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纳达,灼灼其华
2022-08-15北京
婧 园(北京)
六月,我从伦敦飞去西班牙南部的格拉纳达学西班牙语和弗拉明戈。
还好,这个城市灼灼的热,热得足以把任何的疯狂融成浆,化成气,蒸发了,以至于什么疯狂都不算那么疯狂了。
我住在格拉纳达的“山上”,满目皆是狭窄的胡同,白色的房子,还有凹凸不平的石头铺成的路。
只要踩准了当地人的作息,格拉纳达热得并不令人生厌,还能够得到些许惬意。比如,下午五点到八点要避免外出,此时,商店和餐厅一般不营业,唯有骄阳当空照,炙烤着三两行人。初始,我没有找到这种规律,自以为是地排斥着那看似不健康的晚上九点吃饭的习惯,后来,我找到了这种规律,再后来,我勉强接受:只有适应这种规律,才能逍遥自在,甚至才能有饭吃。要知道,格拉纳达的日落一般在晚上9∶20 左右。如此看来,西班牙人下午三点吃午饭,晚上九点吃晚饭,绝对不是因为传闻所说的懒散。
住在山上的好处是,欣赏日落与俯瞰城市全貌成了稀松平常的事。附近的SanNicolas 是非常著名的看日落与阿尔罕布拉宫的地方,游客很多,有时呼啦啦成群地来。如果要避开游客,可以去平台下面的Huero Juan Ranas 酒吧,这个酒吧的桑格利亚sangria 价格高,味道差,支出的泡沫实打实用来pay the view 了。还有一个离我住所远些的平台Mirador de San Cristobal,也可以看日落与阿尔罕布拉宫,这个平台也不是那么清静,但在去平台的沿途,可以随意停下来安静地俯看日落下的城市。住在山上不便的是交通。下山去市区,Google Map 显示15 分钟左右,晃晃悠悠走下去,不知不觉就到了,从市区回去,Google Map 会仍然显示15 分钟左右,但却要爬半个多小时,浑身燥热疲惫。
格拉纳达是一座魅力四射的小城。魅力这东西要对比才能看真切。有些城市本身就是一道大风景,像格拉纳达,像京都。有些城市只不过是围着景点的市井,如塞维利亚,如现在的北京。还有些城市极力将市井与景点撮合成一体,如丽江。在格拉纳达短住期间的一个周末,我去了趟塞维利亚。塞维利亚明明和格拉纳达同属一省,距离很近,有着相同的文化、语言、建筑风格,但与格拉纳达一比,塞维利亚就不太值得一提了,除了老城区的那家首饰店Joyeria horus。这家店是新开的,年轻的老板此前从事了十年的珠宝制作,店里挂着他妈妈的油画,两个人品味不俗,每件首饰都富有巧思与设计感。我去了这家店两次,每次都舍不得出来。他和他妈妈基本不会说英语,我们只能靠计算器、猜和善意交流。我对在旅行中买东西是十分谨慎的,因为在那个情境中觉得好的物品,回到日常情境下,就未必喜欢了。试戴了一堆之后,我选了一副淡粉色的简约的耳坠和一副淡绿色的繁复的耳坠,都是天然的石头制作的,光泽适度,纹理透彻,都一直对我说“让我跟你走”。
阿尔罕布拉宫闻名于世,我却偏偏不喜欢。宫殿与园林的设计缺乏意境与韵味,毫无曲径通幽之美,也算不上大气磅礴,或者独具匠心。阿尔罕布拉宫之美,不在它之内,反而在于可以从格拉纳达很多地方远远看到它,呈现出一片金黄色的古建筑群。在我看来,阿尔罕布拉宫点缀了格拉纳达,格拉纳达可以没有阿尔罕布拉宫。而北京没有了故宫、颐和园与天坛,就成了天津,成了郑州,成了石家庄,就不是北京了。
可以明显感受到,格拉纳达的人绝大部分都特别友善,不是日本人对游客那种满面笑容的友善,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某种憨傻,而是百分百的真所带来的友善,不带一丝假。可能是因为太热了,把假剥去了一层又一层,剩下的只有真了。
我时常去住所附近的Casa Torcuato 吃饭,顺便练习几句简单的西班牙语,像谢谢,买单,再见之类的。偶尔遇到小超市的老板在那喝酒,互相点头致意。如果想享用上乘的西餐,El Mercader 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店面隐蔽,摆盘精致,口味讲究。格拉纳达也有很多售卖外带意大利面的小店,比如Cacho&Pepe,这家迷你的小铺子也提供正宗的提拉米苏——散发浓厚的咖啡与烈酒的香气。格拉纳达的酒吧林林总总,一般是点酒水送Tapas,Tapas 很多时候是不能选择的,端上来什么就吃什么。我在格拉纳达养成了每天喝桑格利亚的习惯,而且是加冰的桑格利亚,我本来是一个坚持不喝冷饮的人,在这种高温的天气下,顾不上往日的习惯了。杯子里的冰块和水果让酒红色变得流动,在金灿灿的阳光下更华丽炫目了。朋友的朋友带我们去了一个同性恋酒吧,el Bar de Fede,空间设计宽敞简易,墙上挂着香艳出位的画,Tapas 的味道不错,服务也好。我还探索了一家网上排名比较靠前的酒吧Bodegas Castaneda,但到了之后发现那个气氛完全是for tourists,人声鼎沸,酒水与Tapas 都非常一般。
