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的巴赫(短篇)
2022-08-15兵哥
兵 哥
不同于北方的干旱少雨,这一带不缺水。
水量充沛的沱江一年四季都在饱满而从容地向东流淌。
拥在江边的这座古城传承了母亲河的基因,尽管被时代糅进了太多的商业印迹和嘈杂扰动,依然保持了深厚底蕴造就的沉稳与矜持,以及古朴的绅士之风。
春日清晨的江风暖暖吹着,深黛的古建群中星星点点的橘色灯光渐次熄灭,零散的游人已经开始走街串巷,身穿“呕欠嘎给希” (盛装)的苗族阿婆手提鲜花扎成的花环等待爱美之人。古城开始苏醒了。
在那个以优美文字写就了柳下深潭般宁静而深邃的名篇,因而备受推崇的文学大师故居不远处,古香古色的拱桥边,一片平整的草地上,像每天的这个时辰一样,“巴赫”如约而来。
当然不是那个蜚声乐坛的音乐圣人巴赫,他不可能从三百年前的德国莱比锡穿越到中国这个湘西古城。对他的真名,人们不关心也不关注,都叫他“怪老头儿”。“巴赫”是他在内心里给自己封的绰号,这是属于他自己的小秘密,为了表示对主人公的尊重,我们也这么叫吧。
“巴赫”穿一身白色粗棉麻布唐装,圆口黑布鞋,虽不精致,但很洁净。短发长髯,面色黝黑,永远一副凝重深沉的表情,一如拱桥和古建。坐在木质高凳上,脚前的硬纸盒有些破旧,卧在一旁的白色萨摩耶犬倒是精神抖擞,机敏地打量着来往行人。
“巴赫”坐稳当,将那把光泽有些暗淡的萨克斯调好音,开始了他的演奏。曲目当然是巴赫的。
《玛丽有只小羔羊》,《马太受难曲》,《复活》……听起来很不错。
游人开始多起来,就有驻足的。一位身背相机、穿摄影背心的中年人,变换角度拍了几张照片,在纸盒里扔下一张十元纸钞,匆匆追赶他的同伴去了。酷似芭比娃娃的小姑娘拉着妈妈的手站了一会儿,似有所悟,抬头想给妈妈说点什么,但妈妈的目光已经转移到从拱桥下来的苗族阿婆手里的花环上,问:“多少钱?”阿婆伸出一只张开的手,“五元。”妈妈付了钱,挑选一只,戴到小姑娘头上,歪头看看,满意地笑了,拉着兴高采烈的小姑娘汇入人流中。一位派头十足的中年男人被声音吸引,聚精会神看了一小会儿,面露怜悯之色,不知是对音乐家放下斯文当街卖艺的同情,还是对音乐沦落如此的唉叹,从衣袋中掏出一沓钞票,捻出一张,放进纸盒里。
更多的人则是扭头看一眼,并没有停下脚步。
“巴赫”对这一切没有任何反应,就像完全与他无关。他只是无比投入地吹奏着,乐声好似并不是从喇叭口,而是从他心里透过血管迸发出来。他已经完全沉浸在巴赫的世界里了。
谁也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日复一日,“巴赫”连着他的萨克斯、木凳、纸盒和萨摩耶,成了古城景色的一部分。
一个晴朗的午后,游人稀少,“巴赫”的曲调显得更加醇和而有穿透力。一个人站在旁边,静静地听了许久。“巴赫”继续投入地吹奏着,没有抬头看,但眼睛的余光注意到了。之所以会注意,是这个人已经来过多次。因为没有抬头看,“巴赫”不知道他的长相,衣着和直觉告诉他:这是个年轻人。每次听完一两首曲子,年轻人默默把钱放到纸盒里,悄然离去。
“巴赫”不动声色,但心里还是有些好奇,这样的情景还不多见。巴赫的曲子在一般人听来冗长而单调,容易让人昏昏欲睡。其实大多数施舍者,更关注的是他而不是音乐。“这个人懂巴赫?”当一段曲目结束的时候,他看向年轻人,年轻人也正注目他。二目相对,几乎同时微微点头一笑。
“我以为巴赫只适合键盘乐,没想到萨克斯风也能吹奏得这么好。”年轻人开口道。
“巴赫”低头看着萨克斯,用手轻轻摩挲。
“听您吹奏,就像是听一个娓娓道来的故事。可惜听不懂情节,好似讲故事的是个外国人。”年轻人又说。
“巴赫”这回认真打量了一下年轻人,见他戴副眼镜,面容清秀,文质彬彬,就有了几分好感。“如果联系歌词,就更能懂得个中真谛。”停了一下,又说,“看起来你喜欢巴赫?”
