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竹
2022-08-15周齐林
周齐林
1
雨水敲窗,发出密集的响声,一道锯齿形的闪电划破夜空,转瞬消失在苍茫的夜里。借着闪电一闪而过的亮光,我清晰地看见一根根枝繁叶茂的竹子在风雨的侵袭下左右摇摆。竹像技艺精湛的舞者,扭动着柔软的腰肢在风雨中舞蹈。雷声轰隆,仿佛巨型火车在空中呼啸前行。我静躺在床,倾听窗外的雨声。
五姨的家在山脚下,推开房后门,一片广阔的竹林映入眼帘。
夜色越来越深,雨势时缓时急。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远处的山峦青翠欲滴,窗外的柳枝上传来清脆的鸟鸣,整个村庄被浓浓的晨雾笼罩。太阳缓缓升起,晨雾慢慢散去。
隔壁屋子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声,是五姨起来了。在她的一再催促下,我们伸着懒腰匆匆下床。一夜的狂风暴雨,让竹林里弥漫着别样的味道。一些竹子在风雨中折断,一些竹子却在风雨中孕育。雨带着魔力,让竹子迅速挣脱泥土的束缚,破土而出。竹子拼尽全力从地下汲取力量,不断向上攀升。
我们在清晨的竹林里游荡,很快就采满了两大竹篮的鲜笋。歇息片刻,五姨带着我们来到禾水河边。竹筏漂浮在岸边,一阵晨风吹来,竹筏微微荡漾,惊起阵阵涟漪。五姨撑着竹筏,载着我们,把新鲜的竹笋运到对岸十里路外的墟上卖。
晨曦微露,浓浓的雾气笼罩在禾水河上。上岸后,五姨把竹筏拴在水边的树干上,挑着两竹篮竹笋匆匆往墟上赶去。我们紧跟其后,路边的露水打湿了我们的裤脚。新鲜的竹笋零卖了一小半,剩余的都被墟上的饭馆买走了。五姨用得来的钱买了两斤猪肉和一些干辣椒,添置了一些生活用品。我从五姨手里接过两个肉包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完,五姨又递给我们每个人五毛钱。
竹子深深地嵌入五姨的生命里。农忙之余,她就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编织篾器上。她从泥土里讨生活,从竹子上获取精神的养料。她在墟上卖得最多的是篾器,弥漫着山野气息的竹子,经过她的一双巧手,焕发出新的生机。这些在深夜编织出来的篾器,每次运到墟上,很快就销售一空,篾器质量信得过。五姨心善,不擅长讨价还价。
竹子不断向上攀升,汲取缕缕阳光。竹子占据着五姨生活的重心,她也如竹子般不断向上伸展。环顾整个屋子,四处都能看到竹子的身影,它参与到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竹椅、篾席、箩筐、竹篮、畚斗、扁担、筷子、笊篱、米筛、簸箕、斗笠、提篮,这些生活中的物什,都能从五姨的手指尖变化出来。夏天躺在竹椅和竹席上,凉意弥漫。一根弹性十足充满韧劲的扁担随着重物的起落在五姨肩膀上下摆动着,发出嘎吱嘎吱清脆的响声。
做篾器,选竹子最关键。五姨专挑颜色深、生长了七八年的竹子。七年竹韧性足,新竹太嫩,容易折断,犹如刚出生的婴儿,它的筋骨还未发育完全。新竹的抗侵袭能力还比较弱,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它的竹竿上会分泌出薄薄的蜡质粉末,摸上去毛茸茸的,像是穿上了一件薄薄的棉衣。随着时间的流逝,附着在竹竿上的蜡纸变成了一层苔藓,苔藓颜色慢慢变深。五姨抚摸着每根竹子,细心地教我们怎么判断竹子的年龄。
