之后。常远这一支系,虽然其曾祖常兴,祖常万年,父常聪,皆从官入仕,然并不显达,不闻于史。值得一提的是,据《常远墓志》记载,常远为常林六世孙,但是从常林去世的西晋(265—316年)到常远去世的唐贞观廿年(646年),时间跨度长达330—381年,远不止六代人,故志文中谱系的记载可能存在错误,常林第四子常秀□并非常远的五世祖。从时间来看,常秀□之下,常兴之前的世系应该是有缺失的,这从下文将要提到的常爽、常景、常敬兰的世系可得到印证。当然也存在另外一种可能,即常远或并非真正的常林之后,只是在墓志的叙写中,虚饰攀引高门以炫耀先祖。
常林后人最为知名者,当属常爽、常景,然不知常爽这一支系具体为常林哪一子之后。《魏书·常爽传》载:“常爽,字仕明,河内温人,魏太常卿林六世孙也。祖珍,苻坚南安太守,因世乱遂居凉州。父坦,乞伏世镇远将军、大夏镇将、显美侯。……世祖西征凉土,爽与兄仕国归款军门,世祖嘉之。……子文通,历官至镇西司马、南天水太守、西翼校尉。文通子景,别有《传》。”《魏书·常景传》载:“常景,字永昌,河内人也。父文通,天水太守。……长子昶,少学识,有文才,早卒。昶弟彪之,永安中,司空行参军。”常爽为常林六世孙,常文通为七世孙,常景为八世孙。常景去世于东魏武定八年(550年),从西晋(265—316年)到武定八年,时间跨度234—285年,可见常林后人,在东魏时期就已经有第八代了。而从武定八年到贞观廿年,这96年间,至少还有三四代人。所以从常爽这一支推算,常林后人到贞观年间时,至少已经有十代人。即便上文中常远的先祖常秀□为常林幼子,其后代到唐贞观二十年时也不止六代人。
北魏神龟元年(518年)《夏州刺史赵郡李缅妻常夫人(敬兰)墓志铭》,志主常敬兰亦为常林之后。志云:“夫人姓常讳敬兰,平州辽西郡肥如县崇义乡傶贵里人也。魏太常卿幽州刺史林之后,文昭太后从姪,使持节安东将军幽州刺史广宁公之孙,侍中、选部尚书、镇南将军、洛州刺史范阳公之第三女。”文昭太后即文成皇帝拓跋濬之乳母常氏。《魏书·外戚上》载:“先是高宗以乳母常氏有保护功,既即位,尊为保太后,后尊为皇太后。兴安二年,太后兄英,字世华,自肥如令超为散骑常侍、镇军大将军,赐爵辽西公。弟喜,镇东大将军、祠曹尚书、带方公。……追赠英祖、父,苻坚扶风太守亥为镇西将军、辽西简公,渤海太守澄为侍中、征东大将军、太宰、辽西献王。……太安初,英为侍中、征东大将军、太宰,进爵为王。喜,左光禄大夫,改封燕郡。从兄泰为安东将军、朝鲜侯。䜣子伯夫,散骑常侍、选部尚书;次子员,金部尚书;喜子振,太子庶子。……天安中,英为平州刺史,䜣为幽州刺史,伯夫进爵范阳公。……后伯夫为洛州刺史,以赃污欺妄征斩于京师。……后员与伯夫子禽可共为飞书,诬谤朝政。……以喜子振试守正平郡。”从苻坚时期(351—394年)的扶风太守常亥到神龟元年的常敬兰,时间跨度124—167年,共五代人。常亥之上距西晋(265—316年),时间跨度78—86年,至少三代人。常敬兰之下,距贞观廿年,这128年,至少五六代人。故推测常敬兰这一支系,从常林到贞观年间至少有十三四代人,与常爽那一支系接近。由此可旁证《常远墓志》中常林为常远六世祖的记载是有纰漏的。值得一提的是,常爽祖父常珍,前秦苻坚时为南安太守,因世乱遂居凉州。而文昭皇后祖父常亥,苻坚时为扶风太守。常珍与常亥二人,都在前秦任职,二人之间或有关联。
今据如上材料,试绘常林家族世系图(见图2)。
图2 常林家族世系图
3.常远夫人及葬地
据志文,常远夫人张氏,“以咸亨□年十一月九日终于益州金堂县,即以咸亨四年十一月九日□□□柏谷之北原”。巧合的是,该墓志行文与咸亨四年(673年)《吕恶墓志》中的文辞内容颇为相似。吕恶,“以咸亨二年六月廿九日遘疾终于益州雒县之官舍,春秋卌有三。即以咸亨四年十一月九日归葬于柏谷之北原”。且吕恶亦为弘农湖人,与常远籍贯一致。观察这两方墓志,无论从文辞还是书法角度看,皆不存在作伪的可能。据此,我们推测,吕恶可能是常远的另一位夫人。常远于贞观廿年去世之后,吕恶及张夫人随女儿先后住在女婿所在的益州雒县、金堂县。吕恶病逝于雒县,而张夫人终于金堂县。咸亨二年(671年),析雒县、新都置金堂县。即可知张夫人去世的时间在咸亨二年至四年之间。两人的去世时间相近,故常远的子女们选择在同一时间将二位夫人归葬于柏谷之北原,这里应该也是常远的故茔所在。关于“柏谷”,容轩先生《唐吕好娘墓志铭》一文云,该志出土于陕西省西安市,志主吕好娘于咸亨四年十一月九日归葬于关中柏谷之北原。然《吕好娘墓志》中“柏谷”之前并无“关中”二字,不知容轩先生所据为何。今河南省灵宝县西南朱阳镇有柏谷,笔者以为此地应是墓志中“柏谷”之所在。《常远墓志》铭文开首有:“桃林柏谷,峻台高堂。紫气西浮,黄□□□。”言其坟茔之地理形胜。桃林即桃林县,隋开皇十六年(596年)置,属陕州。天宝元年(742年)改名灵宝县,治所在今河南灵宝市东北三十八里老城。而常远及吕恶籍贯所在的湖县,治所在今灵宝市西北,原阌乡县西南。唐代湖城县东及东北部与桃林县接壤。“紫气西浮”即老子西出函谷关,尹喜见紫气东来之典故。函谷关在湖城县东北。“黄□□□”或为引用黄帝铸鼎于湖城县荆山之典故。综合判断,《常远墓志》出土地在今灵宝市境内当毫无疑问。无独有偶,据仰澍斋藏《阎才墓志》,阎才虢州人氏,龙朔元年(661年)卒于家第,上元三年(676年)与夫人常氏合葬于柏谷原。此柏谷原与常远墓志中的柏谷原应为一指,也说明虢州柏谷这个地方,是当地一处传统的营葬区域。