“不不,我是完全的乐盲,天生五音不全,小时候家长让我学过两年钢琴,也弹过巴赫,可总弹不好,老师气得多少学费都不教我了。”年轻人笑了,露出一丝羞涩,“听到您演奏,像是突然有了某种感应,受到了谁的召唤。我这么说可能显着很外行,可真的就是这种感觉。”
“音乐也讲缘,也许你和巴赫有缘。”
“也可能是跟您有缘。”年轻人开了个小玩笑。
“巴赫”没有应答,表情也看不出什么变化,年轻人不能确定他的情绪如何,就止住嘴。过了一会儿,“巴赫”整理好萨克斯,乐声又响起来,是《天堂的福音》。年轻人静静听完,放一张钞票,默默走开了。
收工以后,“巴赫”照例来到新城陋巷的一家小吃店,在角落里那张小桌边坐下,眯着眼睛,似在养神,又似在沉思。不一会儿,老板兼服务员端来一盘辣炒糍粑,一小碟花生米,外加一瓶“小二”,轻声道“慢用”,又去忙碌了。
“巴赫”目不旁视,细嚼慢饮。于他而言,这个小店,就是他的食堂,家里已经记不清多少年没有烟火气了。家的概念,只是个容身的窝,亲情比烟火气散去得更早更彻底。如果还有什么情感维系,那就是他心中的巴赫,或者说什么也没有了,因为那个巴赫,已经融入他的身体和灵魂。
更早的时候,他也有过疯狂的恋爱,有过志趣相投的爱人和乖巧的女儿,一家人也曾其乐融融。失去这一切,不知道是谁的错。
他父母早逝,从小跟着叔婶生活,在那样经济拮据又多子女的家庭里,他常有一种被忽略的感觉,自卑和孤独使他形成了敏感而倔强的性格。在学校里暗自憋足劲,期望通过加倍努力改变面朝黄土的宿命。后来考上了一所不知名的传媒学院美术系,虽然和理想差距甚大,但也足以帮他走出那个满目荒凉的小村庄。
在大学里,经济更加拮据,他靠帮困基金和到处打零工勉强维持,但这并不妨碍他和同龄人一样萌发出爱的欲望。他喜欢上了音乐系的女生小梅,利用一切机会献殷勤。小梅对这个成绩普通且言语木讷的男生并没有多少感觉,碍于同学情面,也没有过分疏远他。自卑使他一次次压制住表白的冲动,倔强又让他无法放弃。
一次,音乐系进行汇报演出,他也混进音乐厅,他的心思当然不在音乐上,整个晚上,他都心神不安地注目小梅,像一只蹲在满目荷花的池塘边的猫,只关注那条不远处慢慢游动的鱼。最后的压轴戏是担任特聘教授的来自北京乐团的著名大师指导演奏巴赫的钢琴曲《爱神的背叛者》。
场上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投到台上,这氛围也拉动着他暂时把精力集中起来。当那一串串音符随着指尖在键盘上疾速而柔和地敲动,灵鹊般飞扬起来时,他的心被一下子击中了。乐曲声时而简洁明晰,如玉珠落盘,时而云雾缭绕,似仙宫幽径。随着乐声,他脑海中浮出了一幅幅奇特的画面,一忽天使在头顶盘旋,一忽彩蝶在鲜花中撷采,一忽是浓云凄雨,一忽又乌鸦聒噪。他的心也似飘浮到空中,被温暖的幸福和痛心的绝望缠绕着,一时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当演奏结束,热烈而持久的掌声过后,人们纷乱地离座涌向门口的时候,满脸泪水的他还呆坐在那里,像是着了魔一般。
一向没有接受过正规音乐训练的他,被巴赫的音乐彻底征服了,或者说他以前并不自知的埋藏在心底的音乐情愫被巴赫点燃了,他深信这是因为他和巴赫灵魂之间存在着某种密不可分的基因纽带,他此前的种种经历,都是为了让他在此时此刻遇见巴赫。
“巴赫”疯狂地迷上了巴赫,他把应付功课和打工以外的时间,都用来研究巴赫,到音乐系蹭课成了家常便饭,他拜了所有能拜到的老师,甚至到北京程门立雪,求教那位大师。他厚着脸皮,躲避着别人鄙夷而厌弃的眼光,到琴房里蹭乐器。几次被驱逐之后,他下决心买了属于自己的第一件,也是唯一的一件乐器,他当然买不起钢琴,只能够买来这把萨克斯。这也足够了。他为此吃了半年咸菜窝头。
勤奋加天分使他在追寻巴赫之路上突飞猛进,在临近毕业前的那个春节晚会上,他的萨克斯独奏《晨星闪耀多么美丽》以深情而流畅的旋律博得满堂彩,力压音乐系师生获得特别奖,经过多次谢幕又加奏一首《一尘不染的心灵》,才完美结束了他的首次登台亮相。