竹与人一样,嫩竹的颜色青翠欲滴,而老竹子的叶呈暗绿色,甚至带有枯黄。嫩竹子受光照时间短,竹皮翠绿,老竹子光照时间长,竹皮青里泛黄,甚至透红。
春去夏来,空气里浮荡着一丝热意。村里卖猪肉的老张特意登门跟五姨说要一张篾席过夏。篾席躺着舒服,晌午时分抑或夜幕降临时,光着膀子躺在上面,像是躺在清凉的水中,凉意弥漫全身。村里卖豆腐的麻椒,傍晚时分一边端着碗吃饭,一边走到五姨家,对她说需要订八个箩筐装稻谷。麻椒家今年多种了两亩稻谷。次日清晨,麻椒用板车拉来十几根上好的竹子,卸在门口。青翠的竹子还沾着清晨的雨露,雨露在晨曦的照耀下闪闪发光。“辛苦你了,秋娇。”麻椒笑着说道,又递给姨父一根烟。这八个箩筐只收制作费。老张和麻椒交了定金,五姨便忙活起来。
接下来几天,不时有人上门,不过都是小物件,米筛、簸箕等等,数量很少。五姨笑脸相迎,一一应了下来。
篾刀、竹刀、度篾刺、钻子、刮刀都是五姨常用的工具。制作篾器是指尖的技艺,十指连心,心静活儿才能细。砍、锯、切、剖、拉、劈、编、织、削、刮,一道道工序紧密相连,马虎不得。最难的是劈篾,把竹片劈成一毫米以下的薄片,这最考验功夫。篾青最有韧性,蔑黄要差点,篾器的受力部位要用篾青来做。
她躬着身子,时光在指缝间流逝,在每一片薄薄的竹子上烙下痕迹。昏黄的灯光映射出院里五姨疲惫的身影。十天后,一张篾席就完美地呈现在我们眼前。老张按时过来取了篾席,笑呵呵地回去。晚上他躺在篾席上纳凉,跷着二郎腿和邻里拉家常。
一根根生长在山林间的竹子通过五姨的一双巧手,如长了脚一般,抵达村里的各个角落,给繁重的农活儿带去便利。五姨做的篾器,青黄二篾均匀紧凑,无毛边无竹刺,捏在手里细腻光滑,轻盈又耐用。
彼时,五姨家门口是热闹的。她闲不下来,稍有空闲,就会砍伐几棵竹子,根据自己的想法编织成想象中的模样。门口的喧闹映射出竹林的寂静。但这种热闹是踏实的,即使热闹随着黑夜的降临暂时隐去,五姨的心底却始终被一股欢喜充盈。
竹是五姨的衣食父母,她从竹的身上讨生活。每次砍竹前,她总会在案上点上三根香火,默默鞠躬三次,眼底满是虔诚。
雨水纷纷,雨让稻田变成水的泽国。密集的雨水落在稻田里,激荡起一个个水泡。我们穿着雨衣,戴着硕大的斗笠,跟着五姨在稻田里插秧。雨水落在斗笠上,发出啪啪的响声。插秧完毕,走在满是泥巴的田埂上,五姨指着广阔的稻田里三三两两插秧的人说:“快看,她们戴的斗笠都是我编织的。”嘴角露出一丝笑。
竹的生命在五姨的这双巧手里得到了延续。
作为方圆十里数一数二的泥水匠,姨父经常被附近村庄的人请去砌墙建房。一块块青砖在他的手中慢慢砌成一栋牢固的房子,线条清晰笔直,泥水活儿不拖泥带水。姨父做事踏实勤快,不耍小聪明,深得雇主喜欢。一天的忙碌下来,疲惫的他会喝上一两碗自酿的米酒解乏。五姨和姨父,一个擅长做篾器,一个擅长盖房,都是靠双手吃饭。五姨和姨父一步一个脚印,把原本艰苦的日子过得透亮起来,村里人见了都颇为羡慕。日子沿着预定的轨道向前滑行,门前鲜艳的花朵在风中露出灿烂的笑脸。
