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英后乐图石像考
2022-08-16黄清华景德镇唐英学社
黄清华(景德镇唐英学社)
郑泽婷(景德镇唐英学社中国陶瓷研究史学术中心)
唐英后乐图石像是唐英生平具有特殊意义的物品,乾隆十五年镌刻而成,一直深得唐家上下珍视,唐英曾为之赋诗记录,入选《陶人心语》文集,其后隐而不显,几没于尘世,直至2013年春夏之际重现海外,幸为香江藏家所遇,此乃近一百年来唐英研究最重要之物,世人由此方得了解唐英晚年的真实面容,至为可贵!石像宽约50厘米,通高34厘米,厚近26厘米,重达32公斤。中心所雕唐英端坐古柏之下,须发皤白,和蔼安详,又有阅世长者之沉稳自然,身边之子孙晚辈左右相随,一派天伦之乐景象。此石雕像古雅苍然,众人神态、姿势、须眉、指足、衣饰、描金乃至树石皴染诸多细节隐微处,无不用刀精妙,其时代气象与雕刻技艺,处处彰显制作年代必定在雍乾之间。(图1)
图1 后乐图石像
自后视之,石像由两块大石叠置而成,上为泉石组像,下为呈山石自然状态之基座。然迎前正观,石层嶙峋,泉水汩汩,掩去两石间接缝分痕,似为整方巨石雕就,构造颇见匠心。左下方石壁平面上铭刻款识:“后乐图,蜗寄大人小照。乾隆庚午季春写于九江关署,新安汪楍”。前刻“石田”长圆引首章,后钤“南”、“乔”两方圆小印。(图2)唐英别号蜗寄,故汪氏特别于唐英像跟前雕出一蜗牛贴伏石上,蜿蜒而行引,长颈探触角,可爱之至,象征与写实融为一体,可鉴逸趣与良苦用心。(图3)
图2 汪楍题识
图3 蜗牛像
静观此尊石镌小照,人物、景致之布局,主次分明,衬映得趣,散落自在而又稳当均衡,刀法精娴,刻剜琢磨,诸般技艺,无不运用得当。尤其山石皴法无比肆意挥洒,可谓石上丹青高手所为。形容状态精妙入神,令人叫绝。汪氏擅撷取人物瞬间神态记录,其所选之角度,日常平实,因日常平实而独特隽永,生动而余韵悠长。整体保存状况尚佳,惟唐英脑后原先古柏树荫庇相连之处磕失一块,细察原有锯钉痕迹,说明早年磕伤脱落,以锯钉加固恢复,后来才散失。另见如意云头鞋侧亦有缺损,足见其历经风霜,岁月曾留痕。
制作缘起
乾隆十四年冬,唐英收到乾隆皇帝的谕旨,赴粤海关上任,查办之前历史原因遗留的贪弊案,第二年春节过后唐英即筹备南下。唐英后来回忆起此事,在《重临镇厂感赋志事(有小序)》一诗中记述:“余于己巳冬奉命由浔榷量移粤海……”按照古代的官场俗例,离任一处,须与身边亲朋好友作别,特别是古代交通往来不便,再相见本是不容易,更何况唐英此时年事渐高,往往一别,不知余生彼此是否还有机会见面,所以,唐英与众友人特别珍惜彼此之间的友情,赶在赴任粤海关之前,大家依依惜别,一诉衷肠。
正是基于这样的一个背景,唐英的徽州籍年轻友人汪南桥,从侨居之地武昌水路至九江,带来京山石为唐英镌像存念。唐英自撰《题石镌小照小序》记之:“友人汪南桥讳本,徽人,侨居湖北武昌,善镌雕之技。庚午仲春,诣余浔榷官舍,携得京山石为余作一小照,长七八寸许,形神逼肖,坐泉石古柏下,右作稚子长春保暨凌云、二达两雏孙嬉于侧,或坐或立,或背负或蹲踞,有天然意致。旁立阿连、阿节二小童,各执茶具,跃跃欲动,神手技也。余顾而乐之,因镌识三十三字于座后石壁上。官耶?民耶?陶耶?榷耶?山林耶?城市耶?痴耶?慧耶?贵耶?贱耶?或曰蜗寄耶?余曰:否否,石也!”(图4)