那个年代,有才华的人总会受到羡慕和追捧,虽然他早已忘记了当初进音乐厅的初衷,也不再把目光专注在小梅身上,但小梅对他的态度却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主动接触和关心他,在一个落霞满天的傍晚向他表白了心迹……
毕业后,小梅按照他的意愿,随他来到这座充满灵气和幻想的古城,应聘当了幼师,他则在中学教音乐。不久他们有了女儿。那是一段温馨的日子。
炒糍粑吃得一点不剩,“小二”也见底了,他夹起最后一粒花生米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着。他又想起那个年轻人,一丝柔和而温热的气息在古井般的心里涌起,女儿岁数应该和他差不多吧?他站起身,把乐器盒背在身上,慢慢往家走去。
说来也怪,从前“巴赫”在河边吹奏的时候,向来心无旁骛,可自从遇到那个年轻人,深潭般的心里却泛起了涟漪,那天虽然寥寥几句,但于他而言已经是大大的例外了。他突然有了一种与人交谈的欲望,而很久以来,与他交流的只有心中的巴赫。几天没有见到年轻人,他竟有了一丝焦虑和渴望。
周末下午,临近傍晚,年轻人终于出现了,一如往常,“巴赫”不动声色地吹奏,年轻人静静站在一旁。一曲奏毕,“巴赫”主动开口了。
“现如今有耐心听完一首巴赫乐曲的人越来越少了。”言词中已经包含了褒奖。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完您的演奏,心里就特别宁静,同时又有一种创作的冲动。”年轻人谨慎地斟酌着词句,“这似乎有些矛盾,但确是事实。”
“巴赫的乐曲是天堂的福音,是上帝的絮语,是人神交流的媒介。我不信神灵,也不相信有上帝,我以为,这其实就是我们内心深处无比向往的那片净土。巴赫是伟大的布道者,他能使我们克服卑琐得以卓越,不再受凡俗牵绕。”
“这些太深奥了,我不懂。”年轻人坦率地说,“不过艺术要让更多的人接受,就应该融进一些通俗的东西,譬如您可以穿插着演奏一些民歌或通俗歌曲,也可以尝试一下直播什么的,相信能吸引更多的人。”
“巴赫”盯着年轻人看了一会儿,发亮的眼睛黯淡了一些,他从布兜里取出一罐可乐,递向年轻人,年轻人摆摆手,另一只手举了一下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巴赫”打开易拉罐,喝了两口,说:“那些让人浮躁的东西,恰是清净世界的破坏者,一旦被污染,再也无力自拔。”见年轻人面露惶恐,又说;“当然这不怪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谁也不能勉强谁。”
年轻人内心挣扎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下决心说:“巴赫的音乐大都是宗教的,这不假,但也不尽然,比如他也有大量的世俗康塔塔作品。”见“巴赫”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他,连忙解释道:“哦,我也是看了一点巴赫简介,不知道对不对。”
“巴赫”长叹一口气,面色庄重起来。“那些零星的信息往往会把人误导,还不如不看。所谓世俗康塔塔,其实都是正统的严肃音乐,只是那个年代,教会的势力过于强大,即使是严肃音乐,如果不加进宗教因素得以升华,也难进入主流音乐厅堂。这和通俗歌曲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天色暗淡下来,游人已经很少了,一爿一爿的店铺门窗开始透出橘黄或乳白的光团,缓缓流动的江面上,氤氲着五彩的波纹,一叶小舟无声地划动着,慢慢消失在暗影之中。
“老师,”年轻人显得十分恭敬,“到吃饭时间了,今天我也是无处可去,能否跟您一起吃个便饭?”