看似平淡幸福的生活却暗藏杀机。两年后,原本老实本分的姨父染上赌博的恶习。一次酒后,微醺的他加入了工友的牌局中,侥幸的胜局赢来的几百块钱让他尝到了赌博的甜头。一块无形的磁铁慢慢吸引他往沼泽中走去。他东拼西凑去还赌债,输光了做泥水匠的工钱,连五姨卖篾器的积蓄也输得一干二净。原本略通笔墨、温文尔雅的姨父仿佛变了一个人,脾气暴躁,喜怒无常。他经常借酒浇愁,喝得烂醉如泥,回到家把一肚子的怨气撒在五姨身上。次日酒醒,看着满身伤痕的五姨,他又惊慌失措地跪在地上忏悔着,请求五姨原谅。五姨沉默地蜷缩在一隅,抽泣着,脸上布满恐慌。
命运把五姨推到了绝境。暗夜里,她拿着一根绳子爬上楼梯,恍恍惚惚地走到二楼库房的门口,用绳子打了结,套在自己脖子上。危急时刻,楼下的一声呼喊把她从深渊中拉回到现实。屋外一阵光亮掠过,她眼前浮现出两个孩子委屈可怜的面容。听到楼上动静,疾速赶来的姨父把五姨抱下了楼。
五姨眼神变得呆滞,仿佛变了一个人。看着五姨的模样,姨父满怀内疚。
几天后,姨父不惜以断指来表明自己重新改过的决心。看着地上那摊鲜红的血,五姨那颗日渐麻木的心仿佛又活了过来。
秋去冬来,雪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她依靠在窗前,怔怔地望着窗外那片竹林。
雪一片片落下来,落在青翠的竹叶上。雪压弯了一片竹叶。一片片沉甸甸的竹叶压弯了竹子的腰杆子,它弯着的腰几乎要伏到地上。两种力量在无声地博弈着,雪加快步伐继续落在竹竿和竹叶上,竹子一次次挺起腰杆试图重新站起来,咔嚓断裂的声音仿佛已在体内响起。
几天后,在阳光的照射下,覆盖在竹叶上的雪渐渐融化,被拴上脚链的竹得到释放,很快恢复了原有的笔直模样。一场雪让竹至柔至刚的品格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一根竹子断裂了,却依旧笔直地躺在地上,它断裂的伤口很快愈合,在春天来临之际,重新生发出绿芽。
看着窗外被压弯了腰杆的竹子,一丝光亮在五姨的心底一闪而过,她仿佛捕捉到了它们生命的秘密。
2
多年过去,随着一拨拨村里的年轻人外出谋生,曾经喧嚣的稻田日渐荒芜。烈日下,我年过六旬的父亲有气无力地踩着打谷机。打谷机发出沉闷的声音,像是卧病在床的人发出的微弱呻吟声。他扛着一包沉重的稻谷在田埂上缓慢行走,夕阳映射出他孤独的身影。
几十里外,屋后的竹林一片翠绿,在凉风的吹拂下哗哗作响。五姨像往日一样把编织好的篾器拿去墟上卖。快散墟时,只卖掉一两个斗笠,她失望地又挑了回来。卖篾器的收入大减,无奈之下,五姨多种了两亩稻田。农忙之余,五姨依旧稍有空闲就沉浸在篾器的编织中。在手指的转动下,时光的脚步也跟着慢了下来。一天,村里的老王难得订了十个斗笠。五姨很用心,收割完稻谷回来已是薄暮时分,喂完猪和牛,收拾完家务,洗净手,焚香三根,昏黄的灯光下,五姨躬身忙碌起来,一直忙到夜深,远处传来犬吠声,五姨才躺下。次日晨曦时分,她又准时起来,踩着薄雾,手持镰刀往熟悉的稻田走去。一晃一个上午过去,匆匆吃完午饭,她又顶着烈日往广阔的稻田走去。稻谷纹丝不动,四周寂静无风,空气弥漫着一股热意,毒辣得让人窒息。五姨手握镰刀,迅速收割起来,无边的稻田迅速把她瘦削的身影淹没。几分钟后,汗水湿透了衣衫。天黑了,原本人影寥落的稻田更加寂静。几个在稻田里忙活了一天的老人已回到家吃饭纳凉,五姨的身影却始终不见。姨父看着院落里整齐摆放着的竹子,焦急地往稻田跑去。在稻田中央,五姨斜躺在稻田里,脸色发青。“秋娇,你醒醒!”他在夜色中无助地呐喊。
“劳累过度和天气炎热导致了中暑,幸亏发现及时。”在小镇的卫生所,医生说道。一个小时后,五姨终于醒了过来,医生正在给她输液,白色的药液正缓缓流进她的血管。休息了一天,五姨又手持镰刀,加快收割的速度,仿佛在弥补耽搁的时光。收割完剩下的稻谷,来不及歇息片刻,她又在灯光下编织起来。