图4 唐英题识
援引比对,石像所雕人物、景致、位置与座后石壁上三十三字自题,与唐英自撰《题石镌小照小序》内容一一吻合。此石像见证了唐英晚年最重大的一次官场变故,其诞生亦凝聚了唐英与众友人的深厚感情。唐英若无粤海之行,当无汪氏前来献艺,刻石成像,流传后世。
流传经历
此石像于2013年初出现美国旧金山湾区美尚拍卖行(Michaan Auction),承蒙该拍卖行协助代为问询并转达前任藏家凯斯家族后人的回函,我们对前任藏家凯斯夫妇生平略知一二,介绍如下。凯斯先生出生地即在伯克利,二战中服役美国空军,后从商,于2007年去世。凯斯夫人出生于奥克兰,曾供职奥克兰某家具公司,从而对亚洲艺术略有接触,萌生好感。她乐于助人,热心公益,平日时间积极参与奥克兰儿童医院义工服务,数十年如一日,最终膺任该医院主管委员会成员。
奥克兰儿童医院在二战结束之后曾一度兼作美国二战士兵康复休养之所,凯斯夫人年轻的时候就在此做义工服务,并认识不少伤员,彼此结下深厚的友谊。1970年代初,该医院基金会募款之慈善拍卖会,拍卖地点即在伯克利克莱芒饭店度假地,乃一片依山而起、森林掩映之白色古典式建筑群。许多标的即是来源于曾在此医院疗养的二战士兵的捐赠物,他们皆是感恩医院当初的护理和照顾,其中一位军官即带来了此尊石雕,来源为克莱芒山某家族遗产,定价1000美金起拍,这是在凯斯夫人之前的藏家,也是目前可追溯最早的藏家。至于其如何取得此尊石雕,那就不得而知。或是定价过高的原因,或是审美认知的问题,当时无人举牌,以致流拍,这位军官知道后感到失落难受,没能实现为此次慈善活动成功募捐的心愿。凯斯夫人早就认识这位军官,之前曾经照管他,深深为他在二战当中的英雄行为所折服,所以,凯斯夫人特别理解他内心的感受,为了不让这位军官难受,凯斯夫人主动找他,说自己愿意花费1000美元买下此尊石像,让这位军官的心愿得以实现。凯斯夫人此番善举打动所有的人,成为奥克兰儿童医院一时之佳话。此后凯斯夫人存藏将近四十年,或典藏于家中,或携之迁徙新居,一直不曾离身,更无变卖之想法,可见其全然是一份爱心与真情,然亦未再深究此尊石雕之身世底细,更无从得知其自觉平凡之举,实际上是保存之功甚伟。2012年,凯斯夫人病逝,遗嘱将之遗赠全体家人。后人作为遗产处理送至拍卖公司。美尚拍卖行将此唐英石镌小照列为此遗产专场第80件拍品,2013年夏天以200万美金成交,为香港永宝斋翟氏所竞得,2014年5月顺利回港,为翟氏镇馆之宝。
笔者2014年6月初从英国访学交流归来,停留香港,与恩师林业强教授一起有幸瞻拜此唐英石像,观之抚之,深感万幸,如此历经三百年沧桑不失不灭,可谓冥冥之中自有神灵保佑!
古柏堂与唐家祖地
石像所镌苍郁古柏荫翳之下,唐隽公端庄悠然自得,此寓意深远,此古柏于唐英一生之中意义殊甚。汪氏执刀之际,或在此以前,必深知古柏之深意。
唐英自己烧造的私物瓷器之中,时常署写“古柏”、“古柏堂”之印章,以彰其所属,其杂剧传奇亦汇总题名曰《古柏堂传奇》,可知唐英以古柏自号,亦以古柏额其堂室。古人以庭院园苑中佳木奇植自号额堂,例不胜枚举。故唐英之号古柏,不应仅泛取柏树岁寒不凋以自励节操,而确应有之,然而,过往解读借以为古柏堂仅是唐英自己的堂号,其实,误也!