“行啊。”“巴赫”一口答应下来,这大大出乎年轻人意料,“不过一切听我安排。”
还是那家陋巷里的小吃店,还是角落里那张小桌,不同的是,“巴赫”向老板十分简单地说了一声“双份的”。
吃饭期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因此吃饭的速度就略快了些,“小二”更是过早地见底了。“巴赫”黝黑的脸上有了些微红,他抬头扫视一眼,对老板说:“再来一瓶。”
出得店门,“巴赫”伸手要接提在年轻人手上的乐器盒,年轻人略往后缩了一下身子,大着胆子说:“老师,我有个不情之请,我想送您回去,顺便认认老师的家门。”见“巴赫”有些踌躇,又说:“听老师寥寥数语,我好像悟到了很多东西,这种感受以前从未有过。我想我和老师可能确实是有缘分的。”
“巴赫”停顿了一下,没有说话,迈步往前走去。年轻人赶紧跟上。
“巴赫”住在不远处一座很旧很旧的楼里,房间非常逼仄。年轻人被让进屋,打开一个折叠凳坐下。“我都忘记上一次有客人来是什么时候了。”“巴赫”笑道。他可能也忘记上一次这么开心地笑是什么时候了。
一时无话。
年轻人环顾四周,屋里显得拥挤而凌乱,一排旧书架上摆满了研究和评论巴赫的著作以及巴赫的曲谱集,其他露出墙面的地方贴满了画着五线谱的大大小小的纸张,地上几个纸箱子里也都是。除此之外,就是一张书桌和一张单人床。
“巴赫真是一位卓有成就的作曲家。”年轻人没话找话。
“岂止呢。”“巴赫”打开一罐可乐递给年轻人,“他绝对是一个天才,一个音乐圣人,一个他所涉足的所有音乐形式的终结者。”谈起巴赫,“巴赫”开始激动起来。
“那后人除了追随和模仿,还能做什么呢?”年轻人不失时机地说。
“既然我遇到了巴赫,他也青睐于我,证明我是有使命的。”“巴赫”在有限的空地上来回走动着。“巴赫也有局限,他终结了一个旧时代,却没能创造出一个新时代,他的局限,就在于那个年代宗教力量如团团鬼火压制了一切、掩盖了一切,使他无法知道还有更加辽阔的空间,从而无法释放出自己的全部天性。其实自然万物才是一切艺术,包括音乐的本源,我要做的,就是把自然万物的声音,融入到巴赫的音乐之中,创造出属于全部生灵的福音。”“巴赫”喘了一口气,“当然,这不算超越,只能是补充。”
和“巴赫”激奋的情绪相反,年轻人的心在往下沉。他看着满屋墙上的五线谱,说:“这些肯定是您的创作成果了?”
“巴赫”垂下目光,情绪有点低落,但马上又振奋起来。“我会做到的,有时候,我甚至听到了巴赫的声音,他一遍遍说你能行你能行你能行。我觉得每一次失败每一场苦难都是对我的考验。我一定能行,是吧?”他眼巴巴地看着年轻人,眼光中满是期待,甚至是祈求。
年轻人的心沉到了湖底,一阵悲凉涌起。他极力做出认真的样子,点点头。他又向四周看看,目光落在书架上一帧镶在塑料相框里的合影照上,指着里面的另两个人说:“这是阿姨和……不知道是姐姐还是妹妹?”