仅有的订单完成后,五姨又陷入巨大的虚空中。
次年春节后,在老乡的推荐下,五姨来到湖南长沙一户人家做保姆。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照顾老人,五姨从早忙到晚,稍有空闲,她就拿着抹布不停地擦桌子,直至把家里弄得一尘不染她才能安心。三个月后,雇主家里的一枚戒指丢了,五姨成了怀疑的对象。五姨咬着牙,委屈地选择了辞职。她走在陌生的街头,举目无亲,往火车站的方向走了一段路,停下了脚步。才出来三个月,她不想回去。
她在一家工厂门口停了下来,两个中年女人正在招工。几分钟后,一辆大货车满载着青翠的竹子开进了厂里。满车的竹子映入眼帘,她感到一阵欢喜,仿佛在异乡看见了亲人。招工的女人问五姨会做什么。适才的竹子仿佛给了五姨自信,一向吞吞吐吐的她害羞地一笑,而后十分流畅地说道:“我在老家做了大半辈子的篾器,家里屋后种了一大片竹子,与竹子相关的活儿,我应该都能干。”负责招聘的女人一边听一边笑了起来。或许是五姨那张黝黑、质朴的脸打动了负责招聘的人,五姨被顺利录用。这是一家竹纸厂,专门生产竹纸。
砍料、剖料、阴料、腌料、洗料、煮料、捣料、漂浆、拌浆、抄纸、干纸、整纸,十几道工序下来,一根嫩毛竹就变成了一张微黄的纸。料就是一根根嫩毛竹,当年生的嫩毛竹是造竹纸的上好原料。或许是与竹子长久相处所产生的亲近感,进厂不到一个月,五姨就熟悉了大半的流程。在闷热潮湿的厂房里,五姨负责把竹片放入硕大的生石灰池里浸泡。长久的浸泡下,坚硬的竹子渐渐被软化,渗透出丝丝竹液。三个月后,把竹片从石灰池中取出,用清水反复漂洗,紧接着把洗干净的竹片放入大锅蒸煮三昼夜,再用文火烧煮五昼夜,使竹片充分软化。把竹子取出半冷却后,放在石臼中反复捣砸,碾成泥状。在不断浸泡、漂洗、蒸煮、捣鼓下,她看见一根竹子如何变成黄色丝絮状的竹浆。纵使千锤百炼,变成竹浆,竹子的韧性依旧没有改变。她看着倒入水槽中的竹浆,它们在师傅一双巧手的操作下,变成细腻而湿润的纸叶。过滤掉水分的纸,贴在那面特殊的墙上烘干,一张闪闪发光的纸出现在众人面前。
一根竹子的命运在一张纸上得到了延续,一张纸的命运因为一个个汉字的承载而不断发生巨变。白纸黑字如影相随,纸命如人命,一根竹子深深嵌入人的命运中。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根竹子,在生活的大染缸里,纵然经过无数次浸泡、漂洗、蒸煮和捣鼓、捶打,那股韧劲依旧在骨子里流淌。
五姨每个月按时把生活费汇到两个表弟就读的学校,叮嘱他们好好读书。他们的人生还空白如纸,五姨希望他们在上面写蛮有分量的字迹。
人生无常,命运总是福祸相依。五年后的一个深夜,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刚领到工资的她正一阵欢喜,右下腹突然一阵剧痛,让她陷入巨大的恐慌中。几天后,在医院,白纸黑字,五姨被确诊为肝癌早期。她紧握着B 超单,孤坐在医院弥漫着福尔马林气味的走廊上,窗外斜射进来的最后一抹余晖映射出她那张苍白的脸。她咬了咬牙,起身,再次融入汹涌的人潮中。
几天后,五姨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工作了五年的造纸厂。