首先,石雕所示的此株古柏之本身,极有可能植于京城唐家祖居所在地。清初包衣从龙入关之后,皆可得一处封地,以安家室,以示荣耀。京郊多古木,柏树尤甚,数百年之物,灿然俱在者众多,本人推测,古柏堂乃唐家之堂号,取名的根源很可能是唐家封地有一株数百年之古柏,郁郁葱葱,唐家先祖以为祥瑞,故号之,寓意唐家子孙昌盛,犹如古柏,百代不衰,因此,古柏堂不是唐英自己取的私人堂号,而是满清包衣唐氏家族共有,以之为堂号,以示不忘家族出身之故,例如郎廷极之“御赐纯一堂”亦然,皆是家族堂号,非一人私有也。
传世所见唐英制白瓷雕字书法对联,皆有“御赐郁金积翠”引首章,为目前所见此类瓷制对联共有的特征,纸本书法作品引首章则为“玉音郁金积翠”,此二者在唐英诸类文集和唐窑作品中皆未见出现,可谓独特。 “御赐”或“玉音”当然表明唐英所用此章内容是得到清朝皇帝(顺治或康熙)的恩赐,“郁金积翠”则是御赐的内容,往往多是御书赐字。据笔者考证,“郁金积翠”乃来源于唐家“古柏堂”之称号,“郁金积翠”正是柏树特点的写照。郁金是指柏树的内在品质,色黄而味芳香,积翠是指柏树的外观特点,终年翠绿,凌霜而不凋。(图5)
图5 御赐郁金积翠
郁金,为多年生草本植物,黄色,有香气。中医以块根入药,古人亦用作香料,泡制郁鬯,或浸水作染料。《艺文类聚》卷八一引晋·左芬《郁金颂》:“伊此奇草,名曰鬱金。越自殊域,厥珍来寻。芬香酷烈,悦目欣心。”在此引申为柏木类似郁金一样,木质色泽金黄,具备浓郁的芬香,致人心神舒畅。积翠,乃指翠色重迭,形容草木繁茂。唐·杜甫《玉台观》诗之一 :“中天积翠玉臺遥,上帝高居絳节朝。”宋·范成大《谒南岳》诗:“浓嵐忽飘荡,积翠浮云端。”此处借喻为柏树枝叶繁茂,可谓翠色重叠,令人视之悦目舒心。故古柏堂是唐氏家族巨大的荣耀,并曾幸获皇帝御赐宸翰,代表包衣出身的唐氏与满清皇室的特殊关系。
那么,当年唐氏祖居之地又是具体位于京城何处,是否可能考证出来?笔者对此关注由来已久。我们先回顾一下唐英的婚姻情况和子嗣信息,有助于后续分析。唐英在京城为官时,正娶二妻,唐英第二任妻子马氏为其生二子,长子文保与二子寅保。然此前二妻均早逝,对唐英身心打击甚大,故其对小妾张氏可姬至为疼惜,后可姬于雍正十一年底怀孕,第二年七月二十日诞下一子。而唐英第一次敬献供器为雍正十二年五月五日,时间上正好也与可姬怀孕一事相联系,鉴于其二妻早逝之情况,唐英为之祈祷神灵保佑亦是情理之中,因此我们可以推定现上海博物馆所藏雍正甲寅青花供器是为小妾可姬祈福而献制的,供奉神灵应该是碧霞元君或观音大士。
图6-1 供奉庙宇地点示意图
图6-2 清光绪《北京全图》中的东岳庙 美国国会图书馆藏
可惜事与愿违,年轻的张氏可姬产下一子五天后不治而殁,后来遗子珠山亦于数月后夭折,令唐英遗憾至深,唐英故作《可姬小传》以抒哀思。正因为妻妾多遭不幸,唐英内心甚为忧虑,乾隆五年十月续妻(正式第三任)受孕,唐英既惊又喜,前有可姬不幸之鉴,唐英对天仙圣母的信仰更为虔诚,遂有五年十月朔日敬献多套供器之举,祈求各位神灵保佑。而乾隆六年三月之后惟恐前次贡献不足昭显其虔诚之心,再度烧制青花五供敬献京城东壩天仙圣母案前供奉,此举昭示其祈保母子平安之意尤为明确。