格拉纳达的食物,对我而言总体偏咸,有些食物上面甚至撒着一颗颗盐粒。当地著名的小吃有伊比利亚火腿和牛尾。那切成薄片的伊比利亚火腿看样子就风味独特,而牛尾这种东西自然也不会难吃。可我时常自诩为half vegetarian, 基本不吃猪肉和牛肉,只吃海鲜、禽类和蔬菜等。于是,我只是尝试了少许伊比利亚火腿,至于牛尾,我忍着愧疚,也尝试了一次。这愧疚源于我对它背后的死亡方式的抵触。我和朋友在塞维利亚一个酒吧喝着加冰的桑格利亚时,遇到了两位印度女士,她们描述了刚刚如何误看了一场特别残忍的斗牛表演。当场要表演杀死6 头牛,在杀到第2 头时,俩人就退场了,还哭了。据说,有些餐厅的牛肉就是来自这类表演。自从知道了这些,我就对任何牛肉类的菜品更加排斥了。就算是海鲜与禽类,若是以如此荒诞暴戾的方式死去的,也必然令人难以下咽。没有生命可以选择如何生,如果再去凌迟一个生命死亡的尊严,是何等的残暴扭曲。从这次偶然的谈话,我还得知,这两个印度女人是表姐妹的关系,其中一个在美国定居,留在印度的那个女人说自己离婚了,现在住着大房子,丈夫后来娶了大他十几岁的嫂嫂。看,印度也有很前卫的人。
格拉纳达的妙处不止这么多,更多的妙处是什么?还要讲回我来格拉纳达的目的。
我本来想在留学期间学点儿法语,因缘际会选择了西班牙语,主要原因还是格拉纳达一个小有名气的教学机构吸引了我,它非常独特,拥有一个富有当地风情的独立建筑,既教弗拉明戈,也教西班牙语。国外语言教学确实和中国的传统教学方式不一样。我们一天上2-3 个小时的课,每天都要学几百个新单词,而且老师默认你会掌握所有学过的单词。我记忆力非常差,走一条路要50 遍以上,才不会迷路,犯一个错要5 遍以上,才不会再犯,基本上要看到一个单词10 遍以上,才能认识它。母语为拉丁语系的人似乎对听同语系的外语的音非常敏感,他们能够区分非常细微的发音区别,并且可以听完一遍就记住个大概,宛若“过耳不忘”的神童。有些学生甚至漠视拼写与语法,要求在与老师对话中来掌握这门语言。而我还是习惯汉字的学习方法,我需要看到那个词,需要掌握句子的结构,需要懂背后的逻辑。遗憾的是,这类外国同学基本上难以通过定级测试,只能“委屈”的停留在beginner 班和我一起学习。
弗拉明戈是格拉纳达的有声立体名片。美国的,亚洲的,英国的,世界很多地方的人都来这个小城学弗拉明戈。我遇到的人里面,有些一住就近一年,有些来了六次、七次、八次。也有人40 多岁,50 多岁开始学弗拉明戈,坚持了近10年。我问一个从美国华盛顿来的脸上已布满青筋的男人,为什么可以坚持这么久,他说他喜欢的事都可以坚持,走在路上还时不时对我跳一小段。有一个日本女孩子,从电视上看到弗拉明戈,就立志当弗拉明戈老师,辞去了原本的工作。算上她在内,这所小小的学校,仅我知道的,竟然有四个日本女生在学弗拉明戈,原来弗拉明戈10 多年前就已经在日本风靡了,现在有很多西班牙老师也在日本教学。我的老师只有一米五的样子,瘦瘦的,课前课后都叼着烟。一跳起舞来,就两眼发亮、放光,还时不时自顾自来一小段芭蕾,或者向着我跳过来略带挑逗的舞。我在网上搜了搜国内的教学视频,顿时泄了气,一群人拿着扇子手舞足蹈,到处摇晃,估计回国之后我就算是继续学弗拉明戈,也学不到纯粹的弗拉明戈,只是自称弗拉明戈的某种自创舞蹈而已。
弗拉明戈,这种舞的特别之处,在于力量与柔美的融合,手柔软灵巧,手臂却紧绷着,脚花样百出,表情却凝重,甚至略带愤怒。我在三个地方看了弗拉明戈演出。第一次是在Casa del arte flamenco,小剧场,舞者漂亮,非常漂亮,舞蹈的激情、技巧都颇为上乘,环境整洁,管理也严肃有序,留下最后几分钟专门供观众拍照,其他时间禁止拍照。第二次是在Venta el Gallo,和第一场比起来,显得十分不入流,舞台上四个舞者,轮流跳,第一个人尤为平庸,气质低俗,我旁边的法国男人问我觉得怎么样,我说不怎么样,他说他觉得很棒,看来,法国也有如此没有鉴赏力的人。第二个人略好些,第三个第四个技巧是足足的,但就是有种卖艺的气质挥之不去,服务生一会儿走过来要大家下单,一会儿端饮品过来,有些观众全程举着手机、Ipad,舞台上与舞台下一派互相将就。第三次是在Penala Plateria,演出者居然是我的舞蹈老师。没想到她舞台表现力是这样的高级。她的舞蹈是弗拉明戈,却不像是其他人的弗拉明戈,其他人的弗拉明戈只是弗拉明戈,她的弗拉明戈夹杂了中国古典舞的空灵和细腻,可以称得上到达了艺术的境界。她的演出服也与众不同,第一套是墨绿色的绒布,第二套是特别漂亮的一种红,两套风格是一致的,都带着夸张的长长的流苏。当她跳舞时,这些流苏也随着飘动,我才知道这类衣服好有小心机。整个表演过程中,舞台上与舞台下联结成一种张力,结束后全场沸腾,我前排有一位女士泪流不止。想想,这样一个高级的舞者,顶尖的舞者,天天教着我们基本动作,不厌其烦,真妙。
我离开格拉纳达前和大家说再见,一个人对我说,何必说再见,没有人不再回到格拉纳达的。
2017年写于伦敦,2022年9 月修订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