“巴赫”问了年轻人的年龄,说:“是妹妹,她小你三岁。”眼神柔和下来,多了些温情。
“很幸福和美的一家人。”年轻人知道此刻说此话很不恰当,可还是说了。
“巴赫”沉默了许久,说,人的变化太出乎意料,她当初是多么善解人意,热爱音乐,激情浪漫,可有了孩子,一下子变得婆婆妈妈,满脑子柴米油盐,满嘴牢骚埋怨,就像一个庸俗至极的村妇,让人难以忍受。整日吵吵闹闹不说,她还逼着我去看心理医生,难道一个人有不一般的想法,不想做一个平常人,就是有病?凡·高、卡夫卡、叔本华、贝多芬这些奇才,哪个不曾被认为是疯子?吵来吵去,爱情没了,亲情也淡了,实在过不下去就离了,她带着孩子回广西老家,我也辞了职,这也好,再没有琐事干扰了。只是……只是那时孩子还小,我不该那么对她。
“可即使巴赫是圣人,也还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也斤斤计较金钱,养活老婆和一堆孩子,为了孩子的教育,从生活优渥的科腾搬到莱比锡。他也食人间烟火。”年轻人决心要把不合时宜进行到底。
“巴赫”有些烦躁,“可他毕竟有一个贴心的同路人,安娜不仅照看家庭,还悉心为他抄写手稿,现存的曲谱大都出自她手。安娜才是伟人背后的女人,跟随巴赫几十年,从无怨言。”
谈话似乎无法再进行下去了,时间也很晚了,年轻人知趣地告辞,临走时已经恢复了毕恭毕敬的神态。“老师,我酒量有限,喝多了,说话就没有了把门儿的,有不妥的地方您一定不要计较啊。”
“怎么会呢,争论才能产生火花嘛。毕竟每个人的理念是有区别的。”“巴赫”也恢复了平静,显示出长辈般的宽容。
“其实我很佩服老师的执着和才华,希望您能成功。”说着,与“巴赫”使劲握了握手。
走出黑暗的楼道,年轻人心里充满惆怅。
转眼到了清明节,游人开始多起来。年轻人听完两首曲子的时候,太阳已经西落了,可还没有完全隐没。
“今天早点收工吧,我请您吃西餐,节日要有点仪式感。”年轻人说。这时候他俩已经像是老朋友了,说话自然更随意些。
“巴赫”没有反对,开始收拾乐器和杂物。“清明节不是上坟烧纸的日子吗?似乎不适合聚餐吧?”
“那都是误解。这个节气,除了祭祖,主要是踏青郊游。杜牧那首诗,不也在找酒喝吗?”
说着到了回凤阁西餐厅。古城虽小,但不缺高档饭店,他俩选了个二楼临江窗边的卡座,既舒适又隐秘。年轻人驾轻就熟点了黑莓牛排、煎鹅肝儿、法式焗蜗牛和蔬菜沙拉,又要了一瓶波尔多玛歌红酒。“巴赫”第一次来这地方,有点局促,但还不失沉稳,他看着年轻人的动作,很快熟练起来。从咀嚼的动作和脸上的表情看得出,这些美食和他的味蕾越来越投缘。
“老师,不揣冒昧,我想对您的创作提点建议。”喝下一口红酒,年轻人说。
“好啊。”“巴赫”饶有兴趣地看着对方。
“我是个建筑设计师,我们有句行话,没有住过别墅的人,设计出来的别墅,虽然漂亮,但不会舒适,因为没有深度体验,就没有细节上的创造和把握。以此类比,巴赫的乐曲高贵、典雅,同他音乐世家的熏陶和在宫廷混迹多年形成的独特气质分不开。李白的诗纵横捭阖,苏东坡的文章举重若轻,因为他们都经历过大场面。伟大的作品,只靠闭门苦思冥想是难以产生的。”
“这么说,我这个穷苦出身没见过大世面的人,是注定不会成功了?”“巴赫”盯着年轻人,僵硬的笑容中充满嘲讽。
“不,出身无法选择,但环境可以改变,气质能够培养。”
“靠钱,还是靠爹?”语气中有了些挑衅意味。
“纸醉金迷比穷困潦倒更庸俗可悲,高贵气质也不是完全靠钱堆出来的。但体会一些有品质的生活方式,还是必要的。”
“所以你请我吃西餐,帮我更接近西方音乐?”