或因上天垂怜,乾隆六年八月十八日三子万宝在九江顺利诞下,母子平安。唐英作诗一首《庚申中秋后三日,三子生于江州使署,赋以识之》,诗中“人间六十客添丁”之句难掩晚年得子之喜悦。至于诞下唐英三子的妻妾为何人,目前检阅文献未见,续娶时间似应是在小妾可姬殁后数年里。唐英所言三子万宝,从乾隆六年出生至乾隆十五年则有十岁,石镌小照像中之稚子,恰十余岁少年模样,故当为唐英续妻所出者。惟其名曰长春保,或其乳名?令人不解,此处唐英提及稚子长春宝似乎不是三子万宝,可能续妻在乾隆七年之后,再生一子?此有待日后考证。
那么,唐家祖地在哪里?如何确定?依据乾隆五年、六年唐英曾为三子出生祈福烧造一批青花五供的铭文,明确表明这一批青花供器最初是供奉北京数处寺庙,具体如下:
一、京都朝阳门外东岳大帝案前
二、东直门外壩北长店村四道街东口天仙圣母殿
三、东直门外壩北长店村二道街西口地藏王菩萨殿
四、东直门外壩北长店村二道街东口观音大士殿
以上四个地方,参照清代和民国地图,复原四处寺庙对应的大概位置(图6)。
此批供器的铭文中多次提及“长店村”,可见唐家祖地应该是在长店村一带。检阅方志史料,长店村位于朝阳区东北部,东起金盏村,西至张万村,北起前苇沟,南至东坝。此处旧时是商客歇脚住店之地,故名。据乾隆《通州志》卷一载:“长店旧志云在州(通州)北安德乡(东壩)有通衢曰长店。”因此处为通衢大路,商贾行旅络绎不绝,是来往客商歇脚住店之地,故名。(图7)
图7 乾隆《通州志》记载“长店”条
长店村内原有一座南宫庙,早圮。尚存古松一株,枝繁叶茂,树龄已逾数百年。同时,在已知的四件唐英自制供器中,有三件和北京东直门外坝北长店村附近的地藏王菩萨殿、观音大士殿、天仙圣母殿有关,但该二处佛道庙宇在北京并不知名,反而唐英则相当熟知这两处庙宇,反过来可以说明唐英必然曾生活在离这两处庙宇不远的地方,因此,可以推测唐英家族在北京的住处祖地应该就在东直门外壩北长店村一带。(图8)地图所示“长店”正上方标出“唐园”二字,似不是偶合,取名“唐园”似应是与唐家祖居此地密切相关。另外,1995年张氏可姬青花葬具瓷罐的出土发现,充分说明唐英家族的祖茔也在长店村范围内,为唐英家族的住处祖地在东直门外坝北长店村一带提供了佐证,而且长店村的村名起码从清朝雍正时期开始直到1995年大规模城市建设以前都没有变化。
图8 《北京城郊图 》之“长店、东壩、唐园”局部 清光绪十二年(1886)彩绘本 美国国会图书馆藏
镌刻艺匠:汪楍
依据唐英《题石镌小照小序》记述,汪氏乃重情之人,虽为晚辈,获知唐英即将离浔赴粤,故自备石材、前来献艺,石雕肖像之技应为其谋生之道,其题识前引首章曰“石田”,寓以石为田耕获衣食之意。