4.文学价值
《常远墓志》与大部分初唐时期的墓志一样,通篇运用骈体行文,然辞藻少华丽铺排,朴素而丰满,注重典故的运用和细节的描写,可称得上是一篇很有文学价值的人物传记。该志最为引人注目之处在于文中记录的一首志主常远创作于贞观年间的五言诗。诗云:“无暇三思罢,先知万事空。荣华独何物,钓我入樊笼。”该诗有非常明确的创作背景,出身官宦世家,志行高洁,饮誉乡里的常远,在友人劝其入仕为官时,做诗以明志。该诗颇有魏晋遗风,短短二十字,便将常远不恋功名、虚空出世的人生态度和生命情怀融入其中,刻画出了一位正直谦厚的隐者形象。这类诗意取自陶渊明《归园田居》“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在唐诗中常见。如骆宾王《夏日游山家同夏少府》:“一遣樊笼累,唯余松桂心。”韦应物《忆沣上幽居》:“一来当复去,犹此厌樊笼。”灵一《送冽寺主之京迎禅和尚》:“上人知机士,瓶锡慰樊笼。”吴融《禅院弈棋偶题》:“裛尘丝雨送微凉,偶出樊笼入道场。”常远明志诗,除了可补《全唐诗》,对于研究初唐时期民间的诗歌创作,亦具有重要的标本价值。
5.余论
《常远墓志》志文所载内容,还为我们了解初唐时人对于墓志文“妄言伤正,华辞损实”之风的态度,提供了难得的观察视角。志文云:“天地之内,古今之铭,事或凭虚,书不案实。然旌表者期于适事,述德者贵乎不欺。何必崇饰浮词,夸广名行。后之详者,曷以信哉。厚诬幽涂,于鄙不取,所以愚之此,勒直置者焉。”众所周知,墓志,最早是作为志墓以标识亡者身份的,如秦始皇陵附近出土的瓦文,便是墓志的初期雏形。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墓志的文体形态成熟完备,然志文除“本述其德而记贯之州县,次及祖宗之名讳、茔域之去处,以彰子孙他时之别也”,“录亡者生前之行状,纪没后之年庚,本乎得姓之源,究其授封之始”这些基本的内容外,还伴随出现了大量“揄扬过实”的谀墓之词。正如《洛阳伽蓝记·景兴尼寺》中隐士赵逸所云:“生时中庸之人耳,及其死也,碑文墓志,莫不穷天地之大德,尽生民之能事;为君共尧舜连衡,为臣与伊皋等迹。牧民之官,浮虎慕其清尘;执法之吏,埋轮谢其梗直。”当然墓志中谀墓风气的出现,形成因素众多,从根本上讲多为心理与文化的原因,如为亡者尊的心理。但南北朝时期盛行的骈文,对谀墓之风也起到一定程度推波助澜的作用。骈文专尚辞藻华丽、声律谐美、庄重工整的文体特点,适宜唱赞亡者以表达哀思。到了初唐时期,骈文仍然盛行,尤其诗文墓志皆尽华丽流美之能事,这从现在所见初唐诗歌及墓志可见一斑。而在这种大的时代环境之下,当时人对于墓志中这种浮华之风的真实态度是什么?《常远墓志》中所表达出来的客观理性认识,可谓难得的文献记录。
注释:
[1]胡可先:《出土墓志所载唐诗考述》,《文献》2019年第5期,第120-135页。
[2]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64页。
[3]陈寿撰:《三国志》,裴松之注,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658-660页。
[4]魏收:《魏书》,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1848-1849页。
[5]魏收:《魏书》,第1800-1808页。
[6]仰澍斋藏拓。
[7]魏收:《魏书》,第1817-1818页。
[8]容轩:《唐吕好娘墓志铭》,《书法》2016年第11期,第40页。
[9]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1081页。
[10]张驰:《唐〈马净行墓志〉考——兼论哥舒翰家族的相关问题》,《青少年书法·青年版》2020年第9期,第25页。
[11]仰澍斋藏《菅宪直墓志》。
[12]杨衒之撰:《洛阳伽蓝记校释今译》,周振甫释,北京:学苑出版社,2001年,第5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