3
午后,屋外烈日高悬,在太阳的炙烤下,门口的石路上闪烁着一股灼热的白。老黄狗伸了伸懒腰,蜷缩在门口阴凉的石洞里。阴暗潮湿的老屋里,刚从医院住院归来的五姨紧裹着一床棉被躺在床上。屋外令人窒息的热映衬出五姨生命的寒意。此刻,她脸色蜡黄,苍白的嘴唇微张,睡眠让她暂时摆脱病痛的折磨。
阴郁的黄昏,一只身披黑色晚礼服的乌鸦在附近的梧桐树上发出凄惨的叫声。在乡村,一袭黑衣的乌鸦被当作死神的仆役,它不辞辛劳地给死神派发讣告,它能提前捕捉到死亡的气息。姨父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迅速朝梧桐树上砸去,受惊的乌鸦发出阵阵凄惨的悲鸣。
枯黄的竹叶、乌鸦的悲鸣和竹子罕见的开花加重了姨父内心的焦灼。
姨父的砍伐声惊醒了屋内的姨妈。“叫你姨父不要砍了,生死有命,别那么迷信,这些竹子是我的命。” 姨妈微微欠身,很是虚弱地说道。手持斧子的姨父忽然停了下来,他尴尬地坐在地上,气喘吁吁,面色苍白。
五姨的病如一块巨石砸入寂静的村庄,掀起阵阵波澜。薄暮里,村里人对五姨的病情议论纷纷,她们都说五姨熬不过这个夏天。七嘴八舌的声音会聚到五姨父耳中,屋子里压抑的气氛骤然变得凝固起来。又一阵晚风袭来,屋后的竹林哗哗作响。
我和五姨从集市买菜回到村里已是午后,不时有人透过窗户和门的缝隙朝我们张望。遇见迎面而来的路人询问关心的话语,五姨父总是微笑着说谢谢,脸上的笑难以掩饰他内心的焦虑与不安。他们欲从他的表情里捕捉五姨的病情。
“都是乌鸦嘴。”姨父气呼呼地踢翻了一旁的空水桶,空水桶在地上转了两圈才停下来,歪倒在地。声音惊醒了五姨,她一直处于浅睡状态,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惊醒她。
次日,村里年过八旬的德叔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提着香蕉和苹果来看望五姨。德叔识文墨,擅长书法,在村里颇有威望,每年年根儿将近时都会在自家门口摆好笔墨纸砚,替村里人免费写春联。猩红的春联在雨水的侵蚀下已泛白,德叔细细端详了一眼,嘴里跟着默念了一遍:“春雨丝丝润万物,红梅点点绣千山。”
刚进房间,德叔迅速捕捉到了房间里令人窒息的压抑感。“竹子开花,还意味着有贵人相助。想开点,一定会好起来的。你才刚六十,平日里行善积德,老天爷不会那么早收你回去。”德叔看着五姨,语重心长地说道。五姨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
暗地里,两股力量陷入焦灼的博弈中。黑夜的潮水涌来,迅速把她淹没,她干瘦的臂膀挣扎着拍打,把头浮出水面。暗夜传来五姨微弱的喊声:“水,倒杯水给我。”她苍白的嘴唇干裂起皮,清冷的月光映射出她那张沟壑纵横的脸。
德叔走后的次日清晨,久卧病榻的五姨忽然挣扎着下了床。她端坐在午后的竹椅上,怔怔地望着眼前这片绚烂的竹子花,午后明亮的光线映衬出她那苍白的脸。挖春笋、冬笋、编竹筐、扎竹筏渡江的点滴如此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里,恍若昨日。她从竹子身上获取的东西太多,付出的东西却少得可怜。
夜色降临,一棵棵竹子陷入黑夜中。
一棵棵向上生长的树看似与人无争,暗地里却不断攻城略地,默默地拓宽自己生命的宽度和厚度。