汪楍(音本běn,约西元1727年-1787年),又名汪大楍,字中也,号雪礓,新安婺源人,流寓扬州,汪舸(西元1703年-1771年)之子,与江橙里(江昉,西元1726年-1793年)同里相善,画仿倪高士,尤精金石之学。阮元(西元1764年-1849年)《淮海英灵集》记载:“汪楍,字中也,汪舸之子,一字雪礓,江都人。精于鉴赏字画磁玉之类。佐江鹤亭方伯幕,购马氏小玲珑山馆居之。”李斗(西元1749年-1817年)《扬州画舫录》有关于汪舸父子之记载:“汪舸,字可舟,歙县人,诗学黄涪翁,尝校定山谷集并山中白云词,著有㠣崌山人诗。子大楍,字中也,号雪礓,师事陈玉几、厉樊榭、江冷红,鉴赏古画及铜玉器得秘法。”活跃于扬州的词人、戏曲家金兆燕(西元1719年-1791年)为汪雪礓挚友,曾在其过世后作《汪君雪礓传》,述其生平最详。
根据金兆燕对于汪楍生平之记述,可知汪楍殁于乾隆五十二年(西元1787年)秋,其生年如以享年六十推算,应在雍正五年(西元1727年)左右。汪楍四十岁之前,困贫流寓,多以为人篆字冶印或鬻墨为生。将近五十岁时,始得扬州淮盐总商、大盐商江春(西元1720年-1789年)之赏识,托为心腹之友,事无巨细俱委之,遂展其长才,不数年得成巨富,并购得马氏小玲珑山馆居之。
汪楍博学多才,书画兼擅,工篆书,善雕镌,精鉴赏并富收藏。为盐商江春总管时,所交接往来者,俱为当时名流。如扬州八怪中的金农(西元1687年-1763年)与罗聘(西元1733年-1799年)与其具有往来。金石学者黄易(西元1744年-1802年)所藏著名〈汉代武梁祠画像唐拓本〉亦是得自于汪楍。诗人袁枚(西元1716年-1797年)与汪舸汪楍父子为两代知交,汪舸逝后,汪楍请袁枚为其父撰有《客吟先生墓志铭》。
唐英称为其镌像者为“友人汪南桥,讳楍,徽人,侨居湖北武昌,善镌雕之伎”,故知其本名为汪楍,而南桥,在石像上刻作“南乔”,文中谓其为徽人,侨居湖北武昌。而汪楍父汪舸曾为黄氏所聘,佐观察使幕,客居武昌多年。推测当时年约二十余岁的汪楍或随父居于武昌,经由友人引荐,而为唐英镌像。总之,借由上述记载与比对,已可确证镌唐英像者正是年轻时困于家贫,而为人镌刻冶印的汪楍,也就是后来的汪雪礓。
笔者曾一度怀疑汪南桥与汪雪礓并非同一人,若是同一人,唐英所载“友人汪南桥,讳楍”,为何在汪雪礓传记里不曾记录,后来多处文献记载,印证确实一人也。
乾嘉时人阮元《山左金石卷》卷七“武梁石室画象三石”条记录嘉祥县武梁画像发现及情况,最后提及该画像的拓本情况记录如下:“唐拓本后为汪雪礓楍购得,雪礓殁,今归黄小松家。”同样记录也见于《有正味齋集》中的一首诗名为《白画眉汪雪礓楍索赋》。由此更加力证汪南桥即为汪雪礓,南桥(乔)乃为年轻时之别号,后隐匿不彰而已。
中国明清以来施刻印章、雕像、文玩之软质石材,而据笔者亲眼观察,汪氏所用石材,并非寿山或者青田,然其石质温润细腻,类近叶腊石,非常合适雕琢,南方一些地区会出产类似材质的原石。唐英《题石镌小照小序》则称汪氏携来之石为“京山石”,必言有所据,应该来自汪氏的交代。京山地处鄂中江汉平原北端,距近汪氏客居之武昌,其地富藏石矿,此石像材质来源于该地方是没问题,只是后世影响不大,文献失载,今人更是无从了解具体出处。
宦海知己:锡特库
此石像有多处题识除了汪楍和唐英之外,尚有二位:锡特库和张坚。二人皆是唐英知心好友。其中锡特库题识最长,多达138个字。