“哈,也算是吧。”年轻人毫不避讳。“不过这只是形式,是皮毛。其实,您很有艺术天分,我非常敬佩,这也是我希望跟您成为朋友的原因。”“如此说来,是我高攀了?”
“不。一个人要常怀敬畏之心,谁有能让你仰视的地方,就值得你去膜拜。我称您老师,是发自内心的。”
“那我得谢谢你喽。”两个人喝光了杯里的酒。
“我佩服的还有您的执着。其实我也是有几分傲气的,我父亲是企业家,他的生意做到了欧洲和中亚,但我对他的财富一点也不向往,我把工作室迁到这里,一是喜欢这儿的灵气,二是为摆脱他的影响力,靠自己创造美好生活。”
“也算殊途同归。看来还要再喝一杯。”
年轻人的话里诸多冒犯,但“巴赫”并不觉得刺耳,他虽然固执,但并不偏执,他听出了年轻人话中的善意,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把头转向窗外。
这时候,各色灯光全都打亮了,刚才还深沉如古朴绅士般的古城,瞬时似乎变成了一位火辣辣的美艳少妇。霓虹灯勾勒出亭阁、廊桥、城墙,以及形状各异错落而有层次的古建筑形状,一片绚丽辉煌。江边小路上还徘徊着不少观看夜景的人,居高望去,竟有了一种从上帝视角俯瞰芸芸众生的感觉。
“古城的夜晚原来竟这般美丽,真让人震撼。”在古城生活多年的“巴赫”,由衷地赞叹。
“是啊,即使我们身边,也有许多非常美好的东西,人生几十年,如果不体验一下享受一番,那是多大的遗憾啊。文人中我最敬佩苏东坡,无论身处什么环境,都能创造出高雅又实用的生活元素,并且乐在其中。那才是有趣的人呢。”
又闲聊了一会儿,两人起身告辞。“巴赫”心情很好,心底生出了一丝恋恋不舍。分手的时候,年轻人说:“我准备出趟差,云南那边有个大项目,我要去进行前期考察和竞标准备,可能要几周时间,老师您多多保重,回来再见。”
当年轻人回到古城的时候,正赶上连雨天。他提着大包小包来到“巴赫”家里,把东西一样一样掏出来,兴致勃勃地介绍;“这是宣威火腿、甸中牛巴、石屏豆腐皮、大理吹肝,还有……”他打开一个报纸卷,“竹筒酒。我中标了,今天跟老师喝几杯,好好祝贺一下。”
“巴赫”也很高兴,两个人频频举杯。年轻人说了在云南的见闻,美丽风光、逸闻趣事、人文历史、特色小吃……一个说得绘声绘色,一个听得津津有味。如今的他,对年轻人带给他的美食、趣事和新一代人的生活理念已经渐渐习惯,甚至内心深处还有些许期盼和向往。屋里充满了久违的烟火气。
酒已微醺,话题就有点天南地北了。年轻人说:“到了云南,才知道好玩的地方太多了,过去我老爸给我讲他周游世界的经历,我还嗤之以鼻,现在看来,只有经历了,才知道好的东西有多好。所以我要趁年轻多挣钱,有钱才能有自由。”“巴赫”摇摇头,说也不尽然,乔布斯有钱,但买不来健康和寿命。”他打开两罐可乐,递给年轻人一罐,“巴菲特喜欢喝可乐,我也是,只要愿意,我可以比他喝得多。金钱的数量可以不平等,但效用是平等的,有钱也不能为所欲为。”年轻人舌头已经有点不利索了,说:“老师有点阿Q 了啊,那是两回事,不一样就是不一样。钱这东西,没有不行,多了……其实更好。”