竹子细小的根茎在日复一日的雨露和阳光的滋养下变粗变壮,它在大地深处默默织下一张纵横交错的网,把一根根耸入云端的竹子固连在一起,不让它们轻易被暴风雨连根拔起。
一棵竹子的根茎经过十几年的生长和扩张,成长为一片广阔的竹林,风一吹,竹叶哗哗作响,仿佛在向泥土深处的根茎集体致敬和鼓掌。竹子不断向上攀升,占据着属于自己的精神高地,汲取阳光和雨露。泥土深处的根茎不断向外伸展脚丫,纵横交错,稳如磐石,给每一棵向上攀升的竹子保驾护航。
在屋后的竹椅上端坐良久,五姨默默回到了房间里,重新爬上床,躺了下来。她才刚六十,与她同龄的人正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窗外传来她刚满两岁的孙女咿呀学语的声音。想起这些,她眼角禁不住溢出一滴混浊的泪。看着流泪的五姨,我默默递过去一张纸巾。一个多月后,在弥漫着哀悼气息的屋子里渐渐有了一丝亮色,五姨的病慢慢好了起来,她苍白的脸上慢慢有了一丝血色。在屋后的石子路上,拄着拐杖的德叔意味深长地说,所谓的贵人相助,这个贵人就是她自己。一个人的心病不除,病就很难好起来。
这个煎熬苦闷的夏季,五姨终于迈了过去。
微黄的竹花在晚风中摇曳。一小片一小片黄连接在一起,变成眼前这无际的黄。一棵棵竹子弯下腰,仿佛是在向大地告别。当竹芽变成花芽,竹叶无法再进行光合作用,生命的倒计时开始。这是一场生与死的接力赛,是新与旧的更替。
花粉和柱头都在静静地等待相遇的机会。它们只有九个小时的等待时间。短暂而又宝贵。机会稍纵即逝。一阵风和一只路过的虫子扮演着媒人的角色,当雄蕊的花粉落到雌蕊的柱头上,新的生命在这里孕育。
一场无声的告别已经开启,毛竹的种子离开母亲的怀抱,以垂直降落的姿势扑向大地母亲的怀中。在泥土和雨水的滋润下,新的竹苗很快就会破土而出。
开花结果后的竹林已经走向枯萎。
一场大雨过后,新的竹苗破土而出。寂静的竹林响起阵阵砍伐声,不时有村里人手持斧子和镰刀过来砍枯竹回去当柴火烧。我提着竹篮子,跟在姨父身后,仔细地寻找着一种菌类。姨父弯腰在地上捡起一个长柄蘑菇状的菌类,外面仿佛穿着白色的套裙。我问姨父这是什么。“竹荪,好东西呢,市场上卖一百多一斤。”竹子枯萎后,在竹荪的啃食下重新回归大地。
高挑的竹荪如一个穿着白色长蕾丝裙的女子,有雪裙仙子的美誉。暮色降临时,姨父和我采摘了大半竹篮的竹荪。回到家,我在长满青苔的井水边清洗竹荪时,姨父去鸡圈里抓鸡。竹荪炖鸡,脆嫩爽口,味道鲜美。
“炖给你姨妈吃,多吃点竹荪可以益气补脑,提高身体免疫力。”姨父笑着说道。他乌云密布的脸此刻灿烂无比。
阵阵晚风拂来,嫩绿的竹苗左右摇曳着,生命新的轮回已经开启。再过几年,一片青翠笔直的竹林又会出现在眼前。
五姨用尽一生的力量去捕捉竹林里的秘密。一根竹子用尽一生的力量不断向上攀升,像极了一个人的一生,那一个个痛苦的竹节是它的枝丫不断伸向高空的见证。竹子用四年的时光默默在地下把自己的根茎变得强大,到第五年,它厚积薄发,每天长几十厘米,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在半空中舒展枝丫,沐浴在温暖的阳光和温煦的风里。它用绚烂的花朵来结束自己的生命,留下沉甸甸的果实。
竹林里隐藏的秘密就是生命成长的秘密,我是秘密的捕捉者,亦是传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