锡特库题识曰:“科头松下,苍颜古质,恁道是谁,乃吾桑梓,字曰隽公,自号蜗寄,其温如玉,其坚似石,洒落襟怀,雍容气宇,诗画兼优,是其小伎。事君也忠,交友笃挚,坦然宦途,从未尚异,性本慈祥,好善乐施,天道好还,已有令子,年近七十,矍铄自持,双眸炯炯,百岁可期,他日林下,相傍相依。公视吾为弟,吾何为自外而不题。庚午秋日题隽公老兄大人石刻小像,白山弟锡特库。”前有“淡亭”引首章,后有“和”、“珍”两小印。(图 9)
图9 锡特库题识
从锡特库庚午秋日题识,可知此石雕像亦随唐英至广州,锡特库观看过石像方写出题识。依据唐英诗文记述和查阅乾隆十六年清宫档案,唐英应该是在乾隆十五年的闰五月初到达广州,上任粤海关监督一职,正因为到任才会与岭南诸位同僚相识交往。锡特库,为满洲正黄旗,乾隆十年至乾隆二十年出任广州将军,历时11年,后改任巴里坤都统。锡特库位居广州将军一职,是广东地区当时最高的军事首领。广州将军,是清代官职名,从一品。广州将军的官阶与两广总督相同,地位却比其更高,全省绿营兵要受广州将军节制。
唐英虽是乾隆十五年闰五月赴任粤海关方与锡特库相识,但是二人极为投缘,故唐英与锡特库有相见恨晚之感,其于《陶人心语》卷之五《题访僧图八截句(有小序)》写道:“璞菴将军,风云慧业人也,往往于饮酒食肉间得宗门禅悦味”。唐英极为欣赏锡特库将军,在粤期间唐英赋诗文,不少是写给锡特库将军,可见二人关系密切,绝非宦海相逢、客套往来的虚情假意,否则于此石像,唐英也不会让他题写诗句并铭刻为记。
据其《陶人心语》手稿所记是年秋冬诗作,有九月二十一日《祝锡和珍大将军寿》、十月十九日《奉陪刘延清司空,锡和珍将军,马羲文、曹宗文都统,程海苍、吴昆田学院登镇海楼》、十一月十八日《曹宗文都统招同锡和珍将军,马羲文都统重遊白云山》、《庚午长至前一日,坡山主人招饮,和珍大将军以帽簪桂花见赠,漫成吴歈二阙奉谢》、十二月初一日《奉步和珍将军虎门外海操忆旧原韵》、十二月十三日《题锡和珍将军新筑小楼额并诗》及十二月二十四日《岁杪锡和珍将军小楼清话》等多首涉及锡和珍将军,当即是时任广州将军之锡特库,其字和珍,正与石镌小照题识落款相符。
想来诗酒酬唱、饮宴雅集之际,锡特库获观此唐英石镌小照,方有此秋日题识。锡特库隶满洲正黄旗,属沈阳满人望族。唐英隶汉军正白旗,籍贯亦是沈阳,每逢正式场合署款也往往写为“沈阳唐英”,故锡特库题识中称唐英“乃吾桑梓”。然“科头松下”一语,是锡特库未加详审,以至误柏为松。柏与松均四季常青,本易混淆。源于交往之初,锡特库不了解古柏堂之要义,故误解在所难免。
乾隆十七年唐英奉命离粤重返浔阳,也曾写过多首诗文,对锡特库将军依依惜别之情,流露无遗,例如《陶人心语》卷之四《将赴浔阳留别锡璞菴将军》、《南昌舟中廻寄镇粤将军锡璞菴(有小序)》等。
梨园同好:张 坚
唐隽公后半生,执掌榷关,监督陶政,睱余书画吟咏之外,亦嗜花雅之音,蓄养伶乐家班,且执笔自创剧本,曾言 :“余性嗜音乐,尝戏编《笳骚》、《转天心》、《虞兮梦》传奇十数部,每张灯设馔,取诸院本置席上,听伶儿歌之”,因而可称之为一代昆曲大家。其九江官署之同僚、亦是当时戏曲名家之董榕为其《慵中人传奇》所写序云“今读古柏先生《慵中人传奇》,乃为之拍案叫绝”,可鉴隽公大人才情之高!