两个人哈哈大笑,又喝干了杯里的酒。临走时,年轻人到了门口又折回来,说:“我们认识这么久了,还没留联系方式。”年轻人在书桌上翻了翻,见没有现成能用的纸张,就借着酒劲儿拿过那张包竹筒酒的报纸,写上电话号码,说:“您以后有什么事,随时吩咐。”
年轻人离开后,“巴赫”还有些兴奋,他坐在书桌前,精神总不能集中到曲谱上。他想起年轻人的话,拿过那张卷竹筒酒的皱巴巴的报纸翻看。年轻人的电话号码,写在一个新闻大标题上方。那标题是通栏黑体,字号有半个手掌大,下面画着红线,他不禁定睛仔细看——《基因移植取得重大突破,天才也可以人工制造》。说英国约翰·贝里斯博士带领团队,经过十数年的研究和试验,已能够为人类进行特殊才能的基因移植,通俗讲就是人工制造天才。即便是资质平平的人,获得这样的基因后再经过正规训练,就很容易成为顶尖大师。目前已有若干成功案例,虽因隐私原因不能公之于众,但已得到皇家人类学院认证。不过此项成果预计无法在短期内普及,一是手术费用很高,二是面临伦理学方面的巨大争议。此外贝里斯团队也无法确切保证基因提供者未来在天分和才能方面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因此基因源获取非常困难。文章还举例说有位商业大亨的公子酷爱古典音乐,但因资质不高而难以有所成就,虽报出天价但也未能得到理想的基因源,苦恼至极。报纸上知识小贴士还简要介绍了基因移植的方式——大脑中枢掌管运动、音乐、逻辑、数字等等都在大脑皮层的不同区域,所以首先要根据需求,确定对应的位置,将基因转移酶靶向注入,将相应基因组织释放出来,再通过血液体外循环进行提取,然后反向操作,将基因植入给需求者。过程相当复杂。
“荒唐。”“巴赫”嘀咕一声,把报纸揉成一团扔到纸篓里,头仰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良久,又坐起来,一口气喝完了一瓶可乐,背着手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从纸篓里把报纸捡起来,打开铺平。他是要留下年轻人的联系方式。可眼睛还是被那则新闻吸引。他又仔细看了一遍,然后闭上眼睛,自言自语:“难以想象,基因能换钱,天分能换钱,情怀也能换钱……这世道!”又摇了摇头。
几天以后,依然在河边,“巴赫”吹奏完一首曲子,身后传来一阵“啪啪”的掌声,接着一位身穿休闲装、金发黄眼的外国人转到面前。“太棒了,即使是在维也纳金色大厅开过独奏音乐会的大师,对巴赫的理解也不一定比你深,演奏得也不一定比你更有深度。”中国话说得很蹩脚,但也能听懂。
对于陌生人的评价,“巴赫”早已宠辱不惊,但这样的恭维还是有点新鲜。他微微一笑,“先生来自哪里?您是音乐家?看来对巴赫很有研究?”
“我是英国人,是医学专家,喜欢音乐。喜欢音乐的人,谁不喜欢巴赫呢?”
这话很中听,“巴赫”笑意更浓,难得地问:“先生喜欢什么曲子?”