而石镌小照背面平壁另有一题识,为唐英好友张坚所书 :“体质同坚,孕灵大块。巩如屹如,非冷非怪。寓形蜗中,遊心物外。爱者爱,拜者拜,此石不坏,先生长在。白下晚生张坚敬题。”前有“卧月”引首章,后钤“张”、“坚”两印。(图10)
图10 张坚题识
张坚,乃清初昆曲四大家之一,字齐元,号漱石,别署洞庭山人、三崧先生,时人称为“江南一秀才” 。江宁人,即在今之南京,屡试不第,只得客游入幕。唐英嗜好戏曲,久慕张坚才名,乾隆十四年己巳,唐英闻张坚在浙江,遣使往迎,张坚于是欣然来浔,入唐英幕。唐英在为张坚《梦中缘》一剧所作序中曰:“余夙闻吾江南一秀才之称,固张子漱石先生也。喜为同调,以礼罗致之。先生携其经荡游于四方,久之不得见。岁己巳,闻其在浙,遗使往迎,乃欣然来浔。公余之下,分韵谯吟,殆无虚日。……先生著作颇富,而不自收拾,携以出遊,时人得其片语只字,遂装而珍之,曰江南一秀才稿,而《梦中缘》尤脍灸人口,余惧辗转钞录,未能广遍,欲代为开雕,公诸同好,以垂不朽,而会吾调任粤海之命,先生以道远惮於偕往,复应接任九江惠公之聘,余匆匆就道,遂不及登梨。”
唐英与张坚虽是幕主与幕客的关系,但是他将张坚引为同调,共同探讨戏曲,“公余之下,分韵微吟,殆无虚日”。唐英蓄有家班,经常搬演自己创作的戏曲,据唐英《玉燕堂四种曲序》所称“被诸管弦,悦耳惊眸,风流绝世”,可知张坚的《玉燕堂四种曲》曾由唐英家班排演过。唐英不但对《玉燕堂四种曲》大为赞赏,而且还资助张坚刊刻《梦中缘》。
唐英于浔阳江琵琶亭为《玉燕堂四种曲》作序,而后赶赴粤海关,未及见《梦中缘》刊刻问世。张坚于是年(西元1750年) 秋由浔阳返回金陵,并开始《梦中缘》的刊刻工作。张坚邀请幼时好友杨楫评点、好友芮屿之子芮宾王校刊,第二年刊刻完毕。《梦中缘》之刊刻时间在王鲁川《梦中缘跋》有记录,“庚午春,同学固请,九江督榷唐公分清俸助之。乃嘱余校鲁鱼,刊为上、下本四册,并辑诸名士所赐佳评,分列首末。越次年工竣。”
唐英与张坚相处时间虽短,但二人用心交往,趣味相投,故互为知己也。唐英或在粤海关,或后复归浔阳关,按常理,二人当应有书信往来。乾隆十七年唐英重返浔阳,之后二人或再有相见,虽文献不详,却不排除此可能。浔阳与南京,水路交通甚为便捷,往返只需旬日。
目前对于张氏的题识,具体时间是何时所书?笔者观察到,首先,张氏题识,应该是在唐英从粤海关回来之后,因为其镌刻者,与锡特库题识是为同一人,即是“匠石氏”。张坚题识末端钤葫芦形小印一枚曰“匠石氏”,而锡特库题识“和”、“珍”二章之后亦钤有长方形小印曰“匠石”。再考锡张二处刻字填涂赭色皆一致,当为同一人同时所刻。初步推测或是唐英于乾隆十七年回浔之后,另寻良匠为之。“匠石”乃其别号,身居九江附近,唐英携锡张二人题识,请“匠石氏”刊刻于石上。
然笔者留意张坚所书“此石不坏,先生长在”之句,予人有联想缅怀隽公大人之意,一般而言,人尚在世,不以“长在”言之。唯是故人离世,多以此缅怀之。
故笔者猜测,或是乾隆二十一年七月底唐英离世之后,张坚经过九江,再度拜访唐英的后人,得以再次目睹隽公大人石像,感念往昔之谊而伤怀,故写此题识。唐英后人再将锡张二人之题识,寻人镌刻石像之上,以寄百世不灭之情谊。乾隆二十三年(西元1758年) ,已经78岁高龄的张坚再次出游入幕荆州,其时王俊任同知,对《怀沙记》极为称赏,以其为“前无古后无今”之作,并代为开雕。之后,张坚游幕至汉中府。由此,可推知张坚题识的时间,最晚是在乾隆二十三年,很可能是入幕荆州,路经九江再拜望故友,睹物思人,题识寄怀。
关祖章旧藏石像与后乐图石像之关系
目前关于唐英画像资料有三,分别为:
第一、雍正八年《陶成图》手卷画像
近代研究唐英第一人、督烧洪宪御瓷之郭葆昌觯斋,曾藏有唐英绘于雍正八年之彩绘横卷《陶成图》,上有唐英容貌,惜此图抗战中毁于火。幸好故宫博物院资料室中有世襄先生战后赴日追索文物时自神田某书肆购归之《陶成图》照片(图11)。唐英时年四十九岁,头脸细长清瘦,未见老态,胡须较长。明确无误为唐英本人的纸本画像,此资料原件虽灭失,幸存照片,同样珍贵。
图11 雍正八年《陶成图》手卷唐英画像
第二、关祖章先生旧藏唐英石像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的某一日,王世襄先生到北京名医兼文物藏家关祖章先生家拜访,见关氏收藏一清人石雕坐像 :“这是一尊为生人写照的像,用近似青田的叶蜡石雕成。他清人装束,脑后垂辫,长袍素无纹饰,只领子及衣褶间留有石青染色。前额舒展,略有麻瘢,是用无数细小不平的刀痕,益以赭墨渲染才取得呼之欲出的效果。所得印象是:此翁年约六旬,精明干练,阅世甚深。他左手扶膝,右手一书在握,侧身斜坐,倚靠一具鼓式垫子。垫子背面有款识‘庚午春写于九江关署’九字。下有‘汪木斋’阴文篆书圆印。”王世襄先生当即大胆假设,此像或为乾隆朝钦命督理江西陶政的督陶官唐英,而庚午春当为乾隆十五年春。(图12)
图12 关氏旧藏唐英石像(正面)
王先生的文章在1981年发表之后,石像照片又经《景德镇陶瓷》1982年《唐英诞辰三百周年纪念专刊》转述引用,中国陶瓷界皆以关氏旧藏石雕像为唐英本容真照,流传广泛,至今不息。此后,因为“十年浩劫,……石像亦不可踪迹矣”,至为可惜!
此像及其说明收录于王世襄《雕刻集影》一书中,王世襄并根据石像垫子背面所镌:“庚午春写于九江官署”款识、并“汪木斋”篆书圆印款,说明此像为“汪木斋”所刻。(图13)
图13 (后面)
然而王世襄先生早年的释读有误,因为“汪木斋”之名未见载于其他已知文献,而细细察看应该是“汪楍”二字。因“楍”为“本”之古字,读音一致,其字形颇近于篆书“斋”字之写法,所以,容易引起误读。
第三、后乐图石像
诚如前述之介绍,后乐图石像是与唐英诗文记载吻合的实物,意义重大。石镌小照上唐英题识,即石壁上小序三十三字,符合日记所述之数,后属“庚午春蜗寄居士自识,时年六十有九”及“唐”、“英”两方名章。其刀法味朴而草简,比对汪氏题识,笔迹全同,当非自刊,而是汪氏代刻。唐英书画俱佳,兼擅篆刻,同代人汪启淑《续印人传》有载记。然其何以自识而不自刊?究其原因是时年唐英六十有九,捉刀为笔,镌刻于石上,多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既耗费腕力和眼力,效果怕是不佳。加上赴粤在即,诸事繁杂分心耗神,故委托汪氏代劳,风格统一,质量有保障,是最佳选择。
那么,关氏旧藏石像与后乐图石像,二者关系究竟如何?笔者自此后乐图石像面世以来一直思考此问题,综合种种迹象和古代人像雕刻惯例,我们认为关氏旧藏唐英像乃为成功雕琢后乐图石像做准备,二者属于样品与正品之关系。长期以来因为后乐图石像隐匿不彰,故世人以关氏旧藏者为正宗,殊不知此后乐图石像才是本原。当然,此二者皆重要,是唐英肖像异常宝贵的记录。
汪楍所制唐英石镌小照之后至如今,不觉间已是二百七十二年。此物在九江雕刻完成不久之后随唐英转到广州,一年多后又重返九江,唐英去世之后,其后人搬离九江将之携归北京唐家故宅,一直保存至近世,方流出海外。然而此物却自诞生之日起一直没有回来过景德镇,历经近三百年之风霜,并没有灭失,因此,我们希望有朝一日此唐英石像可以回到景德镇御窑厂内展出,让大家得以瞻仰唐公之真容写照,敬缅怀想,足云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