“您演奏的曲子都好,有机会我一定洗耳恭听。”外国人彬彬有礼地说,“不过今天我想跟您谈一件事情,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哦,谈事情?跟我?”这倒出乎意料。
“是的,跟您。我想跟您谈一笔交换,有关艺术才能的。”外国人满脸和善地看着“巴赫”,神秘地笑笑。
“说来听听。”“巴赫”好奇地说。
“说来话长。我们找个安静地方,好好谈谈。”
年轻人带着他的团队再次远赴云南,实地考察,制订方案,设计修改, 等到通过甲方审定,交了卷,回到古城的时候,已经是小半年以后了。
冬季的古城虽不十分寒冷,但游人明显少了,这种有张有弛的节奏,也让古城人生活惬意了许多。
年轻人回来的第二天,就迫不及待来到河边,却没有见到“巴赫”。卖花环的苗族阿婆说:“怪老头儿已经有日子没来吹号了。”她一向把带个喇叭口的乐器叫作“号”。阿婆又说:“前几天见过他,穿得人模狗样儿,不知在哪儿捡到了宝,发了洋财。”说完有些愤愤不平,撇了撇嘴。
年轻人说阿婆,你还有几个花环,都发给美女们,我加倍掏钱,也算让你发笔小财。
几天后,年轻人回到家,兴高采烈地大呼小叫:“老婆,快来快来,有好事。”
“跌跤捡到狗头金了,还是做了什么美梦?”老婆边从厨房出来,边擦着湿漉漉的手。
“看,拯救‘怪老头儿'计划圆满成功。”年轻人不理会老婆的冷嘲热讽,从包里拿出几张照片,放到桌子上,“你先看看。”
老婆一张张看着,先是惊讶,然后是喜笑颜开,嘴半天合不拢。
第一张是剃掉胡须的“巴赫”,穿一身十分考究的休闲运动装,戴墨镜,风度翩翩,正从一所高档小区出来,脸上笑得无比灿烂。后面的,或是在西餐厅独饮,或是打网球或高尔夫球,或跟几个老友在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钓鱼……“巴赫”显得年轻了不少,帅气了很多。
“真行啊,我得怎么谢你?”老婆由衷地说。
“总算给老婆交差了。”年轻人把桌子上的一本《论巴赫》和几张巴赫乐曲光盘塞进书柜里。“这种填鸭式的突击脑补,快把我逼疯了。不过我设计项目似乎也多了些灵感,上学时老师常讲建筑是凝固的音乐,现在总算悟出点道道儿。”
见老婆还在看那些照片,摸了摸她的头:“其实,你为什么那么固执,坚持不和他相认呢?看得出你老爸对你还是心怀愧疚的。”
老婆叹了口气:“那种情形下要是见到了,我不知道他怎么面对我,以他的性格,断不会表露出温情,场面也不会温馨,多半只能让他越来越固执。其实,我也恨过他,后来有了女儿,才越来越强烈地体会到父母之恩和血脉亲情。再说,帮他走出来,也是我妈去世前再三叮嘱的。毕竟,他也为我们付出过,我妈说,他是个好人。只是难为你了。”
“你这话我爱听,这的确是个大工程,比我以前做的任何项目都烧脑。”年轻人开心地说。
稍许沉默,老婆又展开笑颜:“这些时日你也辛苦了,一会儿陪你好好喝两杯。也得感谢你老爸,制造这个国际大骗局竟滴水不漏。”
“说真的,这还是我长大以后和我爸第一次亲密合作,没想到配合这么默契。我的脚本设计得好,我爸这导演当得也好,整个走下来,那简直就是一部精彩的情景剧呀。演员也都给力,就连最佳配角约翰·贝里斯那也是货真价实的医学博士呢。最幽默的是,你爸这个男一号虽然一直蒙在鼓里,但演出非常敬业非常认真,这真是虚幻和现实的完美结合,要是全程拍下来,说不定还能得个奥斯卡奖呢。还有,我设计的那张报纸,也是一流的。可惜发行量只有一张。真想去申请吉尼斯纪录——应当有报纸发行量最小这项吧?”
老婆笑了,又说:“你过去总说你爸过于严厉,眼里只有生意,其实他也是一个满怀善良和慈祥的人呢。这次为了我爸,付出了那么多心血,还花了巨资,这些我们一定要替我爸还上。”
“我爸的不也是我们的?他不差钱,就希望我求他呢。我也很佩服我自己,说真的,我真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天才。”年轻人边开玩笑边换上休闲居家服。
两个人说说笑笑间,几道家常菜上桌了,打开一瓶红酒,都倒满了,“砰”地碰一下,一口喝干了。
边吃边喝边聊,年轻人显然有些兴奋,讲到和“怪老头儿”交往的种种细节,不禁手舞足蹈。“对了,最后一次见你爸,他有点小变化,他对巴赫,对音乐,似乎不太感兴趣了。”
老婆的表情却一点点凝重起来,若有所思。她拿起一张照片,是最早在河边拍的那张,一身古风的“巴赫”全神贯注吹着萨克斯,脚边的白色萨摩耶警觉地注视着镜头,后面是古桥和桥对面的千年古建,远处是蓝天和白云。
“真不知道,我们算是救了他,还是害了他。”她喃喃道。